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個故事
2024-09-12 22:10:57
作者: 墨小芭
那些沒能發光的星星
有的愛情,就像那些永遠也沒能發出過光亮的星星
就只是漫無目的地漂浮在幽深浩瀚的宇宙中
靜靜地,旋轉著
001 探險
那次探險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因此,在很多年以後,當刀豆回憶起白陽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起十三歲那年的那次探險。
是個天氣奇熱的暑假,有多熱呢,這麼說吧,直到傍晚,空氣里還流動著粘稠的液態似的熱風,整個世界都被無禮的高溫粘在那裡,每走一步,都要扯出一片黏膩的蜘蛛網一般。
有那麼七個人,在這樣的天氣里,相約去學校後山的廢棄山洞尋找一群發光的螢火蟲。
刀豆原本並不想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是周宇強烈邀請,他咄咄逼人地質問:「螢火蟲用數月的時間儲備能量,就為了那片刻的發光和飛翔,就那麼一會兒,只有那麼一會兒,你就不能去看一眼?」
六張稚嫩固執的面孔齊刷刷地朝向她,像六把鋥亮的小刀,刀豆只好妥協,換下被汗水濕透的裙子,套了件T恤和短褲跟著他們往後山去。
當太陽完整地隱匿在夜幕後面的時候,他們升起了兩束火把鑽進潮濕的洞穴里。火光映照著涼颼颼的殘壁,光影淌過他們滿懷信心的面容,十四粒瞳仁琥珀般在黑暗裡閃爍著。
事實上那裡並不存在什麼螢火蟲,只有一群油光發亮的蝙蝠嗖——地一聲朝著他們俯衝而來。
小小的隊伍頓時像挨了槍子兒的鳥群,呼啦一下散開,尖叫著朝洞口亂鬨鬨地逃竄。
刀豆在這片混亂中重重地跌了一跤,撲在潮濕堅硬的石堆里,一陣鑽心的疼。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跌跌撞撞的周宇,那麼個瘦瘦小小的人,竟然跑得比誰都快。
就在這個時候,確切地說,是就在刀豆的眼眶被恐懼捂得滾燙的一瞬間,她看見白陽與人群背道而馳,朝著她的方向跑了過來。
「你沒事吧,刀豆?」
小小的少年舉著火把站在流動的微光里,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小的神仙。
002 秘密
刀豆醒來的時候天還暗著,膝蓋上的傷早已經結痂,只隱隱地發著癢。她爬起來,疊好了被子走出房間,掀開桌子上蓋著的小桌布,盤子裡擺著一塊三角形的奶油蛋糕。
她用手指挖了一小塊含在嘴裡,打了個甜膩的哆嗦。
外面的天色漸漸透出了明光,可以隱隱約約地望見牡丹鎮遠處山巒的模樣。刀豆洗了把臉,背著書包走進愈發明顯的熹光里。
從家裡到學校,要走上一個多小時的山路,牡丹鎮的孩子們都是在這條山路上一個人走著走著就長大了。只有周宇不一樣,他是從城裡轉來的,總要人送。他的爺爺、奶奶、大伯、大娘,總是輪流地把他護送到學校去。他並不覺察自己的特殊性,反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問別人:「你們就不怕被拐賣嗎?現在的社會多危險,萬一被拐走了怎麼辦?」
有人問他:「拐去哪裡啊?」
「拐到窮山溝里去啊!」他說完,怔了怔,低頭悲傷地嘆了口氣:「我忘了,這裡就是窮山溝,還能被拐到哪去啊……」
圍著他的小同學一個個茫然地盯著他看,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當陽光完整地照亮山間小路的時候,刀豆看見不遠處,周宇帶著討好的表情迎上來。
「一起走吧,以後我都和你一起走。」他把這句話說得過於流暢,反倒像是排演了很多遍似的略顯尷尬。
刀豆看了他一眼,那張過於白淨的臉,帶著城裡孩子特有的自信和脆弱。
刀豆不忍心冷漠地越過他,只好停下來和他搭話:「你爺爺不送你了?」
「我不要他們送了。」周宇努力地扯出一個笑,繼續說:「你吃蛋糕了沒有?那是奶油蛋糕,爺爺特地去縣城買給我的,我沒捨得吃,給你送去了,甜不甜?」
「甜。」
