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12 22:09:57 作者: 墨小芭
  [有一個傳說,遊樂場裡,總有一個木馬不停下,在沒有孩子的寂靜夜裡,緩慢地,緩慢地,旋轉著,聽說,那是在等待晨曦來臨,第一個坐在它背上的孩子就可以擁有幸福。]

  一直到夜裡七點,月清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我心裡隱約覺得有不好的預感,正著急著,便利店的經理來了電話,平日裡氣焰囂張,那天說話的語氣卻是誠誠懇懇的,五月,拜託你快來,值班的小蔻急性闌尾炎,店裡在搞活動,實在是沒辦法。

  我只好過去幫忙。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就在這座城市的另一邊,一家五星級酒店裡,正上演著人世間最為骯髒的交易。

  那一天我一直忙到九點多,拿出手機正要給月清打,才發現早已沒有電了。

  回到家後朗朗告訴我,早些時候月清來過電話,像是在哭呢,只說找姐姐,別的什麼也沒說就掛斷了。

  我沖忙給手機充電,開機,進來了兩條語音留言。

  都是月清的,第一條,她說,五月,我很想見見你,也有點想念薄荷和隔燕了……

  留言到此結束,我又打開了第二條留言。

  月清在哭,聲音時斷時續,慢悠悠地說著,五月,這時候的我竟然感到如此地疲憊厭倦,事實上,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我發覺自己喜歡著陸之遠。只是,如今的我,已經沒有資格與他說愛。不久之後你也許就會知道我賣淫的事情,我原本也沒有想過要將它作為一個秘密藏起,只是,我還沒有勇氣將如此骯髒的自己丟到你們面前。如果我說,我這樣做是為的我的母親,為了給她治病,可是現在,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我的手裡還握著剛剛出賣自己的身體換來的錢。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自己做出這一切不可彌補之事的意義了。

  我合上電話,心煩意亂,擔心月清說出這種絕望的話,會如我一樣做出傻事。

  尋了一夜,到她工作的地方,去她的家,到她常去的小麵館,愛逛的夜市攤,找得實在是累了,實在是害怕得想哭。

  正慌著,月清竟打來了電話,內疚地問我,五月,我說那些喪氣的話害你替我擔心了,我打你電話不通,去找了隔燕,我們正在一起,你來逝水,我們好好喝一杯。

  我鬆了口氣,打了輛車去與她們會和。

  那一晚,月清顯得很開心,眼底的那一絲疲憊被遮掩得恰到好處。幾個女生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像是又回到剛剛入學的那段日子,凡是入眼的都是新鮮。

  中途,我拉著月清去了趟衛生間,問她母親究竟什麼時候去世的。月清笑笑,酒精的溫度染上她的雙頰,她說,今天呢,剛剛。

  我這是來與你們到別的,明天我就回去家鄉,去看看我媽媽。

  我略略安下心來,抱了抱她,覺得她實在單薄的厲害。

  分開時她笑著站在漆黑夜幕下朝我們揮手,瘦瘦小小的個子看起來格外單薄。

  她說,我先走了,晚安。

  她就這樣走了,在晨曦微現的凌晨,新的一天才剛開始,她的一生卻已經結束。

  回憶慢慢退卻,時間是否太過殘忍,模糊了一切原本的清晰與念念不忘?

  過了這個冬天,就是三年了,是怎樣的三年?是老單入獄後的三年,還是我無家可歸的三年?三年的時間,怎麼可以發生如此多的事情,迅猛得讓人無法一一顧及,時間久了,那些細節都變得模糊,只空留下傷心過後的餘悸,變得讓人忐忑小心起來。

  我也終於明白自己早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終日渴望轟轟烈烈的單五月了,如今的我,只求三餐溫飽,平安度日。

  也不知這樣的改變是悲是喜,但每一個孩子都會變成小時候最最討厭的大人的不是嗎。

  第二天清早我偷偷去醫院看過顧西銘,小護士在住院名單上找了半天,告訴我沒有這個人,我才略微放下心來。被紀小幽打成這樣還越挫越勇,我還真是覺得自己賤性十足,霹靂無敵。

  薄荷總結歸納得更是精闢,她說,你這叫發春,你懂麼?哪有少女不懷春,嘖嘖嘖,舊情復燃,藕……藕什麼來著?

