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9-12 22:09:54 作者: 墨小芭
  [我想把有關你的一切,全部裝進白色細瓷的罐子裡,封口,打包,不管多重都要最快的速度送給你。當你將蓋子打開,聞到舊日時光散發出來的塵埃香氣,你會不會,也將你的靈魂放進去,放進純白的細瓷罐子裡,送給我,讓我好生珍藏。]

  我在計算機學習班附近遇見顧西銘。我沒能好好地跟他打一個招呼,也沒能成功地佯裝出一張滿不在乎的臉,我尖叫著跑過去,將他從地上扶起。

  他好像生病了,神情痛苦地倒在我與Kaven的身後渾身抽搐。——Kaven奉命來學校取畫稿。

  我慌了,拉著他的手不停地說,顧西銘,你怎麼了,你別嚇唬我,顧西銘!

  他微微睜開眼睛,眼眶紅紅的,身體還在不停地抽搐,他怎麼瘦了這麼多?頭髮也長了一些,軟軟地遮住額頭,她看著我,斷斷續續地說,五月,別怕。

  我一邊晃著他的身體不停地哭,我說你怎麼,你到底是哪裡難受?!

  Kaven過來背起顧西銘對我說,五月你去打車,我們先送他去醫院!

  我慌亂地點點頭,到大街上攔車,老半天才攔到一輛車,三個人坐進去,師傅一看是病人,特仗義地加足了馬力全力飛馳。

  顧西銘像是昏迷過去,眉頭緊著,眼睛痛苦地閉上,手卻一直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直到下車為止都沒有放開。

  剛到醫院門口,顧西銘的手機響了,我拿出來一看,是紀小幽。

  那天的醫院特別地亂,我們周圍都是匆匆的人流,我站在那裡,看著趴在Kaven身上奄奄一息的顧西銘,遲疑地接起了電話。

  餵——我承認我的聲音抖得厲害。

  對方愣了足足三秒,低聲問,你是誰?單五月?怎麼是你?

  我簡單地說了一下這裡的情況,紀小幽突然扯開嗓子沖我喊,你別動我哥!把他放在那!不准你碰他,聽見沒有!我過去之前你們都不要動!

  喊完,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我心想,紀小幽怎麼就能這麼理直氣壯的呢,不說話的時候跟個神仙姐姐似的,怎麼一張嘴這麼讓我討厭呢。讓我強忍著問候她老母的衝動還真是難受。

  顧不得那個神仙妹妹的無理要求了,就在我接電話的空擋,顧西銘還特別難受地呻吟了一聲,估計等神仙妹妹來了她的寶貝哥哥就一命嗚呼了。

  我合上電話跟Kaven說,走,掛急診。

  Kaven點點頭,和我一起衝進了醫院。

  我著急地排著隊,怕這段時間顧西銘出個什麼意外,實在是耐不住性子,便扯了一個小護士問,我朋友現在昏迷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問題了,請問可以先安排我們看一下醫生嗎?

  小護士淡定地告訴我,小姐,請問這裡哪個人不是要掛急診的,你朋友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護士說,怎麼的,你還想投訴我啊,你去啊,老娘正好也干夠了,影視圈兒老娘都沒去,在這裡活受罪!

  說完特有力度地白了我一眼,臀部非常奇妙地一扭,走遠了。

  我想人民醫院真是為人民呀,把內部人員都逼成這樣了,真是為了人民犧牲大了。無奈之下只好繼續排隊,排著排著身後突然有個人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一回頭,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就瞄準了我的臉扇了過來。

  啪的一聲,那力度,那聲音,直接把我扇的沒有半點兒心思了,這個巴掌的主人一定是接受過專業訓練的,估計也可以去混影視圈兒了,怎麼就扇得如此驚心動魄。

  我把臉抬起來的時候,就看見了神仙妹妹紀小幽,她穿白色的不知道什麼動物的毛的大衣,渾身顫抖地看著我,跟我把她扇了一巴掌似的。

  Kaven一看,怒了,背著顧西銘就擋在我面前,說,你有病呀你,哪裡冒出來小騷貨,我們家五月是你想打就打的啊?

