第四章

2024-09-12 22:09:43 作者: 墨小芭
  [曾經碧藍如洗的天空,曾經緊握在一起的雙手,不知道是從何時起,消失了它們原有的美好姿態。那些誓言呢,它們還好嗎?]

  城諫打來電話,我才想起原本約好了要去J·工作室參與一次針對在校設計師作品的會議。

  我說,這一次不能去了。

  那就不要去了。聲音在身後響起,那麼近,一回頭,就看見城諫擎著電話朝我淡淡地笑著。

  你怎麼來了?我有些意外。

  聽Kaven說你往工作室打過電話,打你電話又一直忙線,就過來了。

  雨後逐漸清晰地陽光自他身後照射過來,暖暖地灑滿我的額頭。我說,青貓犯了事兒,逃了,夏莫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現在很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說完,淚又流下來,我站在潮濕的路面上,頭頂是雨後新生的陽光,眼前一片朦朦朧朧,我覺得那樣冷。

  城諫伸出手輕輕地抱了抱我,揉亂了我的頭髮,額發落下來,遮住我哭紅的眼睛。

  五月別怕,會沒事的,相信我。

  城諫的聲音近在耳旁,有一種篤定的力量,他總是這樣,在我需要的時候就出現,在我流淚的時候就給我擦眼淚,在我絕望的時候就提醒我,希望還在。

  不停地、不停地,將跌倒的我一次次扶起來,帶著我向前。

  給我溫暖。

  城諫心疼地看著我,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批到我的肩上,說,你和薄荷不要在漫無目的地找了,我會找認識的朋友幫忙,夏莫那樣出類拔萃的男孩子,只要提供一兩張照片,是很好找的。至於青貓,短時間內還是不要企圖將她找出來。大致的事情我已經問過逝水的員工,現在的狀況來看,加上我們,至少還有兩伙人在找她,警察在找,逝水的人也一定在找,不論是哪一方找到她,情況都不樂觀,所以現在對青貓最好的結果就是沒有人找到她,包括我們。

  讓她逃的遠遠的,避一避風頭。

  我點了點頭,覺得城諫分析的都對,只要沒有人找到青貓,那至少說明青貓是安全的。所以現在,只要找到夏莫就可以了。

  那天下午,城諫打了幾通電話後,又帶著我找了一整個下午,可是,即使上百號人找了整整一天也沒有夏莫的消息。

  梁小柔和麥蕭也在接到電話後來了薄荷家。我們幾個思忖片刻後,決定了報警。

  夏莫,我親愛的小孩,如果你真的就這樣不見了,我會一生難安,一生,難安。

  三天了,七十二個小時,四千三百二十分鐘,夏莫離開我們這樣久。

  我們六組人馬繞著整座洛城跑了幾乎兩個來回,仍是沒有夏莫的消息。薄荷哭得厲害,慌了,我亦幾近崩潰。三天以來,我們幾乎沒有合眼,神經緊張地繃著,除了水,什麼都吃不下。

  時間過得那麼慢,又那樣快。

  快撐不住的時候,電話響了,是城光,他問,還是沒有你朋友的消息嗎?

  我說是,城光頓了頓,說,五月你聽好,我不知道我說的這些話會不會對你有幫助,但是,那一天我打電話到逝水詢問尹叔叔的消息時,接我電話的人聲音有些……恩……怎麼說呢,也許是我多心了,但是事後想來,是有些慌張的聲音,你們找了這樣久都沒有找到,我想也許我的猜測也不一定完全沒有幫助……

  我立即握緊電話,問,你的意思是?

  城光的聲音難得一見地認真道,我想,也許你的朋友的確是去過醫院找尹叔叔。換一個角度,如果你是逝水的人,並且知道你的朋友就是青貓的男朋友,而青貓又差點兒殺死了你的老闆逃了,你會怎麼做?

