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篇:
2024-09-12 22:10:18
作者: 墨小芭
第四個故事
烤牡蠣與無人知曉事件
必須有人知道才行,只有烤牡蠣知道的話是不行的。
1
我扛著十斤牡蠣登上了山頂。
牡蠣的腥鮮從我的肩上飄出來,像一雙比大海更廣闊的透明的翅膀,輕輕地籠罩住在場的每一個人。
你在人群里閃閃發亮地沖我笑了一下,你不會知道,五十多個愁眉苦臉的面孔里,你的笑容是何其珍貴。
我也想沖你燦爛明麗地笑一下,可是我太累了,又很緊張,於是只能望著你遠遠地打了個羞澀的嗝。
周揚說,齊小煙,你沒病吧?
我擦一下滿頭的汗水,鄭重地搖了搖頭,沒病。
太陽快落山了,遠處的大海奮力吞噬著晚霞最後的光輝。
大家開始放下自己的行李,支帳篷,搭飯桌,你走過來,抬起我腳邊的牡蠣對我說:「正好晚上可以烤著吃。」
幾個女同學順勢圍上來:「對啊,程嚴,一會兒一起烤著吃吧,真新鮮。」
你被她們簇擁著往遠處走,我站在原地看著你的背影,終於鼓起勇氣沖你笑了一下。
事實上我的牙齒很白,真的,和你笑起來時一樣白。
2
水瓶座,風象星座,沒有生命象徽,剩下的就是……古怪。
周揚翻過寫有「水瓶座」的那一頁,開始查看雙魚座的星座特質。
大家占據著小半個山頭,一邊研究各自的星座,一邊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年的獅子座流星群。
我自己獨占一角,為你們烤牡蠣,我和自己與牡蠣相處得很融洽。
你走過來給火堆添了幾塊柴,火光噼啪地炸出小小的焰火,鐵板上發出一陣美味的香氣。
於是我和你相處得也很融洽。
你說你是天秤座,我們是十二星座里僅有的兩個沒有生命象徽的星座。
說完,你拿起一顆牡蠣,呼著熱氣呲牙咧嘴地吃掉了。
真好吃。你的眼睛裡聚集著星光看向我,齊小煙,你帶牡蠣上來真是個絕頂的好主意。
然後你從書包里偷偷拿出一罐啤酒,回頭看了下眾人,忽然挨坐在我身邊,我們兩個的肩膀緊緊地連在一起,形成一個遮擋視線的屏。
呲——
你扯開啤酒的拉環,看著漫天浩瀚的星海喝了一大口,然後將它遞給我。
我也學著你的樣子痛快地喝了好大一口,然後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我們真的相處的很融洽。融洽到我們都沒有發覺,事實上你挑戰了水瓶座的兩大禁忌:身體接觸和潔癖。
3
那天的最後,我們兩個倒立著迎來了那場流星雨的大規模爆發。
我只是想試試倒立著去看會有什麼效果,你說你也想試試,於是我們發現倒立著去看流星雨會有腦充血引發的頭暈效果。
後來周揚舉著相機發現了我們,一邊摁下快門一邊喊,快看啊,神經病也會傳染!
我很努力地想要在鏡頭面前塑造美好形象,因為那是我們的第一張合影,但最終只因重力原因勉強擠出一個猙獰的怪笑。
下山的時候天剛蒙蒙發亮,有幾個附近的居民早起在山下擺攤賣紀念品。有星座吉祥物和字母鑰匙扣。
大家各自挑了一樣自己的吉祥物,我們是一個瓶子和一桿秤。
在挑鑰匙扣的時候,周揚發現我們三個人的名字縮寫里都有個大寫字母「Y」。周揚的揚,程嚴的嚴,以及齊小煙的煙。
其實我買的不是齊小煙的煙,而是你,程嚴的嚴。
周揚的腦袋挨過來揶揄我,齊小煙,你不會因為暗戀我,買了我周揚的揚吧?
我沒理他,只顧著把你的名字拴在手機上,看著它在我的口袋邊晃啊晃,高興得一路上不停地想要打噴嚏。
4
七年後,我坐在剛曬過的白色床單上為自己剝柚子。
窗外的天藍得像倒扣的大海,清風卷著白雲徐徐游弋。
門外的一對中年婦女又在那八卦了,她們交頭接耳地說,那女孩還沒結婚呢。
另一個胸有成竹地補充一句,聽說連男朋友都沒有。
然後一起感嘆,哎呦,真是可惜了!
