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09-12 22:10:08
作者: 墨小芭
[猜一猜我的秘密怎麼樣?又或者,我們來交換秘密?我們的秘密,在歲月里發酵,腐爛,流出墨綠色的濃汁,流進我們年少輕狂的歲月里,如一面鬼魅糾纏其中的鏡子,反射出那段地如塵埃的往事。]
洛城的春天太過短暫,我們的日子平淡無奇地繼續前行,永遠不停。
在春末夏初的時候,梁小柔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而薄荷在小餐館端了幾個月的盤子後,突然有一天半夜跑來哭,我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抽抽搭搭地說,麥蕭那個王八蛋!我今天正跟一個客人吵架,罵到關鍵時刻,突然覺得頭暈得厲害,差點兒昏死在那個色老頭面前。
我驚訝,跟客人吵架?
薄荷說,這不是重點。
我說,這就是重點!哦,這樣哭哭啼啼,莫非是被炒魷魚了?
薄荷說,不不不,你聽我說重點,重點是我昏倒了!
我翻了個白眼,小柔三天兩頭地昏倒,我早習慣了,家裡還有補血口服液,你喝嗎?
薄荷翻了個更大的白眼,說,她三天兩頭昏倒不代表她三天兩頭懷孕!
我:難道你是三天兩頭懷孕?
薄荷:我只昏倒一次!
……
難道你懷孕了!!!
薄荷點點頭,蒙住臉往地毯上一躺,說,這才是重點。
這哪裡是重點,這簡直就是爆點!
爆點一出,薄荷媽立即放下手裡的一切飛回來了,差點兒把薄荷監禁,補藥湯藥一日三餐,甚至為了不導致「孕婦情緒激動」的現象出現,將國外就要結婚的男人甩了。
薄荷哭喪著臉對我說,這是我長這麼大,頭一次被我媽媽當做一個女兒對待,從前是從沒有過的,我在她眼裡不過是一台老虎機,除了吃她的錢什麼都不會。而她在我眼裡,也不過是台提款機,大家都沒有感情的。
我笑她,這叫女憑子貴。薄荷也笑,說,我知道媽媽早就後悔之前的行徑,誰不會犯錯呢,至少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將來會討厭我,所以我不會再阻攔她自己的幸福。
麥蕭還有半年畢業,聽說薄荷有了孩子,開心得肚子上的肉都顫了半天。立即抱著薄荷回去見媽媽,麥媽媽差點兒崩潰,到最後,兒子領回來的還是這個女人!
但有句俗話,人外有人妖,娘外還有額娘。薄荷能把麥蕭看得死死的,薄荷媽就能把麥蕭媽看得死死的。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總之麥蕭媽對薄荷簡直比當年對自己兒子還要上心。
孩子是五月初懷上的,馬上就要入夏,這孩子是在暖洋洋的季節來臨。
青貓聽了薄荷懷孕又得到家人許可可以生下來時簡直要開心得裸奔了,但礙於不能隨便走動,我們便去逝水看她。
青貓問孩子有沒有名字,薄荷說,有的,叫麥小樂,男孩兒女孩兒都能用。以後你就是小樂的大媽,我排第二。
我看到青貓的眼眶紅了,怯怯地凝視著薄荷還未隆起的肚子,說,你好小樂,我是大媽。
那段時間我常常沒事忙的時候就和城諫一起逛嬰兒用品店,給麥小樂挑選小小的衣服和玩具。
然後有一天,我看見葬禮用車從顧西銘家門前緩緩駛過,一對夫婦互相攙扶著上了葬車,正抱在一起痛哭呢,立在門口的保姆也早已哭得發抖。
那一瞬間,我又想起元旦那一天的顧西銘,他說,這一生,最後一次。
原來竟真是最後一面了。
初夏微涼的陽光透過葳蕤的梧桐樹,斑駁地落進我的眼睛裡,刺疼。
我跟在葬車後面一直跑,眼睛酸脹得厲害。一邊跑一邊回憶,腦子裡閃過一幕幕與顧西銘在一起時的畫面。
他每一次的等待,每一次的微笑,每一段的舞步,每一句足以讓我溫暖的話。
他將鑰匙遞到我手上說我們是一家人的畫面。
他吻我的唇角笑容青澀純淨的樣子。
他牽我的手走在漫天星輝下的側臉。
他說你不要怪紀小幽時悲痛的神色……
我不停地跑,胸腔劇烈起伏,和煦的風拂過我乾燥的臉頰。
天空飄起小雨,融融細雨粘在皮膚上瞬間被滾燙的體溫蒸發,我跑得累了,停下來,看著那車駛遠。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藍盈盈的澄淨,原來下得是太陽雨。溫熱的雨水流進我乾涸的眼眶裡,沖刷著我的眼睛,然後再帶著足足的悲傷落在地上,濺碎,消失不見。
我說顧西銘,我說再見。
我淋著太陽雨,漫無目的地走,我不知道顧西銘此刻會不會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會不會知道,他不見了,我是這樣寒冷。
他走了,也帶走我全部的年少時光,帶走十六歲那年我們天空中最璀璨的彩虹。
我看著前方的路,終於緩緩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胳膊。我終於明白,這一生中最為單純美好的那一段歲月,已經離我而去了。
再抬頭時,對面立著個女孩兒,是幽藍。
她歪著腦袋問我,嫂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站起來,擦了下脖子上的雨水,問她,你呢?
