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個故事

2024-09-12 22:10:50 作者: 墨小芭
  倒轉鍾

  我們裹在暖烘烘的被子裡,頭靠著頭,肩並著肩,手牽著手。

  茅屋外的燈籠里閃著微弱的光,就像盛著夜空里最小的一顆星子。

  我轉過頭去親吻你的臉頰,你聽,窗外下著雨嗎?

  滴答滴答的聲音,會不會是時間倒流的聲音呢?

  001 小怒

  你是誰?

  最後一盞路燈熄滅的時候,你這樣問我。

  我是趙不厭,你呢?我問你。

  我?你垂下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小撮淡淡的影子,遲疑著回答我,我是顧旗。

  然後,你抬起頭小聲地問我,我們在哪兒?

  在我家。我笑盈盈地看著你,顧旗,你的名字真好聽。

  我們趴在十七樓的陽台上朝下望,路燈全熄了,天空的邊角有白色的光芒正一點點吞噬著夜色。就在這個時候,鞭炮炸響,世界突然詭異地熱鬧起來。

  這是新年的第一天,我把你撿回家,一起回來的還有一隻髒兮兮的小黃狗。

  街邊酒吧的保安指著你說,你為了救它被車子撞了一下,車跑了,你躺在夜色里誰也不敢上去碰你。只有小黃狗期期艾艾地倚在你腳邊,汪唔汪唔的叫著,很小的一隻狗,叫起來像只貓一樣,卻對你不離不棄。

  我塞給保安一些錢,請他幫我把你扛回家。

  家裡的急救箱第一次派上了用場,我用棉紗細細地纏好你破掉的腦袋,一邊溫柔地呼氣,一邊為你修長的手指清理消毒。我忙了整整一夜,看著你微微皺著眉頭的表情,眼淚砸了滿臉。

  現在,你醒了,掙扎著要回去。

  你說,謝謝你救了我,我要回家了。

  我有點生氣,揪著陽台上滴水觀音的葉子不甘地發問,你真的不認識我?

  你抱歉地看著我,燈光落在你的眼睛裡,濺出一圈一圈疑惑的波紋:我應該認識你嗎?

  那當然!

  我一邊吼一邊哭,洶湧的眼淚嚇了你一跳。你怔怔地站在那,像是犯了錯一樣。我站起來,胡亂地抹著眼淚沖你喊,我是趙不厭,A市趙家的女兒趙不厭,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人可以不認識我!

  你一定以為我是腦子有病。

  說真的,我真希望自己腦子有病。

  但實際上腦子有病的是你,你什麼都不記得,不記得任何人,任何事,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還有另外一個女孩的名字,小怒。

  這兩個字紋在你的手心裡,擾亂了你的生命線和感情線,小怒。你盯著這兩字的時候不經意間笑起來,嘴角上揚出一個溫柔的弧度,低垂的眉眼像是在看著一個脆弱潔淨的小生命。

  你說小怒是你的女朋友,所以絕對、絕對,不可以忘記小怒。

  002 牆壁

  我開著車,車裡載著你和小黃狗。

  你在晨曦里為我指路,溫聲細語使我耐著性子把車開到城市的最南邊,魚龍混雜的貧民區,還要再路過幾棟灰突突的舊樓,直到車子駛上塵煙滾滾的沙路。


  你家就在沙路盡頭那個要倒不倒的破樓里。

  頂樓,三十平,裸露著的老舊暖氣管。破舊,狹小,不過很乾淨。

  我鼓足了勇氣才能讓自己儘可能不動聲色地環顧你家的環境,簡潔的小木桌上擺著茶具,朝陽的地方架著畫板,下面擺著的木盒子裡整齊地排列著顏料和畫筆。以及一面畫滿星星的牆壁。

