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捕風集

2024-09-12 22:10:10 作者: 墨小芭
  你說愛是旋轉木馬腳下的大地,總於你有著一段橫跨不過去的距離。

  ?

  我見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聖經》

  春季篇

  第一個故事:

  鵲歸

  他們發現熟睡的他們。

  蒼白的臉上是孩子一樣稚嫩的神情。

  他們圍著他們永不醒來的夢,議論著他們的猜想。

  ·舊時

  我在襁褓里睜開眼睛,看見一隻鷹,它展開巨大的翅膀盤旋在我的周圍,想要啄我的眼睛。

  是阿婆救了我。

  她從河岸的石子堆上把我抱起來,放進她鋪滿草藥的竹筐里。

  後來,她還給我起了一個名字:鵲歸。

  阿婆說,喜鵲是報喜的鳥,她撿我歸家,就是帶了好運回家,她撿了我,戌硯的病就會好起來了。

  我到三歲時還不會講話,村裡的人都說我是個啞巴。戌硯背著我去集市上賣貨的時候,就有人勸他,戌硯啊,你把鵲歸丟了罷。阿婆養你都養不起,多個吃飯的啞巴,累贅得很。

  戌硯垂頭站著,不停地伸手去抹額上豆大的汗珠,他結結巴巴地說,不、不行,鵲歸,不能丟……鵲歸,要和戌硯、和戌硯,回家。

  一直趴在戌硯背上酣睡的我,像要為他爭氣似得,忽然睜開眼睛,咿咿呀呀地喚了他一聲,戌硯。

  戌硯在陽光底下緩緩地扭過頭來,露出兩排大而潔白的牙齒,他說:誒!鵲歸,鵲歸,我們回家。

  ·今朝

  白前從身後環抱著鵲歸,下巴抵住她消瘦的頸窩。好多年了,鵲歸的身上還是有讓他熟悉的草藥味,比檀香更淡,又更清冽。

  是夜,月光自巨大的落地窗瀰漫而來,沖化了室內耀眼的水晶燈的光線,使一切都仿佛籠罩著莫名的溫柔,包括白前懷裡寂靜的鵲歸。

  她的聲音也是柔和的,就像月光,她說:「我願意。」

  十分鐘前,白前單膝跪地,向鵲歸求婚。鵲歸的眼睛裡沒有意料之中的欣喜,她的眼睛就像兩汪沙漠裡的湖水,找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

  大概是失敗了吧。

  白前失落地收起鑽戒,從身後抱住她,他說:「不要緊,我可以等你。」

  就在這個時候,鵲歸對他說,我願意。

  白前欣喜若狂地抱緊她,鵲歸發現,他哭了。他的眼淚像滾燙的蠟,落在鵲歸的頸窩,灼得她一時之間有些恍惚的錯覺。

  白家的大少爺,偌大的白氏企業唯一的繼承人,從未因為得到了什麼而失態至此。

  所有人都說,鵲歸多好的命,竟被這樣深愛著。

  ·舊時


  我六歲時第一次和人打架,對方是個比我大三歲的臭小子,被我打落了三顆牙,雙眼腫得半個月沒能睜開。

  為了這事,阿婆把我拎到院子裡打了整整半個時辰,打得我小腿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我想我的後半生大概是要瘸著過了,即使這樣想,我也沒能落下半顆淚珠。

  後來阿婆不得不低聲地勸我:「鵲歸,你哭吧,大聲地哭了別人才能原諒你。」

  我說:「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被他原諒?倒是他死了,我也未必能原諒他!」

  啪的一聲,阿婆的耳光把我掀翻在地:「你小小年紀心思卻這樣惡,以後要怎麼辦才好!?」

  「一報還一報,有什麼不對?」我捂著臉頰大聲地喊:「他敢罵戌硯是傻子,就有種被我打死也不要哭!」

  阿婆氣得舉起柳條,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抽向我,我仿佛聽見鷹的翅膀劃破長空,沖我俯衝而來。

