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個故事

2024-09-12 22:10:54 作者: 墨小芭
  寄奴

  || 那天夜裡,劉寄奴做了一個漫長的美夢。她夢見了袁譯,袁譯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乾淨、細緻。他把白兔形狀的糖果盒塞給她,展開一個無比純真的笑。||

  【一】

  劉寄奴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抿了抿嘴唇,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年輕的化妝師為她刷了薄薄的腮紅,又執意給她擦了一層桃粉色的唇膏,啞光的質地和出挑的色彩使她原本就白皙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多漂亮。」化妝師看著她,眼睛裡藏不住的得意:「一下子就有氣質多了。」

  劉寄奴不習慣這樣的自己,仍是小聲地說了一聲「謝謝」。

  化妝師收起化妝包走出去,偌大的化妝間裡就只剩下劉寄奴自己。她抽出一張紙巾,夾在嘴唇間輕輕地抿了抿。

  距離錄製節目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劉寄奴從包里拿出一本書,翻開最後一章開始閱讀。

  無論是什麼樣的故事,她都喜歡從結局開始讀起,比起「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她更想知道「為什麼他們會變成這樣」。

  是個圓滿的結局,劉寄奴讀完了最後一頁,將書重新翻到了第一章。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化妝間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電視台的工作人員衝進來告訴她:「袁記者出了車禍,節目錄製臨時取消。」

  劉寄奴愣住了,她的大腦出現了漫長的空白,白色的噪點像無數紛飛的雪花,發瘋般地壓向她的視網膜。

  她覺得自己像一粒塵埃,在刺目的光線里輕柔地沉下去。

  【二】

  六歲那年,劉寄奴擁有了人生中第一張屬於自己的床位。

  因為她長大了,再也無法和媽媽擠在一張床上,媽媽只好為她支付每晚兩元的床位費,讓她單獨睡在一張床位上。

  她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霜氣不斷地從窗縫裡氤進來。老闆娘踩著棉拖鞋推開房門,身後帶著一陣冷風,扯起嗓門喊:「交錢,起來交錢了!」

  二十幾個女人窸窸窣窣地爬起來,老老實實地給老闆娘遞過去兩塊錢,到她們跟前的時候,劉寄奴發現這一天媽媽上交了四元錢。

  媽媽說:「給我們家寄奴留一張床,她大了,擠不下。」

  老闆娘收了錢,指了指隔壁一張空出來的小床,說:「就那兒吧。你啊,早該這樣,她掉下去多少回了。」

  媽媽沒說話,把劉寄奴的小枕頭放到了那張小床上。

  老闆娘數錢的時候,杜仲從她身後探出臉,嘴巴上還沾著一圈牛奶的痕跡,他說:「劉寄奴,你有自己的床啦!」

  「嗯!」劉寄奴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涼的床沿,心滿意足地跳下來。

  杜仲說:「走吧,我把去年的舊課本拿給你。」

  前幾天媽媽答應明年就許她上小學,她把這天大的喜事告訴了杜仲,杜仲就留下了舊課本沒有賣,雖然那些課本賣掉後起碼能換到一個冰淇淋。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房間,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就是杜仲娘倆的房間。劉寄奴去過幾次那間屋子,比她們住的房間大一點,沒有那麼刺鼻難聞的味道,最讓人羨慕的是,只有老闆娘和杜仲兩個人住在那,他們的夜晚就是夜晚本來的樣子,安寧,寂靜。不像她的房間,二十幾個人擠得像成群的螞蝗,夜裡的呼嚕聲比白晝的車流聲更惱人。

  杜仲彎腰從床底拖出課本的時候,劉寄奴沒忍住,親了一下杜仲的嘴巴,把他唇上沾著的牛奶渣吃進了嘴裡。

  「真甜。」

  杜仲愣愣地看了她一眼,曬得黝黑的臉龐透出一片誇張的紅。

  他說:「以後想喝牛奶就和我說,我上學前留一半給你,你以後不要再去吃別人嘴上的牛奶渣了。」

  「真的嗎?」劉寄奴遲疑地問他,她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喝到一半那麼多的牛奶。


  「真的,你可真囉嗦。」杜仲把厚厚的一摞課本放在她撐起的胳膊上:「明天你在巷子口等我,我給你留一半。」

  劉寄奴就捧著課本高高興興地走出來,穿過陰暗潮濕的走廊,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門口。

