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12 22:10:03 作者: 墨小芭
  [有一種命運,是在出生之前就早已被註定,待我們來到這世上時卻失散了,丟了對方。於是我們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品味苦楚,握緊希望,為的只是當我們遇上之後,可以驕傲地告訴對方,我努力活著,只為與你相遇。]

  青貓坐在客廳,手掌不自然地放在膝蓋上緊緊撰著,平日裡,她的手是放在肚子上,我知道她在為了薄荷忍耐,怕薄荷會自責。

  前一天夜裡青貓跟我說,你一定覺得我在恨薄荷,其實,說句實話,我是怪她,怪她不肯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怪她讓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夏莫走後,我之所以沒有做傻事,就是因為這個孩子,我想,至少有夏小樂陪著我,將來等他長大了,會有像極了夏莫的眉眼,他的睫毛一定也是又密又長,他也一定跟夏莫一樣,很溫暖,很善良。所以這麼長時間了,我都不能夠接受夏小樂不見了的消息,他還在我肚子裡,我還整日地想著,有一天,他撐起胖胖的小身子,在屋子裡跑來跑去地喊我媽媽……

  但我五月,我不恨她,真的,這麼多年的朋友,說恨,哪有那麼容易。

  不論什麼緣由,我害死夏莫,這是事實。怨不得薄荷那樣恨我,我們都不容易,活著不容易,活下去不容易,沒有愛的時候,哪怕是恨,我們也要死死地抓牢,不然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而我也終於明白了失去家人的痛楚。

  在外面,我聽到夏莫死去的消息時……我竟然還以為是拉風爹放出來的假消息,要引我出來,因為沒有理由的,五月,我怎麼也找不到夏莫自殺的理由。

  我正要回去告訴他,我懷了他的孩子啊。我對他坦白過去,是希望從今往後,都不再欺騙他,可是說到一半的時候電話沒有電了,你知道逃亡的一個人,連覺都睡不安穩,能聽一聽夏莫的聲音我已經很滿足了……所以我想,等我回去後,就告訴他,我們有了夏小樂,以後,我們三個都再也不會不快樂了……青貓也許累了,哭得瑟瑟發抖,語氣再不是之前那個喳喳呼呼忽爹罵娘的調子了,溫和的太不像她。我讓她休息,她卻說,明天,我想見一見薄荷。

  所以此刻,薄荷來了,一句話也不說,坐到青貓的對面。

  她只開口說了個「你」,眼眶就紅了,咬咬下唇,再發不出一絲聲音。

  青貓也紅了眼睛,但要比薄荷堅強許多,伸手將鬢角的發別在耳後,說,薄荷,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半響,薄荷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青貓斷斷續續地吐出艱難的話來,薄荷與我靜靜地聽著,任陽光悄無聲息地爬滿額頭。

  「在未遇見夏莫之前,在我從家裡出來之後,那段時間,我都跟著景叔叔一起。」

  「是景叔叔救我的,那時候我得罪一個老流氓,他找了一些人要砍我的腿,我逃跑時被景叔叔救了,此後我都跟著他,他還要我去他開的一家洗腳店幫忙。」

  「景叔叔不許任何人透漏他的行蹤,所以紀小幽說我賣淫的時候我沒有辯駁。」

  「跟著景叔叔幾年後,他要我幫他殺人,我一直當他是父親,如果不是他,恐怕我早就死了,所以我沒有多說什麼,就答應了。」

  「我要殺的人正是拉風爹,他害死了景叔叔的妻子,將她……凌辱後又逼死,為了接近他,我去勾引城光,因為見他與拉風爹是相熟的。我還沒遇見夏莫,沒有體會過幸福,所以無論失去了什麼都覺得並不重要,我也沒有什麼好失去了,本就一無所有。」