  是戌硯掙脫了綁住他的麻繩把我從地上背起來,一言不發地衝出我們一起長大的院子。

  我六歲時,戌硯已經十六歲了,他的個子變得好高,把我背起來時似乎能讓我離天空更近一些。

  他背著我跨過河水,穿過麥田,一直到林子深處的地下室,才輕輕地放我下來。

  這個地下室原本是獵人的菜窯,後來村子裡禁止打獵,獵人不再上山,菜窯就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這裡堆滿了我們的寶藏,像一個設施齊全的家。

  戌硯打開電筒照了照我的小腿,溫潤的眼睛在燈光里閃著波紋,他小聲地問我:「鵲歸,為什麼不哭?」

  我伸出小小的手去擦他臉上溫熱的眼淚:「傷心的人才會哭,阿婆打我,我並不傷心,所以不會哭。」

  他不再說話,只埋頭用石頭將紫珠草搗碎,敷在我的小腿上。

  所有人都說戌硯是個傻子,但從沒人敢當著我的面這樣說,他們都說,戌硯是傻子,鵲歸是瘋子,誰敢說戌硯半句,鵲歸就會像瘋狗一樣咬住他不放。


  那個大我三歲的臭小子從前不信這話,後來就信了,比信仰天上的鬼神還要篤定。

  敷好了藥,我趴在戌硯的腿上打起了瞌睡。

  朦朧間聽見戌硯孩子般斷斷續續的聲音:「鵲歸永遠,不要傷心,永遠,不要哭。」

  我閉著眼睛回答他:「只要戌硯和阿婆一直在,我就永遠不會傷心,永遠不會哭。」

  戌硯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似乎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將來,鵲歸,要去山的那一邊。戌硯,會捨不得。非常,捨不得。」

  ·今朝

  教堂里,執花的孩子們簇擁著鵲歸,她們像一群宛轉的百靈鳥,用清脆的歌聲護送著她的每一步腳印。

  身披長袍的牧師微笑著將她的手牽進白前的掌心裡,然後,將他們的手一起放在《聖經》的正上方。

  「鵲歸,你願意嫁給白前,做他的妻子,無論貧窮富貴,生老病死嗎?」

  「我願意。」鵲歸凝視著白前,未等牧師繼續,便擅自提問:「那麼白前,你願意娶我為妻,和我一起走向死亡嗎?」

  晦氣的字眼使白前的笑容瞬時僵在嘴角,台下的來賓亦是一片譁然。

  幸好牧師連忙救場:「看來我們的新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給新郎為妻。那麼我們的新郎,白前先生,就同鵲歸小姐的意思一樣,你願意娶她為妻,和她一起白頭偕老,直到生命的盡頭嗎?」

  白前的嘴角一松,隨即溫和地微笑起來,他說:「我願意。」

  鵲歸在那一瞬間想起了戌硯,那個個子很高,笑容很溫暖的戌硯。


  想起她曾經舉起帶著草環的無名指,在無遮無攔的陽光底下對他說:「現在,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我們必須永遠在一起。」

  你願意嗎,戌硯?

  廣玉蘭的花瓣落在他們身上,那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舊時

  阿婆做了無數把油扇,從日出到日落,坐在幽暗的房廊里,重複著開絲、綁線、裱紙的活計。

  等我和戌硯賣完了草藥回家,就能看到院子裡曬起的無數把還未畫花的油扇,像巨大的白蛾,聚在微弱的燈光下。

  那一年我十六歲,剛考上省城的重點高中,這使我不得不面臨著一大筆令人犯愁的學雜費。

  我說:「阿婆,我不去。」

  阿婆坐在暗處並沒有抬起頭,她說:「戌硯做不到的,你就去替他做了吧。」

  說完用長滿粗繭的手將油扇插到晾扇杆上,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去了,不回來也罷,只是將來我死了,你一定不要忘了戌硯,別讓他一個人……」