  紀小幽沒理他,怒視著我問,誰讓你碰我哥的,我告訴過你在我來之前不許碰她!

  我伸手摸了把臉,火辣辣的,心裡也竄起火來,但瞥見顧西銘難受的樣子就忍了,硬著頭皮說,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碰顧西銘了?不碰他,讓他死在大街上嗎?


  Kaven大概看出紀小幽和他背上的那個男人是個什麼關係了,臉一橫,小眼睛一瞪,把顧西銘放下來,一把推倒紀小幽身上,抽出標誌性的蘭花指一字一頓地說,小騷貨,長著一張狐狸精的臉,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的哥哥還給你,以後拜託他行行好,不要大晚上的死在我和小五月後面嚇唬人!

  顧西銘還在半昏迷狀態,被Kaven一推,一大半的重量壓在紀小幽肩上,她艱難地扶著顧西銘看著Kaven,十分惡毒地說,你這個死人妖,我倒是要你行行好,別跟著五月組團來勾引顧西銘!

  啪!

  Kaven毫不手軟地甩了紀小幽一嘴巴,可憐的神仙妹妹兩隻手都用來扶著顧西銘,竟沒有手抽出來捂臉,Kaven也忒不是東西,鳳目一瞪,發現此刻的紀小幽毫無反手之力,立即又甩了她一嘴巴,即乾脆又利索,比日本武士抽刀還利索一百倍。

  他還笑嘻嘻地回頭問我,小五月,你也抽她呀,反正這個小騷貨又還不了手,我就不信她能把她哥哥扔地上跟咱們斗!

  我愣了,頭一次覺得Kaven實在是太有殺傷力了,幸虧我當初沒跟他過不去,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Kaven看我沒有言語,戳了我太陽穴一下,說,沒用的東西,活該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來。

  說完扯著我扭頭走了,走了幾步,又回去,拍了拍紀小幽的肩膀,紀小幽估計是受了天大屈辱,受驚過度了,好久才緩緩地轉過頭來,啪,Kaven再度甩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絕對比剛才紀小幽打我那一巴掌還要快、准、狠。

  Kaven笑,說,小五月沒用,不代表旁人也是廢物。

  我被Kaven帶著走出醫院,心裡十分擔心顧西銘的安危,思緒飄得很遠。

  想起當年他的生日宴,紀小幽傷了青貓,我氣得拂袖而去,當時也是遠遠地看見他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

  那個時候,我竟然沒有去將他扶起來,問一句,你究竟是哪裡不舒服。

  原來我愛一個人,是愛得這樣馬虎。

  Kaven看我垂頭喪氣地,便問,你怎麼整個一傻子?人家打你,還有閒工夫在那跟她講道理,真沒虧我說你是個豬腦子,但凡講道理的人會先不管不顧地扇你一嘴巴再說?蠢貨!

  我被Kaven罵得清醒了些,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匆匆與他告別後,給薄荷打了個電話。


  薄荷說,你嗓子怎麼了,聲音不對勁。

  我說,我被紀小幽打了一嘴巴,說話有點兒跑偏。

  薄荷大吼,他媽的!她打你?你在哪兒呢,我弄死那個臭三八!