幽藍說,城光哥哥又搬家了,我正在尋他呢!對了嫂子——她烏黑的瞳仁滴溜溜一轉,狡黠地看著我說——我知道你爸爸的秘密哦。
又來了,神經兮兮的孩子。
我沒打算繼續理她,內心的悲傷還未散去,我得回去休息。
幽藍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在身後跳著大喊,梁小柔就要成你的後媽了!
我一怔,回頭給了這個囂張跋扈滿嘴胡言的女孩兒一巴掌,瞧,我被紀小幽帶壞了。
我說,話不要亂說。
幽藍捂著臉,大哭起來,她說你憑什麼打我!我媽媽都沒打過我,你這個瘋女人憑什麼打我!我又沒說謊,不信你去問你爸爸,問你的朋友梁小柔!
雖然非常懊惱自己打了這女孩兒,但還是再次警告,我爸爸是小柔的長輩。
幽藍哭得更厲害,哪有小輩和長輩接吻的!哪有小輩和長輩抱在一起接吻的!那個時候我明明就看見了,原本是要去你家和你談判,讓你放棄城光哥哥!我親眼看見的,那麼噁心!五月,我討厭你,你打我的事情我是不會原諒你的,我這就回去要我哥哥同你分手!
說完轉身淚奔著跑了。
留我一個傻站在原地,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親眼目睹梁小柔引誘麥蕭,麥蕭推開她跑了。
那時候我們還小,我卻已經知道事關重大。我去質問梁小柔,為什麼這樣做,明知道麥蕭與薄荷正在一起。
那時候的梁小柔,突然給了我一巴掌,咬牙流淚,說,五月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是你爸爸讓我與同齡人交朋友,我現在交了,你又憑什麼來干涉?
我不知道就在離我們不遠處,薄荷正流著眼淚慢慢地蹲下身去。
那之後,薄荷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有一條是「麥蕭不准背叛我」。
依薄荷的性格,這樣大的一件事,沒有揭穿,而是忍著保守秘密,即使是對我,也從來沒有提起,實在是太不容易。
我曾經試探著問薄荷,麥蕭重要些,還是朋友重要些?
薄荷想了良久,說,都重要。所以兩個都要保護,不讓他們有衝突。如果實在是要選一個,那麼我就選擇兩個都放棄。
又想起老單的話,想起從前梁小柔看著老單時露出的不尋常的眼神,想起老單入獄時,梁小柔突然失蹤,回來時帶回來的消息是,老單又減刑了。
各種猜測在我的腦袋裡扭成一團,如鬼魅般撕扯著我的神經。我打了輛車,鑽進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在這個冗長的夏天裡,我選擇了沉默,選擇了不去追問。我想,總有一天,當小柔想要告知我的時候,我就會知道了一切。
不久之後,我收到了一封梁小柔的掛號信。
不管怎樣,在失去聯繫至今,我終於收到有關她的消息,我還是覺得自己幸福得就要死去。
我打開信,上面這樣寫:
五月,我已經離開洛城,再也不會回去。
如果你決定將這封信公開,請來信告訴我,我會回去見你們最後一面,然後去自首。
十五歲那年,我殺了我的父母。
那次的投毒事件,其實是我做的,只是我沒想過自己會倖存,真的五月,請你相信我,我並不是我在為自己的罪孽尋找藉口。
那天媽媽覺得沒有吃飽,將我碗裡大半的飯撥給了自己,所以吃得毒少一些。
這些都不重要。
我才二十歲,已經犯下太多的罪,我覺得自己這樣髒。
事實上,從八歲那年開始,我就喜歡著單叔叔,我最愛的朋友的父親。
從他小心地將我從地上抱起來,為我的膝蓋消毒上藥,從他送給我一本聖經,微笑著告訴我,耶穌受的苦難比世人都多,從他慈祥地揉著我的頭髮,對我說,小柔,相信叔叔,你有著不比任何人差的未來的時候。
我就喜歡上了他。
