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9-12 22:09:59
作者: 墨小芭
[我對你的愛,是這滿滿一杯的苦澀啤酒,我為你乾杯,為你一飲而盡。所以,從此以後,孤單也好,寂寞也罷,都再找不出半滴的愛,倒入旁人的杯子裡。]
我到家時,青貓和朗朗都早已睡了,寫字檯上留著一張字條,是朗朗寫的,四個字,作戰失敗。
大致上我可以想像得到她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無非是薄荷來了,見朗朗沒事,而青貓又在,落荒而逃了。而青貓,自然是無法鼓起勇氣叫住薄荷。
究竟是誰欠了誰的,青貓害死了夏莫,薄荷害死了青貓的孩子,誰更難過,誰更難安,都不是旁人能夠插足的事情了。
真是應了那句,那段從前怎麼去撿,光陰似箭一直向前。
薄荷也許是懊惱自己錯過了與青貓和解的時機,這段日子脾氣一直不好,趁著我下班的空來就來載著我到她家附近的小酒館酗酒。
她疲憊地問我,五月,你說這都是怎麼了,一團亂。我恨青貓,真的恨,她害死了我哥哥,可是她又說,她不是故意的。她是想跟夏莫坦白……夏莫說她懷過城光的孩子,可是現在我卻害她沒了跟夏莫的孩子,真是一團亂。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可是怎麼也想不明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從哪兒開始,又到哪裡才結束。
我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些事,也許只有青貓自己來同我們講。
薄荷紅著眼眶搖頭,說,可是我現在特別怕看見青貓,不看她的時候,心裡有恨支撐著,見了,又覺得是自己害慘了她,矛盾得讓我發瘋!
我說你別急著瘋,明天和湯姆約好了帶著青貓去做心理分析,如果沒有什麼大問題,我想,在你瘋掉之前她就會來找你了。
畢竟誰心裡也不好過。
回去的時候接到陸之遠打來的電話,他支吾著說,不知道我這樣說,會不會擾了你現在的清淨。
我說,請說,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陸之遠舒心一笑,說,五月,你真是成熟了許多,不是以前那個一直縮在角落裡哭泣的小女生了,有獨當一面的氣魄了。
他接下去說,是這樣的,這段時間我在做一份家教工作,就在你夜校的附近。接連好幾天了,我都看見顧西銘躲在暗處,看著你從學校里出來。我沒上去問他,覺得突兀,再一個是看他看著你的那種神情,實在是不忍心走過去打攪。
昨天你是不是沒去上課?他一個人在外面等了好久,那麼冷的天,直到學校的大門鎖上了,才慢慢地走了。
我和幽藍在車裡看著,心裡不是滋味,所以今天才多事給你打了這個電話。
我的眼睛暗下來,輕輕地進屋合上了房門。
腦子裡閃過一個又一個與顧西銘有關的畫面,我對陸之遠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有點累了,想要休息。
陸之遠體貼地掛了電話。我抬起頭,還是沒能止住眼睛裡滾出來的眼淚。我趴在桌子上,眼淚就掉在透明的玻璃桌罩上,掉在扣過來的顧西銘的照片上。
我想起那日,他突然暈倒在我和Kaven身後時,露出的痛苦神色。心中的不安和恐慌迅速膨脹,哽在喉間,難受得要命。乾脆擦乾眼淚,去青貓房裡,鑽進她的被窩裡。
聽著她沉沉的呼吸,我也漸漸感覺到睏乏,有了睡意。
顧西銘,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的生命中還有充分的溫暖和幸福的時候,我是那樣喜歡著你,喜歡你的白衣藍褲,青澀笑容,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儒雅氣質,喜歡你揉我的頭髮,與我坐在木質地板上認真平靜地下一盤五子棋。因為我是那麼喜歡你,所以甘願將我生命中全部的溫暖都送給你。你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愛戀,我那麼努力,那麼用心,僅這一次,已經認定自己愛到了極致。
但是你離開我,順便將我的溫暖全部帶走,從此之後,便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和勇氣。
所以我不停地、不停地傷害一個叫城諫的男人。我總是讓他覺得悲傷,當他那般全心全意對待我時,我在思念你,將他推開。當他對我寸步不離時刻保護的時候,我在思念你,將他忽略。當他在古城溫潤的月光下說他愛我的時候,我在思念你,將他拒絕。
可是啊,就在不久之前,當我站在漫天煙火之下,看著他望著我時的溫柔目光,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已經喜歡他那麼久。
只是對你的不辭而別念念不忘,因此麻痹了自己的內心感受。
我又找回了我的溫度,我滿滿的一杯酒,因你倒空,而我空蕩蕩的酒杯,是城諫幫我倒滿了。
我想我有必要告訴你,三年了,我累了,我不想再一個人等在原地,畫地為牢。
周末的時候,我從陸之遠那裡要來了顧西銘的地址。一大早,城諫帶著他的早餐準時登陸,揪起朗朗去跑步。
他在走之前,回頭對我說,今天晚上緊急集合,早點回來。
我笑著說好,又補上一句,正好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城諫難得地笑得溫柔,戲謔地說,是要跟我告白嗎?
