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

2024-09-12 22:10:16 作者: 墨小芭
  雲自說

  那天的星星很多,風卷著灰藍的雲,我們並肩坐在窗台上,輕輕地晃動著小腿,就像在等待發放糖果的小朋友。

  1 【0歲】

  雲自說,她擁有一整片森林。

  森林在城市的北方,占地約120畝,終年散發著令人心曠神怡的負氧離子。

  她並非森林的王,只是屬於它的一部分,就像森林上空終年懸浮的雲、樹梢上歡蹦亂跳的小松鼠、劃破長空的鳥鳴和春日裡復甦的萬物。

  「有空的時候,我給路過的蚯蚓講故事,講什麼呢,就從我出生的時候開始講起。」

  雲自說,她出生的時候,整個省都在下雨,雨勢大得像有五個蕭敬騰來過似的。

  她的媽媽隔窗望著大雨發著愁,剛嘆一口氣,就被一陣疼痛衝擊得差點窒息。

  沒多久,雲自出生了,只可惜,天邊並沒有象徵著什麼的紅霞綻放,也沒有一隻神奇的塑料盆從人們頭頂飛過,一切都是那麼的平凡而順利。

  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樣,雲自哭著降生,而她身邊的人圍著她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雲自被包裹在粉紅色的襁褓里,覺得這普通而又普通的降生讓自己很沒面子,於是哭聲更加嘹亮而悠長。

  2【6歲】

  六歲那年的聖誕晚會,雲自被安排扮演一棵樹。

  「是一棵千年老樹。」她笑著強調道。

  棕色的樹樁包裹著她的身體,翠綠色樹冠套著她的小腦瓜,兩隻細細長長的胳膊上下擺動,就是隨風輕輕晃動的樹的枝丫。

  她站在舞台的角落裡,認真地凝視著舞台中央頭戴王冠的小王子,他提著寶劍奔跑在鬱鬱蔥蔥的森林裡,四處尋找著閣樓上悠悠歌唱的小公主。

  那個男孩可真漂亮啊,王冠下微微捲曲的頭髮就像櫥窗里的洋娃娃,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世間萬物的規律。

  雲自的目光追隨著他,像追隨著一顆發光的星球。

  終於,男孩微微揚起精緻的下巴,用微笑示意觀眾他找到了閣樓上的公主。

  接下來,他只要將寶劍佩在腰間,登上那半截的木質梯子,故事就將迎來圓滿的結局。

  可是,台下的觀眾等啊等,又等啊等,王子卻始終沒能按照劇本向上攀爬。

  後台的道具老師傻眼了,是她不小心放反了梯子,第一節的梯離地面那麼高,六歲的小王子可沒有那麼長的大長腿啊!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千年老樹「咚」的一聲倒在地上,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像一條巨型毛毛蟲那樣默默地、默默地,拱到了王子的腳下。

  「踩著我上去呀。」千年老樹虔誠地說:「不要緊的。」

  於是,回過神來的小王子踩著她攀上了第一節的梯子。

  就這樣,他順利敲開了公主的窗,美麗的小公主探出她滿月似的臉龐,和英勇善戰的小王子一起向觀眾揮手致意。

  而雲自,她趴在舞台上,在如海浪般的掌聲里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落幕後,那棵沉睡的千年老樹,帶著一抹憨厚的笑意,被道具老師抗下了舞台。

  3 【16歲】

  北方的秋天,天高雲闊,爽利的風裡滲著蘋果梨清甜的香氣。


  十六歲的雲自坐在班級的角落裡讀一本愛情小說。

  同桌探過臉來笑:「你這是要早戀的節奏啊!」

  「十六歲喜歡一個人是早戀嗎?」雲自問。

  「那當然!」同桌臉一紅:「我媽說,考上好大學才可以談戀愛呢。」

  雲自笑起來:「可我六歲時就有喜歡的人了。」

  同桌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小怪物,雲自心裡忽然間感到很落寞。

  她合上書,向操場望出去,籃球隊的成員正在新鋪的沙地上打比賽。他們穿著統一的隊服,剪著差不多長短的頭髮,在明晃晃的陽光底下來回地奔跑在球架之間。

  雲自只需一秒就看到了他。那個六歲時在她的幫助下得以圓滿落幕的小王子,那之後過了很久很久,雲自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蘇木。

