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個故事

2024-09-12 22:10:40 作者: 墨小芭
  你與天國比鄰而居

  即使雙目失明,即使世界裡沒有光芒,即便是這樣——

  卻一次也沒有弄丟過我,一次也沒有。

  001 一隻松鼠無知無覺地嗑開一粒沒有果核的松果

  我被綁架了,確切地說,是被誘拐。

  在我十六歲那一年的某個黃昏,空氣里飄散著古怪的絲瓜味兒,有一群孩子吹著絲瓜味洗潔劑兌成的泡泡水從校門口呼啦啦地跑過去。

  彩色的肥皂泡仿佛是從他們體腔內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童話似的,高高地飄在空中,然後破碎。

  我站在大門內側給愛心媽媽打電話,提出想要一套百科全書的要求,被拒絕。女人平靜疏離的聲音通過聽筒慢悠悠地灌進我的耳朵里,海棠,即便是親生母親,也不會答應孩子無禮的要求。

  電話掛斷的聲音很輕,像一隻松鼠無知無覺地嗑開一粒沒有果核的松果。

  就在一個星期前,她認養我做女兒,拉著我上了幾次電視,拍了無數張照片,她在媒體面前抱著我痛哭流涕,肩膀瑟瑟發抖,她說將待我如親生,不離不棄。

  同學們極艷羨我有一個三線明星做乾媽,有一個梳著馬尾的女孩兒無限嚮往地對我說,真好,我也想自己是個孤兒。

  事實上我不過是一個工具,不堪的家庭背景和悽慘的身世足以博取觀眾同情,放大小明星的愛心和善良。

  我把電話還給同學,翻過灰濛濛的牆壁跳出學校。

  女孩隔著灰濛濛的牆壁懦弱地沖我喊,宋海棠,宋海棠!你會被紀律委員扣分的!

  我沒理她,緊了緊書包的帶子,漫無目的地走進面無表情的人潮中去。

  夜從地平線上壓迫而來,巨大的灼目的夕陽一點一點融化在天的盡頭,而我被飢餓感一寸一寸侵蝕著每一樓神經,也就快要被消耗乾淨。

  比這還要糟糕的是,我發覺有個黑影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跟蹤我,我是說,從我跳出學校的那一刻開始。

  為此我花了一點時間打量了自己一會兒,松松垮垮的校服,為了可以連續穿上三年,特地報了大兩個號碼,一雙略小打腳的白布鞋,市價十三塊大洋,鞋底磨得光滑極了。最貴重的要數藍色帆布書包,八成新,只掉了一個拉鏈而已,洗得略微發白,像稀釋過後的大海那種顏色,最重要的是上面還有那個三線明星的簽名,你圖的就是這個吧?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跟著這樣一個貧瘠的我,究竟為了什麼。

  所以半個小時後,我忽然停下疲乏的腳步,轉過身去與你對峙。

  光影暗淡的小巷子裡,一枚烏藍的月亮遠遠地掛在上空,投擲下渾濁朦朧的光束,我就在這樣的月光下看著你,你的黑色鴨舌帽,你的黑T恤,還有你那件黑色破洞牛仔褲和一雙黑色休閒鞋,你當自己是死神嗎?

  「先生,冒昧地告訴你,我是個窮光蛋,如果我有哪怕五毛錢,早就買了包子填飽自己的肚子了,你還要繼續跟著我嗎?還是,我們只是恰巧走了同一條路?」

  下一秒,一聲響亮的咕嚕聲自我腹中婉轉地響起,我不好意思地聳聳肩:「瞧,我沒有說謊。」

  你立在離我十步遠的地方,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有點怕,特別是當你一聲不吭地扯著我的手腕將我拖出弄堂的時候,我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會被你殺掉,但我並不叫喊,因我從不指望黑暗中會有援手。