我也難得地配合,是呀,你可期待?
城諫的笑容頓了一下,自嘲地搖搖頭,說,期待,我先走了,晚上不要遲到。
我笑著說好。
他竟不信我是真的要告白,也好,晚上集合後,丟給他這個炸彈,看他如何反應。
我出了門,去便利店上班。
這是一個略微溫暖的冬日,天氣晴朗,空氣中瀰漫著橘子的淡淡香氣。
這一天過得非常快,只是想了幾種不同的告白方式,就從清晨匆匆地過渡到傍晚。回家之前,我需要先到顧西銘的住處,不知道什麼緣由,也許只是想問問他,是不是生病了,為什麼會暈倒。
也許,還會告訴他,我喜歡上一個人。希望他也幸福。
路上,我挑選出來三套告白方案,第一套是打情罵俏版,需要我動用粉拳無限嬌羞地捶打他的胸膛,還要不停地說,討厭討厭討厭~!我想像了一下自己的德行,打了個哆嗦。
第二套方案是柔情似水版,需要我含情脈脈地凝望著他,講出一連串類似於山無棱天地合也死活不敢與君絕的屁話。
第三套方案是爭風吃醋版,據我對偶像劇的深入了解,發覺這一招的出鏡率大大超過了前兩招,大致上就是我要嬌喘吁吁,哦不,是氣喘吁吁地怒視他,問他,究竟是喜歡嫣然還是稀罕我。
然後男主角就會突然偷襲女主角,吻得她天旋地轉後堅定不移地回答,當然是愛你!
……哎,早知道上一次朗朗幫城諫買《腦筋急轉彎全集》的時候順便幫我買一本《如何搞定冷酷男人三十六計》好了,真是悔不當初。
到顧西銘家時,我腦子突然就清淨了,冷靜地摁響了門鈴,出來應門的是一位保姆打扮的婦女,我仍是禮貌地詢問,是顧西銘的媽媽嗎?
那女人一下子就笑開了花,說,我哪裡是太太那樣的人物,我是這裡的保姆。
我嘴甜地說,聽顧西銘說紀媽媽年輕漂亮,就以為您是的呢。
那女人更開心了,忙笑眯眯地把我讓進屋裡。
我問,小幽在嗎?
保姆搖搖頭說,又住到醫院去探她哥哥了,咳,可憐的太太,兩個孩子總不能讓她喘口氣。
我心裡疑惑,卻長了個心眼,佯裝不解地說,聽說顧西銘的病好了,怎麼又犯了呢?
保姆露出悲傷神色,先天性心臟病,哪有那麼容易好的,今天這個犯了,明天那個犯了,太太早老了二十年。
又忙改口,呵呵地笑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說太太顯老。
我立即安慰,我知道您是心疼紀媽媽,我和小幽本來約好今天見面的,您能告訴我病房地址嗎?我過去瞧瞧西銘再走。
保姆只當我是紀小幽和顧西銘的好朋友,沒有一絲遲疑就將地址給了我。
拿著保姆寫好的地址,我從顧西銘家裡走出來,耳邊還是保姆惋惜的話語。
「小姐從小便有心臟病,老爺想找個孩子來繼承家業,待他們老了好照顧小姐,誰知領養來的少爺在十幾年後也查出了這個毛病……老爺急得一夜間頭髮都白了……」
「這兩年,少爺因為他的病,沒少受到冷落,咳,老爺也是恨鐵不成鋼……可對少爺未免太殘忍……」
「小姐去做心臟移植手術,因為是什麼熊貓血,還是同樣是熊貓血的少爺差點兒把命搭上捐的血……可回來後,老爺到底是把他當做累了贅……」
「哎……若不是少爺也是熊貓血,恐怕也不會被帶回家來吧……」
我與保姆道別,垂頭走到路邊,匆匆打了一輛車。
路上,司機師傅好心地問我,小姑娘,發生什麼事情了,哭得這麼厲害。
我搖搖頭,說,麻煩您快一點兒開,我有個朋友,他等了我太久。
原來,不是顧西銘丟下我去國外過好日子去了,而是被迫去做紀小幽的活體血庫,幫她做心臟移植手術。
即便他不是被抓去的……
即便他是心甘情願地去救紀小幽……
即便這樣,也未免太過殘忍!