話音剛落,周宇緊繃的神經總算軟塌塌地蕩漾開了。他知道發生在山洞的那件事,自己得到了原諒。
但他還是竭力地解釋:「其實我真的不是有意丟下你跑的,是那些蝙蝠太嚇人了。」
「沒事了。」刀豆說:「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跑了。」
「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是的。」
「真的嗎?」
「真的。」
為了證明自己真的還把他當朋友,刀豆決定把那個獨自懷揣了一個暑假的秘密和他分享。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她眨了眨那雙漆黑的、生機勃勃的眼睛,愉快地宣布:「白陽喜歡我。」
003 證據一
周宇認為這件事還需要更多確鑿的證據。
刀豆有些後悔,自己把話說得太死了。如果當初告訴周宇「白陽可能喜歡我」,或者「白陽好像喜歡我」,應該更好一點。
畢竟在那個秋天,她已經是一名光榮的初中生了,要對自己的一言一行負責任。
責任這個詞彙是從陸老師那裡學來的。
她還說過很多在此之前刀豆從沒聽過的詞語,責任算一個,還有公園、夢想、里爾克、沙哈拉沙漠、遊樂場和藝術的海洋。刀豆把這些詞語一筆一划地記在日記本里,像每一個崇拜陸老師的學生那樣小心翼翼地崇拜著她。
沒有人知道陸老師為什麼要來牡丹鎮,她還年輕,只有二十出頭,總是瞪著那雙滿含笑意的眼睛,裹著蜂蜜般的陽光站在講台上。
她就像一束從天而降的光,在落後而又貧乏的牡丹鎮中學投射出一個暖融、亮堂的美夢。
開學後沒多久,陸老師不顧校長的反對,執意在學校里搞了個廣播站,說是廣播站,其實就是在屋頂搭了個小木棚,扯上電線,再安個大喇叭,每天午休時間放放音樂,或者找個同學上去讀一段作文。
由於刀豆的作文寫得最好,久而久之,廣播站就成了她一個人的天地。
每天中午,匆忙地扒兩口冷飯,刀豆就坐在小木棚里開始了她的廣播。
「親愛的老師,同學們,你們好——」她的聲音嘹亮而勻速地迴蕩在校園的上空,努力地往每個人的耳朵里鑽。
這一天,廣播播放到一半,牡丹鎮的上空忽然颳起了狂風,操場上頓時揚起了鋪天蓋地的黃沙,同學們捧著飯盒紛紛衝進教室里。
刀豆的聲音被吹得一截一截,孤零零地飄蕩在黃沙四起的操場上,她眯著眼睛往外看,只有一個人還好端端地坐在那裡認真地聽,是白陽!
他坐在撒著廉價石灰粉的操場上,衣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展開一雙巨大的翅膀。
刀豆聽見有什麼東西在內心深處緩慢流淌的聲音。
她屏住呼吸,儘可能完美地讀完稿子的最後一句,立馬衝到木屋的圍欄邊牢牢地盯住白陽。一陣狂風卷過,兩人的目光接榫的一瞬間,刀豆下意識地向前繃直了身體,隨即像一支蓄勢待發的箭,筆直地朝下跌了下去。
「砰——」的一聲,天旋地轉,她聽到腳踝處傳來骨頭斷裂的聲音。
在被抬走之前,刀豆對前來圍觀的周宇嚴肅地說:「我找到一個確鑿的證據。」
004 證據二
牡丹鎮的冬天從一場夾著雨絲的小雪開始。
由於斷了的那條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入冬以來,陸老師總會趁著天沒亮就順著山路走到刀豆家接她上學。
刀豆喜歡聽陸老師叩門的聲音,不輕不重的三下,叩、叩、叩。
第三聲落下的同時,刀豆推開門,總能看見一張白淨溫和的臉。
這一次,當第三聲叩門聲落下的時候,刀豆卻久久地沒有迎出去。
陸老師在門外等了片刻,又敲了三下,屋子裡依舊一片死寂。
「刀豆你在嗎?」
「刀豆?」
又過了片刻,放心不下,便推門闖了進去。
昏暗的房間裡點著一盞朦朧的燈,刀豆蜷在床上正哭得渾身發抖,床單上洇著一小片半乾的血跡。
陸老師走過去,把刀豆溫柔地擁在懷裡,心裡酸楚地疼成一片。
這是刀豆第一次來例假,在此之前,沒有人告訴過她例假是什麼。
那天早晨,陸老師幫她收拾了床鋪,又沖了一杯紅糖水給她熱熱地喝下去。
刀豆捧著熱乎乎的搪瓷杯,擦乾了眼淚,在心底悄悄地叫了陸老師一聲媽媽。
刀豆從小就沒有媽媽,聽爸爸說,她在生下刀豆後沒多久就和別的男人跑了。所以刀豆一直和爸爸一起生活,可是後來,刀豆連爸爸也沒了。在她十三歲這一年,爸爸喝醉了酒跌進河水裡,被洶湧的河水捲走了。
