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個故事

2024-09-12 22:10:44 作者: 墨小芭
  周余的麋鹿

  【麋鹿跟在她的身後,迎著劇烈的風,仿佛被她統帥著遷徙,彎彎的鹿角發出幽藍暗淡的光。周余回過頭去看了它們一眼,忽然嗤嗤地笑了起來。這一次,她終於把它們甩在了身後。】

  1

  周余端坐在餐桌前,手裡的湯匙托著一顆丸子。蘇遠的手還溫溫熱熱地貼在她的耳朵上,一陣顫慄從尾椎骨一路竄上了天靈蓋,她感覺耳朵里著了火。

  「別在小妹面前說胡話。」蘇遠的聲音從他的指縫間清清涼涼地飄進周余的耳朵里,她回過神,一扭頭,看見周天來捂住嘴在怪笑。

  一旁的周天恩沖周余努努嘴:「去,小妹,快回小屋做作業去。」

  周余放下湯匙,從椅子上蹦下去,合上小屋房門的時候聽見身後的三個人發出一陣諱莫如深的笑。

  她把手掌輕輕地捂在耳朵上,感受到滾燙的餘溫。

  那天晚上,周天恩在被窩裡對周余說:「小妹,給你講個秘密。」

  周余點點頭,聽見周天恩繼續說:「周天來和蘇老師,他倆親過嘴。」

  「你胡說!」周余倒抽一口冷氣:「再胡說我告訴大姐去。」

  周天恩揪住她的耳朵,急急地壓制:「你閉嘴,小心讓爸媽聽到!」頓了頓,語氣曖昧地繼續講:「騙你幹什麼,剛才飯廳里大姐自己說的,她和蘇老師去看電影,《亂世佳人》才演了五分之一的時候就親到了。」

  周余掀開被子跳起來。

  周天恩急了:「你要幹什麼?」

  周余抓了抓衣角,恨恨地吐出三個字:「去、撒、尿!」

  她抹黑走出去,卻沒向衛生間的方向走,折了個身,去到周天來的房門口。

  這一年夏天,周天來就要高考了,爸媽特地給她收拾出一個朝陽的單間,讓二姐天恩和小妹周余住到北面的小臥室去。

  很深的黑暗裡,周天來的房間透出一小片溫暖潔白的光。

  周余趴在那扇寫著「衝刺高考,請勿打擾」的木門上,透過窄窄的門縫望進去,突然看見一隻發光發亮的龐然大物端立在大姐的身後。

  她只覺得喉嚨一緊,腿上的力氣泄得一乾二淨,她明知逃是逃不掉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通體發光的怪物緩慢地轉過來,一步一步地朝向門口逼近。