我想著顧西銘這兩年多以來可能遭受到的痛苦跟傷害,想著紀小幽的父親是怎樣對待他這個突然間變得毫無用處的「兒子」,想著他回來後跟在我的身後看我一步一步離開他世界時的目光,心中的悲傷如一枚炸彈在幽藍海底爆炸開來。
下車以後,我先到醫院的衛生間裡大哭了一場,因為我有太多的眼淚,我不能讓它們掉落在顧西銘的眼前,因為這些年,我也不曾見到過他的眼淚,可是,沒有眼淚並不代表他過得比我好。
上樓的時候我的腿有些發抖,接到城諫發來簡訊,告訴我不要遲到,我盯著電話發了一會兒呆,關機。
然後,我幾乎拿出了日劇八點檔中悍婦抓姦的氣勢推開了病房淺藍色的門。
病房裡,只有顧西銘一個人。他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蓋著白色的蓬鬆棉被,正半躺著讀一本書。
右手上扎著點滴,透明的液體通過輸液管一滴一滴地流進他的青色血管里。
冬日的陽光發瘋一樣地從窗外照射進來,斑駁光影投射在顧西銘蒼白的臉頰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懷疑地叫我,五月?
我覺得心中悶痛,垂下頭,不敢再看四周冰冷的白,也不敢看顧西銘毫無血色但看起來喜悅的面容。
顧西銘還覺不可思議,又問一遍,五月,真的是你?
竟非常開心地笑了出來,一如當吃他站在梧桐樹下等我時的樣子,明朗,溫柔。
我點點頭,走近他,說,點滴,好像要打完了。
顧西銘還是笑著,說,恩,是要打完了,小幽去叫護士了。
我說,哦。
然後是一陣非常悠長的沉默,屋子裡安靜得仿佛能夠輕易地聽見我的心跳,咚、咚、咚,一聲是一句對不起,一聲是一句我思念你。
屋子裡有很濃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水果散發出來的新鮮香氣。
門打開了,紀小幽領著護士走進來。
她看到我,一臉無法抑制的憤怒,幾步上前將我扯到一邊,說,你怎麼還有臉來這裡?
我冷靜地回答,我是來看顧西銘,與你無關。
紀小幽冷笑,笑話,你別忘了,你來看的是我的家人,你又算是什麼東西?
我想紀小幽真是什麼都不在乎了,不是當年那個在顧西銘面前裝得柔弱可愛的小姑娘了,如今的她,絲毫不怕自己的形象在顧西銘的面前有何不妥,恐怕是內心篤定,如今的顧西銘,如果離開了紀家,恐怕也就活不長久了吧。
他看起來那麼虛弱。
我也笑了,笑得很冷,很悲傷,我說,在你眼裡,他究竟是你的家人,還是你們利用至今的一顆棋子?
紀小幽一下子變了臉色,憤怒地將我推出門外,說,你滾,我們家的家事用不到你這個外人來干涉!
我將她推開,再次回去病房。護士已經幫顧西銘拔掉針頭,他坐起來,悲傷地看著我。
我看著紀小幽一字一頓地說,當初顧西銘離開,我們還沒有分手,也就是說,只要我願意,我現在仍然是他的女朋友。
我又問顧西銘,那天晚上,你留下戒指,是為的要同我分手?你告訴我,當初你究竟為的什麼離開,是被強迫?是善心大發了?你告訴我!
