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篇
2024-09-12 22:10:47
作者: 墨小芭
第十四個故事
別做一隻貓
笑容有多燦爛,要去往最殘酷的地方才知道。
001 這世上總是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幸
那個不收費的心理醫生建議我去旅行。
我誠實地說,雖然打從心底我也想要謹遵醫囑,但是我沒有錢,如果流浪街頭能夠起到同樣的作用,我願意試一試。
他遺憾地攤開手掌,換了個建議:不然,去戀愛也是好的。
果然是便宜沒好貨,免費的不靠譜。我看著他那張半吊子假正經的臉,真心誠意地說,我會認真考慮一下去旅行的事情。
他很高興我被他說服了,愉快地從抽屜里拿出一盒包裝花哨的茶葉遞給我,這包「安神靜心茶」會對你的失眠大有幫助,原價一百八十八,現在好機會讓你遇到了,只要八十八,八十八啊,你買不了吃虧,也買不了上當,買了就是賺到了。
被他這麼一說,掏出錢來的時候,我還真的為自己賺到了而感到小激動呢。
眾所周知,貪小便宜的人往往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比如我,許嘉好。
那個不收費的心理醫生其實是個賣假藥的,我喝了他的安神醒腦茶之後,失眠的問題果然得到了立竿見影的改善,我竟然睡過去了,確切地說,是在我的雜貨店裡昏死了過去。
十二月的傍晚,當最後一盞路燈亮起來的時候,你邁著微微外拐的八字步,走進「爛東西雜貨店」,誤打誤撞地救了我一命。
你提著一袋貓糧,另一隻手把我扛在肩上,在路過街區倒數第三家拉麵館的時候,不小心顛出了我的一枚胸墊。
你彎腰把它撿起來,搞不懂這玩意是從哪裡掉下來的,也不知道這玩意是幹什麼用的,你只好暫時把它放進你的口袋裡,繼續扛著我走向醫院。
我被灌了腸,洗了胃,強制性繳納了二百八十八元的治療費。
那個嘴角邊有一粒黑痣的小護士告訴我,你把我扔在醫院後就急匆匆地走掉了,幸好走之前被醫生強制性留下了姓名和電話號碼。
回去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雪,輕浮的雪,漚著辛辣的空氣,整個世界都沉溺在灰濛濛的落雪中。
與此同時,有一個女孩出了車禍,被兩個渾身粘滿血跡的醫生用擔架抬進醫院,我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看見她肩窩處的刺青被血掩得模糊不清。
這世上總是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不幸,降臨在原本幸福或者原本就很不幸的人身上,比如因為喝了假茶差點掛掉的我,比如那個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掛掉的刺青女孩。
深夜,我一個人冒著風雪走回店裡,遠遠地看見路燈下,你蹲在我的店門口抽一支煙,火光像一隻螢火,寂靜地停留在你的胡茬邊。
店裡的燈光朦朧地湧出來,照亮我因為洗胃而失去血色的臉。
你說,臨走前忘了幫你鎖好店門,只好先跑回來幫你守著。
謝謝。我頗有誠意地向你道謝。其實沒什麼好守著的,裡面全是一些爛東西,被車軲轆壓扁的鋼筆,破舊的散發著咸腥味的草帽,零件缺失的旋轉木馬,鏽跡斑斑的胸針或者泛黃的興許在某一頁粘有鼻屎的舊書。
你呢,想找些什麼所以來找我?
你站在逼仄的小屋子裡四下張望,聲音溫和地問我,有貓的牙齒嗎,一顆有點發黃的尖銳的上牙?