  薄荷早已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說,青貓,別說了……

  青貓說,薄荷,你聽我說完,這些話,我再也沒有機會說給夏莫聽了,你是他的妹妹,至少,你聽我把它講完……

  「城光喜歡涼索,你都該是都知道的,那個時候,他抱著我喊涼索名字的時候,我竟然毫無道理地開始恨那個早早死去的女孩兒,我才知道,也許我是喜歡上城光了。隔了幾日,我發現自己不小心懷了他的孩子,他只冷冷地跟我說,是你自己去打掉,還是我陪你去。我才明白,我在他眼裡不過是個婊子,是我奢望了。所以我對他說,給我錢,城先生,兩千塊,我自己去。」

  「那段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那個孩子,與夏小樂不同,沒人覺得他該來到世上,就像我一樣,我他媽的真不愧是我媽生出來的啊,一樣的賤命。

  我為他可憐,卻還是把直接的腿架在鐵架子上,任醫生面無表情地把他從我體內刮除。你知道那種疼嗎,那種疼……」

  青貓痛苦地閉上眼睛,那種疼,那種一旦想起必定不可抑止地顫抖的疼,她竟經歷兩次……

  「因為屈辱和賭氣,我沒有提出讓城光介紹我去逝水。景叔叔自然是氣我沒用,他歇斯底里地罵我是廢物的時候,我恍惚間還以為是在自己家呢。

  我就從玲瓏洗腳店跑了,覺得人這一輩子真是沒意思,太沒意思。總是重複來重複去,沒有半點兒花樣。然後我就遇著了夏莫,當時我還以為,是自己死了,不小心見到了天使。他果然是個天使的吧……飛回了天堂……」

  青貓的眼淚頓重地落下,她像是沒有知覺,整個人怔怔的,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暈進手背的紋路里。

  她講了很久很久,薄荷也哭了很久很久,我看著窗外的夕陽血淋淋地瀰漫在天際,忽然懷疑,也許神,本就沒有老單說得那麼慈悲,他不停降悲苦於人間,卻連喘息的機會都捨不得給我們。

  即使這樣,我們還是要感謝,感謝我們依然活在這裡,依然在。

  那後來怎麼又去了拉風爹那裡?我問。

  青貓盯著自己的手指緩慢地答,景叔叔不會放過夏莫的,只有我幫他報了仇,他才能放我一個人去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我想,殺一個人,換與夏莫在一起,是值的。


  到底是心裡害怕,殺的不是蟑螂不是老鼠,是我的乾爹啊,加上他待我確實不錯,實在不像景叔叔說的那般奸險狡詐。所以失手了。

  一邊躲著警察,一邊躲著拉風爹,還要躲著景叔叔——我壞了他的計劃。

  我只好拼命地逃,拼命地躲,我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再也見不到夏莫了,更何況我有了我們的孩子……

  ……

  女孩兒沾滿眼淚的蒼白臉頰,在血紅夕陽下,散發出一種讓人絕望的美。

  青貓是堅強的,她始終在於這個世界搏鬥,滿身傷痕,仍然咬牙朝天喊著,你他媽有種繼續啊,老娘不怕!

  薄荷走過去,膝蓋抵著地板,輕輕地抱了抱青貓,她說,別哭了,都過去了,就讓它都過去吧……

  夜裡我和薄荷分析了一下,依照目前的狀況來看,只要拉風爹那邊肯放了青貓一把,那麼青貓就不用再過躲躲藏藏的日子了。至於所謂的景叔叔的那邊,薄荷說,乾脆去拉風爹那裡供出景叔叔,一是將功補過,二是不必再擔心景叔叔會對青貓做什麼壞事。

  我頭一次覺得薄荷的腦袋比她的胸部還招人喜歡。

  但又覺得不妥,萬一拉風爹壓根就想不起來自己的仇家長什麼樣子,也懶得去找了,那怎麼辦?青貓不就是自投羅網。

  想了又想,決定還是我去。

  薄荷在家陪著青貓,萬一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立即打電話給薄荷,她就可以開著她全新的奧迪帶著青貓去機場,然後遠走高飛。