顧西銘看著我,肩膀微微垂著,他的睫毛上落滿斑駁的憂傷,張了張口,對我說,五月,不要這樣說小幽,她沒有做錯什麼。
我覺得自己滾燙滾燙的心臟被狠狠地潑上了冰水,滋滋地冒出腥臭的氣息,冰碴刺進心臟最柔軟的一角,血液如發臭的濃,緩慢地流出。
紀小幽冷笑著看我,此刻,我竟像極了一個小丑,呆呆地站在舞台中央,手足無措。
我怔怔地看著顧西銘,眼眶火辣辣地疼,指甲狠狠地扣住掌心的肉,咬牙告訴自己,哭了你就是個傻逼。
很久之後,我還是能異常清晰地記得這一日,是冬日裡暖的不尋常的好天氣,天高雲淡,陽光發瘋一樣四處濺落。
我只覺得像是掉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刺骨的海水灌進我的嘴巴里,鼻子裡,耳朵里,心裡。
整個人都凍得僵硬。
我說,她沒有做錯什麼?你以為我父親是被誰害得進了監獄?你以為是因為誰,我需要整日想著法子的編謊話,告訴朗朗父親在國外,告訴父親朗朗不知情?你以為是誰,讓我在無家可歸的時候,身邊唯一可以依靠的父親卻不在身邊!
顧西銘整個人愣住,想必是從未想過,一向波瀾不驚的單五月發起瘋來是這麼潑婦恐怖。
紀小幽上前一步隔在我與顧西銘之間,憤怒道,你父親販毒入獄,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亦怒吼:我父親入獄的原因即沒上報紙,又沒有公開上過電視,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因為顧西銘與我耍手段,玩兒心機,我都可以不計較,只當做是你愛而不得,心裡變態!可是你怎麼可以這麼惡毒!連毫不相干的人都被你牽扯進來,你沒有心的是不是?!
顧西銘突然喊道,別說了五月!
我看著顧西銘,眼淚突然掉下來,一顆接著一顆,一發不可收拾。
但是我沒有走,我只是走上前去扯顧西銘的手,幾乎是以卑微的姿態問他,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陸之遠跟我說,你常常跟蹤我,見我有說有笑地與同學走出來,你也笑得開心,見我愁眉苦臉,你也一臉悲傷,你這樣做,難道不是因為你還喜……
你覺得我還喜歡著你?顧西銘突然打斷我。
一時間,我只覺得血液逆流,腦袋嗡嗡直響。
還是艱難地反問,難道不是?
紀小幽插嘴,少在那裡自作多情。
我只當沒聽見,定定地看著顧西銘,我說,我要聽你說,是,還是不是。
顧西銘安靜坐在一室陽光里,表情模糊,像是窗外波光粼粼的湖水,上面結著一層不知深淺的冰碴。
他的聲音裡帶著很濃的悲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他說,五月,別說笑了,都已經快要三年,我怎麼可能還喜歡著你。
今天你來看我,我只當是朋友間的情誼。
不可思議的是,當顧西銘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我突然間變得很冷靜。倒是紀小幽突然間變得十分激動,她竟然哭了。
一邊哭一邊上去扯顧西銘的胳膊,說,西銘,我知道你對我好,也知道你已經不喜歡五月,但是我不希望你和五月之間鬧得連個朋友都沒得做。
我驚得半句話說不出來了,這女人是不是精神受過刺激,心靈有過創傷?怎麼一會兒扮白臉一會兒演黑臉的?當下,我一點兒悲憤的心情都沒有了,只是覺得十分茫然。
顧西銘看著我說,五月,我不告而別是我的不對,我沒有與你說分手,也是我一時疏忽了,不知道我現在說還來不來得及,五月,我們分手吧。我們的感情,都是年少時胡鬧的,我現在喜歡著紀小幽,卻是要照顧她一生的。
我驚訝地看著臉部紅心不跳地說完以上比砒霜還毒的話的顧西銘,看著他臉上我從未見過的冰冷,也不知是該走,還是該哭。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特別自戀地想,也許顧西銘是像偶像劇里的男主角那樣,因為身患重病,怕拖累女主角,所以狠下心腸說一些口是心非的話。
原諒我,我竟這樣愚蠢,這樣自以為是。
顧西銘面色疲憊地問我,五月,為什麼哭呢,那段早已過去的時光,不值得你這樣。
我一抬手,才發現自己果真是不爭氣,眼淚早已流了一臉,真是怨不得Kaven那般羞辱我。我真是窩囊,我強忍著太陽穴一陣一陣發了瘋一樣的抽痛,看著眼前在我淚光之中顯得格外模糊的兩個人。
但我還有挽回尊嚴的權利,我說,不好意思,我誤會你了,實際上我今天也只是想看看你,還有你,你們好些了沒有。怕將來你們死了,我來見,也見不到了。
我突然胸口一緊,頓覺我瘋了,單五月,你今天是不是太過了點兒,不過是徹徹底底地失戀了一回,怎麼就把自己給逼得這麼惡毒起來?太可怕了。
顧西銘倒是沒有生氣,語氣淡淡地問我,那五月,如果哪一天你來看我,發現我死了,你會難過嗎?會不會像現在這樣為我流眼淚?