你可相信,我的愛情就在我八歲那年萌芽,至今,早已成長為一個參天大樹。
後來,我將我的感情捧在掌心裡,拿去給單叔叔看,他卻說,我該擁有同齡的朋友。
於是我便去找麥蕭,喝得醉醺醺將他拖進小旅館。薄荷沒有看錯人,他將我拉出旅館,帶我回家。他說,小柔,不要做傷害薄荷的事情,你知道她多在乎你和五月。
這之後,我便刻意躲著單叔叔,但我的感情卻不知道要被我藏去哪裡。
我也曾經愚蠢地放任自己,在單叔叔面前褪下衣裳,奮不顧身地去吻他的胡茬。
我被他推開,那個曾經溫柔地撫摸我頭髮的手,將我狠狠地推開。
還有就是,上學那段時間,隔燕懷疑我援交,你和薄荷都相信我,事實上我也的確沒有。我只是去假扮情婦,幫老頭子們甩掉他的老婆或者已經厭倦的情婦。
好了,不說這些。
我曾以為自己為單叔叔做的很多,甚至在他入獄後去求那些較有地位的老頭子,求他們幫忙。但是事到如今我才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為他做過。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我好自私。
此刻我正在南方一座小城,地址和電話都在信封上,如果你不肯原諒,請將它交給警察。
友·梁小柔
我將信封上的地址工整抄在日記本中,燒了信,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雨後的彩虹在窗外不動聲色地懸掛著,散發出微弱的七彩光芒。
我睡了很久,在夢中,梁小柔正對我恬淡地笑著。
這個女孩兒,錯了好些年,終於等到寬恕的時光刷的一下過去,將她的愛與錯全部壓平。如今,她又回到自己八歲那一年,回到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最初,從新仰望頭頂那一日才剛出生的艷陽。
她這一生,才剛開始呢。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地持久,陽光亦前所未有地熱烈,空氣中有熱浪一叢一叢地緩慢拂過,讓人覺得視線有時候很模糊。
薄荷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看起來是正經的孕婦模樣了。穿著寬鬆的孕婦裝,嫩黃色的,帶著潔白蕾絲邊的那種,柔軟的鞋子,利索的短髮。說話時總是不經意間用手去撫摸肚子。
家裡堆滿了我們送的嬰兒裝,加上雙方家長都是一等一的購物狂,孩子還沒出生,就已經連七歲後的衣服全部買齊全了……
薄荷在家熱得煩躁,索性拉著我一起出去逛街。路過逝水時,順便進去看看青貓。她正坐在微弱燈光下調琴弦,見我們來了開心地撲過來,又在薄荷面前急剎車,反撲到我身上。
想死我了!在這裡簡直就是被打入冷宮的妃子!真要憋死了。
薄荷說,那同我們一起逛街去,那個吳森景,誰知道是不是早就死在哪兒了,這麼久都沒找到,難道要在逝水關你一輩子?
又轉頭問我,你說對不對,五月?這已經多長時間沒有出過逝水大門一步了。
未等我說話,薄荷已經壯志凌雲地握住我的手說,不管了,今天一定要讓青貓重獲自由!
我覺得不妥,拉住薄荷,再等等,人總是會被抓住的,現在還是不要冒險的好。
薄荷仰天長嘆,就去附近的百貨公司看看小寶寶的衣服,來回坐車,那個變態男人總不會出現在寶寶服裝區吧?
說罷直接將我和青貓一手環住一個便朝外走了。
為了保險起見,還給拉風爹留了張字條,告訴他我們的去向。
剛出了逝水的大門,青貓整個人就已經癲狂了。她捂著自己顫抖的小心臟滿含熱淚地說,藍天啊,白雲啊,滿大街的美少年啊,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們可還好嗎?!