  我笑,跟你鬧著玩兒呢,她把我嘴巴打跑偏,那得多大的功力,再說Kaven已經幫我報了仇了,三比一,咱還賺了兩巴掌,全當頂她以前扇你那次了。

  我忽然發現,紀小幽可真喜歡打人嘴巴。

  薄荷說,那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說,正要回去呢,對了,你有陸之遠的電話號碼嗎?我換手機後就沒聯繫了。

  薄荷找了電話號給我,說,如果不是他當時那樣對待月清,我也不會留他的電話的,說來,他到現在都沒有交女朋友,是不是還想著月清呢……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陸之遠對月清,那種感情要怎麼說呢,是一種助推,將不斷下滑的月清費盡全力推上去,讓她得以觸摸到更加溫暖的陽光。

  只是這樣熱烈的陽光反倒讓月清選擇了離開,她站在璀璨陽光下,一時間看輕了自己,事實上,上帝對任何人都公平,只要你願意。

  月清呵,聰明如你……

  與陸之遠約在雲上咖啡。他來得很早,淺笑著與我打招呼。

  我直奔主題,問他,你與顧西銘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常常暈倒?

  陸之遠垂下頭想了一會兒,說,我倒成了你們的牽線人了。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顧西銘的狀況,那天我們碰巧遇見的時候,是他約我出來,問我這兩年你的情況。問完,他很快就走了,像是有什麼急事,我以為是追你去了。至於暈倒的事情,只在將近三年前,就是他生日的那天見到過,此後就沒有了。

  原來顧西銘問過我的事情,也就是說他知道我的狀況了,父親入獄,房屋燒毀,弟弟燒傷,總之是一團亂。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還不是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我們都站在半截的梯子兩端,再也無法觸及對方了。

  我最難熬的那段歲月,都是城諫陪著我渡過,那個時候我也曾經卑劣地想過,如果此刻陪在我身邊的人是顧西銘,我是不是,會更加開心一些?

  周末如期而至,城諫也如期而至。他在廚房裡與朗朗分食水蜜桃,從前的城諫,只抽菸,不吃水果,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戒菸,並且喜歡上吃水果的?

  大概從我生病的那段期間開始的吧。

  自殺未遂後,我曾經患上抑鬱症,伴有重度暴食症。從醫院裡醒來的那一秒鐘開始,直到我的生活步入正軌為止,城諫都不曾離開一步。

  是這樣的存在,不遠亦非太近,在你需要時,不曾退卻一步,在你自我放棄時,唯獨他堅信,你還有活下去的重大理由,那些理由啼笑皆非,但是你聽過,竟真的開始貪戀這個人間了。

  那段時間我的狀態非常糟糕萎靡,輕生的執念還很強烈,每日在醫院裡醒來,就盯著自己腕間的紗布直勾勾地發呆。朗朗被我嚇壞,坐在床上一直大哭,小聲地問我,姐姐,你要死掉了嗎?

  有時候看見城諫就大發脾氣,不管手裡抓到什麼東西全部往他身上扔,眼眶血紅地大喊,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誰要你救我的?!

  有一次竟然摸到手邊的水果刀,看也沒看,發了瘋一樣朝城諫摔過去,刀尖劃破他的脖子,有血順著被刀尖劃破紋路漸漸冒出來。護士跑進來,月清跑進來抱走了朗朗,護士也緊跟著跑進來,手裡拿著鎮定劑緊張地看向城諫。

  城諫搖搖頭說,沒事,讓我跟她單獨談一談。護士便獲了聖旨一樣匆匆關了門退了出去。

  我迷茫地看著城諫脖子上蜿蜒的血跡,心裡空蕩蕩的,有些被嚇著了,突然間感到無比的難過。

  他拿起毛巾擦乾了血跡,春水般柔和的眼睛裡充滿了悲憫,他走過來,遲疑地伸出手臂抱了抱我,說,五月,堅強點。

  三個字,逼得我的眼淚簌簌地掉落,我緊緊地抓著城諫的衣服,咬著牙抽搐著哭泣。城諫就那樣抱著我,直到我哭夠了才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現在想來,那時的城諫究竟是不是他,在我印象中的城諫應該是冷漠寡言,如壁畫中陰沉桀驁的騎士。而那時候的城諫,卻有著我意想不到的耐心和溫柔,甚至在我暴食後嘔吐得滿身污穢的時候,也是平靜地幫我擦拭嘴角,目光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有的只是憐憫和心疼,以及淡淡的無奈。

