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
2024-09-12 22:10:13
作者: 墨小芭
收集彩色油漆的女生
愛情就是,我們知道最終我們會在同一個馬桶里拉屎。
001 她
姜味在十六歲那年發誓,二十五歲就到塞席爾尋死。
此刻,二十四歲的姜味住在一棟搖搖欲墜的拆遷樓里。聽說過了這年冬天,這棟樓就要被拆毀,由一座十七層高的住宅樓取代。
此時才剛春天,春寒料峭,姜味裹著一條赤色毛毯蹲在陽台上吃泡麵。她想加一根火腿,只略略糾結片刻,打開了一罐早餐肉。
早餐肉的定價是火腿的六倍,之前的姜味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才肯獎賞自己一根火腿,至於早餐肉,她是看都不會看上一眼的,因為貴。
然而這一天卻只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二的夜晚,不逢年也不過節,更沒有任何慶祝的理由。但姜味還是給自己買了一罐早餐肉,貨架上最貴的那一種,寫滿了浪漫的法文,定價是普通火腿的十九倍。
姜味吃著它,像在咀嚼著一個沉甸甸的夢。
是這樣的,就在這個星期二的傍晚,姜味忽然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無法兌現十六歲那年豪言壯志的承諾——去塞席爾做一回土豪,一擲千金,然後死在那裡。
因為,錢不夠。
沒錢的人沒辦法死得浪漫,她會和這棟灰突突的老樓一起,在塵埃里傾塌,灰飛煙滅,毫無尊嚴。
姜味想到這裡,打了一個悲傷的嗝,泡麵的味道和法國進口早餐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輕輕地籠罩住她的嗅覺。
就在這個時候,對面樓701室的房間突然亮起了燈。
暖黃的燈光一瞬間把那個黑魆魆的房間淹得暖烘烘的,姜味把目光泡在光源里,慢慢看清了那個房間的陳設。
奶白色的門,茶几,兩個巨大的書櫃和茶几上慢慢旋轉的小型電暖扇。
這個年代用暖扇的人並不多,很小的一台暖扇,一邊旋轉一邊發出橙紅色的暖光。
姜味覺得很暖。
她又把目光移向牆壁,藍色的牆,上面點綴著一些什麼,看不大清。
姜味放下面碗轉身去床底下翻出一架望遠鏡,雖然蒙了灰,但實際上這架望遠鏡是很昂貴的,花了姜味二十九張插畫的稿費。姜味買它,是為了去普拉蘭島眺望海的盡頭。
現在,姜味用這架辜負使命的望遠鏡偷窺對面樓701室的房間。
那是一面畫滿星星的藍色牆壁,不是在天空閃耀的星星,而是浸泡在海底發出微弱光芒的點點星辰,它們之間有鯨緩緩地翱翔。
姜味想,如果不能死在塞席爾,死在那樣的房間裡也是好的。
002 他
去年春天,君樹買了房,新蓋了沒多久的新樓盤,後面是一排搖搖欲墜的老樓,開發商說,那樓早晚是要拆的,到時候這一區域看上去就會顯得非常高端大氣上檔次。
君樹並不覺得那棟老樓礙眼,他對一切舊的東西保持尊重。
君樹在一家培訓學院做老師,教老外說漢語,課下就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打工,賺房貸。
他就像這座城市裡每一個普普通通的普通人一樣,普普通通地生活著。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一個在便利店裡睡著的女孩。
那個女孩應該就住在這一區,經常披著一件羊毛披肩來買方便麵,最便宜的那一種,逢年過節時才會給自己加一根火腿。
是個很普通、很吝嗇、又很邋遢的女孩。
君樹會注意到她,全因為她那震耳欲聾的呼嚕聲。
是一個春雨驚雷的夜,君樹在貨倉里清點完貨物,轉去收銀台打算清帳。
時間是凌晨一點半,窗外雷電交加,全世界空無一人。
君樹埋頭按著計算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在數字與加號之間,總夾雜著「呼嚕……呼嚕……」的奇怪聲音。
就像埋伏在暗處的獸……又或者……鬼?