  她住的地方被人叫做「蟻窩」,住在這裡的人大多窮苦又倒霉,有被子女拋棄的老人,也有被丈夫打得離家出走的女人,有得了重病躺在床上等死的病人,也有來這座城市打工為孩子治病的母親。她們被外面的人叫做「蟻人」,她們的睡眠價值兩元錢。

  劉寄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生在這裡,她不敢去問,只好沉默地長大。

  用身體撞開房門的時候,劉寄奴又回過頭去朝身後看了看,長長的走廊盡頭,有天光漫進來,那光並不足夠,僅僅照到杜仲家的門前就斷掉了,那光離她的房間還很遙遠。

  【三】

  劉寄奴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上轉來了一個插班生。男孩穿著白襯衫和灰色格子小馬甲,乾淨利索地站在講台上介紹自己:「大家好,我叫袁譯。我想和你們每個人都成為好朋友。」

  立即有幾個同學小聲地議論他:「他是袁老闆的兒子,我聽過他們家的保姆叫他袁少爺。」

  劉寄奴好奇地看著袁譯,她從沒見過那樣乾淨的小男孩。他的一切都是嶄新而明亮的,像珍珠里寄居的王子。

  當袁譯從講台上走下來,坐到她隔壁的時候,劉寄奴聞到了一陣大海和松林的味道。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是一種叫做「衣物柔順劑」的東西散發出來的味道,聽說浸泡過柔順劑的衣服都會變得很蓬鬆,很柔軟。

  下課的時候,袁譯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大白兔形狀的糖果盒,給每個小朋友都分了兩顆大白兔奶糖。

  最後分到劉寄奴這裡,只剩下最後一顆糖果。袁譯乾脆把糖果盒子一起塞給她,微笑著對她說:「下回再給你拿一個。」劉寄奴發現袁譯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顯得更乾淨也更精緻。她把糖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問他:「袁……袁譯,你說想和我們每個人做朋友,是真的嗎?」

  袁譯又笑了一下:「當然了。」

  「那……你也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劉寄奴沒等到袁譯的回答,上課的鈴聲就響起來了。數學老師拿著一摞卷子走進來,一排一排地發下去:「這節課數學測驗。」


  瞬時間寂靜的教室里就只有鉛筆在卷子上塗寫的聲音沙沙響著。

  劉寄奴寫得很快,半個小時完成了答卷,又把答案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確保萬無一失,就把卷子對摺,趴在桌子上等待收卷。

  旁邊的袁譯用鉛筆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小聲地說:「我願意和你做朋友,你願意把卷子借我抄一下嗎?」

  劉寄奴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小心地避過老師的眼皮把卷子遞了過去。

  直到下課鈴打響的時候,袁譯才把卷子遞還過來,劉寄奴發現卷子被調換過,手裡的這張,一眼看上去起碼有三道錯題,絕不是自己方才檢查過的。

  她想把卷子換回來,袁譯卻笑著說:「我們是好朋友,你就幫我一下吧,如果我考不好回家要挨揍的。」

  劉寄奴被好朋友三個字沖昏了頭,恍恍惚惚地答應了。

  三天後,她拿著八十五分的卷子回了家,迎面挨了媽媽扇過來的一耳光。

  她當著一屋子人崩潰地嚎:「這就是我拼死拼活地賺錢供你讀的書!這就是你花錢讀的書!」

  第二天早晨,劉寄奴看著媽媽一如既往地上繳了四元錢的床費,四張殘破不堪的一元錢就像四把鋒利的刀片,劃得劉寄奴心裡血肉模糊地疼了一下。

  【四】

  袁譯並沒有遵守諾言。

  課間時間,劉寄奴邀請袁譯一起去倉庫拿一下下節體育課要用的墊子。袁譯剛站起來,班長趙雙美就領著班級其他幾個女生圍了過來。她對袁譯一板一眼地說:「袁譯,你不要和劉寄奴一起玩兒,我們班的人都不會和她做朋友。」

  袁譯問:「為什麼?」

  趙雙美揚起驕傲的面孔,用那雙丹鳳眼狠狠地剮了劉寄奴一眼,說:「她家住在北郊的『蟻窩』,我媽媽說過,那裡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什麼細菌都有,和她走得太近會被傳染細菌。」