  當下,薄荷訂了張機票,我們三個就圍坐在一起,仿佛以往純真美好的年代再度降臨。

  第二天一早,我便梳洗好了,往拉風爹那裡去。

  說實話,我心裡特別沒底,特別怕拉風爹盛怒之下把我給活埋了。


  臨出門的時候,青貓給我一張照片,說,以前景叔叔打罵我的時候我就學聰明了,給自己留了條後路,偷偷地把他的照片留下來。想說以後萬一我真的把一切搞砸了,被景叔叔下了毒手解氣,警察一看到這個照片,就會知道他是兇手。

  我接過照片,上面是兩個年輕男子,一個相貌風流倜儻,另一個則是沉穩得可以透出懾人氣魄,這另一個人,就是拉風爹。

  那個風流倜儻的自然就是青貓說的景叔叔了。他站在拉風爹身邊,雖然相貌堂堂正正,但眼神看起來卻格外地猥瑣,倒是像極了宮廷戲裡那些趨炎附勢的太監。

  等等——

  照片的右上角,捕捉到一個女子的小腿,只小小一個畫面,卻足以讓我震驚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青貓看我被鬼嚇住了似的,拍拍我的肩膀問怎麼了。

  我趕緊搖搖頭,說沒說麼。

  出門後,我在逝水門口再次細細打量那張照片,那一小節小腿的下方,也就是腳踝處,有一顆石榴紅的硃砂痣,在蒼白且細的小腿上顯得格外扎眼。

  是我小時候常常夢見的那個畫面,女人蒼白腳踝處,一粒硃砂痣。

  腦海里不停閃過各種各樣的模糊片段,亂七八糟,一點兒規律也找不到,就像是曝光過度的幻燈片一樣在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腦子裡快速翻覆,我尖叫一聲,蹲在地上。

  血。

  濃稠的血液從女人的腹部不斷地湧出,伴著汩汩的聲音,瞬間,染滿了纖細潔白的小腿,血液流過腳踝,流過女人腳踝處那一枚石榴紅色的硃砂痣。

  我聽見腦海里不停地有個聲音在喊,快跑,五月,快跑,千萬不要停下來……

  然後我看到一個小姑娘,六七歲的模樣,穿著潔白的小洋裝在一大片草叢裡拼命地朝前跑,韌草劃破小姑娘的手背,頭頂是一輪被檸檬水泡得發脹發酸的月亮。女孩兒哭著喊媽媽,腳步機械地交替著,她喊,媽媽,媽媽,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啊……

  一盞如螢火的小燈在遠處忽明忽暗地閃爍,那光突然擴大,幾乎要刺盲了我的眼睛。


  你是,五月?

  一個人影站到我面前,我痛苦地抬起頭,看到日光之下一個男人低頭看我,身後刺目的陽光將他的面容照得格外模糊,但我認出他是拉風爹。

  你怎麼了?不舒服?拉風爹關心問著,親自彎腰伸手將我扶起來。

  我有些受寵若驚,說,尹叔叔好,我只是有點兒貧血,老毛病了。

  拉風爹但笑,問我,是來找我的,還是?

  我趕緊點頭,說,是來找您的,頓了頓,說,為了青貓。

  拉風爹沒再說話,只動嘴笑笑,眼睛卻沒有半點兒笑意,說,進來吧。

  我同拉風爹一起進了逝水,吧檯開了個包間,我跟在拉風爹身後緊張得要死。事後薄荷還嘲笑我,是進他的房,又不是上他的床,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不管怎麼說,我算是平安坐到真皮沙發上了,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面穩若泰山的拉風爹,看著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怪薄荷說我土包子,真是土得沒救,鄉霸中的佼佼者,土包子中的大肉包。

  拉風爹喝夠茶了,身體舒服地往沙發上一靠,說,你說。

  我像得了皇帝老子的命令,一刻不敢耽誤地說,是這樣的,我希望您可以原諒青貓這一次,畢竟他是您的乾女兒。

  拉風爹笑眯眯地問我,哪個女兒會殺父親?