002 我們離開的時候貓的主人把臉埋進掌心裡哭了起來
確實有那樣一顆貓的牙齒,是我在路過紅牆小巷的時候從一片枯黃的葉子上撿到的。
如果我把牙齒賣給你,你可以拿著它去找你的僱主,換取一千元人民幣,那是一個人類給自己的良心開的價格——貓的主人失手打落了它的牙齒,後來又想要替它把斷齒找回來,於是他找到了你。
你在網際網路上開一家小店,專門替人找回他們遺失的東西。
有人出價兩萬元想要找回他的初戀情人,這是愛人在他心中的價位。
有人出價五千想要找回一條佩戴多年的手鍊,這是手鍊在她心中的價位。
也有一個小孩兒拿出全部的零用錢,十六塊三毛,想要替同桌找回她心愛的橡皮擦。
所以有人出價一千替愛貓找回牙齒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於是我把貓的牙齒送給你。
你得知道我是「爛東西」雜貨店的老闆,一個老闆要做的事情無外乎把他店裡的東西儘可能抬高價格賣出去,至少要有不賠本的智慧。
但是我卻把貓齒送給你,這是缺乏職業道德的表現。
而我希望你明白的是,送與賣之間的差別不是「收費」與「不收費」的差別,而是「有可能相識相知」與「徹底的擦肩而過」的差別,這是極其重要的事。
那個不收費的心理醫生不是說過的嗎,沒錢的話,談個戀愛也是好的。
或許我對你是一見鍾情了。
得以推動這份感情的重要齒輪就是那粒尖尖的牙齒,你的僱主將得到她的貓齒,你將得到應有的報酬,而我將得到和你成為朋友的權利。
只是貓的主人得到牙齒後並沒有表現得很快樂。他用那雙悲傷的眼睛看著我們,沒用的,她說,貓丟了。她把牙齒放在掌心像是拖著一份小小的希望,它走丟了,如果你們願意,我願意出十倍的價錢請你們把貓找回來。
你答應了幫她找回那隻虎斑紋的豁牙老貓。
我們離開的時候貓的主人把臉埋進掌心裡哭了起來。
人們總是在做些讓自己後悔不已的事情。
那個冬天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我的店裡買走這樣那樣的爛東西,也有各種各樣的人把他們不要的爛東西低價轉讓給我,在我收購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銀色口琴的時候,你拎著貓糧推門進來,好冷啊,你跟我打招呼的時候打了一個清脆的大噴嚏。
我們坐在暖爐邊烤火,你從裝貓糧的袋子裡拿出兩個生地瓜擺在暖爐上,沒多久的功夫就有地瓜松甜的香味一路飄上來,落在我飢腸轆轆的睫毛上。
你用烤地瓜報我的貓齒之恩,我則報以一抹自以為千嬌百媚的笑,熟話說,恩恩相報何時了啊。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人,正在以我們所不知道的理由,奇蹟般地相逢著。
就像一個長著標準方臉的雜貨店小老闆遇上永遠在替別人找東西的你。
蛾眉螓首的你。
哀感疲倦的你。
你叫秦島,時刻拎著一袋貓糧,一邊餵貓,一邊尋找著一些什麼。
003 是那個溫柔地撫摸著它的皮毛的主人嗎
天氣轉暖的時候院子裡開滿大紅大紫的花,一場雨落下,花根下春天的泥巴散出月光的味道。
前一天傍晚你離開的時候忘記了拿走你的貓糧,貓糧袋敞開放在院子裡,夜間吸引幾隻小貓共進晚餐。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一隻貓的屍體倒在離貓糧不足一米遠的地方。
它太瘦了,一把細小的骨頭上蒙著失去光澤的毛皮,蜷著的身上傷痕累累,雖然有泥巴糊在身上,但還是可以看見漂亮的虎斑紋路。
那個陰霾的早上,我幾乎懷著一種莫名悲壯的心情走向那隻屍體僵硬的貓,然後掰開了它乾癟發臭的嘴,是了,它丟失了一顆尖銳的上牙。
我不知道一粒牙齒的丟失,是不是害它在打群架時不幸身亡的原因。
也不明白它寧願跑到陌生的院子裡乞求食物也不肯回到主人身邊的理由。
在離食物僅有一米遠的地方死去的時候,有沒有可能存在著那樣的一瞬間,貓在它的記憶里突然想起自己的主人,是那個溫柔地撫摸著它的皮毛的主人嗎,還是那個兇惡地打斷它牙齒的主人?