  朗朗插嘴,藕斷絲連。

  對,薄荷讚賞地看著朗朗,說,就是藕斷絲連一夜情!

  朗朗想了想,說,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我覺得頭痛,痛心疾首地問朗朗,哪兒學來的?

  朗朗說,不知道,突然從腦子裡蹦出來的。

  薄荷說,這就是天賦,這孩子太有天賦了。

  我徹底無語了,索性任由薄荷拉著我出去兜風。

  路上,薄荷跟我說,我最近特倒霉,從頭髮絲到腳後跟全是霉,帶著十字架都招鬼你信不信。

  我說什麼倒霉事兒啊,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薄荷瞪我一樣,說,這麼多年了我才發現你才是真正披著人皮的獸!

  我笑,說,行,那我不問了,就不信你能堅持十分鐘不說話。

  薄荷懊惱地嘆口氣,說,你贏了,我跟你說啊,我媽在國外遇上個金毛,天雷勾地火,噼里啪啦了幾天,竟然告訴我要結婚了。靠!我哥才死了幾天?屍骨未寒!她竟然有臉跑來跟我說她要結婚!

  罷了罷了,這就算了。前幾天我去洗車,你猜我看見誰?嚇死你,我看見拉風爹了!當時我嚇得是有屁都要硬憋著,臉都嚇紫了。我想怎麼說他也是個黑社會出身啊,不會隨身帶把槍吧,我風華正茂還不想死啊。

  結果你猜怎麼著,他就真看見我了!那眼神都發著綠光,我當時心想,死了死了,青貓那個害人精,敢情是要害死我全家啊!

  我吃驚道,後來呢?

  薄荷舒了一口氣,說,估計是失血過多,腦子也出了毛病,他走過來特和藹可親地問我,是小夏吧,五月最近還好嗎,有空常來逝水坐坐。

  我更吃驚了,拉風爹問我過得好不好?

  薄荷使勁兒點點頭,你說,邪門不邪門?


  我沒有說話,也覺得挺邪門,但是邪門也好過他真的一怒之下給了薄荷一槍……這樣想來,心裡的疑慮又都煙消雲散了。

  快要春節了,整個洛城都進入一種扎紮實實的冷凍狀態,就連恨不得大冬天穿著比基尼滿街溜達的薄荷也為自己購置了一件毛茸茸的大衣,甚至穿上了秋褲……

  大街上放著《年度之歌》,歌詞一字一句的直抵人心:我看著你離座,高峰過後總會有下坡,回憶裝滿的抽屜,時光機里的光輝,人生艷如花卉,但限時美好,一覽始終無遺。

  限時美好,一覽無遺。

  車子順利地轉了一個彎,薄荷突然爆粗口,媽的,真是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我看著她,不明白她激動的點在哪裡。薄荷伸手一指,說,看,紀小幽!

  我順著她的手一看,果然是紀小幽,帶著一頂白色帽子,站在路邊等著誰的樣子。

  薄荷露出一抹奸詐至極的笑容,費半天的力氣找了個停車位停了車,拉著我說,走,薄荷姐姐給你報仇去。

  我趕緊拽她,說,何苦去惹一身騷,你時間多得發霉就去找小柔玩兒去,哪有閒工夫搭理她。

  薄荷白我一眼,我知道你當她是屎,嫌臭,要繞著走。可是我不怕呀,我是誰呀,我可是提款機的女兒,我帶著口罩穿著LV小皮靴往她身上那麼一踩,可沒有半點兒捨不得。

  說完,不管不顧地拽著我朝紀小幽方向跑。

  我沒薄荷扯著手,就像小時候那樣腳步跟著腳步跑,直到一輛車在我們與紀小幽之間緩緩駛過,然後,我和薄荷都停下了腳步。

  隨著呼吸冒出來的白色霧氣,蒙住我們的眼睛。

  薄荷迷茫地看著我,說,你也看見了?