  劉寄奴急紅了臉,大聲地辯解:「我身上沒有細菌!」

  趙雙美冷哼一聲,轉向袁譯:「你選吧,是和劉寄奴一起,還是和我們全班一起。」

  劉寄奴滿懷希望地看著袁譯,她多希望他能相信她,站在她身邊,可是袁譯卻對她說:「劉寄奴,你自己去拿墊子吧,不是很多,你應該拿得起。」

  女生們驕傲地瞪了劉寄奴一眼,四下散開了。

  劉寄奴低頭走出班級,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袁譯,他正在座位上和趙雙美說笑著,根本沒有多看她一眼。她一個人走到倉庫,來來回回地搬了三十多個墊子,趁著滿頭大汗時偷偷地流了一會兒眼淚。

  劉寄奴怎麼也沒想到,袁譯很快就成了下一個被孤立的同學。聽說是他爸爸的工廠器械出了問題,絞死了兩個工人,沒多久工廠宣告破產,袁譯的爸爸也被警車拉走了。

  比起「有細菌」的劉寄奴,「犯人的兒子」袁譯似乎更令孩子們唯恐避之

  不及。

  有一次,劉寄奴鼓起勇氣走到袁譯的身邊對他說:「袁譯,如果沒有人願意和你做朋友,讓我做你的朋友好嗎?」

  袁譯抬眼看了她一眼,說:「我不需要朋友,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

  原來趙雙美她們說的是真的,劉寄奴傷心地想著,袁譯要轉學了,他才來了不到一個學期就要離開了。

  「你就不想離開這?」袁譯突然盯著劉寄奴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會走出這個鬼地方,去一個最好的大學,把這裡的爛人甩得遠遠的!」

  他的瞳仁發出閃耀的光芒,隨著他的呼吸,那光芒也如銀河上的星光起伏閃爍。

  劉寄奴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一種微妙的希望正在心裡迅疾地滋生著,離開這裡,這四個字就像聖經里的箴言,讓她在以後的日子裡不斷地默念著,仿佛祈禱。

  【五】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十八歲的劉寄奴都會反覆地做著同一個噩夢。

  夢見自己失去的雙腿正在慢慢地長回來,半截枯樹似的斷腿,伴隨著劇痛,一點點,一點點地長出新的骨和肉,它們越長越長,越長越長,直到她滿頭大汗地驚醒。

  有時候她再也睡不著,就用手套著鞋,雙臂支撐著身體全部的重量一點一點地挪出去,爬過長而陰暗的走廊,到可以照進陽光的盡頭安靜地發一會兒呆。

  等到天亮,陽光從遠方成片地漫過來,杜仲推開門,就看到劉寄奴正痴迷地看著遠方。他在她身邊坐下,問她:「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劉寄奴點點頭,又搖搖頭,說:「說是噩夢,其實更像是美夢吧。」

  杜仲拍拍她的肩膀,點燃一支香菸,陪著她長久地不說話。

  還有一年,杜仲就要從技術學校結業了,老闆娘給他聯繫了一家修車廠,一畢業就去當學徒。

  劉寄奴問他:「你就沒想過離開這裡嗎?去很遠的地方,過不一樣的生活。」

  杜仲笑,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我沒你那麼遠大的抱負,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娶你給我當老婆。」

  劉寄奴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說:「我不能讓老闆娘傷心。」

  「不是不能,是不愛。劉寄奴,別給我耍滑頭,你他媽根本就是不愛我。」杜仲踩滅了菸頭,嘴裡說著狠話,卻把劉寄奴小心地抱起來,送回到她的房間。

  劉寄奴還記得她出院的那一天,杜仲也是這樣沉默地抱起她,把她帶回了這裡。她在杜仲的懷裡卑微地問他:「我還可以參加高考嗎?」

  杜仲什麼話也沒有說,劉寄奴虛弱地抬起頭,發現少年的眼眶紅得駭人。

  沒多久,老闆娘就來到她的房間,開門見山地說:「你應該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其實那時候的劉寄奴還並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不過不要緊,老闆娘給她說得很明白:「撞你的人到現在也沒抓到,我們除了每天咒他死什麼也做不了。你媽留給你讀大學的錢已經全拿去給你交了住院費,截肢手術的錢還欠了一大筆,是杜仲拿刀筆著脖子求我給你交的。」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劉寄奴,狠下心似的咽了一下口水,繼續說:「高考是別指望了,你也讀了這麼些年書,好歹知道知恩圖報。我可以留你繼續住在這,老規矩,每天兩塊錢,你還有一雙手,賺錢是沒有問題。但是劉寄奴,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的兒子不行,我就這一個兒子,不管他喜不喜歡你,你都不可以喜歡他,明白了嗎?」