  他拿了亦舒的書給我看,《我的前半生》,裡面有一句話,他用墨藍色的鋼板劃了一道線,那句話是這樣的:無論什麼人,在環境困難的時候,都會想到死。這是很正常的心理反應,但不應長久持續,死是很浪漫的,故此有點吸引力,然而我是一個踏實的人,我只想如何改良環境。


  他是這樣的用心良苦,我卻視而不見,對月清等人的安慰亦是充耳不聞,甚至趁著病房裡沒有人的時候偷偷逃跑。

  沒有哪個傻子肯承認自己是傻子,同樣的,沒有哪個抑鬱症會承認自己是抑鬱症,就像我。

  那時的我,只覺得全世界都在與我過不去,讓我不得安生。

  唯有逃走,於是我逃了,身無分文地逃了,呵,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在大街上閒逛了一日,覺得肚子餓得厲害,摸了摸口袋才發現一分錢也沒有。好在洛城是一座人性化的城市,招聘啟事滿大街都是,最令我滿意的是,鐘點工也隨處可見。

  我找到一家蛋糕店應聘全職員工,老闆告訴我,需要大學本科畢業證和英語四級證書,我想了想,說,那我應聘鐘點工,老闆又告訴我,那也得要英語四級證書。我心想這什麼老闆啊,崇洋媚外,我說,我一個小時少要您百分之三十的工錢。老闆覺得新鮮,又問了句,那你有本科畢業證嗎?

  我……

  估計老闆見我年輕力壯,又主動願意扣除百分之三十的工錢,思前想後覺得我屬於「不用白不用」的那一類別,便好心將我收留。

  還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叫便宜沒好貨,也比如我……

  工作到下午,那種從骨頭裡散發出來的憂鬱再度來襲,我不停地想,我的媽媽是怎麼死的,她是誰,我的父親又是誰,老單又為什麼要騙我,又為什麼要領養我……

  又突然聽見有人問我,五月,你是應該死了的麼,你怎麼還在這裡?

  想著想著,悲從中來,迫切地需要一件溫暖的衣服,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不必與悲傷困苦赤露著搏鬥。忽然聽見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五月,你現在又冷又餓,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像一個突然驚醒的怪獸,瞪著赤紅雙眼漫無目的地尋找獵物。我四處張望,發現老闆不在,便打開了陳列櫃,從中拿出一大塊奶油麵包,咬一口,濃郁奶香填滿味蕾,我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接著,我打開冰箱,拿出冰凍的黑巧克力塞進嘴裡,咬碎,口腔被尖細的巧克力碎渣刺破,瀰漫出血腥的氣息。我又看見新鮮水果和鳳梨罐頭,鳳梨罐頭,這是我小時候生病時老單常買來給我開胃的,我盯著透明的玻璃瓶子,裡面金黃色的果肉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我想我是在流淚呢,抬手一抹,卻沒有眼淚,只是覺得眼睛酸脹得疼,我使勁全力擰開鳳梨罐頭的蓋子,用手撈出一塊果肉,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裡。


  我聽見食物划過喉嚨時發出的像極了嗚咽的聲音,我只是覺得餓,不停地吃東西,直到老闆拿著換好的零錢推門而入。

  他低吼一聲,你在做什麼!?