  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心內一陣揪痛,好的壞的各種感覺通通湧上來。


  那車裡,靠近窗邊坐著的,不不,應該說是蜷著的女孩兒,不是青貓還有誰?

  時間尚是清晨,陽光才剛生起,發白的金色光線打在車窗上,勾勒出女孩兒姣好的側臉,也將從她臉上滾落下來的淚珠反射出閃耀光芒。

  我和薄荷呆呆地看著彼此,薄荷說,快上車,追她!

  在這個脆冷的早晨,我坐在薄荷的車裡,定定地看著車窗外漸漸驅散的薄霧,身邊的薄荷一句話也沒有說,將車速加到最快,她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單薄的身體看起來有些發抖。

  三站後,青貓下了車。

  她的頭髮剪得很短,很像台灣的小S,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牛仔褲,黑色的小靴子。

  我和薄荷也下了車,她拉著我,說,先不過去,看看她要去哪兒。

  我點點頭,知道此時說再多也沒有用處,我只能陪在薄荷身邊,遠遠地看著一步一步朝前走的青貓,她走得很慢,踏著一個一個的台階慢慢地走。

  我們跟蹤她,走過一條長長的街道,青貓轉身進了一個小區,上了台階,然後停下。

  那是薄荷家。

  青貓在門前站著,由於是背對著我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奇怪的,我竟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覺得她上去很幸福。

  她一直站著,終於鼓起勇氣去敲門。

  薄荷一個箭步衝上去,狠狠地甩了青貓一巴掌。

  我立即衝過去,卻不知道要做什麼動作才合適。

  青貓捂住臉,從前的囂張戾氣早已無影無蹤,竟是一臉低眉順眼的模樣,她說,對不起,對不起薄荷,我不知道會是這樣……


  薄荷怔怔地,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上前扯住青貓的衣領,我知道她恨死了青貓,可是,她曾經也那麼喜歡過青貓,在我還不認識青貓的時候,她就常說,我有一個姐妹,叫青貓,厲害著呢!所以即便是事到如今,她也始終是沒有辦法惡毒地咒罵青貓,她只是流著眼淚一字一頓地問青貓:

  你當初是怎麼說的?你說我哥是你的絕世寶藏,你會好好珍惜他,愛他。可是你都做了些什麼?你利用我不要緊,你跟城光有過孩子也不要緊,你就是做雞,我哥也一樣拿你當個寶貝,可是你為什麼要騙我哥……你不僅騙他,還落井下石,逼死了他。

  你知道不知道,你殺人未遂逃了,我哥每天有多擔心你,他的病又犯了,重到需要去看醫生,好不容地熬到剛剛有了起色,你就把他給逼死了!青貓,我問問你,你究竟有沒有良心!

  你覺得他死了,為你死了,你很得意是不是?有個傻子,那麼愛你,到最後因為對你心灰意冷,他自殺了,你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薄荷……

  我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心中的悲傷如抽搐一陣一陣地蔓延。

  青貓任她拽著自己的衣領,沒有反抗,亦沒有流淚,只是嘴唇被咬破,冒出細密的血珠。她悲慟的仿佛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不知道會是這樣啊……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我要與夏莫坦白我自己,然後回來告訴他,告訴他,我已經……

  夠了!青貓,你害死了我哥,這件事情,即使你死一千次,死一萬次,也不可能挽回。你走吧,不要再讓我看見你,不然,我如果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情,不要怪我。

  青貓搖搖頭,扯住薄荷的手低聲地說,對不起,可是你可不可以原諒我,聽我跟你解釋……

  薄荷狠狠地甩開青貓的手,憤怒地說,你讓夏莫活過來再來與我說原諒!