那時候的刀豆原以為自己長不大了,可是這一天,陸老師卻告訴她,她長大了。
這是一個肯定句,刀豆聽了,心裡踏實篤定了很多。
天空徹底亮起的時候,陸老師背著她往山下的學校走。不遠的地方站著等待著的周宇,和往日不同的是,這一天,在他的旁邊還多站了一個人,刀豆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白陽。
他筆直地站在周宇身邊,比他高一點,壯一點,正冷得一下一下地跺著腳,看見陸老師和刀豆,立即朝她們迎了上去。
「陸老師,換我來背刀豆吧。」
他在她們面前蹲下去,少年寬闊的脊背像一座結實的雪山:「三個人輪著背,都省些力氣。」
刀豆怔怔地趴在白陽的背上,看見他半個臉頰凍得通紅,呼出的氣息在大地色的圍巾上凝結出一小片霜白的水汽。
她的心控制不住地劇烈跳動起來。
後來,輪到周宇背她的時候,刀豆趴在他的背上小聲地說:「你看,所有的證據都表明,白陽喜歡我,確確實實的喜歡。」
005 插曲
確切的愛情讓刀豆相信,人生是會變得美好的。
她開始喜歡上清晨瀰漫在小巷裡的豆漿味兒,喜歡上牡丹鎮終年不散的薄霧,喜歡上樹梢掛著的露珠和粘在班級玻璃上的那一小片白色的鳥糞。
一切都變得那樣惹人喜愛。
只有周宇還在掃興地固執己見。
他在暮春的黃昏里咄咄逼人地質問:「白陽如果真的喜歡你,為什麼他不敢和你告白?」
刀豆被問得慌了,就跑去問白陽:「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會不會主動告訴她?」
白陽愣住了,過了一會兒,認真地說:「會。」
「真的?」刀豆又急又興奮:「什麼時候?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白陽的眼睛看向遠方,黑淋淋的眼仁里閃動著薄薄的一層光,他說:「陸老師曾經說過,只有兩個足夠努力、足夠優秀的人,才能在平凡的生活中創造出美麗的愛情。」
「所以,究竟是什麼時候?」
「起碼考上最好的高中,才能說出口吧。」
纖薄的雲絲被風吹斷,山風清涼,夾著陽光漫過他們光潔的額頭。雖然白陽的聲音很輕,可還是在刀豆的心裡撞出一片好大的回音,活著真好啊,她溫柔地想著,能活著被這樣的人喜歡著,真好啊。
那之後的每一天,刀豆都過得無比的忙碌而充實。
直到中考的前一周,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刀豆卻總是忘不掉。
那一天,班裡的同學約好了一起去山頂看日出。三十來個人並排站在山巔之上,洋溢著夢想的臉龐離天空那樣近,使腳下的牡丹鎮變得那樣小,那樣遠。
只要考上市裡的高中,他們就會像振翅的飛鳥衝出這小小的牡丹鎮,飛向遠方那不可知的新奇世界,義無反顧,不怕跌墜。這次的登高,是他們奔赴夢想前最後的告別,因此每個人都有點熱淚盈眶的樣子。
只是下山的時候刀豆失了神,猛地踏空了一腳,滾下山坡的時候被石塊的稜角劃破了小腿,皮肉外翻,頓時血流如注。
由於是夏天,大家都只穿著短袖,只有周宇帶了一件白色的防蚊外套。有人提議用他的外套先把傷口紮緊,下山再去衛生所治療。而周宇站在人群里,瞳孔晃了晃,搖頭拒絕了。
他說:「不行,我不想弄髒這件衣服。」
其實大家早已習慣了他那不合時宜的潔癖,可是在那種情況下,這過於細緻的自愛讓他看起來有點自私。
後來是白陽脫下自己的短袖綁在刀豆的小腿上。
血止住了,周宇卻執意要背刀豆下山,他像賭氣似的拼命地走在隊伍的前面,瘦瘦的脊背咯得刀豆直發暈。就這樣暴走了一段山路,刀豆發現周宇簡直是呼吸困難,大顆的汗珠順著他的脖子,小瀑布似的淌下來。
「放我下來吧。」刀豆說:「你在置什麼氣呢?」
周宇哆嗦著,幾乎帶著哭腔說:「衣服是我媽媽郵來的生日禮物。」
刀豆說:「這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
「我爸媽帶著弟弟去美國了,那裡有醫生可以治好弟弟的心臟病,這是他們走之前買給我的。」他還固執地暴走著,肺漲得滿滿的。
「我知道了,周宇。」刀豆伸出胳膊給他抹了一下汗:「你不用解釋的,沒人會因為這個曲解你。」