  周余猛地看清了,那是一隻巨大的、五彩斑斕的麋鹿。

  她嚇得閉緊眼睛,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2

  去年夏天,周餘十三歲,二十三歲的蘇遠推門進來時,她正趴在沙發上翻漫畫。

  同一時間,隔壁樓的「神童」正在練鋼琴,Sad wings的旋律從窗外漫進來,輕柔地落在蘇遠的眼睛裡。

  媽媽把三姐妹齊齊地拎到蘇遠跟前站定,一一介紹:「這是我大女兒周天來,要和您學功課的。這是二女兒周天恩,這是三女兒周余。」

  蘇遠一一點頭問好,像電視劇裡衣袂飄飄的古人。

  周余直勾勾地看著他,覺得稀罕,他和班裡那些討人厭的臭男生完全不一樣,和她被生活抽去了傲骨的爸爸也大不相同,周余出乎意料地發現,原來男生還可以這樣乾淨又美好。

  那之後,她再遇到發小李鳴時態度就冷淡了許多:「你不要再穿印著米老鼠的短袖了,純白的不好嗎?你看蘇老師就總穿純白的襯衫,那麼乾淨……」

  李鳴從她手裡搶過喝了一半的牛奶,咕咚咕咚地咽下去,不耐煩地說:「周多餘,你是不是傷了腦子,最近怎麼老是神神叨叨的?」

  周余眉頭一擰,伸手猛掐李鳴的胳膊:「你才多餘!」


  李鳴也不躲,只是嘿嘿笑著求饒:「我錯了我錯了,怎麼也輪不到你多餘嘛,你那兩個姐姐一個頂一個笨,還要花錢找家教,要多餘也是她倆多餘的嘛!」

  「不許你這麼說我姐!」

  嘴上雖是這麼說,心裡的氣卻是已經消得一乾二淨了。

  說來說去也怪不到人家李鳴,畢竟那個格格不入含義淺顯的名字是爸媽取的,大姐、二姐都是天賜的,到她這,爸媽總算是看清了老天爺瞎了眼,只剩多餘。

  3

  自從知道蘇遠和周天來親過嘴,周余就不再想方設法地蹭聽他講的課了。每次蘇遠來,她就要背起書包去找李鳴做功課,或者乾脆躲在小屋裡睡大覺。

  有次蘇遠撞見她,還用那樣溫溫柔柔的語氣問候她:「小妹去哪兒啊?」

  周余慌忙中扯了謊:「肚子痛,回房間。」

  甩開蘇遠,她回到小屋懶懶地躺在小床上,耳朵卻仿佛開了天窗,客廳里傳來的細微聲響都被她聽得一清二楚。

  「嗤啦」一聲,是大姐擰開可樂瓶的聲音,「吱——」的一聲,是她挪開椅子坐下去,三秒後又是「吱——」的一聲,椅子被拽回了原位。

  不一會兒,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周余豎起耳朵,聽見周天來壓低了聲音笑罵:「別鬧,被我媽看到就完了!」

  周余只覺得耳朵里轟隆隆的響,像有個挖掘機不停地搗,她捂住耳朵,突然感到小腹一陣悶痛。

  這種痛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無數隻毒蟲啃噬般的疼,沼澤一樣把她吸進去,周余只覺得渾身發冷,還來不及哼一聲,薄薄的衣衫就被冷汗浸了個透,她下意識地伸手一摸,薄被上一層猩紅的血,頓時眼前一黑,慌了手腳。

  「姐——」

  她氣若遊絲地喚了一聲,客廳里一片寂靜,等了片刻,帶又著哭腔大喊了一聲:「媽……」


  長久的無聲里,十四歲的周余閉上眼睛。

  她想,我流了這麼多的血,一定是活不長了,也不知弄髒了床單會不會被媽媽罵,罵就罵吧,她陷入更深的昏迷中無所謂地想著,反正死者為大嘛。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了,周余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褲子已經換了條乾淨的,床單也換過了,還鋪了一條四四方方的小毯子。媽媽就坐在床邊憐惜地摸著她的臉,就像她每次生病時做的那樣,又溫柔又慈祥的樣子。

  「我的么女長大了,時間過得多快啊。」

  周余捂著肚子爬進媽媽懷裡,她聞到媽媽身上五角錢一塊的肥皂味兒,有點腥,但讓人覺得踏實。

  4

  第二年夏天很快就來臨了。天氣預報說,這是近二十年來氣溫最高的一個夏天,建議市民做好防護工作。

  周家卻迎來了史上氣壓最低的一個夏天。

  周六早上,周余躺在涼蓆上,吃著早上媽媽留在枕邊的麵包,二姐天恩一大早就去了美術班為下一年的高考做準備,爸媽和周天來則跑去了市醫院。

  這是高考結束後的第三天,也是周天來受傷的第三天。

  周余還記得,三天前的中午,她正和媽媽在飯桌前摘豆芽。突然間,大門哐當一聲被踹開,周天來披頭散髮渾身是傷地站在大門外,看見飯桌前的母女倆,鼻子一抽、嘴巴一癟,哭號起來:「媽——!蘇遠他騙我,他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

  周余看見媽媽手裡的豆芽吧嗒一下掉在了膝蓋上,又順著那不知何時長出了老年斑的小腿軟塌塌地掉在了地頭上。

  隔壁樓那個據說已經過了鋼琴十級的「神童」又在練琴了,這一次他彈的是馬克西姆的《野蜂飛舞》。

  接著,盤子碎了,椅子被推開,媽媽瘋了一樣衝過去,姐姐抬起手臂擋住哭花的臉拼命逃竄,家裡的東西一樣接著一樣地散落一地,尖叫聲慢動作般震盪在小小的廚房裡,周余識時務地躲在飯桌底下捂住了耳朵。

  在《野蜂飛舞》上下翻滾的音流里,周余想像著她的大姐為了捍衛自己的愛情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她能想像到她衝出高考教室時愚蠢而堅決的面部表情,想像到她的裙擺在凝滯的空氣里因為煞氣微微揚起的邊角,想像到她撕扯對方的頭髮、衣服、和塗滿粉底的臉,想像到她被對方撕爛了對愛情所有的幻想。