  三十平的房子裡容納著全世界最耀眼的星海,星海上貼滿你記憶的小花絮——寫滿字跡的便利貼。

  「一定要按時吃藥,早上九點和下午五點。」

  「樓下有挨餓的流浪貓,有剩飯記得帶下去。」

  「月底前完成畫稿的話,月初就可以去附近的郵局取稿費。」

  「藥量加倍。」

  「第二次加倍。」

  「只剩下三個月的時間。」

  以及,「絕對不可以忘記小怒。」

  你安頓好小黃狗,轉身看見面朝牆壁的我,我的背影也許有輕微的發抖。你笑著對我說,星星是畫給小怒的,小怒最喜歡星星。

  我的鼻子很酸,胃在隱隱地抽搐著,小時候餓壞的胃直到現在仍在不間斷地發作,就像那些被我拼命掩埋起來的記憶,直到現在,仍會在某個出其不意的時刻狠狠撞擊著我的心臟。

  你知道嗎,顧旗,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厭惡的東西就是貧窮。

  所以我始終不肯來看看你住的地方。我不願自己昂貴的鞋子踏入貧瘠的土地,也不要自己寫滿貪念的眼睛看到一絲與窮困有關的畫面。


  但是現在,有一整面畫滿星海的牆壁鋪展在我的面前。

  我的手指顫抖著拂過凹凸不平的牆面,就像拂過我就快腐朽的青春和與你共度的那些歲月。

  003 被拋棄的人

  遇到你之前,我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

  愛心人士送來的舊衣服,我會拼盡全力搶奪最好看的那一件。午餐發放的水果,我也只挑選最新鮮最大個的那一顆。我可以為了一包糖果打破其他孩子的腦袋,也可以為了一塊乾淨的毛巾抓花同伴的臉。

  漸漸地,沒有人再敢與我爭搶任何東西。他們都知道,我的口袋裡裝著一把摺疊刀,時刻準備著與這個世界決一死戰。

  只是後來,我遇見了你。

  你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我是個好女孩。你對我說,趙不厭,你很好,你很善良,只是你不知道。

  讓我再想想我遇見你的那一天。

  那時候我正和四個女孩兒打成一團,小小的空地上圍滿了人,有人嚇哭了,有人尖叫著喊老師。

  你擠進人群的時候,我的牙齒正咬住其中一個女孩的耳朵,一用力,滿嘴的血腥。

  老師衝過來把我推開,用看待惡魔的眼光看著我。

  你怎麼這麼壞!她捂著女孩流血的耳朵瞪著我,繼續說:難怪一直沒有人肯領養你,你這麼壞,沒有哪個家庭會要你!

  我披頭散髮地從地上爬起來,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額角的血,繼續用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孔面向人群。

  直到人群散了,老師帶著受傷的女孩走進保健室。空地上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風一吹,孤兒院門牌上的風鈴叮鈴叮鈴地響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身披晚霞的你,就像故事書里的小王子一樣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

  你的眼睛裡映著在天空燃燒著的火焰,橙色的光,看上去非常、非常溫暖。

  你說,我陪你站一會好不好?

  說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天藍色手帕遞給我。

  我看著你,一言不發地把手帕丟在地上,然後從你面前昂首闊步地踐踏過去。

  而你在我身後彎腰撿起手帕,什麼話也沒有說。你只是看著我的背影,一直看著,直到我消失在拐角。

  你有什麼好神氣的?

  我們都是被拋棄在這孤兒院裡的可憐蟲,誰也別想當個可愛善良的小天使。所以我見不得你一張不諳世事的臉,和那雙仿佛閃爍著星光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被罰跪在禱告室里懺悔。空蕩蕩的禱告室里,我一個人跪在地板上看著眼前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

  月光漸漸淡去的時候,我咄咄逼人地質問他,如果我信仰你,你就會給我榮華富貴嗎?

  004 星光吊墜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總愛跟著我,像我的一截小尾巴。

  你主動要求在餐桌上挨著我坐,然後攪動著桌上的麥片小聲地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一言不發地把整杯麥片扣在你的臉上。

  自然,我又被罰跪在禱告室里。


  很多人都在勸說你,顧旗,你不要理小怒,她是人人討厭的小魔鬼!

