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9-12 22:10:05
作者: 墨小芭
[時光可以壓平一切,愛,思念,妒忌,埋怨,痛楚,還有……恨?如果時光的重量足以將恨壓得光滑平整,如割腕後留下的一條魚鱗樣的傷疤,是不是也未免太過可怕?]
素水的第二本書還沒寫完,吳森景又入獄了——上了大哥的女人,怕惹麻煩,乾脆殺了那女人滅口。
素水抱著洋娃娃一樣的五月去探監,吳森景哭著祈求,素素,尹大哥他愛你,非常愛你,你去找他,你可以……總之,求你救我!
他懦夫一樣跪在監獄裡塵埃四起的地面上,哭著哀求他的妻子,不停地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素素救我……
素水將五月寄放在杜老師那裡,去找那大哥,冷靜地在他面前褪下衣裙,筆直倒在床上。那大哥,許是要報復,竟讓素水為他生一個孩子。在孩子出生之前,他可以保吳森景不死,孩子一旦出生,他便將吳森景保釋出來。
你若要問,沒有法律?沒有人性?
社會的陰暗面,就像月亮的背面,你永遠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黑,多可怕!
素水便懷了第二個孩子。也是在那一年,她寫完《久夢初醒》,文筆已不是之前那種青澀懵懂又招人喜歡的樣子,反倒冷酷殘忍得可怕,所以這本書一直沒有出版。杜編輯是想讓素水的讀者永遠記得她純淨透徹的文筆。
他也曾問過素水,聰明如你,怎麼在愛情面前愚鈍得讓人恨!恨得牙根痒痒!
素水但笑,看著遠處玩耍著的五月,說,孩子可以沒有媽媽,但不可以沒有爸爸,不然,一生遭人欺負。
她竟沒有想過,那樣的父親,反倒不如柔弱的她了。
夏天的時候,素水生下一男嬰,連看都沒看,就抱去杜編輯那裡,說,這是救吳森景的籌碼,看好。
她冷酷決絕的樣子駭人得厲害。攔又攔不住。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素水打電話給杜編輯,說,求求單大哥,讓他帶著我的孩子們跑,快跑。
電話很快就斷線,杜編輯心裡怕得厲害,不知發生麼什麼事情,不敢耽誤,找到單和,將那剛出生的男嬰遞給他,告訴他快跑。卻突然發現小五月不見了,於是兵分兩路,單和帶著朗朗先走,杜編輯留下尋五月,尋到了再聯繫。
天已經黑了,沒有小五月的消息,單和便說他去學校附近找找。
好容易在一大片雜草叢裡找到五月,卻聽說,素水死了,警方初步認定是自殺,匕首刺進腹部,失血過多致死。
……
以上,是我將杜編輯的話整理歸納,得出的一整條線索。
那天晚上,我像是失去靈魂的孤魂野鬼,不說話,也不哭。
城諫將我背回家,讓我躺好,又給我蓋上被子,吻了下我的額頭,說了晚安。然後他離去。
夜裡,朗朗跑進來撒嬌,說,姐姐姐姐,家裡停電了,跟朗朗一起睡吧。
說著,軟軟的小身體爬進被窩裡,小臉蛋兒在我的胳膊里蹭啊蹭的。
我猛然坐起,尖叫著將朗朗推開,大喊,滾!你這個殺人犯的孩子!你太可怕!滾!!!
朗朗在黑暗裡怔了一會兒,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我捂住耳朵繼續大喊,青貓,青貓,帶他走,帶他出去!
青貓穿著睡衣揉著眼睛跑進來,問我,發什麼瘋呢,這是你弟弟!