  那一年夏天,阿婆賣掉了上千把油扇,戌硯賣掉了數十斤草藥,秋天的時候,他們終於可以放心地送我離鄉了。

  臨走的前一天,我和戌硯都沒去集市上賣草藥,我想再多看看我們的院子,河流,還有林子裡只屬於我們的秘密基地。

  此時的戌硯已是一個先生的模樣了,消瘦且安靜,柔軟的頭髮遮住一雙白馬似的眼睛。

  我叫他端坐在樹下,圍了毛巾,為他修剪頭髮。

  那天的陽光細碎得讓人暈眩,戌硯的聲音隨著落在地上的髮絲一起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里。


  他問我:「鵲歸,會回家嗎?」

  我說:「當然會。」

  戌硯的頭孩子一樣垂下去:「他們都說,鵲歸去了山外,就再也不回來,鵲歸,要在山外,結婚,過日子,再也不回來。」

  「他們只知道這些。」我不屑道:「那些白痴。」

  我放下剪刀繞到戌硯身前,蹲下去,揚起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孔盯著他的眼睛,然後,在他的眼睛也望向我的同時,毫不猶豫地親吻了他的嘴唇。

  「鵲歸只會和戌硯結婚,過日子,我發誓。」

  沒有人會相信女孩和傻瓜的愛情,以及他們鏗鏘的承諾,只有我和戌硯知道,那是真的。

  ·今朝

  私家車在崎嶇的山路間一路顛簸,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才終於在一家簡陋的飯店門前停下。

  這是白前第二次和鵲歸一起來到永安。婚禮前夜,他曾經問鵲歸,蜜月想去什麼地方,鵲歸說,她想回家。

  鵲歸的家就在這個叫永安的小村莊,村子裡的人都不富裕,年輕些的種田採藥,年長的則做些快要消失的手藝維持家計。

  兩人在飯店點了幾樣山野小菜,鵲歸心情很好,還叫店家溫了一壺白酒。

  鄉間的夜色來得迅猛,酒溫尚在,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遠處一輪明月灑下清輝。

  白前記得很久以前,也是這樣清輝漫漫的夜晚,十六歲的鵲歸像一顆子彈,穿透夜色站到他的面前。

  月光底下,女孩的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語氣卻堅定得沒有絲毫的顧忌,她說:「白先生,我是受您資助的學生,我叫鵲歸。」


  「準確地說。」白前指了指不遠處停著的私家車:「是坐在裡面的我的父母,他們對你的資助。」

  鵲歸朝私家車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睛才又看向白前:「謝謝你們。因為高燒的原因,我沒能出席今天的助學會,但是,我覺得有必要親自來和你們說一聲謝謝。」

  那一年的助學會,白氏企業一共資助了三十多名貧困生,每一個學生背後都有一個殘破不堪的家庭背景。

  回去的路上,白前拿出助學資料,翻到鵲歸的那一頁檔案。

  「鵲歸,永安人。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入A中。家庭成員僅剩下年邁的阿婆和為了救人撞傷頭部導致智力低下的哥哥。」

  白前的手指划過那一行刺目的黑色字體,突然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噁心和顫慄。

  坐在后座的母親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啊前,怎麼了?」

  白前搖搖頭,裝作不經意地問:「媽,怎麼想起要資助高一新生?」

  然後他就聽到了那個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

  「如果那孩子還活著,也該也是讀高一的年紀了。」

  母親的手收回去,痛苦地掩住哀傷的面孔。

  「走吧,白前。」鵲歸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在鎮上找家旅舍吧。」白前替鵲歸打開車門。