  《南方草木狀》有記,蘇木,南人以染絳。

  他的確很像兒童水彩畫裡慣用的那種絳色,用以描繪溫暖鮮明的太陽、灼灼綻放的花、公雞頭上元寶形的雞冠或一顆巨大而熱烈的心。

  根據云自的描述,那時候的蘇木已經長得很高了,有一雙可以輕易攀上任何梯子的大長腿。

  他打完球,站在令人暈眩的藍天下,站在聲息漸淡的蟬鳴里,忽然扭過頭,沖窗戶里的雲自揮了揮手。

  「嘿,對,就是你。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4 【17歲】

  雲自說,落雪的聖誕節許的願望都會實現。


  十七歲的雲自裹著厚重的羽絨服站在雪地里傻笑,她的同學問她:「你許了什麼願啊?」

  雲自不好意思地抓抓長耳朵帽子:「說出來就不靈了。」

  雪下大了,雲自牽著同學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學校禮堂去。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聖誕節,學校特別舉行了一場聖誕晚宴。平日裡兩套校服輪著穿的女同學都為自己精心挑選了一套精緻漂亮的晚禮服。雲自的媽媽也為她準備了一套,普魯士藍的露肩長裙,領口和裙擺點綴著璀璨的純白色水鑽。

  雲自穿著它坐在禮堂的角落裡,像深海里俏皮甜美的人魚公主。

  隨著歡快的奧地利圓舞曲在禮堂響起,舞會正式開始了,少年的臉上洋溢著稚嫩的自信與羞澀,彎腰將手心伸向心儀的女同學,女孩們則像枝頭甜美的百靈鳥,虛張聲勢地笑一笑,又生怕錯過似的靈巧地將纖細的手搭進男孩的掌心裡。

  雲自笑看著眼前的熱鬧,慢慢地,笑容淡下去,開始無聊地揪起了她的裙擺。

  蘇木在一首舞曲與另一首舞曲之間的空隙走向她。

  他也像每一個男同學那樣儘可能紳士地把手伸向她:「一起跳一支舞吧。」

  「對不起。」雲自深深地垂下頭:「我不能……我不會跳舞。」這是雲自這一晚的第五次拒絕。

  蘇木卻沒有收回他的手,他說:「那咱們就不跳,就站在那。」

  他沖雲自笑了一下,那是十幾歲的少年才配擁有的笑容,乾淨、燦爛,像清晨的海水溫柔地浸潤著她發燙的臉頰。

  於是雲自將發汗潮濕的手心輕輕地放進他的手掌里,他們的手很相像,纖細、修長,隨時能彈奏一段小夜曲。

  音樂響起的時候,蘇木將自己的耳機拿下一邊,戴到雲自的耳朵里。他們就這樣牽著手,面對面地站在熱鬧的舞池中央,凝視著彼此,帶著笑意,安靜地聽著耳機里傳來的音樂。

  世界是熱鬧的,他們是寂靜的,每個人都在旋轉,只有他們靜止著,狂熱的音樂里,他們聽Vincent。


  散場時,雪停了,月亮升上來,零下二十幾度的涼風裡,雲自幸福得一頭栽倒在蓬鬆的雪地里,沉沉地睡著了。

  5 【28歲】

  雲自說,她想要一個女兒,她會輔助她成為一個健康、勤勞、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這一年雲自二十八歲,從十八歲那年和蘇木在一起後,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年了。