說完恨恨地白了我一眼,上來抱朗朗。
朗朗長這麼大也沒在我這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平日裡薄荷梁小柔又寵他寵得厲害,老單在家時也是把他當個小祖宗一樣哄著。所以朗朗上來了脾氣,掙脫來青貓上來拽我胳膊,哭著說,姐姐姐姐,你不要朗朗了嗎?哇……
我恨恨地看他,從口袋裡拿出青貓給我的那張照片,指著上面的尹叔叔說,你看清楚,這個才是你爸爸!老單根本就不是你的爸爸!
我一定是瘋了……
對一個讀小學的孩子說這樣刻薄惡毒的話,不是瘋了是什麼?
朗朗站在那裡哭著說,姐你不要這樣,我不是那個人的孩子,我們都是爸爸的小孩兒,是老單一個人的孩子……
青貓看著我,沒有說話,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是要我自己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朗朗見青貓走了,小心翼翼地過來扯我的衣角,囁嚅著說,姐姐,朗朗是姐姐的親弟弟,對嗎?
我點點頭,伸手抱他,拍拍他的後背,說,是姐姐不好,下午在便利店受了客人的氣,回來就把氣撒在你身上,是姐姐錯了,不怨姐姐行嗎?
朗朗抬起通紅的眼睛看我,一抽一抽地說,朗朗不怨姐姐,姐姐下次受了氣,就回來罵朗朗,打朗朗,都行,可是別說朗朗不是爸爸的小孩兒好嗎,朗朗只有一個爸爸,一個姐姐……
我點點頭,說,姐姐以後再也不說了。
夜已深了,窗外是一片柔和渙散的黑暗,忽淺忽暗,那淺的黑,是被燈光沖的淡了。我和朗朗在頭頂貼滿螢光星星的天棚下,相擁著流淚。
從那之後,不知是不是我把他嚇得不輕,朗朗忽然間變得沉穩懂事,話也少了許多。我才終於明白,那天夜裡,我的胡言亂語,我充滿仇恨的目光,傷害了這個孩子純真的內心。
這之後的我,過得循規蹈矩,仿佛從來就沒有知道我的媽媽素水,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恢復了記憶。
八歲之前的記憶,我全部想起來了,每一個畫面,每一句對白,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沒有對任何人講,所有人都以為,我還是那個失去過記憶的單五月。
我只把這個秘密講給夏莫聽,我去他的墓地,放一束白色鮮花,我們說好,彼此之間不藏任何秘密,所有痛苦的回憶和過往,都要彼此分享,這樣,痛苦至少減輕了一半。
夏莫,我猜你的頭髮已經長得很長,遮住你漂亮的琥珀色的雙眼。
你在那裡,是不是也找到一個女孩子,輕聲輕語地哄你剪頭髮呢?如果有,我會嫉妒的。
青貓現在很好,她有了家,仍去逝水唱歌。她常常唱的一首歌就是《最近還好嗎》,有幾句歌詞我記得特別清楚,我一個人也會勇敢好好過,不讓你擔心多一秒,你就是我的天使,給我力量能夠堅持,心裏面有你建的角落,脆弱時我能夠躲一躲。她唱著唱著,就會因為太過想念你而掉下眼淚。
不過你放心,她很堅強,即使你沒有陪在他身邊,她心中你親手建的溫暖城池也足以溫暖她一生。
薄荷也與她和好如初,她是最愛你的妹妹,你知道的。
我呢,見過杜編輯之後,突然有一天夜裡就想起了一切,那麼突然,在我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
那時候我在杜編輯家裡貪玩兒,見媽媽要一個人走,我便偷偷藏在車后座上。我想跟媽媽玩兒個老遊戲,她發現我時會親親我的臉蛋兒,我就會笑得很開心。
但是那一天媽媽沒有發現我,我在後面無聊,竟然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車子停在一大片麥田旁邊,放眼望去,金黃色麥田之上斜飛過幾隻飛鳥,它們發出尖銳的叫聲。
那叫聲里,還有媽媽的尖叫,悲傷的,絕望的,痛不欲生的尖叫。
我朝著那個聲音跑去,穿過一大片草叢,有蟋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嚇得拼命地跑。
然後我就看到一個小屋子,媽媽和一個男人在對峙。我屏住呼吸不敢說話,聽見媽媽說,孩子已經生下來,你找人救出吳森景。
那男人悲傷地看著母親,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可憐,他說,素素,為什麼吳森景這樣利用你,你仍是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去救他?如果是我,我絕不會讓你遭受半點兒傷害!