  媽媽氣得渾身發抖,不停地在罵:「你要不要臉,要不要臉啊!你才幾歲就談戀愛,你才這么小!高考都不考了你還想幹什麼!」

  姐姐的氣焰全滅了,就只是蜷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掉眼淚,像一條擱淺的魚,連打挺兒的力氣都耗光了一般。

  就這樣,在周餘十五歲的那個夏天,她的姐姐周天來錯失了十八歲的年紀里最重要的幾樣東西,高考、愛情,還有媽媽一再強調的臉面。

  那之後,他們全家誰也沒有再碰到過蘇遠,儘管她們那平日裡唯唯諾諾的爸爸,曾經提著刀在大街小巷裡尋了個遍。蘇遠還是就那樣憑空消失了,就像那二十年來最炎熱的夏天,很快,就被秋天驅趕的不見了蹤影。

  冬天來臨的時候,周余在被窩裡摟住二姐周天恩,她說:「姐,你說是愛情可怕還是男生可怕?」

  周天恩給她把被子向上提了提,溫柔地說:「遇對了人呢,就都不可怕了。」

  5

  周余讀高二那年,天來和天恩都去了外省讀大學,爸媽有了空閒,除了專心致志地慣起自家的小女兒,得空了也會去社區打打太極拳,跳跳廣場舞。

  吃過早飯,周余正在沙發上吃水果,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來,才一接起,那頭壓低了聲音急急地問:「小妹,爸媽在一旁沒?」

  是二姐周天恩,聽到周余否定的回答後才放下心,有氣無力地繼續說:「你這個月省下多少零花錢,先借我用一下。」

  「你又怎麼了?」周余問。

  「肚子疼得厲害,不去醫院不行了。」

  周余抱怨:「你又吃減肥藥了?上次差點脫水,你說過不再吃了!」

  「你就不要管了。」周天恩的語氣強硬起來:「借不借,一句話,不借我找同學借去。」


  「加上壓歲錢,統共就四百元。」

  「家裡還是小妹最疼我。」

  「你看完病就不要再吃減肥藥了。」周余忍不住多說兩句:「要是你男朋友真的喜歡你,怎麼會忍心逼著你減肥呢?你要嫌他丑,他還能跑去整容不成?」

  周天恩笑:「你個連吻都沒接過的小屁孩懂什麼,快去匯款吧你。」

  「就你懂!」周余憤憤地掛了電話。

  匯完了錢,周余靠著陰涼的牆根慢吞吞地往回走,遠遠地看見李鳴單手捧著籃球走過來,他看見周余,像小狗看見久違的主人,眼睛亮晶晶地和她打起招呼:「周多餘,你去哪兒啊?」

  「回家。」周余沒好氣地說。

  李鳴的笑容擴散得更大了,賴皮賴臉地纏著她:「帶沒帶錢,給我買瓶可樂喝。」

  周余抬頭看一眼李鳴,也不知從什麼時候他就突然變得這樣高,要仰起腦袋才能看見他的臉。那是一張陽光朝氣的臉,總是掛著運動後的汗珠,笑起來一顆尖尖的虎牙,孩子氣得很。

  周余說:「可樂可以買,但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啊?」

  周余看著他認真地說:「你得和我接個吻。」

  6

  周余的初吻是在陰涼的牆根下完成的。

  她記得那時候忽然颳起了一陣涼風,抖落了牆頭灼灼艷艷的三角梅,當幾片花瓣從他們肩上掃過的時候,李鳴的嘴唇生疏地碰在了周余的嘴唇上,一時間也分不清是熱的還是涼的。


  周余像電視裡演的那樣緊緊地閉上眼睛,攥住手心裡一層薄薄的汗,李鳴也緊張地懈了胳膊上的氣力,手裡的籃球落下去,在他們腳邊咚咚地跳了幾下。

  短暫的黑暗裡,周余只覺得被李鳴的手笨拙地托住的腰上一陣滾燙,然後,她驚愕地發現,在她張嘴呼吸的一瞬間,李鳴的舌頭正像一條濕潤的小魚企圖游進她的嘴巴里。

  周余霍地睜開雙眼,看見李鳴的身後立著一隻巨大而斑斕的麋鹿。

  它像氣球一樣在李鳴的身後不斷地脹大、脹大,瞬時間已將窄窄的小路堵住了。

  周余尖叫著推開李鳴,狠狠地罵他:「李鳴,你變態!」

  李鳴昏頭昏腦地怔住,看見周餘氣鼓鼓地跑走的背影,這才焦心地沖她喊:「誒,周余,我不是……!」

  十七歲的周余跑回家,趴在床上很是慟哭了一會兒,又爬起來到衛生間狠狠地漱了個口,她抬起頭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眼睛裡面全是淚水。