  我說,到底青貓還是手軟了,尹叔叔,當時逝水裡根本沒有幾個人,她刺您一刀,明知道您沒有……我是說,她大可以再刺您一刀,確認自己完成了任務再走。畢竟她叫您一聲乾爹。

  包間沒有開大燈,只一圈幽藍的燈光罩在頭頂,餘光落在拉風爹的臉上,他看起來相當恐怖。我真怕他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把我給滅了。

  拉風爹問我,任務?


  我連忙應聲,是,尹叔叔,您之前結的仇家逼她為自己報仇,不然,她與夏莫都有危險。

  拉風爹沉思片刻,說,可有證據?

  我遞上照片,說就是左邊這個男人,青貓喊他景叔叔,想必尹叔叔一定認得,說到底,青貓也是受害者。

  拉風爹眼睛突然眯起來,我嚇得差點兒沒憋死自己,聲音特別顫抖地說,當然,最大的受害者還是尹叔叔您……

  他看我一眼,突然大笑起來,笑聲恢弘,餘音繞樑,我當場傻了。

  拉風爹笑著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讓青貓想回來時隨時過來唱歌,至於吳森景,讓她放心,害不著她了。

  吳森景?

  我立即感恩戴德地笑了,猛向他致敬,謝謝尹叔叔,真的謝謝您!

  拉風爹話鋒一轉,不過,叔叔也希望五月可以幫我一個忙。

  我趕緊點頭,您說。

  拉風爹看著我的脖子,上面掛著是一塊飛馬欲墜,他收手來拿,嚇得我往後一躲,跌坐在沙發上。拉風爹神情略微一變,說,別緊張,嚇到你了,我只是想借你頸上的吊墜看一眼。

  我將吊墜取下,給拉風爹過目。

  他看著吊墜的時候,我借著幽藍的光芒看到他的表情,近五十的男人,竟也有那麼悲傷痛楚的表情,像是年少時我們的愛情那樣,無盡的憂傷慢悠悠地染上雙眸。他發了好長時間的呆,如果我沒看錯,他的手正在顫抖,抖得駭人,那雙死命盯著吊墜的眼睛也格外駭人。

  我輕輕叫他,尹叔叔?

  他如夢初醒,緩了緩神色,將欲墜遞還給我,說,謝謝你,可以告訴我這吊墜是在那裡買的嗎?


  我說,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他看向我的眼神更為震驚,嘴巴微微張著,忽然搖了搖頭,說,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我親手將她……這怎麼可能……

  我看著他失態的樣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拉風爹朝我揮了揮手,說,你走。

  我不甘心,問,您認識我媽媽?

  拉風爹眯著眼看我,冷冷地說,走。

  幫青貓成功拿到了特赦金牌,我自然沒有理由多做逗留,道謝後便離開了。

  外面的空氣與逝水裡的差距太多,我狠狠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打電話給青貓和薄荷。

  青貓的聲音還抖著,我故作嚴肅地說,收拾收拾行李……

  青貓著實呆住了,我覺得過分了些,笑著說,收拾收拾行李,過幾天,就可以到逝水唱歌了!

  那邊傳來兩個女人因狂喜而飆上去的高音,我笑著掛了電話,在路邊站著等城諫。

  約好載我去看老單,正好,我有事情要問他。

  城諫提前五分鐘到了,下車為我開了車門才又坐進去,笑問我,等急了?

  我搖搖頭,才剛出來。

  城諫說,膽子倒不小,單槍匹馬找這樣的人物談判來了!

  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別看我這樣,關鍵時刻還是可以控制場面的。


  城諫皺著眉頭說,你知不知道我聽薄荷說你來了這裡,心裡多急多怕,扔了公司里一群開會的古董跑出來,你倒安逸得緊,乖乖站在路邊曬太陽呢。

  我大驚,啊?那可怎麼辦,不然你現在趕回去……

  城諫神秘地覆在我耳邊,用很輕的聲音說,我跟他們說,我老婆生了。

  我更吃驚,這樣的謊話虧你編的出!