  我……

  不容我廢話,城光繼續說,如果是我,也許會為了等尹叔叔出院後邀功,而想盡辦法在警察找到青貓之前找到她,包括,逼問她的男朋友。

  我的心,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狠狠地揪了起來,腦海里一閃而過夏莫孩子一樣單純的笑容,嘴角彎彎,髮絲柔軟。

  耳邊仍是城光的話,我與逝水的人關心並不親密,也許城諫可以幫你一把,呵呵,老天待他不薄啊,知道他喜歡你,就拼命地給他在你面前表現的機會……

  見我愣愣的,薄荷忙抓著我的手臂問,怎麼了?是不是有我哥的消息了?


  我看著薄荷,她乾燥得起了屑的嘴唇,突出的眼袋和黑眼圈,油亮亮的頭髮和布滿血絲的雙眼,是的,沒錯,一定是像城光說的那樣,也許夏莫真的是被逝水的人給抓了起來。

  如果不是被刻意隱藏,不會找了這樣久都找不到。

  如果不是遇到了意外,心底柔軟的夏莫是不會忍心讓薄荷如此焦急幾近抓狂,不會讓我整夜都揪著一顆心,睡不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自責自己沒有看好他。

  我將城光的意思跟大家又說了一遍。

  麥蕭摟住薄荷的肩膀說,堅強點,我們這就去逝水要人,夏莫不會有事的。

  城諫略做沉思,擰眉點了點頭,也覺得城光說的在理,遂撥了幾通電話後,轉身對我們說,我和五月去一趟逝水,你們在家等著就好。

  薄荷立即說,不行,我也要去!

  麥蕭攔著,溫柔地勸,城諫與尹老闆相熟,去了自然好說話些,我們都跟著去了,那麼多人,搞那麼大陣仗,反倒不好說話了。朗朗也好幾天沒人管了,五月疼你哥,你也得疼她弟弟不是。

  說完轉向城諫,你們去吧,我們就在家裡等著,一有消息電話聯繫。

  薄荷遲疑著,半響,終於點點頭,疲憊地坐到了椅子上。

  我和城諫到達逝水的時候,已經有人等在了那裡,引我們到了VIP包廂,聽青貓說,進VIP的,大多都跟毒品有點兒關係。當時我和薄荷還罵她,你港片看多了吧你。

  青貓就笑,瞧你們倆個缺心眼兒的柴火妞吧,懂個屁,跟你們說社會,真正的社會……算了,浪費老娘口水。

  也許是這樣的話聽得多了,今天真正進來後,一種壓迫感迎面而來。

  引我們進來的是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城諫開門見山地說,我這次來,是聽說我一個朋友不懂事,被七哥的兄弟教了教做人的道理,想必現在他也學會了怎麼做人,不如就讓我們順路一起回去,省得留在這裡惹七哥生氣了。

  被叫做七哥的男人淡淡一笑,笑得極其猥瑣無恥下流又欠踩,嘴角朝一邊一揚,露出半口大黃牙,道,哦?城先生也在找人?正巧這幾日大傢伙也都忙著找人,如果城先生知道些消息,還希望第一個來告訴我老七啊,好讓我在老闆面前也能抬得起頭來。


  城諫眼色暗了暗,狹長眼睛閃過一絲冷漠的光,他對我說,五月,我剛才下車比較匆忙,麻煩你幫我到車子裡把鑰匙拔出來。

  我看了他一眼,看眼前這男人笑得心有成竹,便十分順從地走了出去。

  就要入冬了,整個城市看上去灰濛濛的,鋼筋水泥透出一股陰冷氣息,我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倚在車邊焦急等待著。

  十五分鐘後,城諫出來,肩上背著傷痕累累幾乎奄奄一息的夏莫,慘澹光線下,我看著他向我走來,夏莫身上的傷痕愈加清晰地印在我的眼睛裡,逼出嗆人的眼淚。

  夏莫勉強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又閉上了,昏迷過去。

  我和城諫帶他到了醫院,我躊躇著,仍是給薄荷他們打了電話,報了醫院的名字。薄荷和麥蕭趕到的時候,夏莫已經處置好了傷口,掛著點滴在病房睡了。

  梁小柔在家等著朗朗下課後再來。

  病房裡,夏莫靜靜地睡著,呼吸平穩,像一個睡著的天使,美好得仿佛不曾受過傷害。他的全身幾乎都被綁滿了紗布,白皙的手臂露著,上面亦是傷痕累累,忽然,他皺了一下眉頭,像是在強忍著疼痛,很快,眉間的川字又淡去。睫毛輕輕地抖著,唇色鐵青。