  你只低頭笑著喃喃,原來她叫小怒啊。

  不,她沒有名字,也從不和人說話。那個叫美珠的女孩對你說,她的口袋裡總是裝著小刀,除了發怒就是打架,我們私底下都叫她小怒。

  你擦乾臉上黏糊糊的麥片對那些臭三八說,她沒有那麼壞,只是你們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帶著晚餐時省下的麵包偷偷溜進了禱告室。

  你一定被我的暴戾嚇壞了,所以這一次你沒有和我說話,只是默默地陪著我跪在耶穌像面前,小心翼翼地把麵包推給我。

  我叫顧旗,十一歲。

  當我把兇巴巴的目光投向你時,你沖我一笑,說,我在和耶穌說話呢。

  我沒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那一年我也才十一歲,無論如何自私兇猛也只有十一歲而已。

  所以我沒有足夠的毅力阻止你,阻止你就這樣有點難纏又有點耍賴皮似的慢慢走進我的世界。

  從此以後你和大家一樣叫我小怒,但這個名字被你說出來就顯得溫暖可愛。

  於是再有人問起我名字的時候,我就會說,我叫小怒。

  除此之外我依舊暴戾乖張,不討人喜歡,依舊自私自利,拼命為自己搶奪好的東西,依舊三五不時與人發生衝突,被關到禱告室裡面壁思過。

  你怕我一個人在夜裡孤獨害怕,便把你項上的吊墜解下來戴在我的脖子上。

  藍色的玻璃吊墜,雕刻成星星的形狀,你說這是你媽媽送你的遺物,戴上它,就不會再害怕黑夜,心情也會變得平靜。


  005 雪夜森林

  在我們十四歲那年,孤兒院裡來了一個陌生男人。四十多歲的年紀,目光如炬,西裝筆挺。打眼一看便知,一定是個有權有勢的有錢人。

  我無意間聽到他與園長的談話。

  男人來自遙遠的A市,尋找他與已故妻子生下的孩子。聽說孩子還未出世,他的妻子就因他在生意場上表現出的心狠手辣大失所望,離家出走了,一走便再無音訊。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妻子已經去世,而孩子已被送進了孤兒院。

  他甚至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孩子的姓名長相,唯一的線索,便是他在婚禮上贈與妻子的星星形狀的藍寶石項鍊。

  男人對院長說,請你查一下,是否有孩子佩戴著星光吊墜。

  原來你送給我的不是玻璃吊墜,而是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項鍊。我用手心輕輕地捂住垂在鎖骨之間的星,發了瘋一樣跑出去找你。

  我們走吧,顧旗。我焦慮地對你說,我們離開這,你知道嗎,我們要被分開了。

  你什麼話也沒有問,只是微笑著牽起我的手,答應和我一起走。

  直到今日,我依舊記得十四歲末尾的那一天,鋪天蓋地的暴雪和凜冽刺骨的狂風。我們圍著同一條圍巾,頂著風雪,毫無目的地一頭扎進白雪皚皚的遠方。

  直到夜晚來臨,我們才發覺彼此正置身於森林深處,周身充斥著怒號的北風,除此之外,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夜晚將我們裹緊。

  我問你,顧旗,我們會死嗎?

  你說,也許吧。頓了頓,又說,不過沒關係,你不要怕,我會陪著你一起死。

  當我們已經冷得就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我看見一盞燈火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盈盈閃爍。

  那是一座木頭搭建的小房子,像是獵人的臨時住所。我們推開門,慶幸地發現裡面竟有溫暖的火爐。


  就這樣,我們誰也沒有被凍死。那天夜裡,我們裹在獵人留下的被子裡,頭靠著頭,肩並著肩,手牽著手。

  茅屋外的燈籠里閃著微弱的光,就像盛著夜空里最小的一顆星子。

  我轉過頭去親吻你的臉頰,在你耳邊悄悄地下了咒語,如果有一天你決定放棄我,我會詛咒你死掉。

  然後,趁你熟睡的時候,把你丟在那裡,孤身一人回到了孤兒院。

  遇到你之前,我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遇到你之後,我更是。

  我把你丟在雪夜的森林,跟著陌生男人去了A市——星光吊墜使我順利成為他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