薄荷捂住自己的臉,嫌棄地與我站到一起,說,一邊兒去,別說與我們是認識的。
青貓看著薄荷的肚子說,誰要跟你認識呢,麥小樂認識我就行。
三個人說說笑笑地上了車。
那一天,無論是薄荷還是青貓,都笑得格外地開心。
那一天,陽光發瘋一樣細密落上我們的額,照出一片薄薄的暖融融的光圈兒。
那一天,青貓一個人就挑了二十多件兒寶寶的衣服和玩具,直到把她的卡刷爆。
從商場裡出來時,已經很晚了,熱烈的陽光褪去毒辣的溫度,漸漸地稀釋在暖風中。夕陽毫無遮攔地掛在天際,幾隻黑色的鳥直直地飛過河面,河面之上,波光粼粼,橙紅色的光芒映照在下班的人群臉上。
我們幾個去攔車的時候,薄荷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提包落在方才的櫃檯上了。於是我回去拿,讓青貓帶著薄荷先把車攔好。
返回商場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眼血紅的晚霞,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我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嘰嘰喳喳地一同逛街了吧。
出來時,我有些頭暈,抬手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珠。
然後,我看到一個黑衣黑帽的男人,突然間從人群里沖了出來,夕陽在他手中的匕首上反射出刺眼的紅光,撞進我的眼睛裡。
手中的拎包掉在地上,我聽見從自己的嗓子裡發出的那一聲完全破音的尖叫——青貓快跑!
四周的人影快速略過,就像一場黑白電影的過度快進,頭頂的夕陽靜靜地停在那裡,那光比起之前的溫暖反倒多了一種殘酷的悽美。
薄荷大喊了一聲,不要!
然後,她在青貓早已嚇得不能動彈的身前不假思索地張開了手臂。
幾隻黑色的大鳥在青貓刺耳的尖叫聲中漸漸飛遠。
我的腦袋一瞬間變得空白無比,周身的血液也逐漸停止了循環,我像一個死人,目光空洞地看著薄荷痛苦地捂著肚子倒下來,她的身下是一片慢慢擴張的血水。
人群里開始不斷地有人尖叫著,有人打了報警電話,有穿著小洋裝的孩子嚇得哭了,有男人輕輕地捂住女朋友的眼睛,不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看到這悲慘的一幕……也有人,緩緩地跪下去,眼淚砸在還在不斷湧出的血液里,她輕輕地抱起被血染紅的薄荷,怔怔地說,薄荷……你別嚇唬我……薄荷,薄荷……你他媽別嚇唬我啊!
我在商場門口重重地跌坐在地,眼淚兀自地湧出來,我坐在那裡,呆呆地留著眼淚,找不出一絲力氣站起來,走去薄荷那裡。
好不容易爬起來,走了幾步,又腿軟地跌倒,再爬起來,一點一點走近我的好姐妹,走近那個從小到大在我心裡都傻得無藥可救的好姐妹,走近那個把朋友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傻姑娘……
——薄荷,你信誓旦旦地說要三十歲後再生寶寶的誓言哪兒去了?
——我啊,是希望這個孩子生下來,可以讓青貓不至於那麼難過。
我們抵達醫院時,薄荷已經完全昏迷過去。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被血液染得通紅。
進入手術室前,薄荷突然睜開眼睛留著眼淚說,麥小樂,你不能離開青貓媽媽……
薄荷的媽媽,麥蕭的媽媽,拉風爹,麥蕭,也都匆匆趕來,他們圍著我和青貓哭著乞求,到底怎麼回事,啊?告訴我五月,到底怎麼回事!什麼叫被歹徒刺了一刀?刺了哪裡?傷得重不重?
太多的問題,太令人窒息的傍晚,太冷的夜風。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這一切,我想,是不是又做惡夢了?這不是真的,一定是我做了一個世界上最最可怕的夢……一定是我嫉妒薄荷太幸福,所以才編造出來這一切……對,就是這樣,是我太惡毒了,呵呵,所以我知道錯了,拜託快點兒讓我醒過來好不好……
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青貓突然抓住拉風爹的衣服哭著說,是我,是我的錯,都怪我!是吳森景,是吳森景要來殺我,他突然衝出來……我嚇得動不了……我真的害怕!我動不了,可是……我不知道薄荷會突然站到我面前……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沒有出來,如果不是我,薄荷就不會遇見這樣的事情……
青貓語無倫次地說著,死命抓住拉風爹的衣服,哭著說,你們殺我了,你們殺了我啊!