君樹屏住了呼吸,輕輕地掃一下胳膊上炸立的汗毛。
「誰……有誰在那裡……嗎?」他的聲音有點打顫,踏著惶惶的步伐循聲走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那個蜷縮在貨架與貨架之間的女孩——整個人裹在披肩里,只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她的頭髮又軟又蓬鬆,就像清晨六點鐘的雲。
是死了嗎?還是暈倒了?
君樹走過去,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喂,你沒事嗎?需要叫救護車嗎?」
「別吵。」
女孩無意識地囁嚅一句,翻了個身,繼續發出均勻的呼嚕聲。
居然……在便利店裡睡著了……
君樹坐在地上,無奈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看著女孩毫無戒備的睡顏,內心軟軟的塌了一片,沒捨得叫醒。
那是一個安靜得有些詭異的夜晚,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像有種魔法圈佑著他們的小小世界。君樹就陪在打呼的女孩身邊,直到她慢騰騰地揉了揉眼睛,從地上爬起來。
「幾點了?」她問君樹。
「凌晨三點四十五分。」
雨停了,整個世界散發出一陣泥土和綠色枝葉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003 鑰匙
對面那棟樓又有一戶人家在裝修,就快完工的時候,姜味找過去,拾他們丟棄的剩餘油漆。
姜味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別人丟掉的彩色油漆。
薄荷綠,櫻草黃,霜月白,海棠紅,寶石藍,丁香紫,蟹殼青。
姜味把它們倒進透明的玻璃罐子,封好,整齊地排列在床底下,夜夜做一場七彩斑斕的夢。
姜味最初的夢想是要買一個房子,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家,不需要很大,有一張每天早晨都灑滿陽光的床。
於是她迷上了收集彩色油漆,打算用這些收集來的油漆粉刷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家。她把各種顏色的油漆在腦海里分配用處,橙色的櫥櫃,海水藍的臥室牆壁,藕荷色的書房和薄荷綠的客廳。
這一次,姜味拾到半桶菸灰白的漆,可以拿來塗一張巨大的桌。
姜味抱著漆,從八樓的樓梯走下來,在拐角處忽然停下腳步。
她看到701室的門前,一個很高很瘦的背影將門鎖好,隨手把鑰匙貼在奶箱的底部離開。
姜味蹲在走廊里很久很久,目光炯炯地緊盯著對面的牛奶箱。
——如果不能死在塞席爾,死在那樣的房間裡也是好的。
姜味咬咬牙,捧著油漆桶站起來。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手握鑰匙,呆呆地站在701室的客廳里,而她的對面,是一汪浸泡著星星的淡藍色海洋。
004 發光體
君樹有了小小的期盼,他希望能再見一次那個在便利店裡睡著的女孩。
這使他值夜班時不再需要藉助任何含有咖啡因的飲料提神。但如果她真的出現了,他又心虛地不敢多看一眼,掃碼時手臂輕微地抖,有點丟人。
和他一起打工的高中生用胳膊肘撞他一下:「幹嗎裝得一副沒談過戀愛的毛孩樣?」
君樹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回答說:「不是裝的。」
「哈?」
「我……真的沒有談過戀愛啊。」
與其說是沒有戀愛過,倒不如說是沒法戀愛更貼切。
讓我們把時間推移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山雨欲來,君樹在偌大的動物園裡迷了路。
那是小學寫生組組織的一次課外活動,二十一個小朋友在老師的帶領下去臨摹小動物。
君樹原本是和大家一起坐在圍欄外面觀察猴子的,說實在的,他並不大喜歡猴子,和人類相似的臉和搞笑的紅色屁股讓他覺得幼稚。
於是他一個人偷偷地背著畫板逃走了,去尋找麋鹿,他想看看聖誕老人的坐騎,把它畫下來,向那個絕不相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的怪女孩證明這世上是有麋鹿的,有麋鹿就一定有聖誕老人。