  離開孤兒院的那一天,我抽空去了一趟禱告室。十字架上的耶穌像一臉平和地面向我,我盯著他看了很久很久。終於,我轉過身去,走向門外等著我的新生活。

  我在心底暗暗發誓,即使我信仰你,你也無法給我榮華富貴,既然這樣,我便去信仰心底的魔鬼,它能讓我擁有一切我想擁有的東西。

  006 趙不厭

  我要遠離殘酷的貧窮就必須遠離你,那個時候的我,可以不要陪伴,不要愛,不要諾言,不要一切,但決不能不要近在眼前的,閃閃發光的好日子。

  我是趙不厭,我把小怒和你一起留在了十四歲那年的風雪裡。

  新的生活使我的欲望無限制地得到滿足,爸爸對我視若明珠,同學對我諂媚奉承。無數個夜晚,我都夢見自己坐在高高的懸崖上,心滿意足地望著滿天的星光。我知道我不能低頭,一旦低頭,就會有漆黑的深淵在我眼前展開。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星光漸漸地淡下去,周圍越來越黑,越來越暗,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突然驚覺,我得到一切,卻失去了你。

  不過不要緊,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無能悽慘的小怒,趙不厭想要得到的就一定沒有什麼得不到。

  我開始四處打聽你的消息,聽說你在小木屋裡等了整整三天三夜,高燒不退,如果不是獵人湊巧搭救,也許你早就已經不在人世。聽說後來你病癒了,只說是自己出去寫生迷了路。聽說你只問了小怒去了哪裡,卻沒有問她離開的原因。


  後來,你順利考上了A市的美術學院,時常把打工賺來的錢匯到我們住過的孤兒院。

  我站在美術學院門外的樹蔭下,那片影影綽綽的光影里,看著你從兩旁種滿榕樹的小路盡頭向我走來。

  一別五年,你高了許多,卻還是如從前一樣清瘦,雪白襯衫的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好看的手臂線條。

  你的步伐還是那樣不急不緩,抬腿間交錯著安寧與寂靜。

  我一眼就認出你,還有你身邊一直在沖你微笑的長裙女孩。你們低著頭交談著些什麼,用一種讓我心中惱火的距離一點點逼近我,然後,你抬起頭,只一瞬間,逝去的時光便點燃在你的瞳孔里。

  我筆直地站在樹蔭下,什麼話也沒有說。

  你看著我,就像從前在孤兒院的操場上看著劍拔弩張的小女孩,你的眼睛裡晃動著光影,良久,你小心翼翼地問我,我陪你站一會兒好不好?

  於是我像個瘋子一樣笑起來,笑得眼淚直飈,笑得底氣再一次灌滿了胸腔。

  就這樣,所有的懷疑與隔閡都因為我的到來而一筆勾銷。

  你總是輕易就相信我,輕易就原諒我,這真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而你身邊的那個女孩,美珠,她早已看穿我心裡的魔鬼,替你對我虎視眈眈嫉惡如仇。

  007 愛的咒語

  我可以想像美珠的憤怒。

  我們還在孤兒院時她就不希望你離我太近,她總是告誡你,小怒是魔鬼,她的口袋裡有摺疊刀,你離她遠一點。

  現在,她依舊這樣勸誡你,顧旗,你離趙不厭遠一點,她自私自利,這次肯來找你一定另有所圖!


  你依舊只是微笑,耐心地告訴她,小怒很好,很善良,只是你不知道。

  美珠被你的執拗點燃了怒火,她又哭又鬧,把尊嚴掏出來捏在掌心裡玩弄,把傲骨磨碎,把臉面擲在地上,最後,她來找我,揚起哆哆嗦嗦的手想要給我一巴掌。

  我早就算準了她會來這一出,這個一無所有的女孩兒,把你比作了上帝,現在她的神明愛上了一個魔鬼,她當然會急得亂了分寸。

  於是你不早不晚偏偏撞見了這一幕,那一巴掌只在一個怔怔的瞬間,就落在了你的臉上。

  你為我擋了美珠的巴掌,這比殺了她還讓她揪心,為了讓這女孩再清醒一點,我踮起腳尖親吻了你的嘴唇。

  我的腳背在夕陽下繃得筆直,微微地顫著,這讓我有那麼一瞬間糊塗了這個吻的目的,顧旗,我千辛萬苦地找到你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證明你還是那個堅信著我是好女孩的少年,還是為了氣死那個叫美珠的女孩?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找到你,親吻你,就只是因為我愛你而已。