  夜裡,她忍不住趴在媽媽耳邊問媽媽:「你和爸爸也接吻嗎?」

  媽媽臉色一沉,慌忙把她扯開:「說什麼胡話!明年你就高考,你要敢和天來一樣給我惹事,小心我叫你爸打斷你的腿!」

  周余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有點想念二姐,想念她們擠在一個被窩裡說胡話的日子,這樣一想,鼻子又一酸,差點又哭了起來。

  7

  整個高三周余都沒再見過李鳴,聽說高二那年暑假他們一家就都搬到外省去了,為了考當地的大學,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有時候周余也有點後悔,後悔當初收買李鳴和自己接吻,也後悔那麼難聽地罵了李鳴。

  大一那年暑假,周余在電話里把這事兒告訴了二姐,周天恩在電話里笑得震天響:「接吻你都受不了,那要是……」沒說完,又像只母鵝那樣嘎嘎嘎嘎地笑起來。

  周餘氣呼呼地掛了電話,聽見爸媽在屋裡正為了大姐的婚事吵架。


  「你就是貪心啊!」爸爸的聲音傳過來:「現在是計較彩禮的時候嗎?孩子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我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你就顧著自己臉面!」媽媽焦心地吼:「房子沒有、車子沒有,就這樣便宜地嫁過去,以後吃盡了苦頭只有我這個當媽的才會心疼!」

  周余不想再聽,隨手揣了些錢走出去。

  她買了根冰棍叼在嘴裡,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逛,忽然聽見身後有人熟稔地喊她:「小妹!是小妹嗎?」

  周余轉過頭,看見陽光底下筆直地站著一個人,高高的個兒,短碎的頭髮,一張溺在光線里的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蘇老師!」周余低聲驚呼,那聲音像是從心臟的最深處傳出來的,那麼微弱,又那麼磅礴。

  蘇遠垮著修長的大腿一步一步走過來,在周余跟前投下一小片薄薄的陰影:「還真是你,好久不見了啊,小妹。」

  「好久不見。」周餘四下望了望,驚魂未定地抓了抓衣角。

  8

  這是周余第一次喝咖啡,她學著蘇遠的樣子拿起小勺在杯子裡攪了攪,又輕輕地把它放在精緻的小瓷盤裡。

  「小妹真是長得好高了。」蘇遠溫柔地盯著周余的臉,不住地打量:「我去北京的時候你才這麼高。」他用手在空氣里比了比,輕輕地笑了一下:「一轉眼都五年了。」

  周余謹慎地喝了一口咖啡,儘可能地使自己不發出聲音,忍著燙把咖啡咽下去才說:「蘇老師,你去北京了?」

  「是啊。」他的瞳仁發出琥珀似的光,一閃一閃的:「那時候和你姐姐之間有些誤會,我傷心極了,隻身一人去了北京。」

  他用誤會兩個字粉飾了五年前那個雞飛狗跳的夏天,繼而輕描淡寫地問一句:「你姐姐還好吧?」

  周余點點頭:「大學畢業了,今年應該要結婚的。」頓了頓,補了一句:「她很幸福。」


  畢竟姐妹情深,在這時候她並不想透露姐姐的狼狽,即便對面坐著的是蘇老師,她也不想讓周天來敗下陣來。

  蘇遠淒淒哀哀地笑著,不住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啊。」

  周余仿佛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些許淚光,她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但在那一瞬間,她決定相信蘇遠說的每一個字。

  半杯咖啡涼下去的時候,蘇遠抬手看一眼手錶,抱歉地說:「我還有點事要做,這樣吧,明天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

  周余正猶豫著,蘇遠沖她眨了眨眼睛:「只是麻煩你別和家裡講,那時候的誤會一定讓他們厭惡極了我,加上你姐姐也要結婚了,再提到我也沒有意義,就當做是我們倆的小秘密,好嗎?」

  周余的頭頓了一下,就這樣約好了。

  夜裡,她懷揣著這巨大的秘密躺在被窩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最後,還是忍不住扯了扯大姐的被子,小聲地問她:「姐,你還恨不恨蘇老師啊?」