  他們用十年的時間喜歡彼此,這種喜歡是全心全意的、原汁原味的、無憂無慮的。

  兩個人傻乎乎地在一起,從自己的世界裡尋找出所有美好的東西送給彼此。

  雲自送給蘇木一個陶土捏的酒瓶、維他命、閃閃發亮的袖扣、植物扎染的布匹、冰鎮啤酒、聶魯達的詩、巧克力味的牙膏和無數個沒有預謀的吻。

  蘇木送給雲自一顆彩色的桌球、胡蘿蔔汁、親手打磨的木質棋盤、普魯士藍的緞帶、一顆不被淋濕的心和無數次的旅行。

  他們蹦極,從皇家峽谷大橋上一躍而下。

  他們潛水,在貝里斯大藍洞下穿梭於鐘乳石之間。

  他們去佛羅里達哼唱爵士樂,在落基山脈下的湖泊垂釣;他們去成都搓一下午的麻將,喝掉兩壺壩壩茶,在大理的洱海邊賣烤玉米賺了八十五塊錢。

  他們也勤勤懇懇地工作,下班後在菜市場斤斤計較地砍價,周末的時候混在大媽與大媽之間跳一會兒廣場舞,回家的路上順便買一袋新鮮水果。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十八歲那年的雲自,她的勇敢和坦誠。

  十年前的夏天,蟬鳴陣陣的午後,雲自給自己選了一條薄荷綠的裙子。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有穿過裙子了,也很久沒有給自己添過新衣服。

  所以當她打開行李的時候,沒什麼多餘的選擇,只好拿起了唯一的那條長裙。臨出門時,她又給自己選了一頂雪白的、纏著花蕊的草帽。


  那是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像被淋上一層甜蜜的蜜糖,細細碎碎地灑滿一整條街道。

  在路過一家百貨商場的時候,雲自看見櫥窗里的自己。

  那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她充滿熱情,飽滿得像樹梢上最甜美的那顆漿果。

  這使她最終鼓起勇氣,用那雙真誠的、帶著點羞澀的眼睛看著蘇木,字正腔圓地對他說,蘇木,我喜歡你。

  6【18歲】

  我認識雲自的時候,我們都才十八歲,或者說,我們都已經十八歲了。

  十八歲的我們有很多很多的空閒,於是,無聊的時候她會給我講很多很多的故事。

  講些什麼呢?就從她出生的時候開始講起。

  從那場仿佛五個蕭敬騰來過的大雨,到叢林裡無法攀上梯子的王子,講累了,我們就在各自的小床上沉沉地睡去。

  醒來後,故事還會繼續,八歲的、十一歲的、十六歲的,一直講到二十八歲那年,雲自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姑娘。

  「她有一雙不那麼大的眼睛,但看著你的時候永遠是真誠的,就像凝視著玫瑰花瓣上的一滴露珠。」

  「她也和你一樣喜歡浣熊嗎?」

  「喜歡,還喜歡長頸鹿和象。」

  「後來呢。」我問雲自。

  「後來……」她想了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往:「所有人都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Happy ending,一切都有始有終,非常圓滿。

  那天的星星很多,風卷著灰藍的雲,我們並肩坐在窗台上,輕輕地晃動著小腿,就像在等待發放糖果的小朋友。

  然後,護士小姐走進來,沖我們疲憊地笑一下。

  「16、17號病床,領藥。」

  我們從窗台一躍而下,將自己的藥片吞下去,藍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棕色的,小小的一把,一口吞下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雲自的肚子裡發出七彩的光芒,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我們挺著各自的肚子站在天台上,比賽誰的光芒可以照得更遠、更明亮。