  薄荷咬牙切齒地大哭,麥蕭抱著他,哄她,勸她,人找到了就好。

  薄荷仍是心氣難平,推開麥蕭就要到逝水算帳,麥蕭再勸,薄荷便罵開了,媽的你們還是不是人,被打的不是你哥是不是?不知道心疼是不是?!

  你們知不知道我哥從小受了多少委屈,就連我媽都不要他,把他丟在精神病才住的康復醫院裡,那時候他還那么小啊,一個人在那麼可怕的地方……

  他雖然是我哥,可是永遠像個小孩兒一樣,對人對事沒有一點兒提防,總覺得這個世界……美好得什麼一樣……

  如果不是因為青貓那個賤人……

  說到青貓的時候,她的眼眶迅速紅了紅,有淚在眼睛裡打轉,被強忍住,沒有落下。

  薄荷抹了一下臉,說,如果我再見到青貓,一定親手掐死她,可是現在我找不到她,但是我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哥被欺負,老子現在就去一把火燒了逝水!


  我被她喊得頭痛欲裂,眼前出現彩色的光斑,影影綽綽,很是模糊。只看到一團白色的影子怒氣沖沖地朝門口衝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攔,卻被狠狠地撞開。

  在薄荷的怪力亂神的衝擊下,視線徹底暗了下去,連日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像是斷了,啪的一聲脆響,疲憊和疼痛隨即而來。

  我像甩餅一樣被甩出去,胳膊撞在冰冷的帶有消毒水氣味的地面上,生疼。

  耳邊是城諫的聲音,我聽不清他說什麼,只覺得淡淡松木香氣,讓我覺得格外親切,於是暈得心安理得起來。

  這一覺睡得斷斷續續,偶爾醒來,便聽到自己是在發燒,三十九度,高燒不退。想說些什麼,又再無半點力氣,只好朦朧間繼續睡去。

  偶爾醒來又聽到薄荷在哭,像是在對誰道歉,不停地說對不起。

  偶爾又感覺有一雙微涼踏實的手覆在額頭,很舒服,如父親的掌心一般的溫暖。

  又有時候聽到夏莫的聲音,聽他遠遠地喚著我的名字,我便在睡夢中也覺得安心,淡淡地笑了。

  夢也從不間斷,常夢見媽媽,夢見她穿乾淨整潔的衣衫牽著我的手,走在灑滿陽光的碎石子路上,像是要去上學。尚且年幼的我仰頭看著自己的媽媽,笑著說笑些什麼,稚嫩的眸子裡滿是幸福神色,是被寵壞的孩子才會有的明亮眼睛。

  就這樣反覆睡了醒,醒了睡,折騰了兩整天,終於有了清晰了意識。

  睜開眼,就看見夏莫坐在我的床邊,垂著眼看我,睫毛上落滿陽光,見我醒來,心疼地看著我,淡淡地笑了,五月,你終於醒了。

  我也笑,咧嘴學他的口吻,夏莫,你終於回來了。

  他的身上還綁有繃帶,胳膊吊在脖子上,白皙的臉上也有淤青和血痕,但整個人看起來有了些生機,恢復了不少。

  聽說我昏迷的那兩天裡,薄荷不停地自責,怪自己說錯了話,硬說是自己把我給氣死的,哭著哭著也因為體力不支昏厥過去,嚇得麥蕭手忙腳亂地把她扛起來帶走了。

  梁小柔怕朗朗擔心,只一個人偷偷來看了我兩次,又匆匆回去照顧朗朗。


  最累的便是城諫,自己也是三整天沒有吃好沒有睡好,又要連著兩天照顧我的病情,鐵打的身子也會倒下了。

  在我醒來之前,城諫還賴著不肯走,夏莫硬是給轟了出去,讓他回家睡夠了八個小時再回來。

  我笑著夸夏莫做得好,見他身上的傷,不免又傷心難過起來。

  夏莫坐在一室暖光里,微笑看著我,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內疚地說,對不起五月,讓你們擔心了,那個時候我明明答應過你,將來,無論是誰遇到了難處,一定要和對方講,一起面對,一起分擔,可是我……