  我咧嘴一笑,嘴裡塞滿食物,烏魯烏魯地回答,我餓,我需要吃些東西……

  老闆慌忙把錢放進錢櫃裡,鎖好,又跑進廚房抽了一把菜刀出來,刀尖對著我,說:你你你……你到底在幹嗎……

  我依舊傻兮兮地笑著說,我不幹嗎,我只是覺得餓……

  老闆認定了我是個精神病患者,只是還沒有確認我的戰鬥指數和破壞力究竟在哪個階級,只好慌張地拿著刀對著我說,你,趕緊出去,別別別……別那麼看我……你不是餓嗎,拿著那個罐頭走……

  我不動,手裡拿著鳳梨的果肉呆呆地看著刀尖。

  他乾脆放棄了讓我自己消失的念頭,放下刀來扯我,我不動,就扯著我的頭髮和胳膊一起將我往外拽,我竟也不感覺到疼,只是任他拽著,心裡還覺得有點對不起他,誰遇見這種事兒都鬱悶,都覺得自己上輩子造了孽。

  這個老闆一定也有心理問題,可憐的小男人,大半輩子了也沒有遇見如我這樣送上門的神經病,為了彰顯他的慘,他的憤怒,他的高高在上和英勇頑強,他將我拖到大街上,扯開嗓子開始罵我了。

  我身上髒兮兮的,水果漬,奶油,巧克力屑,在白色棉衣上烏七八黑地染著,嘴角也滿是食物殘渣,頭髮被老闆扯著,好一幅可憐可悲的樣子!

  無所事事的人們總是可以迅速地聚集到事發地點,並自發組織好了隊形,圍成一個圈狀,井井有條地對我們進行圍觀,有笑著的,有為我抱不平的,有讓老闆下手輕點兒留些口德的,偏偏沒有一個上來救我的。

  我就那樣站在天寒地凍的隆冬里,感受著最為真切實際的人間冷暖。

  冷,冷到沒有一絲溫暖的痕跡,那種冷不止刺骨,還能讓人心裡爛掉大片,沒有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個人影拼命擠進人群來,迅速脫下大衣,圍在我的肩上,並手腳利索地將老闆一腳踹倒在地。

  我被那人圈在懷裡,臉頰磨蹭到他的胸膛,身體的溫度一點一點透出來,捂暖了我的臉。


  我垂頭在他懷裡,眼淚不住地流,只聽城諫的聲音在耳邊說,堅強點,五月。

  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日子裡,城諫沒有少對我說過這句話,堅強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城諫的話,就像神的赦免,像定心的藥丸兒,不可思議地讓我覺得踏實起來。

  那一天他帶著我擠出人群,將我抱進車的副駕駛座位上。

  車子開出去一會兒便在路邊停下來,城諫拿出紙巾側身為我擦拭嘴角,又伸手輕輕地摩挲我的頭髮,他說,髒得流淚貓似的,還學會離家出走了!

  說完這句話,城諫一臉悲憫地看著我,清冷的眼睛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

  他問我,想去哪裡?我帶你去,至少知道你在哪裡,還安心些。

  我搖搖頭,後視鏡里是我一雙血紅的眼睛,我緊緊咬著唇,突然推門跳下車,彎腰在路邊狂吐。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本書,非常直觀地描寫了暴食症患者在過度進食後的可怕下場,吐,只是其中之一,胃酸還會導致口腔糜爛,反覆暴食嘔吐的後果還可能導致胃病,眼眶充血。

  那篇文章不停地在我的腦海里反覆浮現,我嚇哭了。

  城諫走過來,輕輕地拍打我的後背,我吐的太急,衣服上沾滿嘔吐物,渾身臭氣熏天。他拿出紙巾為我擦嘴角,又到車裡拿了礦泉水給我漱口。

  夜風吹起他的頭髮,露出他漂亮的額頭。我看著眼前的男子,彎腰為我擦拭衣服上的嘔吐物,沒有一絲嫌棄與不耐。

  我想,這一定也是我的錯覺,就像當初顧西銘給我的錯覺一樣,讓我以為,他永遠不會離開。

  在車裡,我看著窗外斑斕夜色喃喃地問道,我該怎麼辦呢,究竟要怎麼辦……

  城諫伸手將我的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說,累了,就倚在這裡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吃飽了,才有力氣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我倚在城諫的肩上,迷迷糊糊間,睡著了。