  城諫壞笑,不然,你把它變成事實,我回去也好交代。

  說完,輕輕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看著我滿臉通紅笑得格外爽朗。從前我就懷疑過城諫是獅子變的,眼神和氣場領導一群雄的母的獅子追著烈日奔跑,近日才發現,實際上他是只狐狸變的,還是一隻狡猾魅惑的白色銀狐。

  我側頭看著身邊的城諫,驚訝的發現,他笑起來的樣子竟是暖烘烘的,從前的陰鷙氣息大大地減少了許多,眼角眉梢都帶著濃濃的暖意。

  我不由自主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地閉上眼睛。

  好的愛情便是這樣,不需要驚天動地盪氣迴腸,只是倚在他的肩上小睡片刻,也覺得元氣恢復了許多,又可以以嶄新姿態面對這個變幻莫測的人間。

  到了監獄,見老單,聊了相互的近況和朗朗之後,我突然問他,老單,媽媽的腳踝處,是不是有一顆石榴色的硃砂痣?

  老單露出吃驚神色,眉宇間變得嚴肅起來。

  我急急地問,是不是?

  老單遲疑地說,五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這樣說,就必定是的了。

  我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下,卻激起了千層的浪,我說,我做夢夢到的,那媽媽,究竟是怎麼走的?還有,她跟逝水的尹老闆,還有一個叫吳森景的男人,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老單怔怔地坐在方椅子上,瞳孔忽然間變得很暗很暗,像一片不詳的烏雲一點一點覆蓋住它。他的身體微微地發抖。

  我祈求,求你了老單,告訴我,我想知道關於媽媽的一切!

  老單突然抬起頭,神色變得堅定許多,他說,五月,原諒我,我不能告訴你,你信不信都好,你的媽媽,就是在生朗朗的時候難產去世的。

  你這樣追究,她並不見得會安心。

  我也抬起頭看著老單,一行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我說,老單,從小時候開始,我知道我一旦問起媽媽的事情你就會難過,會傷心。所以儘管我非常好奇,也總是逼迫自己不去問你,我控制的很好……

  老單悲傷地垂下頭去,說,五月,你很懂事,控制得很好,是爸爸不好……

  我鼻子酸澀得厲害,哭著說,不是的老單,我控制得一點兒也不好,我還是忍不住要問。從小,除了薄荷和梁小柔沒有人願意跟我玩兒,因為我沒有媽媽,就連班主任都在背地裡說,沒有媽媽的小孩兒從小性格就很奇怪……我還曾經惡毒地想,還好薄荷的媽媽離她遠遠的,這樣,她就可以跟我做伴兒了……

  可是老單,我從小就知道我的媽媽一定是非常非常愛我的,她也一定不希望她的女兒才與她相識七年就把她忘得乾乾淨淨是不是?

  老單的眼睛也很紅,他搖搖頭,伸手揉揉我的頭髮,說,不是這樣的五月,你媽媽不會怪你忘了她。

  我突然撒起潑來,哭著嚷,她會的,她肯定會的!她一定很傷心她的兩個孩子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老單眼中的悲傷讓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地殘忍,我在挖他的傷口,一刀一刀地挖下去,沉浸在近乎變態的迫切當中,原諒我老單,我是那麼不懂事。

  最終,我還是沒有從老單那裡知道媽媽的事情,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飛馬吊墜喃喃地說,天意難為,五月,該來的躲不掉,你要堅強,不要放棄自己,也不要放棄你身邊那些愛著你的朋友。

  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城諫正在打電話,見我頂著紅腫得嚇人的眼睛走出來,匆忙掛斷了電話。