  我搖搖頭,說,只原諒你這一次。

  夏莫笑著說好。

  下午的時候夏莫到醫生辦公室複診。

  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時候城光來了電話,說,可憐的五月,遇到城諫就沒好事兒,天天跑醫院。

  我被他的語氣逗笑,問他,那碰見你就有好事了?

  那當然!城光理所當然地回答,說,快下樓來,我去星光吃飯的時候順便給你打包了兩份套餐,給你和病號朋友的,嗟,來食!

  死孩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好聽話。

  我說,我病著呢,你送上來。

  城光頓了頓,聲音變得遙遠,我……不喜歡醫院這種地方,你叫別人下來拿也好。

  我聽他語氣很是認真,我便下了樓,到一樓時,一個小孩兒跑上來問,是五月姐姐嗎?

  我說是,小孩子便把一個便當袋遞給我說,剛才有一個哥哥讓我在這裡等著,把這個給你。


  我稀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五月?

  小孩子抓了抓頭髮,說,那個哥哥說,一個女孩兒,穿著病號服,完全沒特色,又一臉饞相,就準是了。說完轉身跑了,留我一個人提著便當袋氣得牙痒痒。

  轉身要上樓時手機傳來了簡訊,是城光說,實在不能在醫院附近呆時間長了,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就想吐,小可憐,吃完套餐快點出院吧,別在這鬼地方呆著。

  我笑笑,回了個笑臉。

  電梯從一樓一節一節地跳躍著數字,到四樓時,滴的一聲響,也不知為何,心跳的聲音隨著那一個音節忽然就漏跳了一拍,仿佛一場預兆,讓我一瞬間有些恍惚。

  踏出電梯的時候,恰巧有一片極晃眼的陽光自身邊巨大明亮的窗子外照射進來,光影斑駁地灑滿一地。

  顧西銘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

  對,就是消失了兩年多快三年的顧西銘,他站在一地陽光里,靜靜地看著我。

  大概三秒鐘,我拎著飯盒大腦里一片空白,直到身後的電梯門合上,發出滴的一聲聲響時,我才反應過來,抬頭問他,那個……你不乘電梯嗎?

  顧西銘微微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他的個子還是那麼高,需要微微垂下頭才能看到我的眼睛。在以前,我曾經十分迷戀顧西銘微微垂下頭時整張面容的角度,顯得他的睫毛特別的長。而此時,這個曾經讓我如此迷戀的少年,就站在我的對面,穿襯衫和雪白毛衣,靜靜而立,風姿絕然。

  他擋在我面前,我只好側身從他面前繞道而行,才走了兩步,顧西銘叫住我,又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說,五月,這兩年你過得……

  話沒說完,電梯門又開了,我怕擋了別人的路,便朝側面退了兩步,眼角餘波竟然瞄到一個熟人的身影。

  何潤東走出電梯,笑著說,五月,我爸媽對你的表現很滿意,還要抓緊時間選日子要把婚禮訂了。

  我知道他是在說笑,但是顧西銘並不知道,他站在我和何潤東的對面,半響,慢慢抬起頭問我,你……要結婚了?


  何潤東分不清狀況地問我,這位是?

  我看著顧西銘眼中淡淡的光影,心裡便傳來酸澀的悶痛,也不知道該不該與他解釋,正發愣間,紀小幽遠遠地跑過來,幾乎是踉蹌著跑到我與顧西銘之間,充滿防備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立即轉過頭去對顧西銘說,哥,你怎麼在這裡,媽媽找你半天了。

  說完便扯著顧西銘往回走。

  顧西銘一直回頭看著我,光線落在他的瞳孔里,我看不清那段目光的含義,只是覺得這樣的目光,讓我漸漸覺得窒息。

  我剛想追上去,顧西銘便轉過頭去,再無留戀地跟著紀小幽走了。

  我笑笑,轉身對何潤東說,小湯姆,說不定你做了件大好事。

  何潤東神情懵懂地跟著我進了病房。

  我餵夏莫吃飯的時候,城諫和薄荷來了,何潤東朝他們微微欠身打了個招呼。薄荷見到美少年立即眉開眼笑地問,哎呀你就是何潤東啊,久仰久仰,你可比電視上帥多了!