  那是自從老單入獄後,我第一次踏實無夢的睡眠。


  像是有溫暖的月光,像水輕輕地漫過身體,長久以來的疲憊被慢慢地沖刷乾淨。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躺在城諫的腿上,他頭倚在靠背上閉眼睡著,我看著窗外微微泛白的天色揉了揉眼睛。正巧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一條簡訊,寫著,雲南移動歡迎您。

  我睜大眼睛想要確認一下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就聽見城諫在我頭上淡淡地說,沒錯,是雲南。

  我錯愕地看著他,問,你喝多了?昨天還在洛城,今天就到雲南了?

  城諫冷靜地說,喝多的人犯了某種嚴重的錯誤,是不是就可以怪罪到酒精的身上了?說完,大手緊緊地摟上了我的腰。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哪知力道沒控制好,腦袋磕他下巴上了。

  兩個人同時慘叫一聲,城諫不爽地看著我,眼睛非常危險地眯著,說,你們不是說我長了一張人人想要與我睡覺的臉嗎,難道你沒有把自己歸納為人人的範圍之內?

  我嚇得整個人貼緊車窗,使勁兒地搖了搖頭。

  城諫露出一副迷死人的笑容,身體前傾,將我死死地逼在角落,修長手指捏起我的下巴說,歡迎你加入人人的行列。

  我也不知哪裡來的靈感,突然大叫一聲,我剛吐!沒刷牙!

  城諫說,我不嫌棄你。

  我趕緊說,你也沒刷牙!

  城諫將我的下巴輕輕抬起,邪惡地問我,你嫌棄我?

  我被那磁性的小嗓子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特機械地搖了搖頭。

  城諫滿意地看著我,說,那不就得了,而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說完,嘴唇已經覆了上來。我聽見我死機很久大腦突然被接通的電源,並且由於電力過猛,發生了短路現象,最後,不幸爆炸了。

  轟隆隆的聲音里,我聽見城諫低聲說,乖,嘴巴張開,放鬆點兒。我只覺得喘不過起來,胸腔里憋著一口氣不敢出,眼前就是他長長的睫毛,鼻息間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氣和灼熱的氣息。

  我繃直的身體漸漸鬆懈下來,城諫輕輕咬著我的嘴唇睜開眼睛,含糊地問我,你哭了?

  經他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好像有淚,只是我腦袋空白一片,也沒有伸手去抹,我恍惚地看著他,沒有言語。

  城諫又朝前探出臉來,我條件反射地往後一躲,再度用力過猛,腦袋狠狠地撞在車窗上,震得嗡嗡直響。城諫笑笑,笑得很Open,輕輕啄了一下我的臉頰,說,下次再企圖一個人逃跑,可不會就此打住了。

  城諫連夜駕車帶我到雲南,神情疲憊。

  他說,前幾天的診斷報告出來了,你有抑鬱症以及暴食症,不過這都不要緊,會好的。我這次帶你來這裡,也是希望你可以散散心,我希望你可以自己戰勝自己,除非你想一輩子都依靠藥物來控制你的情緒。

  我立即反駁,我沒病,更不需要吃藥!

  城諫鎮定地點點頭,說,我也是這樣對醫生說的,請你不要讓我成為一個說大話的人。

  在你好起來的這段期間,嫣然會去醫院照顧你弟弟,放心,她對小孩子很有一套,等你覺得自己已經好起來了,可以繼續生活下去,我就帶你回去。

  我說,嫣然為什麼會答應幫你看孩子?