  周天來正睡著,被她吵得翻了個身,可無論怎麼翻,她的手掌都還是溫柔地覆在肚子上。

  濃重而漫長的黑暗裡,周余聽見周天來含混不清地說:「嗯……?哪個蘇老師?」

  9

  周余還記得小時候,蘇遠第一次來周家,那時候的他像個古時候的文官,筆直地站在四四方方的客廳里,笑著朝她伸出一隻乾淨修長的手:「你好周余,我也可以喊你小妹嗎?這樣聽著親近些。」

  周余伸出她沾著餅乾屑的手,小心翼翼地放進他的掌心裡。

  他的手心就和他的面容一樣,乾淨、細膩、溫暖。

  她想著這些,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天色漸暗的時候,她在周天恩的衣櫃裡偷偷拿了件乾淨秀氣的碎花裙子,又鬼鬼祟祟地躲在洗手間裡擦了點口紅,最後把手仔仔細細地洗乾淨,踩了雙周天恩的高跟鞋跑出去。


  她的腳比天恩的小一碼,高跟鞋套在腳上直晃蕩,出門沒走幾步兩隻腳都崴過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周余顧不了那麼多,一瘸一拐地攔了輛車跳上去。

  蘇遠帶她去的是一家私房菜館,老闆是從東北來的少數民族,寬寬的臉盤,眯縫著的小眼睛,熱情地贈送了兩瓶啤酒。

  蘇遠給周余倒上滿滿一杯,嚇得她急忙擺手:「蘇老師,我沒喝過酒的。」

  「沒關係,少喝點嘛。」蘇遠拿起杯子和她的碰一下:「都是大學生了,怎麼能不會喝酒。」

  周余只好眼睛一閉,脖子一梗,仰頭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冰鎮過的酒精一路沉進胃裡,轟的一聲,砸出一陣暈眩,煙花一樣衝上頭頂。

  周余的臉瞬時緋紅。

  一頓飯就這樣火光沖天地吃完了,蘇遠結了帳,帶著周余走出去。酒精的威力發揮了作用,周余只覺得整個人頭重腳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蘇遠身邊,仍沒忘記小聲地道謝:「蘇老師,謝謝你的晚飯。」

  「客氣什麼。」蘇遠笑著伸過手來,把她的手握住了:「看你都走不穩,我牽著你,不然要摔倒。」

  周余恍恍惚惚地點點頭,任由他牽著往前走,腦海里半是幸福半是慶幸地想著,他的手還是那麼細膩又溫暖。

  兩個人在月光底下走了一會兒,蘇遠的腳步就停住了,他臉上還是那種善良溫柔的表情:「小妹,也走累了,我們進去休息一會兒吧。」

  周余回過神,朝他身後一看,「住宿休息鐘點房」的牌子發出髒亂的五色光,閃得她整個人霎時僵住了。

  「蘇老師……」

  「走吧。」他還牢牢地牽著她的手,把她往小旅館的門口扯了一下。

  周余就看見了,無數隻麋鹿從旅館裡成群結隊地走出來,它們的鹿角相互抵著,擁擠不堪地從逼仄的旅館裡奔湧出來。


  它們從周余的身邊經過,像一陣狂風,發出嘶嘶的鳴叫。

  旅館的看門人正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朝他們看了一眼,露出發黃的牙齒嘿嘿地笑起來:「鐘點還是住宿哇?」

  「都不!」周余甩開蘇遠的手,甩開了那個曾經讓她心動的、乾淨又溫暖的手,然後,逃命似的跑出了長長的巷子。

  她聽見身後有蘇遠隱約的聲音傳過來:「有病吧你!飯都吃了,裝給誰看呢?!」

  周余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黑魆魆的長巷子,蘇遠的身影被密不透風的黑暗吞噬了,什麼都看不到。

  10

  第二年春天,周天來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小子。周余請了假回家,看著被子裡酣睡的小肉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才三個多月大,肉嘟嘟的臉上嵌著和姐姐相似的五官,時不時揮動著胖乎乎的胳膊咿咿呀呀地叫。

  周余伸手碰了碰他的小拳頭,聲音溫柔得像是怕侵犯了什麼:「你好啊,寶寶,我是小姨媽。」

  周天來坐在化妝檯前笑:「明天的婚禮,你和天恩可把他看好哦。」

  周余點點頭,覺得這一天的姐姐看上去格外的美麗。

  在媽媽的堅持下,婚禮最終還是推遲了一年,這一年裡,姐夫兌了家小餐館,起早貪黑地忙到頭,終於在年初貸款拿到了房產證。沒過多久,孩子出生了,兩人的婚禮才遲遲提上了日程。