那天的君樹在動物園裡找了很久,路過孔雀和獅子,路過斑馬園和海洋館,直到天空烏雲密布,山雨欲來。
他迷路了,雨水和恐懼推著他順一條鮮有人跡的小路一直跑,停下來時已是一片荒野,狂風怒吼,雨如珍珠滾滾而下。
這之後發生的事情,醫生說是他因恐懼想像的幻覺。
所有人都這樣說,於是他也就相信了。但相信並不意味著忘記。
君樹永遠記得暴雨中那張女人的臉孔,白色雨披,長發垂間,她在電閃雷鳴的黑暗裡舉刀立在他面前,目光森森,像變異的獸,幻化成無數張不同的女人的臉。
他被嚇得昏死過去,醒來的時候已是躺在醫院裡。
「也許是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去山上收那些曬乾的蘑菇。」
「最大的可能還是幻覺,孩子太小,因為恐懼出現幻覺很正常。」
無論君樹如何爭辯自己真的見到了一個恐怖之極的女人,大人們都只是憐憫地安慰他,那是幻覺。
那之後君樹就對一切漂亮的女人有了戒備之心,他不止一次夢見那些漂亮的臉蛋突然間在閃電中撕裂,裂出一張陰森可怖的面孔。
那之後君樹也再沒見過那個不肯相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的怪女孩,那個住在孤兒院,瞪著一雙倨傲的大眼睛的怪女孩,聽說她被領養了。
直到有一天,君樹遇見了姜味,那個在便利店睡得昏天暗地的奇怪姑娘。
她的身上度著一層毛茸茸的光,很溫暖的樣子,像一個擊潰黑暗的發光體。
005 孤獨求死
姜味很怕遇到君樹,從她時常溜進701室睡午覺的那天起。
當然,此時的姜味並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叫君樹,他們也從未曾相遇過。姜味以為她只見過君樹一次,走廊里,一個讓人充滿好感的後腦勺。
但我知道,他們總歸是要相遇的。在此之前,先來看看姜味的故事。
一個出生在北方小鎮的姑娘,母親死於難產,但依仗著如山的父愛仍有希望健康成長。
兩歲那年,父親殉職,死於一次追捕綁匪的任務,上了報紙和電視。
姜味的記憶里有非常模糊的關於父親的記憶,福利院的阿姨把她抱在膝頭,不停地指著電視裡的黑白照片對她說:「姜味,你看,那是你爸爸。他是一個英雄。」
姜味允著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掠過電視機反射出的光。
從此,姜味成了一個孤兒。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寂靜的,像一株支脈透明的植物默默生長,不討人喜歡,也不招來厭煩,就只是占據著一套桌椅,不聲不響地存在著,比如後來的姜味。
此前的姜味並不如此,她還保留著孩子的天真和熱鬧。
幼年的姜味長得很是可愛,加上父親是英雄的緣故,要收養她做養女的家庭不止一二。
姜味對福利院的記憶並不多,除了那台放送過她父親遺像的電視機之外,就只剩一個比她大幾歲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是跟著父母來福利院送糖的,他把一小盒奶糖塞進她手裡,笑著說,聖誕老人給我的,現在我把它給你。
姜味覺得他很幼稚,她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聖誕老人。
她還記得那個小男孩,一臉的震驚和憤怒,真的很幼稚,但並不叫人討厭。
後來姜味就被領養了,只是運氣不好,在六歲那年,因為家暴事件的曝光,她又被愛心人士救回了福利院。
接著是九歲那年,第二個家庭因為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再一次將她返還回福利院。
最後是十二歲那年,新父母因她「陰氣太重」,最終選擇了棄養。
此時的姜味已經開始生長為一株透明的植物,她失去了一切與人溝通的欲望,把自己深深埋進自己的小世界裡,專注於美術,孤獨地活著。
姜味覺得自己就像一片雪花,或者一粒沙。就算在在茫茫人海里消失不見,也不會有人注意,也不會引誰傷心。
所以,在十六歲那年,她活夠了,想到了死。
現在,姜味躺在君樹的沙發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想,我呀,一邊渴望著死亡,一邊又渴望著一個溫暖的家。