  就這樣,我一聲不吭地跟你穿梭在濃郁的夜色中,直到你將我塞進一輛休旅車裡。

  你問我:「怕嗎?」

  「怕。」我真誠地回答你。

  「怕我殺了你?」

  「是的,先生。」

  「怕死?」

  「誰會不怕死呢。」


  「我不會殺你。」

  「謝謝。」我鬆了口氣。

  「但你必須跟我走。」

  你的聲音低沉溫柔,帶著一點點沙啞,我竟然不怕你,你就像這一天突然降臨在我世界中的魔術師,你讓我覺得新鮮有趣。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也許我就會殺了你。」

  好的,明白了,先生。我乖乖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閉上了嘴巴。

  002 我見陽光在你眼睛裡累疊,這使你看起來像個好人

  你有一輛神奇的休旅車,裝著鬆軟的麵包和溫熱的牛奶,一大包牛肉乾,還有啤酒和碳烤香腸。

  那一晚我吃的很飽,懶洋洋地倒在座位上睡著了。

  說也奇怪,從一開始,我就不曾畏懼過你的出現,因為你安靜得就像月光,法力無邊,輕易將我的不平靜統統撫平,因此我不介意陪你走一程,儘管我不知道這是要通往哪裡。

  醒來的時候,浩瀚的熹光溫柔地淋透這個城市的上空,我的身上蓋著一條毛毯,有一絲菸草味道。我揉著惺忪睡眼看向你,而你看著遠處的地平線,蹲在座位上抽一支煙。我見陽光在你眼睛裡累疊,這使你看起來像個好人。

  「睡得好嗎?」你問我。

  我點點頭,問你:「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想去的地方。」你轉過頭沖我笑,我看見你下巴上濃密的胡茬,像夜晚清冷的森林,還有你眼角乾澀的魚尾紋,你有三十多歲了吧,還是四十多?


  不管怎麼樣,我才十六歲,很遺憾我們之間不會發生愛情故事,你有沒有一點失落?畢竟十六歲的我,還算標緻的人兒一枚,身材似才剛熟透的漿果,飽滿玲瓏,不然席柯也不會為了我與人打得頭破血流了不是。

  席柯,我想起他,心裡突然一陣煩亂。

  你問我:「餓不餓?」

  「可以下館子嗎?」我皺著眉撫了撫肚子。

  你好像有些猶豫,表情微微一滯,隨即發動引擎朝前方浮起的白晝衝去。

  離市區還有一段路程,你說:「講個故事來聽,還有你的名字。」

  「宋海棠,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我倚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

  你沒理我,單手拿出一支煙叼在嘴裡,又從口袋裡找出火柴遞給我。我接過火柴猶豫了很久,這一段莫名的猶豫讓我明白,事實上我還是在乎著這件事,這件事是指,興許我的腹中正安睡著一個鮮活的生命。

  半個月前的清晨,我一個人坐在馬桶上,心裡冷得就像灌滿尖銳的冰碴。也記不大清是多久沒來了,一個多月,還是兩個多月,還是更久,記不清了,只有鈍重的恐懼在腦子裡逐漸擴散。

  直到現在也沒有來。

  這麼久了,是不是已經有了人類的形狀?聽說,胎兒在八周左右的時候,就已經能夠分辨出五官和四肢,並且有了心跳。

  我拿著火柴發了一會兒呆,你不耐煩地問我:「發什麼愣?」

  「對不起,先生。」我小聲地開口:「聽說孕婦聞了煙味會影響胎兒,你不介意下車後再抽對嗎?」

  「胎兒?」你詫異地扭頭看我,很高興你的目光中除了詫異之外沒有同情亦沒有探究,我想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把你當成一個朋友。

  我點點頭,倚在車窗上向外看,綠色的樹影重重倒退,我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不要緊,劉胡蘭十四歲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犧牲,我不過是肚子裡多了一條生命而已。」


  你不再看我了,繼續安靜地駕駛,你的側臉看起來真溫暖,裹著一層金燦燦的陽光,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滿足你的好奇心,所以我對你說起席柯。