  她幾乎使勁了全身的力氣將青貓推開,仿佛不拼盡全力,就做不到放棄這段情誼。

  青貓趔趄著倒退了幾步,台階上到處是被踩得很硬的積雪,稀薄的陽光照在上面,照出一個光滑的鏡面,青貓腳下一滑,重重地跌了下去。

  十六級階梯,她一聲不吭地滾落下去。

  頭破血流。

  薄荷嚇呆了,我慌忙跑下台階去扶青貓,她臉色煞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用很輕很輕的聲音祈求我,五月,求求你,帶我去醫院……肚子……很痛……


  低頭就看見她的褲子上,如黑夜般瀰漫擴散的血液,沾滿了我的雙手。

  我抱著青貓瘦瘦巴巴的身體,幾乎是顫抖著朝薄荷大喊,快叫救護車!

  ……

  那之後,青貓沒有再開口說話。

  她的孩子掉了,才三個月。

  聽說,胎兒在三個月的時候,已經有了人形,有心跳,可以分辨出腳趾……

  青貓的孩子沒有了,在三個月大的時候,才剛剛有了心跳,就早早地夭折。

  我也終於明白,那天看著她的背影時,為什麼會覺得她看起來,有一種非常神聖的幸福錯覺。

  原來,那是作為一個母親與生俱來的溫柔。

  青貓出院後,住到我家。她的身體一直非常虛弱,長時間蜷縮著身子將自己埋進被子裡。她拒絕開口講話,湯姆說,青貓是將自己封閉起來,拒絕面對流產的事實,她是在給自己催眠,只要自己不講話,也就不會聽到別人的聲音,聽不見她的孩子夭折的事實。

  大多數時候,她都盯著天花板發呆,嘴唇乾燥得裂開,我拿熱毛巾替她擦拭上面點點血跡,青貓就用特別哀傷的顏色看著我,輕輕地將我的手推開。

  我離開時,就看見她的眼角流下一顆眼淚,落進她的短髮里。

  聽說,孕婦剪短髮也是一種保護胎兒的方式,還有就是,她們會放慢腳步,變得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孩子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薄荷常常來我家,帶著自己熬的牛骨湯,雞湯,買的各種營養品,卻不進屋,只是把東西遞給我後就安靜地離開。

  有時候,城諫和朗朗會故意講很冷很冷的笑話,故意講話很大聲,希望青貓不要再一直盯著天花板。


  青貓只是走到安靜的角落,埋下臉在膝上,短髮在空氣中有幾縷捲起來,她不做聲。

  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我正在書房畫圖稿的時候青貓突然推開門進來,緊張地問我,夏小樂呢……五月,夏小樂呢……

  我疑惑,夏小樂是誰?

  青貓突然非常生氣地看著我,不悅地說,你到底還是不是夏莫的朋友,連他的孩子都不認得,我剛才還明明看見他了,遠遠地站在那裡叫我,媽媽,媽媽。我一眨眼,他就不見了,五月,你看沒看見他?

  我咬著唇,強忍著眼淚,難過地看著青貓。

  青貓走過來牽我的手,聲音低到了塵埃里,五月,你到底看沒看見夏小樂,他一直喊我,媽媽,媽媽,一直喊,你說,他是不是迷路了?

  我知道我沒有辦法逼迫著青貓生生挖去那段一旦觸碰就會落淚的事情,我只能走過去輕輕地抱著她,難過地掉眼淚。

  青貓問我,五月,你怎麼哭了?你別哭,你先陪我去找夏小樂好不好?

  我拉她到椅子上坐下,蹲下身看她的眼睛,問她,為什麼起名叫夏小樂呢?