麥蕭站在青貓面前,頭低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夕陽下,他臉上模糊不清的淚水。他緊緊地握著拳頭,似乎是在努力地抑制自己失控發抖的身體。青貓突然轉過神來,淒絕地看著麥蕭,拽他的衣服說,是我害了薄荷,是我害的,你乾脆一刀捅死我算了。
麥蕭忽然抬起頭,臉色蒼白,他什麼話也沒有說,抬起手,狠狠地抽了青貓一巴掌。
那一巴掌,用足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落在青貓的臉上。
青貓立在那裡,結實地挨了一巴掌,一動也不動。我明白,如果麥蕭沒有抽她,她一定會比死還難過。
兩個小時後,醫生走出來告訴我們,命是保住了,孩子流產,那一刀穿透子宮,以後,病人都不可能再生育……
薄荷以後,再也不會有小寶寶了。
那一天,青貓倚在醫院陰冷的牆壁上,身體慢慢下滑,她發出一聲近乎困獸的哀嚎,然後,她站起來,抹乾了眼淚。
從那之後,青貓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薄荷躺在醫院裡,非常虛弱,半個月之後才能勉強進食,也能夠坐起來聽我們說說話,但很快又困得合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那段時間,麥蕭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薄荷身邊,挪動著胖胖的身體,小心翼翼地為薄荷擦臉,倒水,由於是腹部中刀,為了防止傷口破裂,還要親手給她接大小便。
薄荷不許,拼命地推開麥蕭,不小心打翻了尿盆,尿液潑了麥蕭一身。
她絕望地哭,說,我以前說的都不算數,你不用陪著我,你滾!
麥蕭也不生氣,洗了毛巾輕輕地幫薄荷擦掉她手上不小心濺到的尿液,然後端著尿盆,慢慢地退出病房。
我去看薄荷,她睡得正熟,便和麥蕭到門外等著,這個漫長且灼熱的盛夏,忽然間讓我們感到很冷很冷。
麥蕭說,我小時候就常常看你們三個女生一起上學放學,裡面薄荷的個子最高,跟你們比起來膀大腰圓的,還帶著嬰兒肥,卻是三個里最笨的那個。
漆黑的頭髮扎著個馬尾,大大的眼睛眨著,淨問些傻問題,笑聲那麼大,嚇死人的大。
我和同學遠遠地看著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心想,這女孩兒也不知是太單純,還是缺心眼呢。
有一回,我們倆個一起回家,路上遇見幾個高年級的男生議論梁小柔,說的話忒難聽,薄荷擄了袖子二話不說地衝上去,像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跟那三四個比我們高了一頭的男生打得頭破血流。
我給她傷口上塗藥,她咧著嘴疼得直哭,還不顧擰著我的耳朵警告,不要告訴你們,怕傷了梁小柔的自尊。我看著她那仗義的樣子,覺得她實在可愛,不是之前那個馬馬虎虎的傻姑娘了。
我想,這個女孩兒,我得照顧她一輩子。
薄荷就是那種,完全不懂得顧慮自己感受的女孩子,所以我告訴自己,我得跟在她的後面,以後,我來顧慮她的感受,我來照顧她。
所以她去職高,我也跟去職高,她說喜歡小孩子,我就報了幼師班,呵呵,差點兒把媽媽氣得半死。
我看著身邊胖胖的麥蕭,又想起很久以前我們一起在逝水玩兒的日子,我記得我問他,怎麼報了幼師班呢,都是女孩子,去當賈寶玉去了?