  劉寄奴點點頭,一行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老闆娘離開時,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踩得啪啪響,劉寄奴在那樣的聲音里慢慢明白,她再也離不開這裡了。

  小時候常聽住在外面的人說,住進這裡的人,一輩子都出不去,他們的世界註定就是這骯髒擁擠的模樣。從前劉寄奴不相信,現在她信了。

  【六】

  大學畢業後,袁譯留在電視台當了記者。

  在一期有關「底層人物」的專題中,袁譯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蟻窩」兩個字。在這個詞語的背後,似乎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彎彎的眉眼凝聚著善意。

  他想不起自己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一張臉,於是鬼使神差地,決定回到那個他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拍攝那些住在「蟻窩」的女人。

  車子才剛駛進北郊,乾燥的空氣里已是塵埃四起,袁譯皺著眉關上了車窗。

  下車時已是黃昏,袁譯架起攝像機掃了一圈從遠處燒過來的雲,才將鏡頭對準了門前寫著「住宿兩元」的木牌子。

  老闆娘是個五十多歲的精瘦女人,袁譯遞過去一百元,問她可不可以拍點東西。老闆娘抬眼看了他一眼,沖他伸出三個手指,袁譯又遞過去二百,換來了自由拍攝的權利。

  他扛著攝像機走過長而陰暗的走廊,鏡頭只能拍到幾縷穿透牆縫照進來的天光,快步走到底,他推開走廊盡頭的房門,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瞬時間,嘈雜與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

  房間過於狹窄,袁譯無處立足,只能站在門口進行簡單的訪問。屋子裡的女人自覺地分為兩種,一種對著鏡頭不斷地哭訴自己的悽苦,一種乾脆背對鏡頭懶得理他。

  袁譯覺得這裡的空氣骯髒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正要點一支香菸時,看見一個女孩坐著輪椅走進來,他發現女孩清瘦蒼白的面容看上去格外地淨,和這裡嘈雜骯髒的條件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鏡頭立即捕捉到這張清秀的臉,袁譯為她拉了一個大特寫,用標準的播音腔問她:「你看上去還年輕,在這裡住了幾年了?」


  她的瞳孔在鏡頭裡晃動了一下,小聲地回答:「我在這裡出生,已經住了二十五年。」

  原來是同齡人。袁譯的鏡頭移到輪椅,這才發現女孩原本應該長有雙腿的地方竟空空如也,只有兩截用布包起來的肉塊癱在輪椅上。

  「你的腿是怎麼回事?」袁譯問她。

  「車禍……」長久的沉默過後,女孩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然後,她遲疑地,幾乎是哽咽地對著鏡頭說:「袁譯,我是劉寄奴。」

  劉寄奴。

  袁譯努力地回憶著這個沒什麼印象的名字,劉寄奴,劉寄奴……他終於隱隱約約地想起來,那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了。在他插班讀小學三年級時,有個清瘦的小女孩一直想和他做朋友。她就坐在他的隔壁,懷裡抱著一個白兔形狀的糖盒子,看向他的眼睛裡似乎飛舞著月夜下的螢火蟲。

  【七】

  劉寄奴慶幸地發現,袁譯已經忘記了,忘記了他們在十八歲那年短暫的會面。

  高考前一百天,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在學校附近的火鍋店小聚,彼此鼓勵打氣,共度高中時代最最艱難的後三個月。

  原本劉寄奴是不去的,她沒有錢和她們平攤餐費,最後是其中一個女生堅持要自己請客,強拉著她一起過去。

  「你成績這麼好一定會考上最好的大學。」女生摟住她的肩膀,不著痕跡地安慰她:「到時候你再請我吃大餐,我們就算扯平啦。」

  那頓飯劉寄奴吃得很開心,為這樣難得的友誼,也為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她又想起了袁譯,想起他曾經對她說過的「離開這裡」。