  青貓突然笑了,很靦腆的那種笑,她揉搓著自己的雙手淺笑著說,夏莫說過,我們相遇的時候,他不快樂,我也不快樂,所以將來我們有了小孩子,一定要讓他成為全天下最快樂的小孩兒,所以,就決定給他起一個快樂的名字,夏小樂。

  我笑笑,真好聽。

  青貓也笑,得意道,是我取的呢。

  我說,青貓,你餓不餓?我們一起到廚房去吃火鍋,然後我陪你去找夏小樂好嗎?

  青貓猶豫了,問我,我們吃飯的時候他跑遠了怎麼辦?

  我揉揉她的頭髮,就像很久以前,我安慰夏莫的時候做的那樣,我說不會的,夏小樂那麼乖,會在這裡乖乖地等著我們回來。


  青貓總算安心了,隨我到廚房吃了晚飯。

  薄荷得知青貓可以開口講話了,我看到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轉身去廚房拿了一壺湯遞給我。

  我要走時,薄荷突然叫住我,說,那孩子,是我哥的嗎?

  我點了點頭。

  薄荷說,你怎麼知道?說不定……五月,她以前可是做過……那個行業的……

  她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清楚,卻又那樣頓重。

  我知道這不是薄荷的本意,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青貓明明知道夏莫死了,拉風爹在找她,卻還是肯冒險來到這裡,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愛夏莫,她得回來看看他,那樣迫不及待。

  希望他們的孩子至少可以看看父親曾經住過的地方。

  所以我沒有替青貓辯解,只是對薄荷說,這幾天她的精神好了許多,也不常常問我夏小樂的事情了,我想再過幾天也許就好了。

  你可以來看看她。

  薄荷感激地沖我一笑,說,快走吧,不然,湯就涼了。

  那天晚上,青貓喝著湯,小心翼翼地問我,薄荷……還好嗎?

  我說,她不好,她在擔心你,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

  青貓便垂下頭去,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聲不吭地繼續喝湯。

  我知道,她們各自的心中早就有了各自的台詞,只是,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生活的殘忍,還需要自己鼓足了勇氣去戰勝,有人可以給予同情和憐憫,卻無法給予勇氣,而勇氣,才是戰勝生活的唯一武器。

  周四下午接到Kaven的電話,要我去公司送畫稿,順便將下一期的主題拿回家。到公司樓下時,城諫已經拿著文件袋等在那裡,說,帶你去吃飯。

  有免費的晚餐我自然是欣然赴約,到了地方才發現自己被耍了。原來是J·工作室的集體聚餐。

  包了三個大間,領導總監一間,正式員工一間,實習生一間。

  我很識相地到了實習生那一間,左邊是一屋子正式員工,右邊是一屋子領導幹部,實習生被夾在中間好不痛苦。

  更痛苦的是夾在實習生當中還不是實習生的我。

  好在飯菜豐富得讓我頓覺人生美好的地步,這家店的海鮮,吃一盤扇貝的價格就已經高達實習生十天的工資量。於是,我不小心看到了實習生們偷偷解開褲腰帶的動作。

  直到大閘蟹上桌,鮑魚羹擺好,有一個實習生非常嚴肅地將門反鎖了……

  然後,就是一場與食物有關的激烈戰鬥。我想,真是苛政猛於虎,實習生猛於苛政也。

  大抵是平日裡被公司上層員工壓榨的太慘,所以才會爆發的如此強烈。

  但是大家對於城諫的評價卻還是高得離譜,不知道是哪個女生先打開了這個話匣子,說了一句「不過城大哥真是一點兒老闆的架子都沒有,那天我不小心潑了他一身咖啡,還以為咔,死定了,誰知他一點兒也不生氣」,然後,整個實習生飯局接下來的話題就全部圍繞著「城大哥」展開。

  廣告部的開始抱怨,哎,我要是設計部的就好了,離我們大方帥氣迷死人的老闆那麼近。

  設計部的實習生立即有了高人一頭的感覺,笑得格外得意,說,哎呀,其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啦,只是進去送咖啡的時候可以多膩在那裡幾秒鐘。