這樣的矛盾讓她覺得自己有點蠢,又有點可憐。
006 狗
君樹最後一次見到姜味的那天,女孩破天荒地買了一罐價格昂貴的早餐肉,進口貨,專門為小區的土豪進購。
結帳的時候,君樹看見姜味突然淺淺地笑了一下,自嘲式的笑,怪讓人心疼的。
於是君樹鼓起了天大的勇氣對她說:「你……嗯……謝……謝謝……光臨!」
旁邊的高中生怪叫一聲,向君樹投去深深鄙視的一眼。
那之後沒多久,君樹就被便利店老闆辭退了。因為他被發現不止一次擅自拿取過期罐頭餵養流浪狗。
「總歸是過期的,為什麼不能餵?」高中生忍不住替他出頭。
「才剛過期,又不一定變質,擦掉保質期,從新印上新的日期,擺在貨架上照樣賣!」老闆沖他揮揮手:「滾蛋。」
君樹滾蛋之前囑咐高中生:「節假日之前,一定要檢查火腿還有沒有貨,如果沒有,要儘快補貨。」
這是他能給姜味留下的最後一點溫柔了,節假日的火腿,他希望她吃飽,不要再露出那樣悲傷的笑。
第二天上午他教老外讀詩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老外說,這詩歌實在是好慫,「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又慫又軟弱,不喜歡,該改成「縱你不往,我必勇相隨」。
老外一本正經解釋說,有了「勇」,方可談「永」。
君樹心裡空蕩蕩的,下了課便晃進便利店買了很多的火腿,那隻被他餵大的流浪狗早早就等在那。
那是一隻黑乎乎的小狗,沒名沒姓地遊蕩在這個城市的一小塊土地上,有時候被人喂,有時候被人打。
它挺喜歡君樹,喜歡他餵的火腿和罐頭。
那天晚上,君樹坐在涼颼颼的台階上對小狗說,只要再給我一次機會,縱她不往,我必勇相隨。
007 去死
姜味蹲在窗台上看窗外的燈火。每一盞燈就是一個有關家的故事。
那段時間她在畫一套以「相聚」為主題的插畫。七張,出版社的編輯全數退回。
「你的畫裡全是陰森森的孤獨,我要的是溫馨,溫馨你懂嗎?」
「不懂。」姜味下線,關了電腦。
「嘿,你還好意思鬧脾氣?!」
姜味並沒有鬧脾氣,她從不說謊,不懂就是不懂。她活了二十多年,只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離別和拋棄,從沒遭遇過什麼溫馨啦,甜蜜啦之類的東西。
這樣想想,還真的挺沒意思的。
姜味決定,不必等到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她現在就想死,必須,馬上。
她看了一眼對面樓的701室,燈暗著,房主還沒歸來。按照以往的規律來看,裡面住著的很可能是需要上夜班打工的學生,因為他總不在家,無論白天還是晚上。
於是姜味穿上外套,將床底下的油漆全部裝進箱子裡,捧著它們出門了。
路過便利店的時候,姜味進去買了很多很多的早餐肉和火腿,出來時看見一隻黑乎乎的小狗蹲在地上望著她。
姜味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有點心軟:「你和我的處境差不多。」
她蹲下去,把火腿和罐頭打開,擺在小狗的面前。
「現在我要去死了,吶,你吃了這些,可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姜味拍拍它的腦袋,重新站起來,走向君樹的家。
此時的姜味已經對這個家了如指掌了,燈開關的位置,花卉的擺放,地毯與茶几之間的角度,以及冰箱的內涵。
她對這個家有點眷戀,真的,她喜歡這,喜歡這裡朝陽的大落地窗,喜歡茶几上小小的暖扇,甚至喜歡那台總是空蕩蕩的冰箱。
可是姜味明白,這世上總有一些特別不走運的人,她們想要的從來得不到,她們憧憬的泡沫總比別人的碎的快一些。
她給自己打開了一盒早餐肉,其餘的全部放進冰箱,又把收集了小半生的油漆擺到了茶几上。
「借用寶地,略表心意。」
姜味吃著早餐肉,寫下這八個有點不要臉的字。哎,她知道自己這樣干絕對是缺了八輩子的大德了,人家住得好好的房子,她擅自闖進來,赴死,留一個陰森森的屍體在這裡,是個正常人都會瘋掉的。
於是姜味又提筆補了一行字:對不起,很抱歉。我保證死後絕不在這胡鬧嚇人。
現在,一切準備就緒,只要姜味把存了數月的安眠藥吞進去,故事就可以完美收官。
008 過期