我伸手摸了下枕頭下的藍色卡夾,它還在,這讓我心裡踏實了很多,得以聞著柚子的香氣沉沉地做一個光天化日的美夢。
自從認識你以後,我的夢就有了聞得到的味道。
就是七年前你走向我的時候,空氣里流竄著的一陣很淡的檀香味。
後來我知道那是你腕上的佛珠散出來的,聽說那串佛珠是你爸爸生前親手製作,那時候你們家開一間佛堂,賣些香和念珠。
有一次我路過你家的店,見你拿塊藏藍色抹布擦拭台面的灰塵,夏夜的燈火在我們之間就像點點螢光,我痴痴地看了片刻,並沒有上前打招呼。
聖經上說,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
我想起這句話的時候馬上被嚇傻了,「我所親愛的」就像五顆尖銳的鋼釘刺穿了我的眉心。
那時候我讀高中,滿腔都是水瓶座特有的嚴肅和高冷。讓我承認自己竟會去做早戀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簡直要死。
所以程嚴,他們說我是怪咖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大可不必站出來維護我:齊小煙是怪咖?是你們太蠢啦!
5
我拎著半塊柚子上了火車,時間是夜裡九點半,有個女孩在洗手池邊艱難地洗著頭。
我路過她的時候聽見她高興地說,真香啊。
然後她抬起濕漉漉的腦袋沖我笑得像塊太陽餅,你的柚子,真香啊!她說。
我把半塊柚子送給她,她沒嫌棄,收下了。
在接下來的四十六個小時車程里,我們成了朋友。
她說她喜歡陳奕迅,我們就一起哼了一會兒《K歌之王》,我跑調跑得上鋪的一個小孩兒差點掉下來。
後來我們聊金庸和古龍,聊到深處差點打起來,再後來我給她講忽必烈和吸甲醛植物,她給我講塞尚和指環王。
上鋪帶孩子的年輕媽媽很崩潰,姑娘,你們的話題跳躍得簡直讓人精神分裂啊!
太陽餅抬頭一笑,沒辦法,誰讓我們都是水瓶座嘛!
夜裡我聞著柚子的香味睡著了。
夢裡有塊巨大的黑板聳立在我的面前,抬起頭就能看見上面寫著巨大的「距離高考還有100天」,這讓我在夢裡忽然間變得很著急。
緊接著畫面一轉,是你和我一人扣著一頂柚子帽,瘋狂地做著演算題。
高三那年,班級里滿滿的全是風油精的刺鼻味兒,我在課堂上不停地打噴嚏,最終放棄掙扎,用棉球堵住了哀傷的鼻孔。
這使我看起來很像一頭特立獨行的豬。
周揚每次看到我都會笑得不能自已,而我淡然寧靜,用一張生無可戀的臉反抗著他的振動模式。
然後有一天,你帶了兩個大柚子來學校,果肉分給同學,果皮分給我。
柚子的香味沖淡了風油精的味道,又好聞又提神。
後來我用柚子皮做了改良版柚子帽,我們一人一頂,嚴肅認真地埋頭做題。
年輕的物理老師打趣我們,呦,情侶款?
我露出高冷的面癱臉,不屑於參與到滿教室的笑聲中去。
但內心的某個開關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輕輕按下。
叮——
燈亮了。
6
我有一本畢業留言冊,全班五十七個同學,有五十五個在第一印象那一欄填寫了:冷冰冰。
你寫的是:好玩兒。
而離別印象那一欄里,則有五十五個寫上「好玩兒」。
你寫的是:烤牡蠣。
我用手指輕輕地划過你寫的字體,就像盲人仔細辨別著盲文的含義。
高考前的最後一百天,五十七個殺紅了眼的考生把自己埋進厚厚的一沓習題里不願抬頭。
每隔幾天總會有小考失利的女同學突然趴在卷子上崩潰大哭。也時不時地會有男同學憤憤不平地丟出一個「FUCK」。
事實上我也時常在瘋狂做題之後陷入長久的迷茫和無助,每當這時候我就把手悄悄地伸進抽屜里,將手掌虔誠地摁在畢業留念冊上,片刻之後,就會感到自己正在緩緩地獲取著力量。
你曾經問我高考要考去哪裡。
我說,K大。
你點點頭,似乎很高興,告訴我你和周揚也都想去K大。
我把它當一個小小的承諾,把自己牢牢地圈進題庫里,從此以後,什麼難題都打不倒我。
那時候的我們都被沉沉地浸在水深火熱里,但因為有五十幾個人和我們一起浸著,似乎也可以開心地熬一熬。
因為有你和我一起浸著,所以,似乎,我總能沒心沒肺地開心著。