媽媽淒楚一笑,認真地回答那男人的問題,我的傷害,不正是你尹大哥給的嗎?我會救吳森景,只因為他是月月的父親,月月可以沒有媽媽,但是不可以沒有爸爸,她會一生遭到欺負。
姓尹的男人朝後退了兩步,恨恨地說,我要你給我生孩子,也是希望你能看著孩子的份上可以看我一眼!可是你為什麼……
媽媽一字一頓地說,在那個孩子出生之前,吳森景就已經是五月的父親了。
男人怔住,臉上神情非常痛苦,像是失去了一切的痛苦。他說,我不會放了吳森景,如果他沒有死在監獄裡,我也一定不會留他的狗命!還有你們的孩子,我要她死!這樣一來,你就只有我,只有我們的孩子了對不對!
他的雙眼猩紅,像一頭走投無路的野獸。
媽媽沒理他,轉身拿起桌上的電話匆匆撥了號,說,求求單大哥,帶著我的兩個孩子跑,快跑!
那男人走過來,奪過媽媽手裡的電話,說,你打給誰?
媽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後,她冷靜地拿出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
男人嚇得慌忙阻攔,素素!你放下刀,你快放下!
好好好……我叫人放了吳森景,也不會傷害你的女兒,你快放下刀!
媽媽淡淡地笑著,說,尹大哥,我知道你說話算數,但我早已沒了活在這世上的意思,吳森景負我,我是對他灰了心才要走這條路。尹大哥,這些年來你待我不薄,處處為我著想,替我打算,我也明白,你是見吳森景太沒出息才出此下策。我不怪你。
只是,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因為沒有父親而被嘲笑,被欺負……
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將那匕首刺進腹中……
男人悲慘的號角聲聽起來那麼可怕……
媽媽的聲音還在耳邊盤旋,快跑,快跑……!
我拼命地跑,高高的韌草劃破我的手心,我哭著奔跑在麥田的盡頭,仿佛有嗜血的獸在追逐,最後被四處尋我的老單發現了。
老單為了保護我和朗朗的安全,做起了鞋匠,他說,像尹叔叔那樣的人,是不會將破掉的鞋子拿去縫補,而修鞋時又必需埋頭工作,再沒有比這個工作更能夠不被人注意的了。
……
夏莫,說到底,殺死我媽媽的兇手,竟是我的親生父親了。
不過你不必擔心,拉風爹一定會找人揪出他來。
時光是最有效的良藥,教會我們忘記恨,刷的一下撫平所有的傷口。
再見夏莫,明年這個時候,我還來看你,把我的憂傷說給你聽,我知道你比所有的人都更願意聽。
時光匆匆,兩個月的計算機班很快就結束,湯姆請我出去吃飯,我也欣然應約。
湯姆看著我笑容淡淡,歪著頭說,五月,你這個樣子,在我面前慵懶得像一隻貓,一點兒防備之心都沒有,當心我為你放棄Gay的身份。
我大笑,做個直男也不錯。
湯姆忽然一本正經地說,五月,雖然不知道你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也許我也並沒有資格與你說這樣的話,但是五月,你才十八歲,十七歲的開始,你發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現在你就要過十九歲生日,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你可以開心些。
我疑惑,我看起來難道不開心?