  他什麼也沒有問我,真是了解,此刻我就是連打個哈欠的力氣都沒有。

  工作是晚班,決定回去睡一覺再去。


  到樓下時,城諫遞給我一個書城的袋子。

  他說,素水的 書,找到她曾經的編輯,五月,上帝多寵愛你,你想看,就讓我找到底稿了,才下廠印刷不久,還熱騰騰的呢。

  我感激地笑笑,比起上帝,城諫不知疼我讓我多少呢。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城諫對於我,就是那有心的一人。

  回到家中,薄荷帶著青貓、麥蕭、朗朗,正在熱熱鬧鬧地開派對呢,麥蕭照顧薄荷那個笨手笨腳又能咋呼的女人,朗朗就照顧青貓,他還要娶她呢!

  我將書放在寫字檯上,躲進屋子裡大睡。薄荷破天荒地體諒我,沒號召大伙兒一起把我給扛出去,就是死,也必須給她死在酒桌上。

  睡得天昏地暗,海枯石爛。

  醒來時已經黑天,窗外萬家燈火已經亮起,青貓煮了面進屋來,說,正要叫你呢,薄荷醉得不省人事,朗麥蕭給背走了,吃了面再去工作吧。

  我說青貓你真是小妖精,就是童話里那個,在主人醒來前煮好飯,收拾了屋子,等著主人醒來的那個。

  青貓就笑,說,那我的主人,快吃麵吧您哪!

  熱騰騰的……方便麵,也好,還有枚荷包蛋,我端著面碗出去,朗朗正一本正經地坐在寫字桌前看書——那本熱騰騰的上帝送來的書。

  我打趣他,你識幾個字,到看起愛情小說來了。

  朗朗扭頭朝我做鬼臉,我認識的字多著呢,上面一個老字,下面一個毛字,就是耄耋的耄,姐姐你都未必認識。

  我差點兒把一口面噴出來,這小子太小瞧人,便存心難為他,說,那耄耋是個什麼意思?

  朗朗頓了一會兒說,我只管認識,不管解釋,老師說過,教是老師的事兒,悟是學生的事兒。


  我倒成了他的學生了。

  我說是是是,朗朗師父,學生愚鈍讓您受累了。

  朗朗笑得很得意,拿著素水的書說,姐姐,我還發現一個大問題,這上面的女人,我在哪裡見過。

  我挨過去看,作家簡介那一欄里,是一個長發女子靜靜坐在藤椅上,身後鋪天蓋地的陽光將她的面容照得格外動人。

  她……

  啪的一聲,手中的面碗掉在地板上,碎得四分五裂。

  我發瘋一樣衝進屋子裡,拿出那個在大火中倖存下來的鐵盒子,屏住呼吸,顫抖著雙手將它打開。

  照片上,那個筆名叫素水的女人,正對著我淺淺地笑呢。

  像是在說,五月,我的女兒,現在,你終於知道媽媽長什麼樣子了,你還看過媽媽年輕時寫的那些動盪愛情,我們最終還是遇著了。

  朗朗和青貓一起跑進來,慌張地看著我。朗朗說,姐姐,你怎麼了?

  我只是呆呆地看著照片,又發了瘋一樣衝到客廳里,拿起素水的書,對比,千真萬確!

  素水就是我的媽媽。

  原來,我和媽媽早就遇到了。我那麼喜歡她寫出來的文字,一字一字地讀下去,心中充滿希望。原來我竟是媽媽的小讀者,是她的粉絲,哦天啊,我竟然還是她的女兒……

  不知是太激動還是太驚訝,我跌坐在地上,眼睛中了邪,看不到任何一切了,只看著照片裡嘴角彎彎的媽媽,連久別重逢的眼淚都忘記流。

  青貓和朗朗嚇壞了,上來搖我的肩膀,五月五月地叫,我猛地抓住青貓的胳膊喃喃地說,這是我媽媽,青貓,我現在亂得狠,你們讓我靜一靜,不不,我先出去一趟,我去找城諫,問問他媽媽的消息,說不定,她還沒去世。