  城諫陰測測笑了兩聲,坐在我的病床邊對何潤東說,多謝何先生來看望五月,她才醒沒多久,需要休息。

  何潤東紳士地笑笑,說,城大哥叫我湯姆就行,我比五月大不了幾歲。

  我瞥見城諫的臉黑了,覺得不妙,就對湯姆說,其實我哥也比我大不了幾歲。

  薄荷在旁邊翻了個白眼,說,他什麼時候成你哥了?他可比你大了不止幾歲……

  估計是城諫的氣場太過強大,他的眼睛一眯,薄荷就非常自覺地閉上了嘴。

  屋子裡安靜了三分鐘後,薄荷再次不怕死地開口,揚起雖然畫了濃妝卻極力表現純真的臉孔問湯姆,我說何潤東啊,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五月啊?

  城諫立即說,恐怕他喜歡的不是女性。


  何潤東笑笑,大方地說,恩,在過去一段時間裡我的確是GAY。

  薄荷立即問,那你覺得我哥怎麼樣?哦對了,你是攻還是受?還是亦攻亦受?

  何潤東一臉黑線,但還是滿足了薄荷這個腐女的疑惑,說,應該,算是受吧。

  薄荷立即失望地侉下臉,在她心中,夏莫這樣美好得白雪一樣的男孩子應該理所應當被歸納為受,但是她立即死機重啟,繼續純真地問湯姆,那你覺得城諫怎麼樣?

  湯姆:……

  我:……

  夏莫:……

  城諫:……

  因為只是營養不良和過度疲勞導致的昏迷,所以在我醒來後第二天,就被批准回家自力更生了。

  閒暇時,腦海里又浮現顧西銘離去的身影,這麼久不見了,他還是原來的樣子,乾淨美好的樣子,就像油畫裡頭戴皇冠的小王子。

  他穿白色毛衣離開的背影,輪廓在光線下顯得特別模糊,就像他在我記憶中的樣子,早已經在時間和現實的沖刷下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切實際。

  我想,說不定,我們的青春,也就在他離開時相互交替的步伐間,漸漸離我遠去了。

  我閉上眼睛,憂傷在心底一點一點瀰漫,縈繞不散。

  生活在我出院後開始,就被我一點一點移入正常軌道,工作也在繼續,課業也在繼續,朗朗喜歡看的新白娘子傳奇也還在繼續。

  這之前發生的一切混亂都漸漸歸於平靜。


  假期的時候用為數不多的錢報了一門計算機夜班,因為看到招聘廣告上會用網絡三劍客的員工要比不會用網絡三劍客的員工工作高出了三倍。

  我始終明白,讓自己吸取知識是對未來最好的一項投資。

  薄荷依舊忙著尋覓美少年,為她的模特公司開業打好基礎,梁小柔總是無端地消失幾天,又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回歸,幽藍小朋友自從認定我是她的嫂子之後,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而麥蕭卻在到醫院陪護夏莫的那段時間瘋狂長肥了近二十公斤。

  我們都覺得他幾乎吃光了病房冰箱裡的所有食物,還很擔心夏莫是不是一直在餓肚子。

  這對薄荷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打擊,原本打算讓好不容易變得帥氣非凡的麥蕭擔任模特公司的招牌,這一反彈,不得不讓薄荷重新斟酌究竟是要開減肥會館還是模特公司,那段時間她很是糾結。