  所以,當她真的看見袁譯的時候,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們之間只隔著四張桌子,劉寄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和小時候並沒有太多的分別,還是那樣乾淨細緻的眉眼,還喜歡在白色的襯衫外面套一件格子馬甲。

  劉寄奴聽到他的同伴大聲地喊他的名字:「袁譯,你小子是不是喝多了!」


  其中一個看見了劉寄奴,發現她正出神地看著袁譯,幾個人低頭說了些什麼,隨即傳來一陣哄堂大笑。

  過了一會兒,袁譯走過來,醉眼惺忪地沖她笑了一下:「今晚十點,學校後山,我有話對你說。」說完,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那一桌,不忘回頭提醒她:「別忘了,我等你。」

  他的同伴又發出一陣刻意壓抑的笑聲。

  也許他只是開了一個玩笑,也許就只是和朋友打了一個賭,誰也沒指望劉寄奴真的赴約。

  很久以後,劉寄奴甚至在想,也許那天袁譯根本就沒有認出她。

  十點鐘的夜晚,劉寄奴一個人在後山等了很久,她想告訴袁譯,自己很快就能離開這裡,離開「蟻窩」。她懷揣著喜悅和希望足足等了三個小時,直到暴雨傾盆,才匆匆忙忙地從山腳跑下來。

  就是在那個袁譯沒有赴約的雨夜,劉寄奴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雙腿。

  他忘記了就好,劉寄奴想,如果他還記得,一定會很內疚。

  【八】

  袁譯的拍攝和採訪進行了整整一個星期。他說要拍很多的畫面和細節,才能編輯出他想要傳遞的內容。

  「你想傳遞什麼呢?」劉寄奴問他。

  「你不懂。」袁譯打斷她,把鏡頭對準她正在做的活計——給玩偶粘眼睛。

  劉寄奴坐在小山一樣堆砌起來的布偶之間,拿起其中一個,用膠水給它粘上兩個黑色的小圓片,然後又迅速地拿起下一個,機械地重複著。

  「最多一天能做幾個?能賺多少錢?」

  劉寄奴伸手擦一下額上細密的汗珠,說:「三百個,三十塊錢。」


  「除了粘玩偶,還有別的工作嗎?」

  「都是差不多的零工,我沒有腿,很多工作沒辦法去做。」

  「有休息時間嗎?」

  「有,有時候沒有零工可打,我就寫點故事。」劉寄奴的臉上燃起一陣緋紅:「杜仲有很多的書可以借給我,我看完,就試著自己也寫寫,杜仲說,現在故事也可以賣錢,比打零工多得多。」

  「是嗎?真看不出來他還有書看。」袁譯放下攝像機,點燃一根煙:「你都寫什麼啊,給我看看行不行。」

  劉寄奴從枕頭底下拿出寬寬大大的一摞筆記遞給他:「本子和筆都是杜仲用剩下的,他雖然看著有點凶,但人很好。」——其實很多書都是杜仲買給她看的,他從來不看書,仍是三五不時地買,等著劉寄奴去借。這些話,劉寄奴沒有對袁譯說,她不想袁譯再用輕蔑的語氣去評論杜仲。

  袁譯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翻著筆記本,劉寄奴就繼續低下頭去做手上的活計。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袁譯興奮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我給你拿去投稿吧!」

  「什麼?」

  「投稿啊!」袁譯拍著筆記本神采飛揚地說:「沒想到你還寫的真不錯,正好我認識的出版社在辦什麼《青年杯小說大獎賽》,我替你交上去,萬一獲獎,說不定就可以出版。」

  即使是「萬一」即便是「說不定」,劉寄奴還是激動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

  每天早晨她都要爬過長長的走廊,等在杜仲門口,在他上班前拜託他,下班後去報停看看有沒有公布獲獎結果。

  杜仲被她說得煩了,簡直倒背如流:「青年杯小說大獎賽,作品名《蟻閣》,作者劉寄奴,對不對!?」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終於有一天,杜仲大老遠地喊著她的名字跑過來,霍地一下撞開了房門:「劉寄奴!你自己看!」