你陪我一起把貓的屍體還給它的主人。
貓的主人把貓裝進小小的鞋盒裡,裡面裝著一粒斷齒,還有一袋貓生前最愛吃的貓糧,然後她用毛線團暖暖地裝滿鞋盒,把它埋到公園的大樹底下。
頭頂的天空像一塊擦過馬桶的抹布黑糊糊地鋪在那裡,這讓我覺得很悶,我想你也一樣,於是你主動提出想去海邊喝啤酒的提議。
我們提著一打啤酒,又在海邊的便利店買了一條乾燥的魷魚和一小管芥末,你喜歡用魷魚沾著芥末吃,我卻不敢,只叼著魷魚腿兒慢慢地嚼。
如果從空中俯覽,那一刻的海邊還零星散落著幾個人影,提著裙角跑回岸上的女人,並肩行走的愛人,還有我們倆,什麼話也不說,靜靜地喝酒,咀嚼著硬邦邦的干魷魚。
過了很久,直到蒼綠的海水打濕我們的鞋面,你才酒意微醺地笑著說,許嘉好,喂,你從哪裡冒出來的?你和你的店,突然就出現在這了,是吧?大家都這樣說。
其實我知道你未必是當真想要了解我的來龍去脈,你只是在這浩瀚的海邊突然間有悲愴的情緒湧上來,你想找到一個發泄口,想對我傾訴點什麼。
不過沒關係,即便是這樣我還是願意把我的來龍去脈講給你聽,因為我喜歡你,我想把我講給你聽。
004 嘗了斷指之痛,卻使我變得更加完整
我一出生就把眾人嚇了一跳,我的右手長出六根手指,心跳也非常微弱,醫生覺得我活下來的機率非常渺茫。
生下我的那個女人和她的丈夫商量了一夜後決定把我丟掉。
因為我是一個出了故障的生命,就像沒有人願意為一個壞掉的玩具買單,也不是每個人都勇於為一個壞掉的生命負責。
他們在我的襁褓里放了一個熱水袋避免我凍死街頭。那個墨綠色的、散發著橡膠味的熱水袋,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感受到的第一次溫暖。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個收破爛的阿婆撿回家去。那時候她已經很老了,但是身體硬朗,徹夜不眠地照顧我,破房子裡的燈光暖暖地籠罩著她將我攬在懷裡的姿勢。
阿婆沒有能力供我讀書,便拿著幾個毛幣去換了一些破舊的小人書給我讀。過年的時候甚至換來了一本新華字典,這讓我激動得簡直有點不好意思了。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下來,白天,阿婆在我的臉上塗滿髒兮兮的煤灰,拉著我一起到鬧市區乞討,下午回來的時候沿路撿拾破爛,到了夜裡點一盞燈,我會讀字典里的詞語給她聽。
在我十四歲那一年,阿婆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私家車撞到,對方是個醫生,為了名譽提出私下用金錢解決。阿婆指著我說,你帶她到醫院把她多餘的手指手術切除,我不要多餘的一分錢。
就這樣,在我十五歲生日那天,那根多餘的手指被切離了我的身體。
明明是少了一根手指,嘗了斷指之痛,卻使我變得更加完整。是真的完整了嗎,也許吧。
沒過多久,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那樣,阿婆毫無不舍地離開人世。她留給我一本密密麻麻地打著數字的存摺,十塊錢,二十塊錢,十五塊八毛,三十一塊錢,一點一點,一次一次地存進去,像是固執地積攢著渺茫至不可得的希望。
而彼時的我,已經長成一個木訥冷漠的少女,波瀾不驚卻甘之如飴。
我賣掉那間破舊的終年散發著霉味的平房,帶著阿婆的骨灰和存摺,在海邊的小城市居住下來。
爛東西雜貨店成了我的新家,我的事業,我的全部。為什麼要收集爛東西再賣掉?為什麼呢……
大概是想要證明,並不是所有的爛東西都會被無情地丟掉吧。
一定會有這樣的一些人,將那些壞掉的、不被接納的、被稱為爛東西的人、事、物,當做絕世寶藏細心珍藏。
就這樣,我在這個城市裡生存下來,而我的生命開始變得蒼白如紙。一個人的生活很安靜,安靜得就連自己都快要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也談過一次戀愛,是附近學校的學生,穿乾淨整齊的校衫,他幫我從圖書館借來許多的書供我閱讀。
我們在六月的紅瓦小巷彼此親吻,悶熱的天氣里蟬鳴許許,男孩的口水塗了我一臉,我木然地睜著眼睛,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
喂,秦島,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一個生命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證明一次百無聊賴的男女之歡。
我是說,也許並不是每一個生命都有他的意義。
遇見你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悲觀的一個人。
好了,我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乏味,無趣,就像我們頭頂抹布一樣的天空。
倒是你。我咽下一大口啤酒轉過頭去問你,整天提著一袋貓糧做什麼?對流浪貓的同情心泛濫?