  顧西銘自從上一次在醫院一別後,再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

  城諫依舊會以房東加老闆的身份在每一個周末準時登陸我們家客廳,帶著怨念橫生的朗朗出去晨跑。

  這樣平靜如水的生活讓我很是享受。

  周一傍晚,我拿著計算機班的報名表到夜校報導,班級里什麼學生都有,大到滿頭白髮想要跨越新時代的代溝的老爺爺,小到十五六歲被學校開除沒辦法來學一門手藝的,我在前排找了個位置坐好。

  過了一會兒,就有老師推門進來了,溫和的聲音笑著說,沒有來的同學請舉手。

  三秒鐘後,他很滿意地說,看來沒有沒來的學生,那我們開始上課吧。

  四周響起笑聲,我被這笑話冷得一哆嗦,抬頭一看,竟然是何潤東。

  他也看到我,朝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何潤東笑起來的樣子非常可愛,是那種非常親切的鄰家哥哥的感覺,左臉頰一枚深深的酒窩,眼睛眯成一條線。

  這麼溫暖的一個美少年竟然追著傑瑞那種彪悍得野豬男撕心裂肺地跑,還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那一堂課上得非常愉快,無論是老大爺還是小妹妹,都對這個年輕和善的何老師非常滿意,才第一堂課下課就有人喊他小何,何帥,何大哥。

  下課後,我整理好筆記正要出去時被湯姆叫住。

  我很真誠地說,你的課講得真好,何老師。

  也許是因為知道他是個GAY,又或許是他本人的氣場真是太讓人如沐春風,總之,與湯姆相處起來總是很自然隨意。

  湯姆靦腆一笑,說,還在實習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來呢。

  我說,如果學校不留你,估計我們班的同學會集體起義。

  湯姆就笑,笑得很是孩子氣,他看著我說,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就陪我一起去吃夜宵吧,這麼晚了,我也懶得回家自己煮泡麵吃。

  可以省一頓飯錢,我自然是欣然與之前往。

  車子在夜晚漫天星斗下徐徐地行駛在依舊如白天繁華的街道上。湯姆放了一首英文歌,歌詞很符合我當時的心境,我想,它應該也符合湯姆的心境。

  Of when we had just started things ,

  Dreams of you and me ,

  It seems, It seems ,

  That I can't shake those memories ,

  I wonder if you have the same dreams too……

  我們在一家粥鋪停下來,室內淡淡的茉莉花香很是讓人覺得舒心。湯姆說,這家粥鋪的粥很有名,有外婆粥的味道,總覺得喝一碗粥能回想起很多小時候快樂的事情。


  經他這麼一說,我倒是不太敢喝這的粥了,我怕我一回想,就會悲傷起來。

  我看著對面的湯姆,今天他沒有戴那副老老實實的黑框眼鏡,而是帶了琥珀色的隱形眼鏡,室內柔和的燈光落在他好看的瞳孔里,顯得特別明亮。

  漂亮精緻的砂鍋盅里,熱氣裊裊浮起,我們一邊喝粥一邊胡扯。

  湯姆告訴我貝佳斯的綠泥面膜真的很不錯,我告訴他有一款超市里賣一塊二的國產護手霜性價比非常高。

  然後湯姆話鋒一轉,對我說,傑瑞結婚了,他的妻子懷了他的孩子。

  啊?這也太快了點兒吧,從分手到找女朋友到見父母到結婚到懷孩子才不到兩周的時間。太閃電了。

  湯姆淒楚一笑,悲傷晃動在琥珀色的眼睛裡,他說,事實上他早就背著我有了女朋友,只是一直沒有告訴我。

  說完,低頭喝了口粥,輕輕地說,原本就是沒有希望也不會有結果的感情,這樣也好……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問道,你為什麼會喜歡傑瑞那種彪悍,呃,我是說粗獷的男人?