湯姆說,開心不是咧咧嘴巴彎出一個弧度那麼簡單。你不知道你此刻看上去多麼需要刻意,你哈哈大笑時,你的朋友們,卻都難過呢。你這樣子,他們會認為自己的存在毫無用處,還要你強顏歡笑給他們看,反倒成了情感上的累贅。
我幡然悔悟,原來城諫的心情是這樣,還有薄荷青貓梁小柔朗朗,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吧……
說起青貓,她早已回去逝水工作,拉風爹待她不薄,知道她此刻早已沒有可以依賴的人在,便在逝水裡打通了一間屋子,裡面衛浴廚房齊全,還有一大片陽光可以照進來——青貓終於有家了,這麼久以來的流浪,命運終於在她付出巨大的代價後,送了她一個家。
只是吳森景一直沒有找到,所以拉風爹不准青貓擅自出去,怕出什麼岔子。
而薄荷則與夏媽媽賭氣——只因夏媽媽一句,你根本不懂什麼叫吃苦——咬牙切齒地到餐廳當小服務員去了。沒有人不大跌眼鏡,那個穿著牛仔褲,帆布鞋,印著店標的T恤的女孩兒,竟是薄荷嗎?薄荷不應該是踩著八厘米高的高跟鞋,亮皮短裙,奢侈品大衣?
我和梁小柔在那家餐廳門口呆呆地看了一下午,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嘖嘖嘖,看什麼賀歲片,今年過年看什麼?就看薄荷端盤子!
她這是要試試夏媽媽之前過過的生活,一個家庭主婦,死了丈夫,一個兒子精神不穩定,一個女兒成天惹是生非,家裡還有一個婆婆要養活,怎麼辦?自然是從最底層的工作做起,刷盤子,送牛奶,到夜市賣婆婆種的蔬菜,還順便做起接送孩子的工作,自己的孩子都來不及接,先要將別人家的孩子一個一個送回家。
薄荷說,真是不容易,端盤子,端的不止是菜,還有尊嚴,把整個生活都用一雙手穩穩地端好,不能掉。
也許是自己吃過了苦,我現在,沒有那麼恨媽媽,她也不容易。
麥蕭為了給薄荷捧場,天天跑去吃小炒,吃得越發胖起來,笑起來時仿佛回到從前,下巴上的肉一顫一顫,倒還真是沒見過這樣肥還看起來帥氣十足的男生。
梁小柔身體不好,薄荷給她送去許多補品,回來告訴我,她見梁小柔在哭,薄荷一進去,她匆忙擦了眼淚,薄荷也就沒再問。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小柔與我們的關係再不如小時候那般熱絡,有心事從不與我們傾訴,有時候說出來的話還頗見刻薄。我總想找個機會與她好好談一談,但總也找不到恰當的時機。
臨近畢業,大家都在各自忙著自己的生活,這個冬天也過去了一大半,新年的鐘聲也離得不遠了。
而我也終於通過J·工作室一年一度的招聘會,通過筆試和面試,再度成為工作室實習生的一員。
元旦這天,整個城市的積雪都在艷陽之下緩慢融化,道路潮濕泥濘。麥蕭要回家陪他的額娘,薄荷便來找我一起過節,青貓也自然是來了,我又給梁小柔打了電話,幾個人組團到節假日還營業的超市採購食物。
薄荷給朗朗買了一套很Q很喜慶的衣裳,他很喜歡,立即穿上。
四個人在超市里廝殺半日,終於大有收穫地回家去。
才下午,鞭炮聲已經一茬接著一茬地響起,碰嗙的聲音震耳欲聾,喜氣洋洋。
我和梁小柔負責煮飯,青貓帶著朗朗去掛燈籠、貼福字,薄荷將買來的食物用品一一分類歸納好。
樓下的小區聚集了好些與朗朗同齡的孩子,手裡擎著冰糖葫蘆,小心地蹲在地上將小型炮仗點燃,尖叫著看它騰空炸開,各個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笑容。朗朗看著眼饞,也拿著零花錢下去買了小型炮仗,加入孩子的團隊。
屋子裡正忙活著,城諫來了電話,問我晚上可否光臨蹭飯,我們自然是列隊歡迎。