  鵲歸搖搖頭:「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舊時


  我在寄往永安的信里提及白前,因為覺得他和戌硯有幾分相像,只是比戌硯多了一份高傲,少了一份溫潤。

  阿婆和戌硯都不識字,所以他們的回信永遠只有兩片向日葵的花瓣,我曾告訴戌硯,當向日葵第三次開花的時候,我就會回來。我知道他們都在耐心地等我回家。

  整個高中我都把自己深深地埋進書本里,有時夜深人靜,看著窗外的月光,想像著將來考上大學,就可以半工半讀,把阿婆和戌硯都接來城裡,心裡就湧現出使不完的精力。

  每隔半年,也會給白家寫一封感謝信,匯報助學金的用處和成績。過不了幾天,就能收到白前的回信,信里要我保持成績,並問阿婆和戌硯好。有時也會一同寄來一些書籍,參考資料或者外語原版小說,其中有一本《亂世佳人》,他付了字條,說你看看吧,斯嘉麗和你很有相似之處。

  三年後,我以省狀元的成績考上了B市的大學,那時候,永安的向日葵正開得灼灼艷艷,像燃燒的火焰,映著我歸家的小路。

  和我一起回到永安的,還有白前和他的父母。

  資助三年的學生考得了狀元自然欣慰,他們決定親自驅車送我回到永安,並辦一桌升學宴宴請鄰里。

  那一天,高級轎車緩緩駛進永安泥濘的小路,街坊鄰居炸響了鞭炮熱鬧地迎在路邊。

  那一天,阿婆牽著戌硯的手等在家門前,雪白的油扇像一段長長的歲月鋪展在他們的身後。

  那一天,沉寂多年的永安熱鬧非凡,大紅的桌布鋪滿老舊的酒桌,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微醺的笑意。

  我帶著戌硯和阿婆去見白前、白先生和白夫人。

  「這是我的阿婆。」我又指了指戌硯:「這是戌硯。」

  白先生和白夫人友善地握住阿婆的手,阿婆和戌硯的目光卻一直凝在白前身上,見他們出神,我拽了拽阿婆的衣角,她這才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謝謝你們,你們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

  說完便扯著戌硯的手腕轉身回了房間。

  「對不起,阿婆可能不習慣這樣的熱鬧。」我抱歉地看向白夫人:「不如我帶你們去看看永安的千年老樹吧,來一趟永安不容易,不看可惜了。」


  「那麻煩你帶他們去看一下。」白前放下酒杯沖我笑笑:「不勝酒力,我就留在這喝茶醒酒吧。」

  我點點頭,帶著白家二老離開宴席。

  我甚至,沒和阿婆打一聲招呼就離開了,我甚至,沒能再看一看我的阿婆……

  當我們從千年老樹返回酒宴的時候,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擊中了我。

  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巷子被密不透風的夜色掩住,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人群圍攏在我家門前。

  那不是慶祝的姿態,我知道,所以我放緩了腳步,近乎抗拒地走過去,他們看到我,臉上蒙著一層不知所措的哀愁。

  「鵲歸,快過來吧,你的阿婆不在了……」

  人群在我面前像被一刀劈開的潮水往兩側散開,阿婆濕透的身體就躺在那裡,她雙眼緊閉,臉色比身後的油扇還要慘白。

  「掉進河裡,被石塊撞到了頭。」好心的鄰居向我解釋著眼前的荒誕:「撈上來時已經不行了……」

  「是被人推下去的。」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轉過身,看見白前走到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像酒淬過那樣明亮。

  「是誰?」我問他。

  「是他。」白前指向被兩個村民按在地上的戌硯,一字一頓地說:「我親眼看見是他把人推下去的。」

  ·今朝

  白前還記得戌硯被拉上警車時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白馬般忠誠的眼睛,毫無恨意地凝視著他。他不忍看,別過頭去,隨即聽見戌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鵲歸——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他執意要一個人離開永安的那一天,戌硯也曾經這樣喊過他的名字,只是那時候他還不叫白前,至於叫什麼,如今也不再重要。


  離家那一年,他才剛滿七歲。不久以前,全家在去阿婆家的路上遭遇了車禍,父母當場離世,哥哥戌硯為了護他撞傷了腦子。

  他被迫留在永安,茫然地望著周圍野火般燃燒的向日葵花田。

  幸運的是,沒過多久,永安傳來了城裡有一對夫妻想要領養孩子的消息,白前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所以他抓住了,拼死地抓住了,最終被這對夫妻帶到了省城。