我說,路邊小貓小狗死了,我尚且難過上一陣子,何況是個大活人。不過,斷不會像你的女朋友紀小幽那麼痛徹心扉地難過。且你不要誤會,我流淚,不是為的你,是為的我自己。
顧西銘就笑,很無奈的那種笑,他說,五月,隨你。
隨你。
我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從病房裡走出來的了,反正我是走出來了,沒死在裡面,並且是昂首闊步地走出來了,陽光沒有方才那麼熱烈了,天空也沒有剛才那麼明朗了,也許是時間已晚,整個天空看起來灰濛濛的。
洛城的冬天,一到五點就會迅速變黑。
我隨便在醫院附近找了個小胡同,蹲下來,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不一會兒,電話響了,城諫說,在哪裡?還不回來。
我不說話,他又說,你怎麼了?在哭?你在哪兒?
他的聲音聽起來太溫柔,像是一片無形的溫暖的網,輕輕地籠罩在我凍得發抖的身上,為我隔絕寒冷,讓我感知到溫度。
這樣的溫柔,比剛才顧西銘的惡毒還有催淚效果,我忍了忍,沒忍住,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城諫嚴肅地說,你告訴你的位置,我去接你。
然後他掛掉了電話。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蹲在積雪上,一臉的眼淚,風一吹,刀割一樣的疼。我搞不明白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最後,自己會受到這麼大的委屈。
原本,不是想要做一個正義的女超人,去把顧西銘從紀家解救出來的嗎?
怎麼反倒自己被傷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當我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一雙趿著拖鞋的白色襪子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在往上看,是藍白相間的褲子,藍白相間的衣服,和一張悲傷痛苦的面容。
顧西銘也蹲下來,視線與我平行。
他伸手輕輕地抹掉我臉上的眼淚,又捂住我凍得通紅的耳朵。
他說,五月,你為什麼哭呢,在痛苦地活著與遺憾地死去之間,你覺得,究竟是哪個更加幸福一些?
我聽不懂,愣愣地看他。
他忽然將我往他懷中一帶,我便整個人跌進他的懷裡,他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他幾乎用盡全力將我抱進,有雪花飄落在他的發梢。
我聽見他說,對於我來說,遺憾地死去要比悲傷地活著,好過許多。如果真是那樣,我也就不用一次一次看著你哭,看著你難過,卻什麼也做不了。
顧西銘的眼淚,流進我的脖子裡,滾燙,瞬間被我的體溫蒸發乾淨。
他放開我,眼中有隱約的不舍,聲音沙啞地對我說,走好。
接著他又補上一句,如果可以,不要記恨小幽,要恨,就恨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聽見體內有一座空曠城池終於轟然崩塌,塵埃四起。
放開他。不知何時趕來的城諫站在遠處冷冷地說。
顧西銘沒有看他,只是看著我的眼睛用非常堅定地語氣說了兩個字,再見。
然後他站起來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過馬路時,忽然停下腳步,背影輕輕地顫了一下,我想,也許是太冷了吧。
城諫過來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挑著眉毛,面無表情地問我,舊情復燃了?