夜幕降臨的時候,屋子裡充滿食物的香氣,七彩糖果撒了一地,隨手撿起一塊,剝開糖紙塞進嘴裡,甜。
蘋果橘子都在客廳里滿滿地擺著,好不熱鬧。
只是這一年元旦,卻少了兩個重要的人。
夏莫是一個,老單是一個。
三個女生在屋子裡各懷心事地忙著,雖然沒有辦法盡興,但那種笑容卻不是裝出來的。我們已經學會了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時間,這些年來,我們跌跌撞撞,學會了太多。
快開飯時城諫來著,肩上扛著朗朗,手裡提著紅酒和上好的牛排。朗朗也有十幾歲了,也許營養不良,看起來還是七八歲的孩子模樣,倒是腦子長得飛快,什麼難題也難不倒。青貓說這就是光長腦子不長個,我覺得很有道理。
薄荷白城諫一眼,真會挑時候,聞著飯菜香進來的?現在來,再找不到半點兒活兒讓你幹了。
城諫笑,說,我只管吃,點評菜色,也是大大的難事一件。
大家熱熱鬧鬧地上了桌,開了酒。
已經七點,小區不遠處的廣場上已經噼噼剝剝地燃起,哨音此起彼伏,漆黑夜空一次又一次亮得刺目,各種顏色形狀的煙火映在夜幕之上,燈火通明。
大片的月光籠罩在小區的石子路上,在這個熱鬧非凡的夜色里安寧得不可思議,我看著窗外零星飛舞著的雪花,覺得自己此刻幸福得有些不夠真實。
燈光籠罩在我們醉意朦朧的臉上,每個人都看起來生機勃勃,足以對抗一整個冬天。這是久違的笑容,久違的團聚,雖不夠完滿,但我已經知足。
城諫從廚房裡拿出紅酒,放了一張CD,鋼琴優雅浪漫的聲音圍繞著我們,我看著城諫,他的笑容也格外地溫暖。
如果可以,我希望這一刻永不消失,這樣的幸福永不停止。
酒足飯飽,大家東倒西歪地賴在客廳里,誰也不想打破這種懶洋洋的休閒時光。朗朗拿出跳棋,等著青貓等人一個一個敗在他的手上——他的確有這個本事。
城諫覺得這小子氣焰太高,也加入了打敗朗朗的團隊,我正看著他們認真的樣子笑呢,電話來了,陌生的號碼。
我接起電話,聽到另一頭格外熟悉的聲音,顧西銘說,五月,元旦快樂。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聽得出格外沙啞。我說,你也是,元旦快樂。
有一個巨大的煙花騰空炸開,形成一個巨大的金燦燦的花團。
顧西銘說,我想見你,五月,這一生,只這一次,好嗎?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見他說「這一生,只這一次」的時候,心裡非常的難過,像是一碗冒著濃煙的滾燙的油潑在心臟上,那種煎熬的疼,無法用語言表達。
我穿上外套,對城諫和梁小柔他們說我要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大家玩兒的正起勁,沒有誰搭理我,只有城諫抬起頭看我,一雙眼睛漆黑如夜,他說,去哪兒?我送你過去。
我說不用不用,去見一個朋友,馬上就回來。
城諫點點頭,繼續跟朗朗玩兒跳棋。我關上門的前一刻,聽到朗朗歡呼著跳起來,城諫叔叔也輸咯!
我剛到樓下的時候,城諫在窗口喊我,讓我早點回來。
我點點頭,說,知道,放炮竹前肯定回來。
城諫笑著點點頭,朝我揮了揮手,做了個口型,我看出那個三個字的口型是,我愛你。
我立即紅了臉,轉身跑了。我知道他正看著我的背影溫暖笑著,這是他第一次說愛我,他一定也知道,直到我下車見到顧西銘之前,我也是溫暖笑著的。
我們在醫院附近的咖啡館見面,我到時他已經點好了咖啡,服務生剛剛端上來。
加兩包糖一包奶精的藍山是我的,什麼也不加的曼特寧是顧西銘的。
這樣的默契如今還在,我不知是不是應該慶幸。
顧西銘又對我說一句,元旦快樂,五月,你看起來很好。
我微笑著說,謝謝,你好些了沒有?