  劉寄奴接過海報,看見上面用黑色宋體字工工整整地寫著:新銳作家一等獎,中篇部。冒號後面的作品名正是她寫的那篇《蟻閣》,可是作者一欄,寫得卻是袁譯的名字。

  【九】


  二十五歲,劉寄奴有了自己的房間。是那種……只屬於一個人的房間,真正的房間。

  榻榻米上鋪著乾淨蓬鬆的鴨絨被,旁邊的小矮桌上擺著全新的紙和筆,桌子上還有幾盆毛茸茸的仙人球。

  幾天前,袁譯去蟻窩找她,把她手裡沒編完的小竹籃丟到地上,他說:「劉寄奴,跟我走吧。」

  他的聲音像一張溫柔的網,在劉寄奴的四周緩緩地展開:「我帶你走,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發現袁譯的臉上掛著烏青,嘴角滲著細密的血,是杜仲吧,劉寄奴想,這個世界上肯為她打抱不平的,就只有杜仲一個人,雖然她說過,她不怪袁譯。

  「我給你租了個房子。」袁譯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哀愁還是欣喜,他只是急切地想要帶她走:「你搬進去,再也不用做這些沒出息的小活兒,你只管寫小說,你的文筆加上我的名氣,咱們肯定會大火一把。」

  雖然是那樣微不足道,那樣模糊不清,劉寄奴還是感覺到內心深處不斷傳來的悲傷,她低著頭,聲音輕如蚊蚋:「袁譯,我想用自己的名字,發表自己的故事。」

  袁譯愣住了,他沒想到劉寄奴會來這麼一出,在他的印象里,她是順從的,順從到幾乎可以算是唯命是從。果然見了甜頭吃相就會難看了,他這樣想著,滿心的鄙夷,臉上卻依舊是溫柔的微笑。

  「好好好,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推著劉寄奴的輪椅走出長長的走廊:「但《蟻閣》已經印刷上市了,我想說是你寫的都沒有用。而且電視台馬上就要採訪我,他們希望你能作為這本書的「原型」出席一下節目錄製,老同學,你可得幫幫我啊。」

  劉寄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袁譯也曾用這樣的笑容和好聽的聲音對她說:「我們是好朋友,你就幫我一下吧。」

  於是她點了點頭,在袁譯的笑聲里回頭去看身後又長又暗的走廊。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曾無數次和杜仲手牽著手在這裡來來回回地跑,那時候的他們從沒覺得這條走廊黑暗而可怕。

  幾天後,劉寄奴被工作人員接到了電視台,她有點緊張,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上妝。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劉寄奴有一瞬間的恍惚,她還不大習慣使用手機,是袁譯執意讓她帶在身上,說是聯繫起來比較方便。

  摁下接聽鍵,傳來的是杜仲愉快的聲音:「劉寄奴,恭喜你就要成為大作家了!」

  劉寄奴只是笑,她發現杜仲的聲音竟是這樣溫暖,他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地說:「袁譯說他早就昭告天下那本書是你寫的,今天你上節目就是要介紹自己剩下的書稿是不是?算他還有良心,剛才我讓他把你留在這的筆記本全都帶走了。」

  「什麼……?」劉寄奴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不是的杜仲,不是的……我只是作為原型來陪他上節目……」

  「你說什麼?這個王八蛋!我知道了……他是想在節目上告訴全天下的人那些都是他接下來要發表的小說!我去給你追回來,這個王八蛋!」杜仲憤憤地掛斷了電話,再打過去,已是無法接通。

  然後化妝師走進來,提著巨大的化妝包沖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劉寄奴看著鏡子裡慘白的面孔,想起自己曾經對杜仲說:「可是我不怪他,是他給我希望,讓我曾經那樣拼命地想要離開「蟻窩」,是他告訴我,只要努力,總會走到溫暖的地方去。」

  【十】

  冬天的時候,劉寄奴坐在駛往南方的火車上看著窗外發呆。

  火車經過一片森林,大雪將那片森林覆蓋得像個雪國。在車窗的反光中,她看見杜仲拿著兩瓶水從車廂的盡頭走過來,像小時候走過陰暗潮濕的走廊,一路走到她的身邊。

  杜仲也在窗戶上看見了笑著的劉寄奴,他們就這樣透過車窗安靜地看著彼此,只有暮色在他們的臉上不斷地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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