  死相!嫉妒死人了。另一個無限嚮往地說。

  我默默地掰開螃蟹腿,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我認識城諫三年了,怎麼從來沒發現他「又帥又迷人」?在我的觀念里,帥氣迷人的定義還應該是顧西銘那個調調的,類似於校園紳士,目光始終是很溫柔很明朗的那一種,無論冬天夏天都有一件白色的襯衫或毛衣。而不是城諫這種他看你一眼你就立即嚇得想把尿直接尿在褲子裡的氣場。


  吃到一半朗朗來了電話,讓我早點兒回家給他選擇一下寒假補習班的課程。我吃得很飽,又沒辦法加入到「城大哥迷人優點提名會」當中,便中途選擇撤退,無奈的是,如果想要走出這家酒店,唯一的路徑便是經過領導階級的那個包間。為了不引起注意,我儘量當自己是個魂兒,飄著出去了。

  到了外面,凜冽寒風呼嘯而來,雪花打在臉上讓人頓時精神百倍。

  夜已深了,霓虹燈在夜幕下閃爍著溫暖的光芒,雪花在路燈之下顯得格外地細緻美好。比起這個,「沒有公交車」的事實就沒有那麼美好了,來的時候坐的是城諫的順風車,也不知道從這裡回家究竟需要幾塊大洋。

  隨身攔了輛車,為了保險起見,我問了下到家附近多少錢,師傅很認真地默算了一會兒,說,二百五左右,這一個大南邊兒,那一個大北邊兒。

  我立在冰天雪地里,默默地淚流成河,頓時後悔剛才沒多吃幾個螃蟹。

  正躊躇著,城諫的車停在面前,他朝我招手,像是在逗弄一隻乖巧懂事的小狗。

  大局當前,小狗就小狗吧,我立即美滋滋地坐進車裡。

  我說,老闆怎麼也能開溜啊?

  城諫說,因為我是老闆。

  我嘆口氣,越加肯定他絕對不是「帥氣大方迷死人」那一類生物。車裡太安靜,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我給你出一道謎語吧。

  城諫輕輕咳了一下,說,不用。

  我來勁兒了,說,那我給你測一下智商吧。

  城諫臉黑了一下,說,不用。

  我沒理他,直接出題,我說,你知道為什麼企鵝只有肚皮是白色的嗎?

  城諫沒出聲,我以為他壓根沒打算理我,就無聊地看窗外的風雪。


  過了大約五分鐘,城諫十分不自然地說,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差點兒就失態在車裡打滾兒,嘖嘖嘖,原來我們的「城大哥」竟是如此愚鈍,竟然不會猜朗朗都會的腦筋急轉彎,在那一刻,智商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我覺得我的人生真是完滿了。

  我的內心已經笑到內傷,徹底內傷,是筋脈盡碎的內傷,可是處於最基本的禮貌,我努力地憋住笑,導致我的面部出現長達三分鐘的痙攣。

  又過了五分鐘,城諫冷冷地說,是為什麼。

  我故意裝瘋賣傻,特單純地問,什麼為什麼?

  城諫的嘴唇抿成一道懾人的弧線,油門一踩,拐了個彎,駛向另一條相左的高速路。

  ……笨就算了,還這么小氣,那群實習生瘋了!

  我趕緊挽回,試圖讓憤怒的獅子收起他鋒利的牙齒,我說,因為企鵝的手太短,只能洗肚子。不過這一題實在是太難了,我給你出一道簡單的。

  城諫眯著眼睛轉頭看我,我立即改口,我給你出一道難度係數與剛才那一道差不多的。

  城諫滿意地繼續開車。

  我想了半天,想了一道簡單到人神共憤的題目,三分熟的牛排為什麼不和七分熟的打招呼?

  城諫再度沉默了,車子飛速行駛在不知道要去哪裡的道路上。

  ……我傻眼了,顫巍巍地告訴他答案,因為他們不熟啊……

  城諫就再也不說一句話,特冷靜地駕駛著。

  天邊有星光如螢火降臨人間,城諫放了一張唱片,與他送給朗朗的一樣是大提琴。我趴在車窗上看著黑暗中星星點點的燈光,轉身問城諫,你覺得這像什麼?