顧西銘沒說話,眼睛上蒙著一層淡淡水氣,他說五月,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們便出了咖啡屋,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就像很久很久我們常做的那樣,兩個人肩並著肩,即使一路無語,胸腔里的幸福也滿滿得就要溢出來。
雪花飛旋著落下,我故作大方,同顧西銘說,像小幽問好。
顧西銘點點頭,說,你與城諫一起,我也衷心祝你幸福。
我喉嚨一緊,仰頭看他,擠出一絲笑容說,恩,你和小幽,你們也幸福就好。
這種感覺,竟有些近似於分別。我心裡難過,問顧西銘,何必搞成這樣,我們即使不在一起,但內心本就沒有恨意,何必……
顧西銘打斷我,五月,你太善良,又太天真,總是想把所有的壞事都變成好事,你一定在想,我們做不成戀人,至少可以做相互祝福關懷的朋友。
但是五月,這是不可能的。
有一種愛,如果不能斷得乾乾脆脆,就會變成一種傷害。
我笑問他,你對我還有愛?若沒有愛,又哪裡需要斷得乾乾脆脆的呢?
顧西銘便不再說話。
我不理解顧西銘的想法,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沒有愛,也沒有恨,又何必計較這些莫須有的定義。
我說,我該回去了。
顧西銘說,我送你。
我們誰也沒有攔車,默契地步行向前。
頭頂的天空不斷地有煙花綻放,如燦爛千陽,一明一暗之間,我看顧西銘的側臉,想起十六歲時他的紳士模樣,仿若隔世。
我將下巴埋進城諫送給我的圍巾里,低頭看著腳下的路,白雪落在毛茸茸的雪地靴上,如一朵綻放的潔白花朵。
到樓下時,顧西銘看著我,臉色並不明朗,若我沒有看錯,是帶著憂傷的,他說,五月,再見。
我更正,是再也不見。
顧西銘轉身時,我一字一頓地說,方才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說希望你幸福,但不是要你與紀小幽一起幸福。如果你們真的在一起了,也永遠不要給我發請帖,我沒有那個多餘時間去憤怒,去撕那帖子,去詛咒。
他笑笑,說,知道,若你和城諫最終走到一起,無論如何記得給我發喜帖,我想知道你過得快樂。
沒有你和紀小幽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自然會過得很快樂。
我如此費盡心機說些言不由衷刻薄無情的話,無非是希望自己可以如顧西銘一樣,將他忘得乾乾脆脆。
從今往後,我們無論是生老病死,還是榮華富貴,都再與彼此毫無關係。
原來失去一個人,一個在你生命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是需要花費這樣大的力氣。
進了小區,城諫正站在明明暗暗中看著我,他說,見到朋友了?
我說見到了。
城諫便上來揉揉我的頭髮,說,走吧,點菸花。
我扯著他的衣角問他,怎麼不問問見了誰?為的什麼事兒?