麥蕭呵呵地笑,靦腆地說,我喜歡小孩子嘛……
璀璨的陽光溫暖地包裹著我身邊悲傷難過的小胖子,他大不如前了,沒有剛入學時那種刀裁的完美身段,也沒有之前那種帥氣俊朗的模樣了,他憔悴許多,身體因為長時間勞累和睡眠不足變得虛腫,可是在這一刻,當他微笑著忍住眼睛裡打轉的眼淚,與我緩緩地說著薄荷的時候,他變得高貴且華麗。
吳森景終究是被拉風爹找到,究竟是怎麼處理了我們誰都沒有過問。
逝水裡流傳著許多個版本,有的說是被活埋了,有的說是被斷了四肢丟到荒郊野外了,也有的說是在逃跑時被疾馳而來的卡車壓過去,成了一攤肉泥。
這些都與我無關,我不知道母親曾經為何那樣愛過如此不值一提的男人,但不管怎樣,我的父親,我和朗朗的父親,永遠就只有老單一個。
薄荷出院時,青貓也來了,她扶著薄荷,一言不發地走在她身邊。
麥蕭告訴我,那天,薄荷聽說麥蕭打了青貓,立即解釋,跟青貓無關的,你怎麼亂打人!是我硬要拽著她出去,說到底,如果不是青貓留了張字條給拉風爹,告訴他我們的去處,恐怕那天也不可能會突然衝出來那麼多逝水的人,吳森景也就不會那麼快被抓住了。
她抓著麥蕭的手說,麥蕭,你想想,我害死她的寶寶的時候,又有誰肯為了她,來抽我一嘴巴呢。那時候的青貓,不知道比我可憐多少。也許,這就是報應,我害死了夏小樂,所以,老天也把麥小樂帶走了。
麥蕭紅著眼眶揉揉薄荷的頭髮,說,是我不好,我見了青貓就與她道歉。
薄荷出院後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突然有一天給我發簡訊來,說,五月,姐妹們就等著你生小寶寶了,一下子生三個出來,我們一人幫你養一個。
我罵她,你當我是母豬呢,一生生一窩,你恨不得我生個十個八個。
薄荷回了個大大的笑臉,我不管,你要是只生一個,我和青貓還不得打起來,我可先說好了,我是大媽,下面的排名你們自己選就好。
那時我正在上班,手裡畫著圖稿,看了她的簡訊一口咖啡噴在圖紙上。
城諫恰好走出來,擰眉不悅,怎麼搞的,這是加急的單子。
我回了一個簡訊給薄荷,都是你,還得我被老闆大人罵。
城諫臉色更加陰霾,冷冷地說,五月,你對待這份工作也太輕佻。
已經是下班時間,公司里的人幾乎都已經走光,若是他私下這樣說我我不會有半點兒想法,但偏偏嫣然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笑著罵他,怎麼這樣對五月說話,太不給她留面子。
我一聽,頓時就被嫉妒的火焰燒得面目全非,我說,我就是這樣對待工作的一個人,你也早就知道,何必今天挑出來這樣說。
早知道自己的毛病,為什麼早不知道改一改?城諫指責道。
我深呼吸一口,說,如果沒什麼事,你們就走你們的,我留下來把圖紙畫完就好。
城諫竟真的拿了鑰匙,對嫣然說,走,我送你回去,讓她一個人長長記性。
嫣然憐憫地看了我一眼,與我友好地說了再見。
我看著城諫和嫣然走出去的身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挫敗感狠狠地將我擊倒。我強忍著眼淚從新抽出一張畫紙,拿著鉛筆打起了輪廓。
夏天的夜色總讓我聯想到鬼魅,我繃著一根神經畫完了圖樣,啪的一聲關掉了工作室里最後一盞燈。
世界暗下來的那一刻,我匆忙抬手抹了把臉上冰冷的液體。
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我仿佛看到遠處才剛剛完全暗下來的天空又浮現出絲絲灰濛濛的顏色。
打開門,踢掉鞋子,城諫正趴在客廳的大桌子上睡覺。我走過去,從後面輕輕地環住他,感受著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的,令我安靜下來的氣息。
他轉過身,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剛才,對不起。
我搖搖頭,說,我知道,如果我的工作沒有做好,同事們會說些難聽的話,我都明白。
可是……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在嫣然面前那樣罵我?我覺得比在全公司員工面前挨罵還要難受。
城諫在黑暗中靜靜地看了我半響,忽然笑著吻我的額頭,說,吃醋呢?呵呵,好大的醋意。
我立即反駁,誰吃醋呢,你才吃醋,你們全家都吃醋!
城諫只是抱抱我,灼熱的呼吸呼在我的頸間格外灼人。
我抬頭問他,是不是發燒了?