後來我在火車上和那個女孩聊起高考,她說,高考就像一個騙局,全世界的人,包括自己,都以為只要高考過後就會出現一番新天地。
可當高考過後,一切一如往常。
程嚴,你知道嗎,當她說出一如往常的時候,我幾乎要羨慕得落下淚來。
7
車窗外的天空晴天轉陰,漂浮在熱氣中的灰塵一層層地落下去,我的額頭抵在車窗上期待著下雨。
那個笑得像太陽餅的女孩叫左露,她擔憂地看著我,過了很久才小聲地問我,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指了指肚子,說,你懂的。
她啊了一聲,做恍然大悟狀,囑咐我不要喝涼水,又自告奮勇地去給我打來一壺熱氣騰騰的開水。
直到開水放涼,大雨也沒能如期而至。
我吞下一小把藥丸,昏昏沉沉地躺在臥鋪上聽音樂。
這個MP3是周揚在一年前送給我的,他和他的未婚妻在紐約街頭看見一個流浪漢在賣他收集的二手物品,其中就有這個被叫做Aquarius的MP3,裡面下滿了無詞歌。
周揚把它買下來送給我,他覺得我會很喜歡。
後來我把它轉送給了左露,條件是她得聽我講一個故事。
其實我不是很會講故事,理科生,什麼都要證據確鑿、一板一眼,修飾和美化的能力早已失傳多年了。
但既然左露答應了,那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願打願挨的事,這多少讓我在講故事的時候心安理得些。
要從什麼地方開始講起呢?就從我們的烤牡蠣開始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山……
8
在距離高考最後五十天的時候,我們班的同學做出了一個在那時候看起來很瘋狂的事。
全班五十七個人,集體翹掉了晚自習,像一群遷徙的飛鳥,沉默而莊嚴地再次爬上了那座可以觀看流星的山頂。
上一次我們一起去的時候還是高一,軍訓才剛結束,大家半熟不熟地擠在一起熱鬧地巴望著繁星。
而這一次的我們則顯得沉默而悲壯。離別的訊號就在不遠處即將拉響,早戀的地下黨們手牽著手坐在山頂惶惶地發著呆。
你扛著十多斤牡蠣爬上來,牡蠣的鮮腥讓大家忍不住笑起來。
他們都說和怪咖同窗三年,不似怪咖更勝怪咖。
於是又像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大家開始放下自己的書包,支帳篷,搭飯桌,我和周揚支起炭火烤牡蠣和玉米。
你拿著可樂走過來,席地而坐,白衫的衣角微微揚起,像極了古時候的士大夫。
那天並沒有什麼流星雨,我們爬上來也不為看那些星星悲壯地下墜。我們就只是想再來看一看我們的山,就像候鳥就只是想在星光下飛一圈兒。
因為我們都預感到,高考結束後的我們,終將流散在歲月的長河裡,各自在各自的軌跡里發出微弱的光,而像此刻的心情,這些天真的,熱烈的,倔強的東西,會被時間聚攏在一起,嵌在這一刻的夜空里,只限回憶和緬懷。
我們肩並著肩地坐在山頭,唱周華健,唱得一個個淚流滿面。
直到夜深了,我們決定打道回府。
在收拾炭火的時候,你忽然對我說,到了K大,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現在想來,那一刻我的心跳一定比炸裂的煙花還要響亮。可我的表情卻呆呆的,像個白痴,一句話也沒有說。
氣氛有點傻,有點尷尬,於是你飛快地吻了我一下。
全世界都安靜了,只有一顆烤牡蠣還在炭火上冒著熱氣。
後來有人在我們身後興奮地大喊,剛才有一顆流星啊!
我們匆匆收起了炭火,壓滅了火苗,又將剩下的水細細地灑在周圍以防火災。
然後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隨著隊伍離開了。
下山時你一直走在我前面,時不時地抓一下頭,你有一頭顏色很淺的頭髮,微微的卷,你一抓,就像是伸手去掏一朵蓬鬆的雲。
我很想問問你,有沒有後悔因為吻我而錯過了流星,如果你也問問我,我一定會鼓起勇氣告訴你,怎麼會,我賺大了!
9
左露聽到這,笑咪咪地打探我,接吻是什麼感覺?