  第二天早上,我想把這個搞笑的夢境和她分享,卻發現她的病床已經空了。

  我問那個總是很疲憊的小護士:「雲自呢?」

  她和往常一樣沖我疲憊地笑了一下,聲音淡淡的:「她走了,昨天凌晨的時候。」

  「為什麼不叫醒我?」我小聲地追問。

  「你睡得很沉。」她顯得有些無奈:「因為藥物,我們叫不醒你。」

  我閉上眼睛,將自己深深地埋進被子裡,儘可能地不讓嗚咽從棉絮之間透出去。

  7 【片段】

  六歲的雲自還穿著那見千年老樹的道具服躺在舞台上,直到醫生將她抬上車,剝下了她身上厚厚的樹樁和枝丫,還有一片粘在她臉上的葉子。

  他們圍著她忙了一整夜,最後得出一個雲自和她的家人都聽不大懂的結論。


  「總之……」雲自的媽媽將醫生的長篇大論做了一個簡單的總結:「這孩子的病很罕見,是嗎,醫生?」

  醫生點了點頭:「雖然……」

  「還能活多久?」雲自的媽媽打斷了醫生的「但是」,執拗地盯著他的眼睛:「最多,還能活多久?」

  「十年吧。」

  時間就這樣突然被按了快進鍵,什麼都變得等不及,什麼都無法慢慢來。

  雲自說,十五歲生日那年,她得到一塊屬於自己的墓地。

  「這可不是一般昂貴的生日禮物。」她躺在病床上對著隔壁床正在抽脊髓的我:「可不是所有十五歲的人都能厲害到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墓地。」

  那塊墓地在這座城市的北方,占地約120畝,終年散發著令人心曠神怡的負氧離子。因為環境好,會有很多不會傷人的小動物在附近出沒。

  十五歲的雲自已經做好了去享受負氧離子的準備,可是,或者說,幸運的是,她卻逐漸好起來了,好到甚至被允許偶爾回學校一趟。

  於是在十六歲那年,她和蘇木久別重逢了。

  雲自說:「就像失明的人睜開雙眼,再次見到了彩虹的顏色。」

  從十六歲到十七歲,雲自的病情反反覆覆,時好時壞。

  住院的時候常有同學結伴來看望,他們帶著嘰嘰喳喳的笑鬧,使沉悶的病房得以暫時恢復生機。

  蘇木也站在這些同學之間,跟著他們笑,跟著他們起鬨,偶爾也講些髒笑話,然後女同學會圍著他打,他在並不真的用力的拳腳之間沖雲自笑得發傻。

  出院的時候會有同學來迎,蘇木仍站在她們之間,眉宇間的擔憂隨著雲自臉色的好壞或凝聚,或飄散。


  十七歲那年的聖誕晚會,雲自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風裡聽見蘇木喊她的名字。

  他追上去,像有什麼無比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但她只覺得一切都那麼遙不可及,在他抵達之前,已經重重地暈倒在雪地里。

  那之後,雲自的病情急劇惡化,換了一家更好的醫院,就這樣,我們認識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不,應該說是,好病友。

  再來是十八歲那年,蟬鳴陣陣的午後。輸液結束後,雲自給自己選了一條薄荷綠的裙子。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有穿過裙子了,也很久沒有給自己添過新衣服。

  所以當她打開行李的時候,沒什麼多餘的選擇,只好拿起了唯一的那條長裙。臨出門時,她又給自己選了一頂雪白的、纏著花蕊的草帽。

  那是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像被淋上一層甜蜜的蜜糖,細細碎碎地灑滿一整條街道。

  在路過一家百貨商場的時候,起風了,夏日的暖風猝不及防地吹掉了雲自頭上的帽子,於是,她看見櫥窗里的自己。

  那個十八歲的女孩看上去並不好,她的頭髮在一次次的化療中已經所剩無幾,僅剩下薄薄的一層,像枯草,盤踞在她日漸光禿的頭頂上。

  她的臉頰也深深地陷下去,眼睛裡找不出一丁點兒的生機。

  她哭了。

  蹲在人來人往的巨大落地窗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用力。

  有好心的路人把帽子撿起來,遞到她的手上。

  雲自說了一聲:「謝謝。」然後轉身,匆匆地回到了醫院。

  8 【再見】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哀愁卻又努力地生活著。

  雲自說:「我來過,很快樂,只是有點匆忙,可能來不及和每一個人說一聲再見。」

  很多年以後,我已經不需要長時間地紮根在病房裡,得空的時候,我會帶著一束鮮花到雲自的森林裡去看看她。

  她曾經給我講過那麼多的故事,我都沒能好好地和她說一次謝謝。

  有時候我會和她說說話,也有時候只遠遠地望一眼,捨不得靠近。

  因為雲自愛過的少年,那個叫蘇木的小王子,他偶爾會站在鮮花盛開的墓園裡輕輕地哼著歌。

  晚霞流淌過他年輕而悲傷的面孔,混著他的淚水,重重地落進泥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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