又伸手探他的額頭,好像的確有些發燙。
城諫說,沒事,我回去吃藥片休息休息便好了,你乖乖地吃飯,我做好了放在廚房呢。
我點點頭,擔心地看他。
城諫笑著說,乖,吃你的飯,我沒事兒。說完轉身離去,輕輕關上了門。我去廚房吃飯,木須柿子,排骨湯,一小碟涼菜和米飯。我頂著這些菜發了一會兒呆,覺得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容自己多想,趕緊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勺飯。
的確是餓了,我揮舞著勺子將飯菜全部消滅乾淨。
牆上的時鐘顯示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四十五分,我實在擔心城諫,給他打了個電話,關機。他每一次感冒都要嚴重到昏倒的地步,越想越覺得心慌意亂得厲害。
索性批了件單薄的外衣下樓攔車去了。
還好城諫早就給了我他家的鑰匙。在樓下,買了一碗熱粥才上去,累得氣喘吁吁地開了門,又怕吵醒了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去。
城諫房間的門虛掩著,我儘量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嫣然大半裸露著的後背從大開的門縫裡落在我的眼中……
城諫正貼著牆壁站著,與嫣然大肆熱吻,眼睛閉著,睫毛輕輕顫抖。
嫣然如一條美人蛇,軟軟地纏綿在城諫的身上,細長胳膊吊住他的脖子,曖昧而美好。
燈光之下,一對璧人。
我倒成了誤打誤撞的程咬金,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也不知道是怎麼走出來的,雙腿像是灌了鉛,沉重得幾乎抬不起腳步,只聽見身後我狠狠甩上的門,發出一聲頓重的嘆息。
我一邊哭一邊走在凌晨三點鐘的大街上,晨曦還未來臨,黑暗還未褪去,在這模糊曖昧的夜幕下,我的胸腔里漫過一波又一波酸澀的痛楚。
沒有了夏莫,我竟找不出一個可以在黑夜裡陪我走路的朋友了。
走了很久,累得直冒冷汗,我拿出手機撥了一個熟爛於心的號碼。
電話那頭,女孩子困意濃濃的聲音傳來,我不說話,只是哭,狠狠地吸著鼻涕。
女孩兒詫異地問我,五月?真的是你?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我哭著說,小柔,我要去你那裡,求你收留我。
我聽見梁小柔坐起來的聲音,她擔憂地說,你只管來,到了我去接你就是,別哭了。
我說謝謝,然後打了輛車,買了去往南方的火車票。
在候車室里,我一直回想著方才那一幕,就像一枚刺青,一針一針地刺在腦海里,怎樣也無法抵消。
在這個晨曦來臨的清晨,車站裡仍是人滿為患,他們是要去哪裡?也是想要逃避一段痛徹心扉的回憶嗎?當火車抵達終點的時候,他們是幸福還是心酸?
我正胡思亂想著,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一回頭,幾乎忘記了呼吸。
顧西銘!
竟然是顧西銘!?
我呆呆地看著他,滿臉寫著不可思議。顧西銘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白皙、挺拔,笑起來的樣子總是能夠輕易讓我覺得甜蜜。他站在火車站的人來人往之中,靜靜地看著我。一如十六歲那一年,我們每一次吵架後,他都會這樣站在校門口等著我。
然後他會對我說,五月,我想你了。
這一招百試百靈,不管我多麼悲傷或難過,都會因為這一句我想你了被撫平得光滑平整,接下來,我就會像一隻溫順的綿羊,將臉深深地埋進他朝我展開的手臂里。
可是這一次,他什麼都沒有說。
只是將目光移向我的臉龐,他說,五月,你看起來憔悴許多。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淚水沖刷了不知幾次的臉,抬頭朝他笑了笑。
好些年了。
離我們這樣面對面站立,心平氣和地說話的日子,有好些年了吧。
我仿佛看到顧西銘的身後,有一個又一個我熟悉的臉龐次第閃現,有夏莫,有月清,有青貓,還有梁小柔,薄荷。
他們圍在顧西銘的身邊問我,五月,你還喜歡著這個人嗎?還是,你在回頭的那一瞬間,迫切想要見到的,是那個叫做城諫的男子呢……
我垂下頭去,揉了揉眼睛,就有淚水沾滿了手背。
是我的幻覺嗎?顧西銘,不是早就……
顧西銘走過來,輕輕地抱了抱我,說,你怎麼了,五月?是要去哪裡?
我抬頭淚眼朦朧地問他,你不是……
顧西銘笑著說,你是以為我已經死了?
我說,不是以為,那天我親眼看見葬車從你家駛出來。
顧西銘的眼神黯淡下去,烏黑的眼眸透出幾許悲哀,他看著我,面無表情地說,走的是小幽。
我更加不解,怎麼可能?她做了心臟移植手術,怎麼可能?
顧西銘拉我在椅子上坐下,問我,幾點的車。
我說,還要好長一會兒,你呢?