  城諫說,因為我是她的上司。

  我沒有再說話,腦子裡卻自動勾勒出一幅城諫與嫣然的姦情史,哦不,是曖昧史。

  我們在麗江住了七天,每天睡到自然醒,耳邊是河水嘩啦嘩啦地流淌著的聲音,客棧里養了一隻牧羊犬,整日乖順地趴在門口曬太陽。

  城諫帶著我去放生鯉魚,聽說,看著紅艷艷的鯉魚在水中遊走時可以許下一個願望。


  我們又買了許多許多的河燈去河邊放,一個河燈是一個願望。

  我什麼願望都沒有許,靜靜地看著夜幕下向河水的下游緩慢移動的河燈,心裡漸漸變得勇敢起來。

  一周後,城諫帶著我回到洛城。

  我開始忙著找房子,找工作,申請獎學金。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我的抑鬱症也漸漸好轉,暴食犯過幾次,也漸漸地好起來。那段時間月清也回來洛城重新工作,聽說母親病得厲害,需要大把的錢才能醫治。我們成了天涯淪落人,常發簡訊彼此鼓勵。

  直到朗朗出院為止,我仍是沒有找到一個好的住處,不是房租太貴,就是押金太高,無法折中。

  正當愁眉不展時,城諫給了我一串鑰匙,又將火災里救出來的一些東西一併送了過來。

  城諫說,你找房子是吧。

  我點點頭。

  城諫說,想找個什麼價位的?

  我說,越便宜越好。

  城諫說,三室一廳一廚一衛一陽台,市區,朝陽,月租金500,包水電衛生費,你覺得怎麼樣?

  我吃驚,哪裡有這樣好的房子!?

  城諫得意地笑笑,我說有,就肯定是有的。

  他將鑰匙遞給我,說,走,我載你去看看房子,你如果覺得不滿意,我們就再想辦法找找別的。

  一路上我都興奮對於好奇,我對那房子完全沒有多餘的遐想,我想,就是個帳篷,我也住!


  到了地方,房子的實體外觀與我心中所想的樣子落差太大,我差點兒撲在門上大哭一場,安靜的小區,乾淨的房子,家電齊全,還有巨大的落地窗,簡直太完美了!

  我忐忑地問城諫,你沒搞錯吧,是不是把5000少看了一個零啊?

  城諫說,你願意付我5000我也不介意。

  我再度吃驚,這房子是你的?

  城諫說,是我的,但是你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因為我們認識就特意給你壓低了價格,如你所知我另有一套房子,總不好今天住這個,明日住那個,只好找個鐘點工來給我定期打掃房間,一個月500,後來她辭職了,這屋子沒有人來打掃,正好你就住進來。

  算是給我做鐘點工,我本該付你工錢,但念在你長期住這裡,又帶著朗朗,所以索性500租給你比較合算。這樣算來,我還平白無故多賺了些外快。

  讓城諫一次性說出這麼多話實在是太難得了,我感動的幾乎熱淚盈眶。

  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有了家,再難的事情也不需要害怕了吧。

  回憶到此,我便不打算繼續想下去,因為之後的事情每每想到必是傷筋動骨,但是人一旦閒下來,總會陷入回憶當中,無法輕易走出。

  就像月清的死,我怎麼也忘不掉。

  剛回洛城時,薄荷與夏莫都在國外,梁小柔也不知在忙些什麼,常常是無故消失好幾天。青貓忙著駐唱,唯獨與月清常常地聯繫。

  她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得駭人,還總擠出笑容安慰我。有時候她不得了空閒便來我家陪我,在浴室里將花灑開得很大,我知道她是在裡面偷偷地哭呢。

  出來時,又能揚起笑臉與我說話,幻想以後的日子可以平穩富足些。

  那時候她尚且喜歡著城光,我們總在被窩裡談論他,月清說,城光不是表面那種吊兒郎當的樣子,心地比誰都善良,見過他在黃昏的公園裡給野貓餵食,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容,手掌溫柔地撫摸小貓的腦袋。

  那種喜歡,與其說是女孩子對男生的愛慕,倒不如說是一種母性的延伸,希望城光可以不再悲傷,不再酗酒後那麼悲傷地喊涼索的名字,是憐憫,也是心疼。


  後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月清突然對我說,五月,你還記得陸之遠嗎?