我說,不是,一丁點兒的火星也不剩了,我被甩了。
我吸了吸鼻子說,對不起啊,我遲到了不說,還得讓你來接我。
城諫靜靜地看著我,說,你是該說對不起的。
我笑笑,說,我累了,想回去。
車子在高速路上平穩地行駛,大約二十分鐘後,我突然打了個打噴嚏。下一秒,我很悲哀地發現我正在發高燒,而且身上抖得厲害,冷汗一陣一陣地冒。
果然病來如山倒。
城諫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一句話也沒有說,調車往醫院的方向開。我發現他此刻的表情非常慎人,就沒敢多說廢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到醫院的時候我徹底崩潰了,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下車時不小心直接摔在雪地上。
城諫還是不說話,默默地走過來,蹲在我面前。我順從地趴在他的後背上,只覺得身體裡的骨頭都被人硬生生地拆開了,疼得連喘口氣都不敢使勁兒。
醫生開了針劑,城諫陪我去流動病房打針。
我困得厲害,眼睛不自覺地要合。城諫便把我的頭抵在他肩上。
我從小不敢打針,見針就暈,小護士把針推進血管里的時候我輕輕地哼了一聲。
城諫問我,疼麼。
我拼命點頭。
城諫說,你自找的,哪兒疼捏哪兒,怪得了誰。
我暈乎乎的,隱約覺得他這句話好像有一箭雙鵰、一語雙關的妙用。又覺得他此刻正在落井下石,太狠了,於是又悶哼了一下。
城諫冷哼一聲,不理我,接過護士遞來的報紙看起來。
我環顧四周,發現只有城諫手上有報紙,再去看那護士,跟著一群護士抿著嘴正笑得曖昧呢。我又使勁兒地哼了哼,閉上眼睛打算睡。
正待閉眼時,又看見了顧西銘,他正拖著長長的影子上樓,狹路相逢,我果然又在這家醫院碰見了他,我忍不住又淚眼朦朧。
城諫伸手輕輕地蒙住我的眼睛,我的眼淚就順著他的手指縫一點一點地往外流,我只覺得頭痛,吸著鼻子,不停地抽搭。
城諫的手帶來一片厚實的黑暗,我覺得踏實,迷迷糊糊間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城諫帶著我出去散心的那段時間,他總是牢牢地牽住我的手,怕一個不小心,我又犯了暴食症,怪物一樣跑進飯館往自己的嘴巴里塞食物。
只是在夢裡,城諫放開我的手了。
他說,五月,我等你那麼久,從一開始到現在,我都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能回頭看看我呢。可是你總也不回頭,所以,只好我一次一次出現在你面前。
可是現在,五月,我累了。
他的眼睛裡滿是傷痕,是我一道一道劃出來的,他用這雙悲傷的眼睛看著我,幾乎是帶著哭腔對我說,我以後,再也不要絕望地呆在你身邊了……
我嚇哭了,哎,我發現這段時候我總是在哭,眼淚沒有節制,又源源不斷。
我說,我本來是要跟你告白的,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說。
說完的時候,城諫已經走得很遠了,在樹影幢幢的墨綠色森林裡,越走越遠。
我突然睜開眼睛。
城諫說,醒了?針也打完了,我送你回去。
月光清冷,到樓下時城諫問我,你要和我說什麼?
我想了想,說,沒什麼,就是想跟你說,謝謝,你這麼照顧我。
城諫笑得很累,說,上樓吧,我走了。
我就上樓了,出電梯時,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探頭朝窗外望了一下,城諫正站在浩淼夜空下靜靜地抬頭看著我。
然後我的電話就響了,城諫打的,他說,幹什麼呢,快進屋。
我說,你平日裡都是這樣看著我進屋了才走的?
城諫沒說什麼,掛了電話。我想我又開始自戀了,這真不好。估計是小時候缺鈣,所以導致長大了缺愛,看見誰都覺得喜歡我,傻兮兮的覺得顧西銘喜歡我,又蠢忽忽的覺得城諫也喜歡我。
實際上不管城諫喜歡不喜歡我,我想,我都有必要告訴他我是喜歡著他的。
不過今夜我的樣子太醜,臉上髒得沒救,想等到第二天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再告白。但又轉念一想,他不會以為我被甩了,所以才要染指他的吧?
哎!頭大!
進屋的時候,朗朗和青貓倚著肩膀正睡呢。我輕輕把朗朗抱進屋裡。出來時才發現桌之上放著一個大蛋糕。
我問青貓,誰的生日?
青貓看我一眼,說,是城諫,等你一天了,親手做了飯菜,訂了蛋糕,又將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等你回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生日。我肯定他連你經期都記得,你卻連他生日都忘了,也太傷人心。
我內心軟軟地塌陷下去。套了件外衣,衝出門去。
城諫坐在車裡抽菸,單手握著方向盤,車子開始緩緩朝前開了。
我拼命地跑,在後面喊,城諫,城諫!我喊得眼冒金星,心想我這是什麼八字啊,動不動就要抽風似的在大街上狂奔。
冷風呼嘯,我跑得嗓子疼,頭也疼,渾身疼,特委屈地蹲在大街上一動不動了。
這個冬天真是漫長。
路燈朦朧地照在我身上,我發了一會兒呆,轉身朝家走,腿有千斤重。
然後我就聽見身後傳來城諫的聲音,說,你總是不回過頭來看一看,總要我親自站到你眼前,才能看我一眼。
我一驚,回過頭,城諫站在路燈下悲傷地看著我。
我突然想起剛才的那個夢,生怕城諫會說出那句要走的話,然後真的走了。於是不管不顧衝過去,沒站穩,跌進他懷裡。顧不得說對不起,仰著頭著急地說,你千萬別說,千萬別說,聽我說!