  城諫說,又是智商測試?我搖搖頭,他說,像幽藍海底會發光的魚群,匍匐在那裡。

  我說,也有人說像是灰燼里殘餘的火點。

  城諫問我,那你覺得像什麼?

  恩……像小時候吃的寶石糖果,紅的綠的鑲嵌在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裡,每一個都是甜的。

  那燈光下的人們,也應該是甜的,只有不幸的人群才會在黑暗中舔舐著傷口,自以為不被發現。我記得老單曾經說過,神之公平,便是將晨曦賜給這人間的每一個角落,即使你不願意,那光就在那裡。

  城諫沒有送我回家,而是帶我到了冰燈公園。

  在洛城,每年冬天都會在天寒地凍之時開放冰燈公園,夜裡,父母帶著孩子,或是情侶、夫妻,架著相機,在五彩斑斕的冰燈下拍照留念。

  我和朗朗以及薄荷、梁小柔、夏莫,以前也常常來這裡,老單領著,每個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麵包一樣,又戴著帽子,圍上圍巾,還有口罩和手套。這樣的裝扮,即使再冷,我們亦覺得溫暖。

  那個時候的我們被保護得很好,是冰凍人間不知寒冷的孩子,還嚷嚷著好熱。

  城諫買了門票帶我進去,公園裡又是另一番天地,溫暖燈光和尖叫著奔跑的孩子,好不熱鬧。

  我想起一句詞,往昔冰燈窮家照,陳事如煙,記憶常懸,萬人血淚透竹箋。

  城諫接了下一句,而今神州春光好,換了人間,氣象萬千,勿忘本飲水思源。

  我看著他笑,說,我也就會這幾句的詞,還想炫耀一番,原來你也是張口就來。倒是顯得我越發沒用了。

  城諫說,是你太看輕自己。你的作品,雖然仍有許多不足之處,但喜歡「吾悅」作品的客戶越來越多,上個月的評選,你與嫣然只差了二十六票。算是公司成立以來,第一個如此靠近嫣然的員工,且還在「實習生」階段,難怪艾米當初會剽竊你的作品。就連Kaven,都說你是後生可畏。

  說到Kaven,我心中還很感激,那日若不是他出手幫我,說不定我會被紀小幽羞辱到什麼地步。


  我們走在各種形態的冰燈之間,一個穿著小丑衣服的工作人員發來一張打折卡,午夜12點,在冰燈公園的後山有煙火大會,持卡打八折。

  城諫禮貌地接過卡,與此同時薄荷來了電話,罵我,跟誰鬼混,你弟弟要餓死家中了!自己煮泡麵,還燙到腳!

  我一驚,立即掛了電話,往家裡打了一通。

  朗朗接的電話,聲音格外開朗,我問他哪裡燙傷,朗朗得意地說,我哪有那麼笨,方才看見青貓姐姐看著你們從前一起拍的鬼臉照片發呆,偷偷哭呢,故意打電話給薄荷姐姐的,姐姐,不是你說的嗎,有咱們擋在中間做掩護,她們好不了。

  我心中剎那間就沒有想法了,這孩子才幾歲,竟有這樣細膩善良的心思。倒是比我這個做姐姐的不知好到哪裡去了。

  高興之餘不免有些心酸,如果他沒有這樣小小年紀就經歷了這麼多,是不是也可以做一個傻小孩,像曾經的我們,站在冰天雪地里也可以幸福地喊著熱死了。

  城諫說,走吧,看煙火。

  我正愁沒有地方打發時間,當然是特別狗腿地答應了。離焰火晚會還早,我們在冰燈之間走馬觀燈,腳下是凍得格外厚實的冰,冰層之下是碧綠湖水,且不必擔心會掉下去。只是一不留神就會摔個結結實實的大跟斗,而我就是這一天摔倒倒霉蛋的先驅。