你笑,回答我,是期待吧。
什麼?
不是同情心,是期待。你說,我的女朋友曾經和我說過,說不定自己會變成一隻貓回來找我。
白色的海浪從遠處涌過來,我拉開一聽啤酒遞給你,開始傾聽你的訴說。
005 如果我死掉以後變成一隻雪熊來找你
女孩叫晨楓,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在你十五歲的時候,班級里早熟的荷爾蒙開始沸騰。幾乎一夜之間,每個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女朋友,他們得意洋洋地談論女孩的手握起來有多柔軟,接吻時對方是什麼表情。
有個朋友突然問起一直默默無語的你,喂,秦島,你是不是還沒接過吻?另外幾個也開始起鬨,這傢伙一定沒有過啊,說不定連成人雜誌都沒有翻過。
一直坐在角落寫作業的晨楓也透過人群看向你,笑眯眯的眼睛毛茸茸的,像一種溫暖的小動物。
那天放學的時候,你和晨楓在自行車棚里告別了彼此的初吻。
晨楓坐在你的單車后座上,以一種少女特有的可愛表情問你,秦島,你說接吻到底是什麼感覺啊?
不然——
我吻你看看好了。
她這樣說著,在你愣頭愣腦之際跳下單車,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你。
似乎就只是一個吻而已,卻又似乎不止是一個吻而已。
那之後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翻天覆地的改變,你和晨楓依舊會一起上學,一起放學,蹬著單車在大風裡沖向各個補習班。
唯一不同的是,兩個人的身份從青梅竹馬變成了戀人。
那是你的初戀,你很幸運,還有那個叫晨楓的女孩,你們在十五歲那一年就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一個人可以找到自己的身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為有了明確的定位,一切冗長瑣碎的情節都變得不再乏味,時光在你們身上順利地滑翔而過,慢慢地繼續前行。
直到一年前的夏天,晨楓無故退學,註銷了手機號碼。
有人說她和相愛的不知名大叔私奔了,也有人猜測她得到了埋有寶藏的地圖一個人去探險了,甚至有人覺得她一定是被外星人綁架了,去做一項關於如果把人類的胃打造成銅牆鐵壁的實驗。
她那麼能吃,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吧?
全校只有你知道,她病了,病得很嚴重,被關在消毒水瀰漫的病房裡不停地化療,不停地注射,不停地,不停地,把越來越虛弱的生命消耗下去。
你一直陪在她身邊,有時候穿堂風吹過, 繞過病床上你親手疊出的千紙鶴,在女孩深深下陷的眼窩處短暫停留,像是要把僅有的生命力一同捲走。
——秦島,我是要死了吧?
——白痴啊你!哪有人會那麼容易就死掉的。
——如果我死掉以後變成一隻雪熊來找你,你會不會嚇一跳?
——喂!
——你在氣什麼啊。想想有什麼不好,萬一我變成一隻豬豈不是會被你面無表情地吃掉。
——哪會有你這麼笨的豬。
——喂,秦島,我聽說啊,在希臘的伊特拉小島上,群貓守候在漁船邊。漁民將不合格的小魚小蝦剔除,友好地扔給岸上守候的貓群。
聽起來很棒吧?溫暖的陽光,充足的食物,沒有拘束的生活,恐怕它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群貓了。
不如……
我就變成一隻貓來找你好不好?
你看著女孩兒圓圓亮亮的眼睛,心裡下起了一場大雨。
當天夜裡,晨楓從醫院逃跑了。
報警後至今下落不明。
006 你的房間乾淨得像一個太平間
你總是在不停地尋找著什麼,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然而失而復得是無數次的希望和失望疊加出來的奇蹟,奇蹟並不多見。
很多時候你在埋頭尋找著什麼的時候,會被突然出現的流浪貓擋住去路,你拿出隨身攜帶的貓糧餵貓,試著用手撫摸它們亂糟糟的皮毛。
和我走吧?