「可我必須解釋。」
他的腳步停下來,站在一陣路過的涼風裡。
「因為我喜歡你,刀豆,我不想讓你誤解我。」
006 告白
白陽的短袖曬乾後,刀豆在衣擺的內側寫下一行娟秀的字體:我也喜歡你。
她把短袖摺疊整齊,用乾淨的牛皮紙袋裝好,又往袋子裡噴了兩下花露水。
在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刀豆得知,牡丹鎮一共有五個人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這五個人里有她和白陽,也有周宇。
她看著腿上的兩道疤,覺得它們就像故事的起因和結果,而她是這篇故事裡唯一的女主角,即將迎來完美的結局。
但是,直到秋天來臨,刀豆也沒能等來白陽的告白。
她想,也許是在等葉子都變黃吧。
等校園裡的葉子全都落光的時候,刀豆又想,也許是在等聖誕節吧。
後來,當元旦、春節、情人節統統都過去的時候,刀豆終於忍不住,衝到男生宿舍把白陽喊下來。
不一會兒,他裹著棉衣慢騰騰地挪出來,看上去有些憔悴,很不快樂的樣子。
刀豆把牛皮紙袋遞過去,裝作不經意地說:「我去了趟教務處,順便把你的短袖還給你。」
「我都忘了這回事了。」白陽接過去,慘澹地笑了一下:「沒別的事我先上去了。」
「等等!」刀豆扯住他的衣角,艱難地問:「那個……我是想問,你不告白了嗎?」
「什麼?」
「告白啊。」刀豆說:「你說過的,考上最好的高中就告白。」
白陽狐疑地看著刀豆,語氣硬硬道:「是,告白,然後被拒絕,牡丹鎮上人人都把這事當個笑料,你也覺得可笑?」
「什麼意思?和誰告白,被誰拒絕?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陸老師啊!看來你真的不知道。」他垂下目光,疲憊的眼神如同墜落的流星,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陸老師?」刀豆只覺得一擊響雷直劈在天靈蓋上:「怎麼會是陸老師!?為什麼會是她!」
「為什麼不可以?」白陽發起火來:「就因為她是老師,就因為我還是個學生,我的愛情就是任人踐踏的嗎!」
「可她是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是被人從城裡趕到牡丹鎮去的!人人都說她是個假高尚的真婊子!」
啪的一聲,刀豆的耳朵著了火。
白陽的那一巴掌,雖是打在刀豆的臉上,卻是用了打倒整個牡丹鎮人的力氣。
刀豆聽到一聲尖銳的耳鳴,與此同時,眼淚像洪水一樣淹沒了她。
誰都可以的,刀豆絕望地想,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可就是陸老師不行。
那個時常笑著往她的飯盒裡夾菜的陸老師,那個溫柔地擁抱過她的陸老師,那個告訴她世界很大、告訴她愛情很美的陸老師,只有她是不行的。
因為只有她,刀豆知道,自己無法戰勝。
007 和解
刀豆躲在寢室里結結實實地從冬天哭到了春天。
哭當然是要哭的,這世上哪個失戀的女孩子不會慟哭個兩三場,可是哭完了,課還是要上,作業還是要寫,考試依舊要考。
期末成績出來的時候,周宇站在排名榜前笑得像朵花,他這次考得也不錯,順利混進了百名榜。
然後扭頭問刀豆:「你是變態嗎,失戀都能考個年級第一?」
刀豆依舊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失戀傷的是心,又不會傷腦子。」
「傷什麼心呢?」周宇調侃道:「這世上不愛你的人多了,你的心傷得過來嘛!」
「別人不愛我不要緊,關鍵在於我愛著白陽,白陽卻不愛我。以及,他愛著陸老師,可陸老師卻不愛他,很可能還愛著別人,這一連串的悲劇難道不值得傷心嗎?」
周宇被她認真的樣子逗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語重心長地說:「很多時候,人們並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就像陸老師以為自己不愛白陽,或者就像你,一直以為自己愛著白陽。」