逐漸暗下來的天空,煙霞萬丈。
自從君樹被便利店辭退後,他的課餘時間就變得很悠閒。於是他總去那家便利店買點火腿,餵那隻黑乎乎的小狗。
這一天,高中生沒肯把火腿賣給他。
「早上老闆剛把一批過期的早餐肉和火腿改掉了日期,重新上架。」
「還在這麼幹?」
「是。良心被狗吞。」高中生憤憤地,表情一轉,又笑著晃了晃手裡的手機:「不過,他很快玩完了。我有證據。」
「不怕失去工作?」君樹打心眼裡喜歡起這個打工仔。
「怕什麼。」高中生一臉的光芒萬丈:「我的夢想是當一個記者,記者的任務就是讓所有人看清真相。」
君樹拍拍他的肩,買了麵包和牛奶出去餵狗。
那天黑狗的胃口似乎並不大好,神情懨懨的不大興奮,只一個勁地引君樹往附近的廢棄小廠去。
君樹跟著它,發現一個黑咕隆咚的小洞穴,裡面還有一根沒拆開的火腿。這大概是這隻黑狗最飽足最富有的一天。
君樹把麵包和牛奶也放進去:「你今天很幸運啊。」
話音剛落,小狗突然劇烈地嘔吐起來。
與此同時,吃了同一批過期早餐肉的姜味也開始了很強烈的生理反應。
手裡的安眠藥明明一粒都還沒來得及吃,腹中卻突然傳來一陣排山倒海的抽痛。
「大事不妙啊……」
姜味艱難地從沙發上爬起來,一路彎著腰衝進廁所。
差不多就在她劇烈嘔吐的同一時刻,樓下傳來一陣急促著腳步聲,又快又急地沖向701室的房門。
「鑰匙……鑰匙……」君樹抱著小狗焦急地摸索著信箱下面的備用鑰匙。
「該死!」情急之下,他乾脆放下幾乎暈厥的小狗,在包里翻找出幾乎沒用過的鑰匙包。
咔嚓——
門開了。
姜味臉色煞白地抱著馬桶,眼睜睜看著君樹抱著小狗沖了進來。
就這樣,他們瞠目結舌地相遇了。
009 知恩圖報
姜味和小狗並排躺在君樹的客廳里掛鹽水,鹽水是君樹去藥店買來配的,在教老外學漢語之前,他是醫大的學生。
這沒什麼奇怪,這世上就是有沒能成為設計師的藝術生,也有沒當成大文豪的打字員,所以沒成為醫生的醫大生也沒什麼可憐。
君樹原本是允許姜味去臥室休息的,但姜味不肯,她總是想吐,時不時就噴出一口,怪噁心的。
她旁邊的小狗也一樣,他們倆一茬接著一茬地吐,君樹就一茬接著一茬地打掃,他總是笑笑的,一點沒有不耐煩。
「對不起……」
姜味閉著眼睛,她沒臉面對君樹的眼睛,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全是善意,讓她羞愧難當。
「沒關係。」君樹說。
「對不起……」
「沒關係。」
「第二句,是對小狗說的,是我餵它吃了有問題的火腿。」
「它會沒事的。」君樹的語氣還是柔柔的:「你也是。」
姜味記得那天,整個世界都是暖暖的,像一層又一層的棉花,蓬鬆地籠罩著她和黑小狗。
只是她太疲憊了,一直深深地陷在半夢半醒之間。只隱隱地聽見君樹的腳步聲輕輕地移向廚房,過了不多久,廚房裡飄出淡淡的白粥香。又隱約覺得腳步移向了茶几,在那停頓了很久,然後她聽見藥片倒進垃圾桶的聲音。
「是發生了什麼悲傷的事嗎?」 似乎有聲音在她身邊喃喃自語道,接著是一個寬厚的掌心輕輕地落在她的額上。
於是姜味終於毫無顧忌地哭了出來。
其實後來的姜味並不確定當時的自己究竟有沒有落淚,她只是感覺無數個日夜積壓在體內的孤獨和委屈,都在那個溫暖的掌心下化作眼淚,源源不斷地抽離著。
他有點眼熟,似乎在一場暴雨中遞過來一把雨傘,又似乎在她的購物袋裡悄悄地放過一把水果硬糖。
姜味不想繼續想下去,那一刻她感到很放鬆,很自在,於是沉沉地睡著了。
君樹坐在姜味身邊,看著她和小狗發出均勻和緩的呼吸聲,感到幸福。
人的一生,最幸福的是差點錯過卻又奇蹟般地相遇了。
君樹相信,這是一個充滿魔法的夜晚,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遇見姜味,整個世界都靜悄悄的,只有女孩沉穩的呼吸和頭頂一片溫暖的燈光。
他還相信,小黑狗是一隻知恩圖報的好狗,他決定留下它,再也不讓他孤獨地流竄在這又大又冷的城市裡。
009 告白
說真的,姜味也不是沒有幻想過愛情。
但愛情總不如想像中那樣美好。我說過,姜味屬於比較倒霉的那一部分人群,遇到的人總是叫她失望。
從前的姜味無論如何孤獨,都沒有放棄尋找愛情和安全感。她無數次在夢裡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像擁抱一個夢一樣擁抱她,然後對她說,你受了多少委屈呢?有沒有遇到悲傷的事?我可以陪在你身邊聽你說你的故事嗎?