你對每一隻貓這樣說。
貓舔干嘴角,輕柔優雅地轉身離開。
原來你也不是晨楓啊。
你看著小貓遠去,悵然若失。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我猶豫了很久也沒理出頭緒來。
我記得有一個下雨天,你到我的店裡來找一台老舊的打字機,幸運的是我這裡果然有一台。
你總能在我這裡找到你想要的東西,無論是貓齒還是打字機,我有時候也會矯情地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很做作吧。
找到打字機的你很高興,斥巨資買來了啤酒和燻肉。我剛購入的一對陶瓷酒碗正好派上用場。
月圓風清,我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樓下發情的貓叫了又叫,直到你醉了,歪歪斜斜倒在久不生火的暖爐旁。
「爛東西」早已被爛東西填滿,沒有多餘的空床留你留宿,我只好使出全身蠻力把你扶起,吭哧吭哧帶你回你的小公寓。
你的房間乾淨得像一個太平間,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家用電器,還有水盆里泡著的白色襯衣。
我把你摔在床上,幾乎耗盡了所有體力。待我虛脫地從地上爬起來時,月光正偏移到你熟睡的面容上,照亮你鎖緊的眉頭。我看著你,女孩子的矜持統統蒸發乾淨了,睫毛顫抖著吻了你。
那個晚上我幫你洗好衣服,拿到陽台上鋪平晾上。大雨過後,那一夜的星光在風裡緩慢遷徙,我在陽台上站了很久,然後離開。
下樓的時候,我想,這樣乾淨的房子,像是隨時都在為離開做準備一樣。
007 笑容有多燦爛,要去往最殘酷的地方才知道
我知道那個雨天你是來道別的。
你離開的時候會穿著那件由我洗淨的白色襯衫嗎?
事實上那天夜裡我一個人跑去醫院確認過了,你床頭放著的那張照片,你身旁笑容燦爛的女孩子,她在我們相遇的那一天車禍死亡。
我與她擦肩而過時,女孩肩窩處的刺青雖然被血掩得模糊不清,但是那個島嶼的形狀我依然記憶猶新。
值班護士告訴我,女孩去世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家人前來認領屍體,一對夫婦,還有一個高大消瘦的大男孩。
她對那個少年還有印象——很可憐,整個人失魂落魄卻沒有哭,那雙眼睛像是要湧出血來呢。恩,對的,整個人像中了邪一樣。
我知道那個人是你,在我們相遇的第二天,你就已經知道晨楓不在人世。
我不會怪你對我隱瞞了這件事,也不會阻止你去做任何事,哪怕你是去尋死也好,那是你自己的決定,我無權干涉。
希臘的伊特拉小島,晨楓所說的貓的幸福國度,你是要去那裡結束自己的生命吧。你來同我道別,我已經感到非常溫暖。
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痛苦地咬緊牙關,洶湧的淚水落下,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其實那個不收費的心理醫生,他只是一個賣茶葉的,他賣的茶雖然味道並不怎麼濃郁,但也絕不會到害人的地步。
杯子裡大量的安眠藥是我自己放進去的。
是你救了我。
謝謝你救了我。
那時候的我原本也同你一樣,以為這短暫的小半生過後,再也不會有任何好事發生。可是秦島,我希望你知道的是,笑容有多燦爛,要去往最殘酷的地方才知道,我期待你有足夠的勇氣看得到。
008 我不知道你抓住的是我的手還是晨楓的手
你離開以後我常常一個人到海邊飲酒,也會買一條曬乾的魷魚和一小管青芥末。
飲酒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
話說回來,你是好看的。沒有胡茬的時候清秀得像一個高中生,狹長眼角掛著吊兒郎當的笑意,是涼的玩味。
我喜歡上你除了去他奶奶的緣分一說,似乎也是理所當然不可避免的。
那麼你呢,你喜歡我嗎?
我也正值年華恰好,工作認真,待人誠懇,唯一的遺憾是由於胸墊薄厚不一導致罩杯忽大忽小不可捉摸。
你會喜歡上一個需要胸墊才可以抬頭挺胸的女生嗎?