我也是。顧西銘將手肘抵在膝蓋上,拇指拖著下巴,那就讓我陪你到火車發車為止。
他說,我與小幽,實際上都是領養來的孩子。爸爸媽媽沒有生育能力,於是她們領養了小幽,後來發現她有心臟病。無奈那個時候雙方都已經建立了非常深厚的親情,實在不想因為這個原因放棄繼續撫養小幽。
所以他們又領養了我,因為我與小幽一樣,都是Rh陰性血。
這樣,等我們都長大了,手術的條件也允許的情況下,我就可以幫助小幽接受心臟移植手術。
那個時候,我因為喜歡上你,一心想要放棄我的妹妹,呵,我是這樣自私。
是爸媽將我強行帶回家,連夜辦理了那邊的手術申請。
只是,到了那邊,小幽突然以死要挾,希望接受手術的那個人,是我。
所以……
那個接受了手術,並且活下來的人,是我……
我靜靜地聽著顧西銘說的這些話,竟然不可思議地冷靜。
穿堂而過的風迎面吹來,使我變得異常清醒。
紀小幽,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來綁住顧西銘,讓他一輩子記著她,不敢有絲毫怠慢。
我與紀小幽之間的戰爭,她是勝利者,完勝。
我的火車在顧西銘之前離開這座城市。顧西銘買了站台票來送我。
透過車窗,我看到窗外顧西銘模糊不清的臉,他告訴我,他要去尋找他的奶奶。我曾經的鄰居顧奶奶,那個忘記自己名字也忘記愛人名字老奶奶,那個在所有漢字當中只會寫「顧」字的和藹老人,竟然是顧西銘的奶奶。
原來我們之間的故事,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了線索。
車廂里有孩子的啼哭和大人苛責的聲因,我又回到那段如火熾烈又如冰刺骨的年少輕狂。
那些笑過的哭過的青春,仿佛一場呼嘯而至的悲傷,透徹地將我掩埋。
在顧西銘消失蹤跡的那些日子裡,城諫牽著我的手帶我到麗江看過的鯉魚,以及他落在我眉間微涼潮濕猶如青苔的吻,都像手間流砂順著記憶的指縫散落天涯。
火車緩緩地駛向南方,顧西銘的身影在不斷的倒退中變成一個模糊的微弱的光斑,直到消失不見。
火車呼嘯著,衝進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黑暗當中。
我躺在臥鋪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不知道睡了多久,接收到一條梁小柔發來的簡訊:五月,我突然有了急事,不能去迎你,十分抱歉。但我已找來比我更加可靠的朋友,他會帶我去找你。
合上電話,我繼續迷迷糊糊地睡著。
我想,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當城諫苦苦追求我的時候,我無法忘記顧西銘,一次次將他拒絕。
而當我終於深深地愛上城諫的時候,他卻可以擁抱著嫣然與她纏綿激吻。
是不是,在我愛上他的這段時間裡,他對我的愛,早已經耗幹了呢?
我昏睡了三十六個小時,又渴又餓又難過。
下車後,鬼魅般飄著順人群一同往出口走去。
南方的下午自成一派懶洋洋熱烘烘的氣氛,我在接站處來回望著,也不知梁小柔究竟找了什麼人來接我。
此刻的我已經餓得發瘋,哪怕是只癩蛤蟆跳出來告訴我,他是來接我的,我也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跟著他走!
終於,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如獲大赦地回過頭去,看到神情疲憊的城諫。
他的短袖早已濕透,頭髮油膩膩地貼在額上,眼睛浮腫,不停地咳嗽。
我轉頭就走,這些病症,嫣然的一個吻自然就會痊癒,不必我單五月厚著臉皮去關懷。
城諫追上來,拼了死力抱著我,說,五月別掙,我難受著呢,在這裡等了你一天,早早地就飛來的。
我繼續用力掙雜,說,走開,你這個負心漢,你這個臭流氓,你這個潘金蓮!
城諫穿著灼熱氣息與我解釋,三十八度九,你那個時候就是拿刀刺我,我也沒有反抗的力氣,何況是從小玩兒到大的嫣然突然襲擊。
我冷笑,你們一個周瑜一個黃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城諫說,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嫣然已經提交了辭呈,我們之間恐怕也沒有什麼見面的機會了。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再抱你了……你同我回去,我慢慢解釋……
說完,不管不顧地壓在我身上倒了下來。
在人山人海的火車站,在南方三十多度的灼人艷陽里。
我再次被發著高燒的城諫死死地壓在身下……
在行人詫異曖昧的目光里,我吻了城諫濕漉漉的額頭,掏出手機打給梁小柔,朋友,看來還是要麻煩你來一下,接我們。
我,與城諫,我們。
遠處是鋪天蓋地的盛夏陽光,席捲過人間每一處細節,軟化了寒冷,磨平了枝節,覆蓋住我們曾經以為無法癒合的傷口。
這一個盛夏就要過去,下一個就快要來臨,如果你如我一樣懼怕寒冷,那麼請你與愛的人在一起,那麼,每一年,十二盛夏。
(十二盛夏2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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