刀豆語塞:「此話怎講?」
「你好好想想,自己喜歡的是白陽,還是喜歡那個喜歡你的白陽?你會這麼難過,是因為白陽不愛你,還是因為他愛的是你最喜歡的陸老師?」
一時沉默。
他的意思是,她不是愛錯了人,只是太渴望愛罷了。刀豆氣得半死,卻一句辯白也說不出。
周宇把刀豆拉到排名榜的最末尾,指著上面的「白陽」兩個字對她說:「你看,有時候失戀也傷腦子。」
那之後的某一天,刀豆在食堂遇到了白陽。
午餐時間,食堂里人滿為患,而白陽的對面恰巧有一個空著的位置。
猶豫了三秒,刀豆坐下去。
「那天……對不起。」
「那天……對不起。」
兩人愣住了,看著彼此內疚又真誠的臉,泛起一個逐漸擴散的笑。
在這個被無限拉長的笑容里,很多事情都在刀豆的腦海里都變得有跡可循了。
曾經衣衫翻飛的少年,喜歡的是「陸老師建立的廣播站」,而不是「刀豆的廣播」。
那個在她面前蹲下去,將她穩穩地背起來的白陽,想要的只是能和陸老師多走一段同行的山路。
他的溫柔是對朋友的體諒和照顧,他對她的好,只是對這個世界保持的天然的善意……
食堂里很吵,咖喱的辛辣味道漫不經心地漂浮在他們四周。
坐在對面的白陽忽然低眉輕嘆:「為什麼在陸老師眼裡,我總是那麼渺小而無用呢?我甚至,連讓她鼓起勇氣的力量都沒有……」
刀豆放下筷子,沖白陽笑了一下,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小時候,就是在我們去螢火蟲洞的那一天,我原本是打算要去死一死的。」
她的聲音並不大,卻在四周的吵雜里顯得無比清晰:「我從小就沒有媽媽,那一年連爸爸也失去了,人生好難啊。我就想著,要不就死在大橋底下的那片河裡吧,也許,河水會帶著我的屍體一直往前流淌,路過我媽媽生活的某個城市,路過那些高高的樓房,最後和大海匯集。可是從螢火蟲洞回來之後,我忍住了這個想法,決定好好地活下去,因為我想再多看看你的眼睛,再多和你說說話。你知道嗎,是你救了我。」
「刀豆……」
「在那些貧窮而卑微的歲月里,因為你的存在,我開始喜歡這個世界。後來,我又在陸老師那裡擁有了夢想和對未來的憧憬。她告訴我世界很大,我可以走得很遠。」
刀豆頓了頓,繼續說:「所以白陽,你並不渺小,總有一天,陸老師也會承認這一點。」
不知道為什麼,食堂里突然安靜下去,有穿堂風呼嘯而過。
刀豆低下頭把飯吃完,她好久沒有飽餐一頓了。
008 離別
也許美麗的東西都很相似,比如流星,比如煙花,比如年少時直愣愣傻乎乎的愛情,都會在某個瞬間耀眼地閃爍,然後逝去,再也追尋不見。
從前刀豆以為自己長不大了,後來,她遇到了白陽,從前刀豆以為如果不能和白陽在一起,倒不如去死,後來,她長大了。
真正的大人沒有愛情也可以過得很快樂,可以一個人優雅地、強大地、平靜又倨傲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以遇到愛情固然是幸運的,實在遇不到,又能怎樣呢?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白陽帶著陸老師去了遙遠的南方。
聽說,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白陽回到牡丹鎮小學,背著高高的行李推開了教師辦公室的門。
聽說,他走過去緊緊地抓住了陸老師的手,帶著她穿過一張張老舊的桌椅,穿過窄窄的走廊,穿過那個小小的、灑滿廉價石灰粉的操場。
聽說,一路上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牢牢地牽著彼此的手,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踏上那列始往南方的列車。
刀豆很後悔沒能再見陸老師最後一面,那句對不起和謝謝你大概一輩子也沒機會說出口了。
她想起小時候曾經趴在周宇爺爺家的炕頭上,看過的一部叫《千與千尋》的動畫片,裡面有一句台詞是說,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很難有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走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