  年邁的阿婆,智障的哥哥,死亡般沉寂的村莊,都被他遠遠地甩在身後,像一段刻意擺脫的惡夢。

  現在,他又重新踏上了這條崎嶇的小路,陪著他的新婚妻子,去一個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借著微弱的星光和月亮,鵲歸牽著白前的手,穿過茂盛的樹林,在密林深處,掀開了一塊被雜草掩蓋的鐵門。

  「就是這裡。」鵲歸綻放出一抹童年般的笑:「順著梯子下去,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白前其實很想問問鵲歸,「我們」指的是誰們,但他沒有,只是和鵲歸一起走進深且黑暗的菜窯,像一對探險的孩子。

  鵲歸蓋上了鐵門,隨即從背包里拿出手電擰亮,黑暗的地下室立即被溫柔的光線圍攏。

  「這裡真像一個家。」白前的手撫摸著擺放整齊的破舊桌椅,鼻息間淡淡的草藥味讓他有些睏倦。

  兩人在鋪著老地毯的角落席地而坐,鵲歸從包里拿出一壺酒,飲了大半,遞給白前。

  白前接過酒壺,一飲而盡。

  仿佛聽見時間在滴答行走的聲音,深沉的睏倦越來越近了,他看見鵲歸在笑,一雙眼睛仿佛游弋著星辰。

  她把頭抵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是你把阿婆推下橋去的,對嗎?」

  白前笑出了聲:「胡說些什麼呢?」


  「是戌硯告訴我的。」她的語氣仍是淡淡的,沒有絲毫起伏:「戌硯不會騙我。」

  「法庭上,他親口承認是自己推的不是嗎?」白前懊惱地抽出自己的肩膀,正視鵲歸的眼睛:「當時你也在。」

  「我說過,戌硯不會騙我。」她的眼神慢慢變得凜冽:「他欺騙所有人,為了保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弟弟,可他不會騙我。」

  ·舊時

  九歲那年,白前第一次聽到嬰兒的啼哭,嘹亮的聲音仿佛叢林深處潛伏的小獸,預警著不可名狀的危險。

  他的新父母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他們爭搶著去抱那個肉團似的女嬰,笑聲和啼哭一起湧進白前的耳窩。全家人沉浸在新生命帶來的喜悅里,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種恐懼僅僅持續了一個月就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戶口都沒來得及報的女嬰,他的妹妹。

  沒有人會疑心這件事和一個九歲的男孩有什麼關係,有時候,就連他自己也感到微妙的恍惚,那個冷靜地抱起自己的妹妹,將她遺棄在運輸貨車裡的男孩究竟是不是他自己。

  後來的好些年,他一個人站在偌大的別墅里,望著窗外那些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樹枝,還是會出現短暫的幻聽,聽見嬰兒嘹亮的啼哭在耳邊久久縈繞。

  他的父母不常回家,他們忙著工作,忙著滿世界尋找他們的女兒,他們忘了家裡還有個沒有血緣的兒子,他正在長大,一個人孤獨地長成一個大人的模樣。

  又過了很多年,白前以為他們漸漸放棄了尋找,卻在書房的斗櫃裡發現了一份遺囑,全部財產,歸女兒所有。

  那時候的白前忽然很想念遠方的阿婆和哥哥。

  於是他藉口為鵲歸慶祝升學,帶著他的父母一起去了永安。

  他原本只是想再看看他們,真的,他從未想過要讓他們遭到任何傷害。

  可是上天總愛和他開玩笑。


  他不知道阿婆從哪裡聽說了白家丟了孩子的事,也不知道阿婆為什麼會認定鵲歸就是白家找了十八年的那個女孩。

  她執意要去找他的父母,讓他們與鵲歸相認。

  幾乎是出於某種本能,白前阻攔了阿婆的去路,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他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戌硯衝過來的同時,他將阿婆從高橋上推了下去。