  只是那一刻的我還不明白,我只是懵懂地想著,無論如何我都要從美珠身邊搶奪你,就像當年我可以拼盡全力搶奪孤兒院裡最美的花衣裳。

  於是我對你說,顧旗,你要愛我。

  在我吻你的那一刻就已經對你下了詛咒,如果你不愛我,就會死掉。

  你的臉被夕陽映照得有點紅,像白瓷碗裡盛著的梅子酒。

  你說,小怒,你不用孩子氣地奪,我和美珠從來也沒有在一起過。

  我一直在等你,從那個下著暴雪的夜晚開始。

  008 潘多拉

  我們戀愛了,像這世上所有傻乎乎的情侶一樣把自己的智商降得很低,蠢蠢地去做一些看上去很傻卻又很浪漫的事。


  你還是喜歡叫我小怒,喜歡在我一言不發的時候溫柔地牽住我的手。我們一起在深夜的城市裡漫無目的地遊蕩,你會隨便剪裁一塊星光,把我和它們描摹進你的畫冊里。

  我真喜歡看你認真作畫的樣子,微微皺著的眉,以及如白鴿飛舞的手臂。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時光就停留在那斷如錦緞般平整艷麗的日子裡,是不是這之後洶湧而至的悲傷也就無法把我們衝散。

  只是上帝從不肯聽我的禱告,他總是在和我過不去,總是把我逼向懸崖。

  我沒想到美珠會徹查十四歲那年發生的故事。她回到孤兒院處心積慮地收集一切與我們有關的線索,從星光吊墜,到有錢有勢的男人,再到你的失蹤和我的被領養。

  那些如雪片般融化殆盡的小事全部被美珠挖掘出來,串成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陰謀。

  於是,在我們戀愛後的第一個聖誕節,美珠信誓旦旦地朝我們走來。

  她踩著燈光下斑駁的樹影,就仿佛踩著我人生的陰影,那麼自信,帶著恨,又帶著鄙夷。

  我們三個站在教堂背後空無一人的小路上,美珠就在隱約傳來的聖誕曲中揭發了我的陰謀和欲望。

  現在你知道了。美珠對你說,趙不厭為了替代你的位置,差點把你殺死在暴風雪裡!

  我看向你,說實話,我不敢去看你的眼睛,我只能模糊地去打探你的表情。就在這個時候,你也看向了我,濕潤的眼神乾淨又透明。

  然後,你對美珠說,我知道,可是我不介意。

  有雪花靜靜地落下來。

  你的善意和寬恕再次點燃了美珠的憤怒,她把矛頭指向我,咬牙切齒地說,我現在就去趙家揭發你,趙不厭,我要你把從顧旗身邊奪走的東西一樣不少地全部還給他!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那些棲息在我心底的惡魔再次覺醒,它們吐納著令我戰慄的信子提醒我,我不能讓自己華美的夢境因為這個女孩的胡作非為而破碎。


  我不允許任何人和我爭奪我的美夢。

  我再也不想品嘗貧窮和卑微的滋味。

  這樣想著,我突然跌跌撞撞地坐進車裡,急踩油門,在你幾近崩潰的喊叫聲中沖向美珠錯愕的身影。

  女孩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我看見窗外的你,慘白悲傷的面孔無助地面向我。

  教堂里的歌聲久久縈繞在我們周圍。

  平安夜,聖善夜。

  牧羊人,在曠野。

  你在這令我淚流滿面的歌聲里絕望地對我說,趙不厭,你怎麼可以這麼狠?

  009 倒轉鍾

  我離開A市的時候,美珠還在醫院裡昏迷,而你正在警局裡編造著自己酒後撞人的筆錄。

  事到如今你還是要偏袒我,把我推向教堂前方燈火輝煌的地方,自己卻留在原地,等候著警方的到來。

  我不知道你會被判幾年,也不知道美珠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我讓父親繳納了美珠手術所需要的一切費用,並讓他托人使你儘可能得到輕判,然後,就像十四歲那年的雪夜一樣,我把你留在A市,一個人坐上了飛往莫斯科的航班。

  顧旗,你知道什麼是喪心病狂的貧窮嗎?