城諫伸手理順我梅超風一樣的頭髮,說,你慢慢說。
我說,是這樣的,我今天原本是要與你告白,可是半路出了岔子,後來你送我回家時,我原本又要說,可是我這副樣子太醜了,實在是煞風景,所以想明日與你說。
還有就是,我忘了你生日,真對不起,你連我經期都記得我卻連你生日都忘了。
……
城諫僵了僵,又震驚又無語地看著我。
我還沒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傻乎乎地說,所以你千萬別跟我什麼我再也不能絕望地陪在你身邊了這種屁話了,你又不是郭敬明,你是城諫,你千萬別搞憂傷文藝行嗎?
城諫的眼睛裡有星光輕輕晃動,你這是在說什麼呢,沒一句能聽懂的,不過有一句我是聽懂了,你說你是想要與我告白?
我的臉立即紅了,突發靈感轉移話題,說,你不想問問我郭敬明是誰嗎?
城諫的嘴角抖了抖,說,郭敬明是誰?
我立即高舉右手,跟宣誓似的說,郭敬明是我的偶像!他是個作家,還是個藝人,天涯盛傳,他還跟韓寒是一對兒!
城諫臉立即黑了,又問我,韓寒又是誰?
我再度高舉右手,說,韓寒也是我的偶像!他是個作家,還是個賽車手,天涯盛傳,他還跟郭敬明是一對兒!
城諫的聲音涼冰冰地響起,你腦子都裝了些什麼?沒什麼事,我走了。
我趕緊抓住他的衣服說,你怎麼這麼沒有氣量,我說我要告白來著,你聽見了還問,問完郭敬明問韓寒,你怎麼那麼願意……
城諫沒讓我繼續廢話下去,伸手托住我的後頸,嘴唇覆蓋上來。
路燈下,我仿佛聽到千里之外,古城麗江的小河正嘩嘩——地流淌著,幾尾紅色鯉魚順著河水游向遠處,游往那一年最為璀璨的盛夏。
我一直很想問問城諫,為什麼會喜歡我呢,他遇見我的時候,我是那樣乏善可陳,在漂亮開朗的薄荷和冷清美麗的紀小幽身邊,我是那麼平凡。
可是我最終沒有問出口,因為我知道,如果城諫問我,我為什麼喜歡上他,我一樣回答不出。
我只是在一片白皚皚的世界裡對城諫說,生日快樂。
第二天,我的感冒痊癒,城諫卻一病不起,我得出一個規律,城諫輕易不生病,一病就病得非常徹底,用薄荷的話說就是,讓Kaven把他吃干抹淨了,他也沒有半點兒反抗能力。
我想到那副香艷刺激的畫面,突然就臉紅了。
薄荷看著我說,你臉紅什麼啊,又不是你把他吃干抹淨了。對了,聽朗朗說昨天你感冒了?怎麼今天城諫就感冒了?該不會是被你傳染的吧?
我的臉再度燒得跟什麼一樣。
薄荷說,你怎麼了今天,怎麼總臉紅啊,比起這個,你發現了沒,麥蕭這幾天越來越胖了,胖得沒有人形了。我聽說,孤獨使人發胖,那是寂寞在膨脹,你說他是不是覺得孤單啊?
我說,你聽誰說的啊。
薄荷說,是墨小芭說的。
我說,墨小芭是誰啊?
薄荷立即高舉右手,宣誓似的說,墨小芭是我的偶像!她會寫小說,還會搓麻將,最重要的是她吃多少東西都不會傷胃!哪有這麼完美的女人!
看著她無限嚮往的臉孔,不知道出自什麼原因,總覺得某種文化程度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擋也擋不住。也忽然悟出一個道理,作為一個粉絲,我們感到壓力很大。
但是薄荷的壓力絕對比我的壓力還大,因為此刻,只要我打開門,那麼,等在屋裡的人便是青貓。她終於肯見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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