我又仔細回想了一下那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吻,像火柴劃出的火焰,輕輕地燙了我一下。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們變得異常忙碌。
好多人都早早地寫好了畢業紀念冊,告別這種事的確是要早早地做好,不然將來一眨眼,一切都來不及。
而你的紀念冊我卻遲遲沒有寫,我把它扣留在書桌里,你不急著要,我也不著急給。
直到有一天,周揚在我的紀念冊上寫下大大的「我喜歡你」,而它又恰巧落在班上一個八卦的女同學手上。
一時間整個班級都沸騰起來。
我回過頭去看你,你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一雙狹長的眼睛寓意不明地看向我。
晚自習下課後,你打通了我的手機,聽得出來,你的聲音有點輕微的顫抖。
你說,齊小煙,你喜歡周揚嗎?
我說,不喜歡。
你又問我,那我呢?齊小煙,你喜歡我嗎?
那天的月亮聲勢浩大地懸在夜幕上,亮得星光都不見了蹤影。
我對你說,明天早上我再告訴你。
然後,我從書包里拿出你的紀念冊,借著皎潔的月光蹲在地上仔細地寫:一起去K大,一起吃牡蠣。
我想把它鄭重地交給你,要嚴肅,要認真,發誓般地交給你。
可是後來,一切都沒有來得及。
10
很多事都是道聽途說來的。
比如你遇到搶匪,比如你被刺穿了心肺,再比如,你再也回不來了。
他們在說你死去的消息時,表情是那麼沉重和哀傷。
高考前的最後二十天,餘下的五十六個同學,穿著統一的白色T恤,面無表情地繼續做題。
我一個人扣著柚子帽對答案,鉛筆在試卷上磨出沙沙的聲音,然後突然抬起頭看向你的位置,恍惚間看見你正咬著鉛筆看黑板。
怔怔間,心臟鈍痛得失去知覺。
很多人都哭了,他們在你的課桌上擺滿了海芋,你的位置一直空在那,直到我們畢業。
我一直哭不出來,只是常常被心臟傳來的鈍痛擊得發抖。
畢業後我媽帶我去體檢,醫生說我的心臟一點問題也沒有,其實我知道,它已經淤青很久了,這使我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後來,我如願考上了K大,周揚落榜,決定出國留學。
臨走前他問我,齊小煙,你願意喜歡我嗎?
我搖了搖頭。
他抓住我的手腕哭了片刻,抬起頭笑著對我說,齊小煙,再見。
我和所有人都做了告別,唯獨沒能和你說一聲再見。
11
大一那年寒假,高中同學聚會。
我們在巨大的KTV包房裡喝酒唱歌,有人點了一首周華健,旋律一起,輕鬆地挑斷了我繃緊的神經。
那是我第一次為你流眼淚。
就像一根爆炸的水管,傾洪痛哭,嘹亮的哭聲幾乎震破了我的聲帶。我哭得那麼賣力,那麼撕心裂肺,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
他們有的說我是學習壓力太大,有的說我很可能是失戀了。
我在源源不斷的淚水裡悲傷地想著,心臟的淤青應該就要痊癒了。
然後我會長大,成為一個帶著點刻薄和勢利的中年人,我會和身邊的每個人一樣,在社會上廝殺打拼,最後安祥地老去。
在這個過程中我會慢慢忘記你,會找個人結婚生子,麻木又快活地活下去。
如果是這樣,故事就可以圓滿地落幕了。
火車緩緩地駛進終點站,有幾顆雨珠落在車窗上,留下一條條蜿蜒的水痕。
那個叫左露的女孩還在酣睡著,我將MP3放在她的枕邊,隨著人流提著簡單的行李走下火車。
我說過,我沒有講故事的天賦,講著講著,聽故事的人就睡著了,講故事的人卻哭了。
我沒有和她道別,寧願就這樣與她失散在人海茫茫的車站裡。
這樣也好。只要這世上尚有一個人記得我曾愛過你就已經很好了。
她不必知道我即將死於病痛。
是的,我即將死去。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的。
診斷剛出來的時候,周揚告訴我,我會好起來的。就像很多年前他對我說,我會忘記你的,因為大家都會忘記。
他永遠這樣不靠譜。
我拎著簡單的行李冒雨打了輛的士,我想再一次爬上山頂,耐心地等著流星下墜。
也許此時的醫院裡早已經炸開了鍋。
所有人都會發現那個可憐的、還沒有戀愛過的女病號逃跑了。
餘下的只有雪白床單上殘留的淡淡柚子香,以及一個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
會有一雙陌生的手拿起那個瓶子看一看,傾倒出裡面沉著一個刻有Y字的手機鏈。
那是她能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的訊號了,她來過,她愛過,除了烤牡蠣,還有個陌生人會記得。
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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