也許 ,白陽和陸老師都是那個註定了要在她十八歲的站點下車的人吧。
同一個夏天,刀豆考上了B市的大學,而周宇申請到了美國的學校,當盛夏轉涼,他就要去美國和家人團圓了。
有一天夜裡,刀豆做了個模糊不清的夢,夢裡的她變得很高很大,像一個長手長腳的巨人輕易地誇過牡丹鎮長長的河流,那條小時候仿佛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河,在她的腳下漸漸乾涸了。
這場短暫的夢境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驚醒,刀豆睜開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看見牆體龜裂,正在大塊大塊地破碎剝落。
是地震。
刀豆怔了片刻,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與此同時,身後有一根巨大的橫樑從房頂轟然砸下,塵埃遍地。
腿上的力氣瞬間空了,刀豆重新跌坐在地,眼淚湧出來,她嚇壞了。
是周宇扒開堆積在門口的石塊闖進去,救出了滿面塵土的刀豆。
他背著她艱難地走出去,一直到相對空曠安全的地方才把她放下。
「其實……我沒有受傷。」
「我知道。」
「地震了,你應該和家人往下面跑,不該冒險跑上來。」
「我知道。」
月亮高高地掛在樹梢,白蒙蒙的月光籠罩著劫後餘生的兩個人。
刀豆笑了一下:「你連蝙蝠都怕,怎麼反倒不怕地震了?」
周宇也笑了一下,這個略帶悲傷的笑容,使他的話聽上去有種發誓般的真誠:「因為害怕蝙蝠是真的,不希望弄髒衣服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
這句話在刀豆的心裡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想起那日在食堂,白陽對她說:「也許是我錯占了周宇的風頭,去山洞尋螢火蟲原本是他的提議,天氣太熱,我們都不想去,可周宇說你心情不好,作為朋友應該陪著你,我們才勉強跟去的。現在想來,是他發現了你那悲傷的計劃,才拉著我們一起去挽留的吧。」
009 再會
可生活畢竟不是小說,可以在最美好的那個瞬間選擇「全文完」。
離開牡丹鎮之後,刀豆在B市讀書,刀豆在B市畢業,刀豆在B市投簡歷,刀豆在B市的車水馬龍里奔波來,奔波去,尋一個便宜的小單間。
慢慢地,她在這座城市紮下了根,像一株挺拔的小樹,使枝葉努力伸向天空。
工作之餘,她也寫寫小說,寫那些倔強的女孩和轟轟烈烈的青春。
後來,刀豆有了自己的讀者俱樂部,他們拱她搞一場簽售會,刀豆也想見一見那些散落在各地的陌生人,想看一看喜歡看她胡說八道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現在,二十八歲的刀豆坐在一張鋪著格子花布的大桌子後面,給喜歡她的讀者們簽字。她把刀豆兩個字寫得一筆一划,工工整整,再把書雙手遞到讀者手中。
女孩們挨到她身邊要求合照,比一個快樂的剪刀手,在她耳邊大聲地說:「刀豆,我們特別喜歡你!」
刀豆不知道這樣的喜歡可以持續多久,她一廂情願地斷定,無論如何,在這一刻,她正被這些陌生的讀者深深地喜愛著。
「刀豆,我也喜歡你,喜歡了很久很久,差不多十五年啦!」
刀豆微笑著簽下自己的名字,不想分辨這句話的離譜程度,然後她抬起頭,把書遞過去,與此同時,看見一張熟悉的笑臉。
有的人走散了,就再也尋找不見,有的人走散了,繞一圈兒,還能再相遇。
幸運的是,人與人之間不是只能有一次相識的機會。
刀豆看著眼前的人,覺得很熟悉又很陌生,他那好看的笑容里似乎夾雜著他們之間共同經歷過的全部回憶,也似乎夾雜著那漫長而又漫長的全部未來。
「嗨,你好,我是周宇,宇宙的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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