後來她慢慢放棄了,因為歲月總在如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告訴她,別傻了,姑娘,你等的那個人不會出現了。
現在,那個人出現了。他暖烘烘的手掌緊緊地握著她,像夢裡出現的幻影一樣對她說:「你還好嗎?別怕,我就在旁邊陪你,不會離開。」
姜味喝著君樹熬的粥,小心翼翼地環顧著四周。
這間屋子她已經很熟悉了,但這一刻,在白粥緩緩浮起的白霧中,她覺得小屋又多了一份神奇的溫柔和寧靜。
窗外天色漸明,姜味和小狗都在君樹的照料下好起來了。
姜味離開的時候,君樹抱著小狗問她: 「你願意和我一起養條狗嗎?」
「還是不要養了吧。」姜味說:「一時的憐憫和喜歡過去之後,你會發現它是個麻煩,會到處小便,啃家具,到時候你會丟掉它,你還可以照常生活,可這隻小狗就活不長了。」
「你說得對。」君樹看著姜味寂靜如湖水的眼睛:「我不敢保證每時每刻都覺得它乖巧可愛,有時候會嫌它吵,有時候也會嫌它的毛掉得滿地都是。」
「對,就是這樣。所以,把它給我,我把它送下樓去。」
姜味伸出手,君樹卻遲遲沒有將狗放進她的臂彎。
「但我絕不會拋棄它。」君樹笑著說:「有開心的時刻,也有心煩意亂的時候,有依偎在一起曬太陽的時刻,也有背對背生悶氣的時候。甚至,也有把盤子摔在對方臉上的時候呢。嗯……我說的是我的父母。無論如何,他們的喜怒哀樂全部都是我非常珍貴的記憶。如果有機會,我想帶你去見見他們,到時候你會明白,陪伴並不是長久的歡喜和甜言蜜語,陪伴是無論走多遠,都會回到同一個屋子,繼續在同一盞燈光底下生活下去。」
姜味的眼睛裡起了一層霧,涼涼的。
最後,君樹說:「我喜歡你很久了,希望你能和我一起養狗,你可以監督我,看看我是不是說到做到。」
010 遲到
君樹的初戀來得有些晚,姜味的初戀也遲到得有點久,但好在,他們已經開始戀愛了。
他們給小狗取了一個名字——馬桶——來紀念他們的久別重逢。
天晴的時候,君樹和姜味就把收集來的油漆搬出來,塗他們的家的門,柜子,和原木書櫃。
塗累了,煮一大碗打滷面,碗上擺著兩雙筷子。
有時候他們也給馬桶分一小碗,加一片清水煮熟的雞胸肉,自從他們在一起後,就再也沒買過火腿和早餐肉。
漸漸地,君樹的家變得五顏六色。
漸漸地,馬桶長成一條膘肥體壯的中型犬。
漸漸地,他們發現,雖然才剛接觸了沒多久,卻有很多事情已經不需要語言的贅述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那麼值得體諒,都那麼容易理解。
「我們一定認識了很久很久。」
「我們還會認識很久很久。」
老樓被摧毀的那一天,君樹牽著姜味的手路過現場。他們背對著浩浩蕩蕩的夕陽,牽著彼此,靜靜地看著老樓在塵埃滾滾里一點點碎裂,然後轟的一聲完全倒塌。
這一天,姜味二十五歲,她在嗆人的灰塵里低頭看了一眼君樹手裡的蛋糕。
她打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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