  戌硯發瘋般地衝下河岸,嘴裡發出困獸的聲音,悲愴絕望的叫喊引來了村民,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跳下河去,把早已沒了氣息的阿婆拖出河水。

  「是他。」

  白前伸手指向戌硯。

  戌硯看著他,像是在看天底下最可憐的孩子,然後他沙啞的聲音緩緩地吐出兩個字。

  「是我。」

  戌硯伸手指向自己。

  ·今朝

  稀缺的氧氣和慘了藥的酒精漸漸發揮了作用。

  鵲歸趴在白前的腿上,就像從前趴在戌硯的腿上。這讓她想起了和戌硯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他們面對面地坐著,之間隔著一塊巨大而又透明的玻璃。

  鵲歸笑著問戌硯:「戌硯,你怕不怕。」

  戌硯的手貼在玻璃上,掌紋里滲著薄薄的一層汗珠。


  他說:「戌硯,不怕死。戌硯怕鵲歸,沒有阿婆,沒有戌硯,會哭。」

  「我不會哭。」鵲歸說:「所以你不要怕,我會等你。」

  玻璃的另一面,戌硯的笑容緩緩擴散。

  鵲歸走出去,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戌硯騙了所有人,鵲歸騙了戌硯,很公平。

  槍響的時候,白前單膝跪地,向鵲歸求婚。他問鵲歸:「你願意嫁給我嗎?」

  鵲歸說:「我願意。」

  那時候她就已經預知了現在的結局。

  呼吸越來越困難,身體卻越來越睏倦,白前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他忽然痴痴地笑起來,伸手去撫鵲歸的頭髮。

  「你該用更好的辦法,鵲歸。如果是斯嘉麗,她會有更好的辦法。」

  「可我不是斯嘉麗。」鵲歸睜開疲憊的眼睛看著白前:「我不是斯嘉麗,也不是白家遺失的女兒,所以白前,你刻意的討好和費盡心機的求婚,都是無用功。」

  「我知道。」白前說:「我的父母,我是說,白夫人和白先生,他們此刻應該正在去和女兒團圓的路上。那個被我丟棄的孩子,她還活著。阿婆錯了,你的確不是白家的女兒。」

  「那你為什麼還要和我求婚?既然不是為了遺產,為什麼還要費盡心機地討好我?」

  白前低頭笑笑,那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笑,是長輩寵愛不懂事的後輩時才會有的笑。

  他說:「為了現在吧。」


  為了這個結局。

  鵲歸愣住,隨即也痴痴地笑起來。

  「你知道嗎,阿婆從前總是罵我心狠,她希望我可以像戌硯那樣善良地長大。可我不行,我這個人,六歲就長成了一個睚眥必報的模樣,一報還一報,這是我小時候常掛在嘴邊的話。」

  「我知道,所以這個結局,我早就料到了。」

  「很遺憾,你十八年的努力,都被我搞砸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不腐爛在永安這樣的小地方。」

  「可是現在,我們都會腐爛在這裡了。」

  說完,兩個人對視著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像極了岸邊嬉戲的孩童,充滿著無憂無慮的放肆。

  白前閉上眼睛,他想,這大概是自己十八年來笑得最暢快的一次。這樣的笑,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都不會再有了。

  ·劇終

  我開始做一個會心的夢了。

  夢裡的我穿過群鳥啁啾的林子,趟過清澈見底的河流,飛奔向那個累滿白色油扇的院子。

  然後,我推開陳舊的木門,在明亮的光線里看見阿婆熟悉的身影。她坐在油扇之間,像被無數隻純白的飛蛾環繞。

  「戌硯呢?」我問阿婆。

  她抬起頭,溫柔地指向裡屋。

  我笑著走過去,走向有戌硯的地方,聲音開朗而明亮。

  「戌硯,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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