  對青貓和朗朗的疑惑不管不顧,我跑出門去,給城諫打了電話。

  十分鐘後他來找我,夜已黑了,我看著霓虹燈下朝我招手的城諫,內心有一絲愧疚,我憑什麼對他呼來喝去呢,只憑他喜歡我,未免太不懂事。

  但畢竟事關我的媽媽,我顧不得那麼多,語病百出地跟他解釋我方才發現的重大秘密——作家素水,是我的媽媽。

  城諫上前一步抱住我說,五月你冷靜點,冷靜點。

  我掙脫出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如何冷靜?從來沒有見過長相,沒有聽過聲音,沒有給過我一個擁抱的媽媽終於被我找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認識她,知道她的事情,你叫我怎麼冷靜?

  城諫凝視著我,知道此刻說多無益,但仍是耐心告訴我,編輯部五六點時已經下班,而且你這樣貿然前去找那個老編輯,是想上個頭條?我知道你心裡著急狂喜,但容許我打個電話,與他約定個時間,到時候你想知道的一條一條地問他如何?

  我拼命點頭,好的好的。那到底什麼時候?

  周日下午三點。

  好的好的。

  你是到了上班時間了吧?

  是的是的。

  還不快走?我送你過去吧。

  謝謝謝謝。

  這樣一來,我總算鎮定下來,坐在城諫的車子裡看窗外的風景。我的手覆上脖子上那枚飛馬欲墜,腦海中又閃現拉風爹的神情,又閃現老單的話,忽然間又亂作一團了。

  甩了甩腦袋,又開始心滿意足地看起窗外風景來。


  這是一個奇妙的夜晚,天氣不好,大雪厚實地下著,寒風瑟瑟,整個天地看起來都懨懨的,被冰冷白雪覆蓋住生機。

  我卻充滿活力。

  就連進來買熱飲的客人都說,是有好事發生嗎,這樣開心。

  我多想把這件事情與夏莫和月清分享,一個會給我溫暖擁抱,孩子氣地說,真好啊五月,另一個一定是眉眼帶笑,說,到底功夫不負有心人。

  好不容易挨到周日下午,我卻突然害怕起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我給朗朗打了一通電話,囑咐他與青貓先吃晚飯,我要晚些回去。

  朗朗小心翼翼地問我,姐姐你要去哪兒?

  我說,去見一個重要的人,不用擔心姐姐,我很快回去。

  朗朗沉默一會兒,說,姐姐可以不去嗎,這幾天你都是這樣,回來也不與我和青貓姐姐說話,只是自己一味地開心,又自己一個人在哪兒難過,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這幾天我竟是這樣魂不守舍,我對朗朗抱歉,姐姐以後不會了,有什麼秘密都同你講。

  朗朗這才放心地掛斷了電話。

  曾經,當我看到那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時,我懷疑過朗朗也許不是我弟弟,但轉念一想是自己太過敏感,他那麼可愛善良,即便不是我的親弟弟,也早已勝過骨肉親情了。

  我和城諫早早地到了雲上咖啡,不一會兒,便從樓梯口進來一位白髮的中年人。城諫起身與他熱絡地打招呼,杜編輯,你好,謝謝您抽空來這一趟。

  這不是城諫慣有的姿態,他才不屑於給人家好臉色,這是為了我破天荒了。

  與杜編輯打過招呼後,城諫說了這次約見面的原因。

  杜編喝了口藍山,微微合上眼睛開始想了。他年紀五十歲上下,一副文學家的面孔,架著一副老花鏡,中規中矩的一身衣服。也許是因為媽媽的關係,我覺得這人十分和藹可親。


  他緩緩說,素水啊,她只在我這裡出過兩本書。說來,她是我的學生,我交她語文,那時她在校刊上寫些雜文,還算不上舞文弄墨。但我看出她的文字與眾不同,早已有了自成一派的風格。後來我辭職,自己開了家出版社,便邀請她寫一部長篇。