  婚禮當天,九千九百掛的炮仗一大早就在樓下噼噼啪啪地炸起了響。

  周天來換上雪白的婚紗坐在床頭,天恩和周余在她的裙擺上灑滿了嬌艷的玫瑰花。

  周余又想起一年前的夏天,爸媽為了大姐的婚事吵得不可開交,後來大姐從房間裡走出來,淡淡地說:「你們要怎麼樣都行,就是不要吵到我肚裡的孩子。我要他不管是男是女,都得生活在一個和睦的家庭里。」


  那是周余第一次在大姐的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莊重、嚴肅、不可侵犯。

  很快,婚車駛到樓下,姐夫在幾個兄弟的簇擁下走進來,一把抱起了周天來。

  一伙人就又一窩蜂似的熱熱鬧鬧地擁向了酒店。

  婚宴開始了,周余推著嬰兒車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才一坐下,就看見李鳴從人群里向她走過來。

  幾年不見,他倒是長高了不少,眉星劍目卻還是和從前一樣炯炯有神。

  「周多餘,可以啊,聽說你考到北京了?」李鳴親近地坐在她身邊,自然得仿佛那個夏天的吻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周余感激地沖他笑了笑,也用兒時自然隨性的語氣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整個縣幾十年來就只有兩個考到京城去的嘛,一個你,還有一個叫什麼來著……」

  他們就這樣聊開了,家裡的事,學校的事,聊得很暢快,周余覺得他們都變得很小很小,都還是那個小小的孩童,說說笑笑地跑在上學的小路上。

  「對了,你交到男朋友沒呢?」

  「沒呢,你呢?早就有女朋友了吧。」

  李鳴嘿嘿一笑:「下次介紹給你認識下,她呀,個頭小小,脾氣卻大得很。」話雖這樣講,語氣里卻全是寵溺。

  「好的。」周餘溫柔地笑起來。這樣的笑容讓李鳴一時間看得呆住了,他看著她,良久,磕磕巴巴地說:「那時候……就是那個時候,真是抱歉的很。電視裡看來得,年紀小,也不懂的,一定嚇到你了。」

  「沒關係了。」周余說:「倒是我那時候那樣罵你,才真是抱歉得很。」

  兩個人對視一下,又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11

  三拜高堂的時候,嬰兒車裡的寶寶突然臉一皺,哇哇地大哭起來。

  周余推著車出了禮堂,小心翼翼地將寶寶抱起來,正貼在懷裡輕輕地拍,耳邊就傳來一道溫和好聽的聲音:「要不要先看一下是不是尿了。」

  周餘一抬頭,看見一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

  寶寶的哭聲哇的一下拔高,周余來不及多問,把孩子放進車裡一檢查,果然是尿了。

  尿布倒是帶在身上,可一撕開包裝,周余就懵了:「這……我不會……」

  「我來吧。」男生從周余手裡接過尿布,熟練地給寶寶換好,乾爽代替了悶濕,寶寶的哭聲即刻就停了。

  「小時候幫弟弟換過,還有印象。」男生直起腰,眼睛裡笑意盈盈的。

  「謝謝……」周余的記憶還隱隱約約地記著這雙眼睛,她試探著找出答案:「你是……隔壁樓的鋼琴神童?」

  男生笑起來,朝他伸出手:「孟安陽。」

  周余也伸出手握上去:「周余。」

  現在她想起來了,縣裡另一個考到北京去的就是眼前的孟安陽。

  宴席開始了,服務員推著餐車一個一個地走進去,周余看見從禮堂里出來的一隻只的麋鹿優雅地與她們擦肩而過,朝著自己圍攏過來。

  它們看上去那樣溫順。

  「以前爸媽一吵架,就聽到你在隔壁彈《野蜂飛舞》,硬是要應景似的,特別有趣。」

  說完了這句,周余就和孟安陽一起站起來,往禮堂里去了。

  麋鹿跟在她的身後,迎著劇烈的風,仿佛被她統帥著遷徙,彎彎的鹿角發出幽藍暗淡的光。

  周余回過頭去看了它們一眼,忽然嗤嗤地笑了起來。這一次,她終於把它們甩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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