  原本是想顯擺一下我打滑的技巧,可是沒顯擺利索,腳下一滑,整個身體就朝後倒了,如果我的腦袋磕在冰層上,會有兩種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性是我的腦殼戰勝了冰層,把它砸碎了,人群就會紛紛掉進湖中,那麼我就是犯了群殺罪。

  第二個可能性是冰層戰勝了我,把我腦殼砸碎了,那麼,它雖然犯了謀殺罪,但是不會被槍斃。

  作為一個先驅,我感到壓力很大,但還是報著必死的決心閉上了眼睛。

  然後,第三個可能性發生了,我倒在城諫身上,一腦袋把他的鼻子給砸出血了。幸好成諫的下盤十分穩固,沒有被我砸倒在冰上被我謀殺,而是穩穩地將我接在懷中。等我站穩後才發現,這個時刻保持著自己冷峻姿態的男人,竟然……在流鼻血……

  我徹底驚呆了。

  城諫冷靜地說,紙巾。

  我才慌忙低頭找出紙巾遞給他,然後特別唯唯諾諾地說,那個……你把胳膊舉起來,然後頭仰過去,把紙巾塞進鼻子裡,就會止血。


  城諫冷冷地回答我,除非我死。

  上帝果然偏愛美少年,這男人流個鼻血都要流得跟電影畫面似的,修長手指拿著雪白紙巾捂著鼻子,頭微微揚起,露出圍巾之下漂亮的脖子。

  並且在非常短的時間之內就成功止住了鼻血。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幾乎是熱淚盈眶地走在他的右邊,直到煙火大會開始。城諫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我們隨著人流朝後山走去,台階兩旁是橙黃色的路燈,散發出柔和光芒。我看著身邊的城諫,他專心地為我們開闢道路,生怕我被人流衝散。

  而他的側臉,讓我想起了剛才在酒店裡那些女孩子談論他的內容。

  「城大哥再好有什麼用,還不是要把嫣然總監娶回家的。」

  「就是啊……哎……跟嫣然總監站在一起,任誰都沒有半點兒可愛相了。」

  「同樣是肚子裡爬出來的,還真是不一樣。」

  ……

  恍神間人群一撞,握在城諫掌心中的手便抽離出來,我被人群撞向一邊,離城諫隔開一段的距離。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冷的天氣,我卻覺得非常悶得慌。

  總之終點是後山,我乾脆放棄尋找城諫,一個人朝山上爬去,心裡想著,總要試著自己走的。這幾年來,我始終被城諫牽著向前,竟忘記了生活是我的生活,本就與他不相干的。這樣一想,心中的悶重就更為嚴重,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抬手揉了揉眼睛,另一隻手就被一個微涼掌心牢牢地撰在手心。

  我回頭,城諫?

  城諫彈我的腦瓜,說,一不留神就走了這麼遠,差點兒把你弄丟了。

  我沒說話,任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一步一步帶領著我向前。我又想起很久以前,在一個名叫西塘的古鎮,他也是這樣牽著我,帶我走長長的石板路,過石頭橋,笑看著我吃掉一個大大的粉蒸肉。那個時候,我像一個溺水的孩子,緊緊地抓住城諫遞過來的繩索,不敢放手。

  抵達後山的時候,那裡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群。算是來得巧,一年一次的活動,正巧趕上了,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無欲則剛。

  四周是不斷騰空而起的哨音,巨大的煙花在空中瞬間炸開,像一團火光四色的彩色蒲公英,也有星星狀的,聲音不大,噼啪噼啪地閃出金黃色的星光。

  我們站在漫天煙火之下仰望色彩斑斕的天際,我忽然回過身,就看到城諫臉上帶著特別安寧的笑容望著我,眼裡噙著溫柔,水一樣漫過我荒蕪的額。唇邊寵溺的笑意讓他在紅黃藍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讓人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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