  湯姆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眨了一下,說,實際上傑瑞並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樣糟糕,我們在大學裡相遇,那時候我有自閉症,又受同學排擠和欺負,是傑瑞出現,告訴我,他願意一直陪在我身邊。

  不管是不是傑瑞的緣故,總之,從我們成為朋友之後,我的生活就真的沒有那麼糟糕了,慢慢的我變得開朗,甚至開始喜歡上我的大學生活。

  有些人,總是可以輕易改變我們的想法。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兩個人互相喜歡,那他們要不要在一起?答案當然是肯定。因為年輕,因為年少氣盛,覺得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問題。

  我坐在洛可可風格的桌子這邊,聽著湯姆給我講述他的情史,作為一個觀念保守的落後半宅女,我還是對那段明明可以定義為「友情」的「愛情」感到莫名其妙。

  但這個世界本就是莫名其妙的存在,所以所有的莫名其妙都顯得並不那麼莫名其妙。


  吃完飯後,湯姆將我送到樓下,帶著習慣性羞怯善良的笑容對我告別。

  那天晚上薄荷來和我一起住,她說夏莫的情緒一直不穩定,怕是小時候的毛病又要犯了。青貓這一走,對夏莫的打擊太大了。

  我握了握薄荷的手,她的手很冰,聲音帶著哭腔。

  其實青貓的走,不止是讓夏莫受到打擊,薄荷受得打擊也不小。

  她覺得自己被青貓傷害了, 背叛了。雖然青貓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們的事情,但是她這一走,了無音訊,害夏莫差點被逝水的人打死卻是事實。

  越是自己在乎的人,越是希望可以與之分擔痛苦和悲傷,而不是在一切該發生的都發生之後,被丟在原地,連最微小的忙都幫不上。

  我說,你別擔心,青貓有她自己的難處,平日裡她怎麼對你怎麼對我,只有我們最清楚。現在只要等拉風爹傷勢穩定了,就可以拜託他原諒青貓一次,到時候青貓自然會回來了。

  我說的頭頭是道,但實際上,內心並沒有這樣樂觀,說得好聽點兒青貓是犯了錯誤,說得難聽點她就是殺人未遂,是要付刑事責任的罪。

  薄荷轉過身來,一雙蒙著水汽的眼睛在朦朧黑暗裡定定地看著我,看了很久,她說,五月,我總覺得,這兩年多的時間裡你好像突然就變了,突然長大了。

  雖然以前開始你就心高氣傲,什麼都不在乎,擺出一副很懂事的樣子,但是我知道那只是看起來而已,實際上你挺傻的,真的,交人只交心,說話只說大實話,對誰都好。你現在也挺傻的,但是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裝大人的小屁孩兒了,你是真的長大了,這麼多年你都一直陪在我和我哥身邊,我真的覺得特踏實。

  我不說話,在黑暗中靜靜地盯著天花板看。

  我們終歸是要長大的,不長大,就無法面對這個硬邦邦冷冰冰的世界。世界永遠存在,所以我們只好學會長大。

  夏莫出院後情緒一直很不穩定,常常一個人蹲在牆角靜靜地發呆,有時候又會爬到樓頂俯身盯著下面的車流發呆。

  薄荷怕他的症狀會繼續加重,便和我商量著要送他去看心理醫生。

  夏莫一聽說要去看心理醫生後反應非常激烈,最嚴重的時候甚至舉著刀子不允許我們靠近。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先去找心理醫生,諮詢一對一治療的可能性。


  那一天發生了兩件讓我平靜的生活起了波瀾的事情,其一是我們預約的心理醫生竟然就是我的夜校計算機老師何潤東。

  薄荷也吃驚道,我靠!GAY也可以當心理醫生的?你不是要把我哥也給催眠成一個嶄新的GAY吧?!

  我悄悄踹了薄荷一腳,對面的何潤東依舊彬彬有禮地笑著,他說,並不是GAY在做一名心理醫生,而是心理醫生曾經是個GAY,當然,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說完朝我們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後來我們才知道,雖然何潤東的確是靠著家中人脈才得以在這家醫院任職心理醫生,但是他在進入這家醫院之前已經是擁有專業心理醫生的資格證書,是一名合格的臨床心理諮詢師。

  薄荷一直對湯姆是GAY的這件事耿耿於懷,生怕將來等青貓回來後夏莫已經被催眠成了GAY,那才是真正的悲劇。

  但是我卻覺得湯姆也許可以真正幫到夏莫,他身上善良淡定的氣場很容易給人帶來平靜。加之他與夏莫已經見過面,那麼湯姆就可以以「朋友」的身份來對夏莫進行治療,而不是以「醫生」的身份引起夏莫的排斥。