城諫說,你想說的時候就告訴我。事實上,不要說是去問你,我甚至想過要跟蹤。但是我知道你需要被尊重,我怕自己做了你不喜歡的事情,你又要將我推開。五月,說實話,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我都不曾愛過任何一個女子如愛你這般,萬念俱灰。而你就是這灰燼中永不熄滅的紅色星火,讓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即使一次一次被你推開。
我看著月光與煙火之下,城諫認真而又彆扭的表情,這是我聽過最動聽的情話。
我想,從今往後,無論走了多少路,遇見多少人,都再也沒有人會這樣甘心陪在我身旁,無論我是那個乏善可陳的我,還是那個歇斯底里的我,又或者說暴食症抑鬱症的我,沒有媽媽爸爸入獄的我。
這麼多的我,城諫都可以細心對待,給她溫暖,不讓她懼怕黑暗。
我摟住城諫的腰,將臉埋進他的胸膛,用極小的聲音說,實際上,你才是那枚星火,一直照著我並不平坦的道路,給我勇氣。我方才去見了顧西銘,我們一起喝了咖啡,走了很長的路,然後他與我友好地道別。我們都用盡了全力去放棄對方,所以以後,我再也見不到他,他也永遠遇不上我。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的語氣裡帶著悲傷,但我知道城諫可以體諒,因為我也對他說了那三個字,最老土卻最真誠的三個字。
元旦過後,整個洛城的天氣回暖,空氣濕潤清爽。
接著是春節,休假過後,J·工作室很快發來了上班通知,整個公司怨念橫生,第一天上班,竟然就碰上了情人節。
我很不厚道地笑著埋頭工作,於我而言,在情人節這一天,與城諫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吃飯,是足夠美好的一件事。
中午開會時,Kaven甩給實習生一套服裝廠發下來的設計要求,因為是小公司的案子,索性丟給我們練練手。
在服裝方面,梁小柔的功底到底比我強了許多。原本想要找她幫忙,還可以幫她爭取進入J·工作室的機會,但我卻怎麼也聯繫不上樑小柔。
案子加急,只好放棄請求外援,埋頭做事。
快做完初稿時,窗外已經是一片朦朦朧朧的青灰色。
電話鈴聲開始此起彼伏,伴隨著「對啦,我們老闆就是這樣變態」或者「我哪有外遇!是老闆壓工!」或者「雖然我沒有男朋友,但好想跟城大哥一起過節哦」等對話,聽得我很是為城諫的安危擔憂。
或許城諫也感受到了從工作室的四面八方湧向他的怨念,在被群毆之前提前宣布下班了。我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又在MSN上與薄荷鬼扯了半天,待全工作室的人幾乎全部走光時,城諫才從他的辦公室里走出來。
他穿西裝,沒有戴領帶,手裡拿著外套,簡單筆挺的白衣黑褲已經足夠吸引各類生物的眼球。
事實上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美不美,與各人的氣質有著非常重要的關係。
同樣的白衣黑褲,有的人穿起來就像普通上班族,有的人穿起來就像黑道大哥,有的人穿起來會像落魄的下崗職工,還有的人穿起來就像從時尚雜誌里跑出來的T台模特。
我花痴地看了他一會兒,提起包包要走。嫣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落落大方地說,城諫,今晚我請客。
然後轉頭笑著問我,五月也一起好嗎?
我覺得如果這時候我跳腳說NO!未免太小家子氣。正在思考要如何委婉拒絕時,城諫十分簡單地說,不了,我與五月有了約會。
嫣然漂亮的淺灰色隱形眼鏡上閃過一絲惱怒神情,但很快,她笑著說,何時成了五月的長輩?不問問她的意見未免太不給她留面子。說完對我優雅一笑,仿佛是在替城諫的魯莽向我道歉,她說,怎麼樣,五月,陪陪我這個單身漢?
是這樣的,無論是薄荷還是青貓,她們都曾經說過,五月笨得像熊,有個坑就往裡面跳。
我覺得,她們實在是太理解我……
我看著嫣然大方迷人的笑容,不知哪裡來的神經,說,好,奉陪!
城諫看著我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份憐憫。
這一天簡直糟糕透頂,嫣然帶我們去的地方竟然是她自己的家。
到了門口,她埋頭在包里找鑰匙,翻了半天,轉身對城諫說,用你的鑰匙開吧,我好像忘記帶鑰匙。
於是城諫就真的從他的包里翻出了一串鑰匙……
我承認我醋意大發敵意大增濃煙滾滾了!