  在遇到你之前,我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屬於我的東西,如果我想要,除了拼命爭奪,別無他法。


  當我站在櫥窗外看著裡面如夢似幻的公主裙,當我站在櫥窗外看著裡面精緻美味的奶油蛋糕,當我只能隔著櫥窗站在外面的大街上,眼巴巴地看著它們卻無法擁有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不允許我天真善良。

  所以,無論我如何愛你,我都無法放棄趙不厭給我的生命帶來的光環,我不想再次成為那個一無所有的小怒。

  離開A市之後,我變得非常忙碌。學習,健身,社交等活動擠滿了我的日程表,我不能讓自己停下來,我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你看我的眼神,想起你哀傷地對我說,趙不厭,你怎麼可以這麼狠?

  就這樣,我以一個比國家總統還要繁忙的姿態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

  直到某個秋日的傍晚,我的郵箱裡傳來一封落款為美珠的郵件。我點開它,這些年我不曾參與的你的生活便在我眼前鋪展開來。

  你替我自首,被判了刑,在父親的人脈下提早出獄。在你出獄後沒多久美珠便醒來,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可是當她抱著你痛哭流涕的時候卻發現,你不記得她。

  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十四歲那年,你因被我拋棄在木屋裡發了高燒,去醫院治療的時候被查出患上一種罕見的記憶障礙。你的腦子裡有一顆指甲殼大小的血塊,因為位置不佳無法消除,亦不能用藥物控制。

  隨著時間的增加,血塊的體積會一點點增加,而你會忘掉越來越多的記憶片段。從幾天前見過的朋友,到愛過的人,最後,你會忘記自己,忘記吃飯,忘記走路的方式,直到死去。

  美珠說,趙不厭,你以為我去趙家揭發你,只是因為我嫉妒你,怨恨你嗎?我只是想讓顧旗可以回家,可以通過趙家的錢財和勢力接受最好的治療,我只是不想讓他就這樣死掉!

  我合上電腦,惡狠狠地淚如雨下。

  現在,我站在你的房間裡,面朝著畫滿星星的牆壁,手指重重地落下去。

  我對你說,顧旗,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你懵懂地看著我,什麼話也沒有問,只是點點頭,答應陪我一起走。

  我把車開的很慢,希望在這極慢的車速下,時間也會被我拉得很長很長。我想抱抱你,我想親吻你,可是我又怕唐突了會嚇壞你。


  你一定不愛我了對不對?

  我記得自己曾經對你說,如果你不愛我,就會死掉。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玩笑一樣的話語在這個即將離別的夜晚總是湧現在我的腦海里。顧旗,如果我的咒語是真的,那麼我求求你愛上我好不好……假的也沒有關係……我不希望你死掉……

  我願意把時間回撥,願意讓時光倒流,只要你活著,我什麼都願意做。

  車子在趙家停了下來。

  我牽著你的手走下車,站在那個原本為我敞開的鐵門前靜靜地看著你,我的眼淚落在你的掌心裡,落在那個被你篆刻在掌心的名字上,小怒。

  你曾笑說,自從進入大學後你的記憶力一直不好,你怕你會忘記我,所以把我的名字刻進掌心裡。

  你問我,趙不厭,你為什麼哭了?

  我回答你,我也不知道。

  就像十四歲那年的那個冬天,我站在皚皚白雪的森林裡悲傷地問你,顧旗,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你也是這樣回答我說,我不知道。

  我把項上的星光吊墜解下來,系在你如白天鵝般優雅纖細的脖子上。

  我對你說,顧旗,你幫我把這份資料送進去,好嗎?

  你接過棕色的檔案袋,天真地點點頭。

  那是你與父親的DNA鑑定證明,它可以把原本就屬於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你。

  而我,我將離開這個充滿欲望的,沒有星空的城市。

  我要把時光的指針撥回去一些,再一些,直到在我們相識之前的那個地方停下來。然後我會耐心地等著你,直到我緊緊閉上雙眼,或者,直到你從晨曦中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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