  我想了想,點頭,記得呢,你問他名字,問得他滿臉通紅。

  月清就笑,用被蒙著腦袋,是很舒心的那種笑,她說,那傻小子,今天跑到酒店來說喜歡我呢。

  啊?我吃驚,虧他有那個勇氣。

  屋子裡暖氣開得很足,整個氣氛都是暖烘烘的,月清的笑容也顯得格外地溫暖,她說,我也嚇了一跳,可是那副正經認真的模樣還真讓我莫名其妙地發呆了半響。

  我說,那你是怎麼想的?

  月清白我一眼,瞧你那八卦的嘴臉!我能怎麼想,日子都過不明白,哪有時間顧慮誰喜歡著我,誰討厭著我的。

  我盯著天花板,不一會兒,身邊的月清便沉沉地睡了。

  打那之後我便常常聽月清提起陸之遠,今天送來了水果,明天巴巴地等在酒店外面等她下班,後天又送了一個手套,囑咐她注意保暖。

  我聽著直笑,他是不是穿越來的?追妞的手法這樣老土!你還在這裡跟我沾沾自喜,說不定哪一天就栽在那傻小子手上了。

  月清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們這個年紀,正是愛呀情啊的時候,我還真是想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只是這樣的勇氣早已被生活剝削得精光,連好好愛自己都是個難題,何況是去愛別人。

  我點點頭,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倒是月清表情嚴肅地說,陸之遠對我,真是沒話說了,我想,如果我媽的病能快一點兒好起來就好了,說不定我也會有時間好好「了解」一下他。

  我說,這是怎麼說的?

  月清笑笑,他今天對我發脾氣,說還未了解他,就一味地拒之門外,莫非連做個朋友都不成的嗎?


  說完,我和月清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穿越來的,那股傻勁兒,哪是現在的男子所能擔當的,在這個社會,誰傻,誰就沒糖吃。

  那天之後,我和月清就很少再見了。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幽藍,她正在街上叼著棒棒糖拒絕一個小男生呢。

  掐著腰,瞪著眼,一字一頓地說,我幽藍生是城光的人,死是城光的吉祥物,休想染指我!

  那男孩兒嚇得落荒而逃。

  我覺得碰到這種事情有些尷尬,正要悄悄地消失在現場,就被幽藍叫住了,她喊我,喂,情敵,你站住!

  我只好停下,等著她囂張地走過來。

  幽藍說,情敵,表現不錯,看來你的確按照我的希望遠離了城光哥哥,謝謝你。

  我說,那還叫我情敵?

  這女孩子立即巧笑倩兮地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甜甜地叫我,五月姐姐!

  隨即換了狡黠的口吻,說,對了五月姐姐,你有個朋友是叫月清嗎?

  我說,你怎麼知道?

  幽藍得以道,我什麼不知道?她上班的那家酒店,大堂經理是我表哥呢,聽說她家急用錢,還是個處女。

  我吃驚,你都哪兒聽來的,急用錢跟……你怎麼也放在一起說?

  幽藍撅著嘴,看樣子是嫌棄我愚鈍,耐著性子解釋說,處女才能賣個高價錢,才有錢來應急啊,五月姐姐你都不看電視的嗎?這種事情我小學四年級就都明明白白了。

  這女孩兒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只知道月清雖然來自農村,但本分善良,自尊心也極高,絕不可能做出幽藍說的那種事情。

  忽地又想起許久之前,我半夜起來,聽見月清正在哭著打電話,隱約聽見她沙啞著嗓子喊,錢錢錢,我賣了身就有錢了!

  她悲憤地掛了電話,我知道她的自尊,假裝睡著了。第二天,拿出打工賺的錢給她,說等有了再還我,她卻拒絕,笑著說,五月,這世上沒有錢是不行的。

  什麼金錢買不到開心,買不到健康,都是屁話!

  為了錢啊,大家都是為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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