但我仍是跟在城諫和嫣然身後進了屋,好氣派的房子,光那一套白色真皮沙發就夠我畫圖畫到胳膊斷掉,按個假肢繼續畫再斷掉。
我大致分析了一下目前的狀況,三個人的格局和造型非常非常像是城諫領著大小老婆回到家。大老婆負責到廚房做飯,小老婆唯唯諾諾跟在他身邊看大老婆的眼色。
然後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果城諫翻了小老婆的牌,我就功德圓滿了。
想到此,我突然滿臉通紅。
記得以前城諫跟我提過,嫣然是他從小玩兒到大的朋友,兼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我從青貓那裡學來一句話,反應給他聽:沒有姦情的助手不是好助手,不養助手的老闆不是好老闆。
當時城諫整個臉都青了,差點兒舉著菜刀去剁了青貓。
但他也坦白,在十六七歲那會兒,嫣然的確與他有過一段純真的戀情,純真到拉個小手都會回家嬌喘半天的那種純真。怎奈雙方父母都是同一家醫院裡的幹部,兩人就從純真的小情侶演化為一個上大號另一個可以面無表情地在旁邊站著刷牙的地步了,所以後來也就和平分手。
但我心中還是別有一番見地,畢竟十六七歲時的愛情是最真誠也最單純的愛情,像我和顧西銘這樣老死不相往來也就罷了,兩人整日見面,一個高貴優雅,一個桀驁俊美,怎麼可能不將「家人一般的感情」再度演化為「情人一樣的愛情」呢!
所以我坐在嫣然家的真皮沙發上,整個人變得非常惆悵。
晚餐是嫣然親手做的牛排和沙拉,佐以紅酒,放了一張風琴CD。
我抱著非常挑剔的態度品嘗她的手藝,發現自己是在雞蛋裡挑骨頭,我想通了這一點,變得更加惆悵。
飯後,我爭著幫忙刷碗,嫣然毫不扭捏立刻應允,我便在廚房裡刷碗,聽著客廳里兩人談笑風生,中間夾著幾句英文,風趣又開心的樣子。我覺得自己與嫣然之間完全沒有可比性,就像你拿劉姥姥跟薛寶釵比。
想當初我暗自與紀小幽相比時,因知道她內心險惡,所以總覺得自己雖然是鄉霸,但卻鄉霸得光榮。如今與高雅得體的嫣然一筆,真是熱淚逆流成河……
我刷碗碗,一個人淒淒哀哀地蹲在廚房沒出去。聽他們的談話接近尾聲時才裝作一副才剛洗完的樣子進去客廳。
城諫拿了我的外套給我披上,說,伸胳膊。我就把胳膊伸進袖子裡去。城諫又說,戴帽子。我就乖乖把帽子戴上。城諫又和嫣然說,我們回去了。
嫣然失望一笑,再見,沒心沒肺的朋友。
城諫攔我在懷裡回敬,朋友,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整個人目瞪口呆,覺得他們果然是可以共用衛生間而不需避嫌的關係,太讓我承受不住了。
城諫送我回家,朗朗早睡了,屋子裡靜得很澎湃,澎湃得很桃色。才一進屋,城諫便借著月光在黑暗中吻我的眉心,又吻我的臉頰,再吻我的耳垂和嘴唇……
我整個人筆直地立在他懷裡,心臟短時間猝停,覺得罪惡的時刻就要來臨,腦子裡還在拼死掙扎,是被翻牌呢,還是被翻牌呢?
正在我羞澀地胡思亂想之際,城諫放開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指環迅速戴在我手上。然後附在我耳邊邪惡地說,色女,我走了,晚安。
直到房間門被關上,直到樓下傳來汽車駛遠的聲音,我才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無名指上那一圈兒銀色指環,心中有暖流緩緩流淌,那一夜我睡了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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