  而第二件事,就是我又遇見了顧西銘。

  儘管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安慰自己,既然顧西銘已經回來了,並且過得非常圓滿,那麼一切就都圓滿了,加上洛城一共就這麼大點兒的土地面積,難保日後不會狹路相逢,到時候,越是能裝蒜的那一個贏的把握就越大。

  都說不在乎的那個是贏家。

  所以我一直為了做一頭無所謂的大蒜而努力著。

  但是當我再次看見顧西銘本尊的時候,心裡還是很不爭氣地抽痛了一下。倒是顧西銘裝得跟頭金剛不倒的大頭蒜似的,波瀾不驚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的心理活動。

  事情是這樣的。

  當我與薄荷道別後不久,朗朗小朋友給我傳了條簡訊,說是城諫霸占了家裡的廚房,要做油悶大蝦和牛肉辣湯來讓我和朗朗一飽口福,但是家裡的鹽斷糧了,城諫便下樓去買,又但是當城諫下樓後朗朗才發現斷糧的不止是鹽,還有醬油。

  於是朗朗吩咐我,回家的時候打一瓶醬油。


  我回了條簡訊請教,怎麼不直接發簡訊給城諫哥哥?

  朗朗回復,因為城諫叔叔(!)忘記帶手機下樓。

  我便在下車後順路去了家附近的小超市買醬油,正要付款時,外面突然雷閃電鳴起來。明明已是初冬,洛城卻死死地抓住夏天的尾巴不肯放手,沒事兒的時候就喜歡劈個雷下來,再撒點兒雷雨,當真是把市民雷得苦不堪言。

  北方的初冬本就陰冷得厲害,加上雨水的潮氣和還未開通的暖氣,實在是作孽。

  看那架勢應該是很快便會停了,我便提著醬油在屋內避雨。不一會兒又有幾個路人陸續進來避雨,其中一個就是顧西銘。

  他穿白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鴿子灰的休閒褲。顧西銘是那種少有的可以將白色的衣服穿出絕對高貴和優雅氣質的男生。

  一開始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徑直進到貨架區拿了一瓶水,返回時,目光不經意地一瞥,就看到了我。

  而那時,我也正在窺視著顧西銘。

  於是眼神便撞在一起,又在瞬間個子彆扭地移開,又或者只是我移開了。

  顧西銘付好款就走過來,在我身邊站定,一言不發地觀望窗外的雨勢。少年身上熟悉的洗衣粉的香氣隱隱約約若隱若現。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洗衣粉,讓顧西銘對它如此死忠,這麼多年了也沒換過。

  我也默默地觀望著那一場雷陣雨,眼角餘波瞄到顧西銘擰開了礦泉水的蓋子,然後,遞給我。

  有一種反應叫做條件反射。

  將近三年前,當我和顧西銘還是一對羨煞旁人的小情侶的時候,顧西銘就有一個愛好——擰瓶蓋。

  無論是什麼形狀大小牌子的瓶蓋,不管是多麼難擰開的瓶蓋,只要交到顧西銘的手中,一準被他治得服服帖帖。

  我是說,我好像是習慣了記憶里三年前的情景。所以當顧西銘將礦泉水遞給我的時候,我竟然十分順其自然地接了過來,並且再次十分順其自然地喝了一口。

  喝完,有點兒甜但實際上也不太甜的礦泉水讓我的大腦得以正常運轉,我看了眼身邊的顧西銘,恍若隔世的感覺突然間油然而生,於是將一口水原封不動地噴了出來。

  原本是要進來避雨的顧西銘,被我一口水噴得淋漓盡致……

  我立即伸出袖子擦他的臉,邊擦邊說,對不起啊,我是出來打醬油的,你把水給我,我就以為……

  正慌亂著,氣氛突然間就變得很凝重,再抬頭時,他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腕間,那一道如魚鱗突起的弧形傷疤上。

  那是將近三年前,我的右手留給左手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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