  恩……那孩子寫書快得很,短短半個月,洋洋灑灑交上來二十多萬字,那時候還不流行電腦打字,都是她一字一字寫出來的,自己頗工整。

  我津津有味地聽著媽媽的故事,雲上柔和的光線照在身上,很寧靜。

  杜編上了年紀,說話速度極慢,還要慢慢地回憶過去,像極了護城河邊坐在大槐樹下給小朋友們講故事的老人家——

  素水是她的本名,姓素,名水。那時大家都喊她素素,大二那年,他與同校姓吳的小痞子戀愛了,鬧得沸沸揚揚,被通告批評,差點兒開除學籍。

  我看著杜編,呼吸都緊張起來,仿佛正經歷著媽媽的青春年少,一樣的緊張,一樣的年少輕狂。

  杜邊呵呵一笑,可愛地說,那孩子天分很高,說開除,學校里還捨不得。

  說到這裡,他長長地嘆一口氣,說到底,都是姓吳的臭小子害了素水一生,孽緣,真是孽緣啊。

  他眼裡泛起淚光,用手指摁了摁眼角,繼續說,素水的第一本書賣得很火,也有一些評論家反對,但不管怎麼樣,素水都紅了,那年代,簡直紅得發紫。

  後來還是被學校勸退,原因是懷了孩子,肚子都挺大了。她倒是不卑不亢,年底就生下一個女嬰,單名一個月字,吳月。孩子的樣子我還記憶猶新,胖墩墩的很招人喜歡。她的第二本書就用了她女兒名字的諧音,五月。

  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

  素水生下吳月第二年,孩子的父親犯了強姦罪被關起來了。那時素水簡直要崩潰了,帶著孩子往海里走,被學校里的學生會主席救了。好像是叫做單和,也是我的得意門生,功課好,心眼好,只是為人太過於憨厚,總歸是要吃點兒虧。咳,扯遠了……

  城諫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轉頭朝他淡淡地笑,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我沒關係。

  只是忍不住插嘴問那編輯,那她現在可還活著嗎?

  杜編悲傷地搖搖頭,走了好些年了,怪想念的,她在世的時候忒會討人歡心,常常煲湯來看我,說是賄賂賄賂我這個老頭子。


  我慢慢垂下頭去,原來……還是不在了的……

  我強忍著想哭的衝動繼續問,那她是怎麼去世的?她還那麼年輕……

  杜編狐疑地看我,問城諫,這位是?

  城諫看看我,我點點頭,對杜編說,我是五月,素水的女兒。

  杜編大大地吃了一驚,忙扶了眼鏡仔細地打量我,喃喃道,像,的確像,這副萬事事不關己的神色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說,謝謝您這樣說,還告訴我這麼多關於媽媽的事情,您知道她是怎麼去世的嗎?

  杜編又喝了口咖啡,嘆口氣,說,罷了罷了,如今她的女兒也長這樣大了,依我看,即使我告訴你,你也不會做出傻事,對嗎?

  我拼命地點頭。

  杜編才說,是被她的丈夫逼死的。

  被我的……父親……?我雖未問出口,但一雙眼睛已經睜得血紅。

  杜編皺著眉頭,艱難敘述,仿佛那是一場恐怖駭人的噩夢,他不願多做回憶——

  小吳入獄兩年後,突然有一天有個黑社會的頭目把他贖了出來,原是一起入獄的,那個人花了些心思就早早地出去了,又去帶走小吳,小吳便任他做了大哥。

  回去後,他定是對素水又跪又求,說一千道一萬,都是自己被陷害,被誣衊的措辭,素水那丫頭,死心眼的厲害,不知道中了什麼蠱,這一生就跟定了小吳。

  心一軟,就原諒了那個禽獸。

  這之後一晃就是三年,五月五歲多了,素水喜歡給她打扮,儘管小吳常常跟著那個什麼大哥好幾天不見蹤影,但她自得其樂,閒時又著手寫第二本長篇小說,就是我前幾日給你的那本《久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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