大多數時候我都在思念你,我這一生值得挖出來反覆回味推敲的記憶並不多,想起來就會讓我感到溫暖開心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如果你在希臘常常無故打起噴嚏,請一定要原諒我。
我最常想起認識你的第二個星期天,我們裹著厚厚的棉衣在大街上遊蕩,像兩隻胖乎乎的鬼魂。
那時候的夜市里幾乎看不見人群,只零星散落著幾個攤販和三三兩兩同我們一樣不畏嚴寒的行人。
我們從夜市的這一頭開始覓食,首先是熱氣滾滾的肉餡餛飩,撒一把細細的香菜葉,湯汁濃郁鮮香,一人兩碗你付帳。接著是來自日本的小青年穿著厚厚和服販賣的魷魚爪,辣的讓人想裸奔,每次吃完我都會變得很奔放,一人兩串我付帳。
有時候會有覓食的流浪狗突然從身邊跑過去,下意識地,你牽過我的手緊緊抓牢。
我不知道你抓住的是我的手還是晨楓的手,看到我的臉突然間像烤熟的魷魚一樣熱騰火辣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麼呢?
那個星期二的晚上,在夜市的結尾,我們碰到一個賣烤地瓜的老婆婆。
她粗糙的手指在寒風裡擺弄著地瓜,賣命吆喝,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間流下淚來,是想起我的婆婆了吧,我這樣想著,丟臉地抹了把臉。
你在巨大的夜幕下牽著我的手走過去,老婆婆不好意思地說地瓜才放進去還沒有熟,你便拉著我蹲在地上等,有零星的雪花落在我們頭頂。
老婆婆笑著誇你,對你媳婦兒好得很吶!
我轉過頭去,看見你安靜的瞳孔映著火光,我在等你的反駁,可是你什麼話也沒有說。
捕風捉影的甜蜜是新鮮出爐的烤地瓜香味。
009 王子會原諒公主挖過鼻屎的無名指嗎
秦島,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童話故事的結尾倉促得有些殘忍。
每一個公主都善良而美麗,勤勞又有勇氣。
儘管這樣,故事的末尾還是會被打上「於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也就是說,基本上,他們的一生就到這裡戛然而止。從來沒有誰來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究竟是該轟轟烈烈地死去,還是跳出童話故事的框架,乾脆上演一場槍戰片或者恐怖片。
至於「公主背後的故事」似乎並沒有哪個孩子會去買帳。
王子會原諒公主挖過鼻屎的無名指嗎?還會把閃閃發亮的鑽戒套上去讓愛永垂不朽嗎?
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我的故事似乎是要在「於是王子一個人去了遠方」作為結局。
這個世界上戀舊的人群越來越多,直接導致「爛東西」的生意異常火爆,據說在我這裡可以找到「歲月的痕跡」,於是我開始大批量進購人為做舊的商品,依舊賣得如火如荼。
沒有人在乎東西背後的故事,聽說現在流行「小清新」,雖然我不大理解我賣的東西究竟清新在哪裡,但我依然很高興自己從溫飽線上一躍而至到小康線。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的時間。
有一天我要搬家,在收拾衣物的時候翻出一枚鵝黃色的胸墊,僅一枚。
這隻落單的胸墊孤零零地躺在內衣盒子裡看起來格外悽慘。
我翻遍舊房子裡的各個角落都沒能找到另一枚靈異丟失的胸墊,你能明白嗎,莫名其妙找不到一樣東西的時候,人就會變得格外執著。
如果你硬要認為這是我找的藉口,我也不會否認,我許嘉好敢作敢當。
於是我登陸了你的網站。
這一年裡我沒少鑽進網吧,什麼也不干,只一遍一遍刷新你已經關閉的「找東西」網站。
事實上我是沒有抱著太大希望的,我是說,與那些我賴在網吧里不斷刷新網頁的任何一次相比,我是沒有抱著太大希望的。
為了證明我沒有抱著什麼希望,我還特地嚼了一顆口香糖。
當網頁完整無誤地出現在頁面上時,一個不小心,我把口香糖吞了下去!
然後被自己的壯舉嚇得眼淚流了滿臉。
你回來了啊,秦島,去過最殘酷的地方,見過最燦爛的笑容,然後回來了嗎?
我顫抖著沒出息的手指點進懸賞大廳,貼出尋找一枚胸墊的任務。
一分鐘後,是的,僅僅一分鐘你就告訴我找到了,隨即我們約好了交易的地點。
現在,此刻,我就要走向你,去拿回我那枚丟失的胸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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