  「你知道嗎,席柯是個好人,他替我揍扁了那些羞辱過我的混蛋。」

  我掛著淡淡的微笑對你說。

  十三歲,大風的冬天,席柯第一次動手打架,為了我。

  自從母親去世後,世界再也不曾在我的腳下傾斜,它總是別人的,好像我是個無恥的寄生者。

  我一無所有,寄住在福利院三樓的第七個房間,我的左邊住著一個喜歡在半夜裡唱歌的智障,右邊是一名纖弱膽怯的小兒麻痹患者。

  總的來說,這樣的環境使我很難邀請到朋友到「我家」做客,因此社交這項重要的課題我無法參與,隨之而來的是排擠、猜測、杜撰、以及肆無忌憚地在暗地中成長起來的攻擊。

  人類是可以在欺辱幼小無能者時得到巨大滿足感的奇怪生物。

  因為不懂反抗也無力反抗,所謂的校園暴力也從言語上的羞辱逐漸演變為肢體上的毆打。當我被幾個同班同學用圍巾綁住脖子,一路嬉笑著拖到校門口的時候,那種冰冷的窒息,伴著頭頂支離破碎的夕陽,一寸一寸將我的身體凍僵,仿佛結冰的湖面,凜冽而沉重。

  是席柯救了我,與他們扭打成一片,拳頭有力地揮出去,我看到他血紅的眼睛。

  我疲倦地躺在雪地上不去觀看他們廝打,有零星的雪花從天空慢悠悠地飄下來,落在我的額上,瞬間被體溫融化,像是眼淚,無知無覺地划過我的眼角。

  那一天的席柯對我說,宋海棠,誰也不能再這樣欺負你。

  003 我穿著那雙史上最舒服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你身後

  我們的車在某個不知名的小飯館停下,你給我一些錢叫我打包些好的飯菜。你不怕我逃跑,大概你已經看穿我正愁沒地方可以逃走,而你的車是我短暫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最佳場所。

  我在小餐館裡聞著菜香,看了一段新聞,聽了幾首歌,然後提著兩大口袋的食物走向你,你知道嗎,我覺得快樂。


  「宋海棠。」你平靜地問我:「你很喜歡吃辣?」

  「是的先生。」我看著滿餐盒的辣椒抱歉地笑:「忘了問你,你不喜歡?」

  「不不……」你舉著筷子發了一會兒呆,才繼續說:「我的妻子很喜歡吃辣,她和我打賭,將來我們的女兒也一定很能吃辣。」

  「你有女兒?」我有點吃驚。

  「是,和你差不多大,如果還活著,也許和你差不多的個子。」

  這是你第一次開口對我講你的事情,原來你有個一個孩子,與我差不多的年紀。

  「還好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歪著腦袋笑嘻嘻地說。

  「為什麼?」

  「你會失望的,先生,如果有我這樣的女兒。」

  你看著我,不言不笑,像是仔細地在觀察我的情緒,我被你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匆忙地給自己倒了杯水。

  過了很久,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不,宋海棠,你是個不錯的姑娘。」

  你突然伸手拍了下我的腦袋,這樣對我說。

  我抬頭盯著你看,你的掌心有很淡的菸草味,是一個父親身上特有的那種味道,沉著的,寬容的味道。即使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但我就是知道,父親的味道就是從你手心散發出來的淡淡菸草香。

  「謝謝你,先生。」我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從未有人這樣告訴過我。」

  「很遺憾,該有個人早點告訴你才對。」


  「我可不可以叫你爸爸?」我突然仰起臉直視著你的眼睛:「可不可以?我從未喊過誰爸爸,我總該練習一下這個單詞的發音,對不對?」

  我的語氣這樣堅決,使你瞪大了眼睛,帶著一絲慌亂,一寸猶豫,一縷複雜,還有一畝溫熱的感激。

  你不說話。

  我全當你是默許,特別響亮地喊你一聲爸爸,至少,在旅途結束以前,讓我們短暫以父女相稱,這樣很好,不是嗎?

  你無奈地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飯粒,笨拙地揉我的頭頂。

  那天傍晚,我們路過一座開滿紫羅蘭的小鎮,你叫醒我,帶我去買一雙鞋底綿軟厚實的白色板鞋。

  賣鞋的老闆收好錢,不吝嗇地對你說:「你的女兒真乖巧,大大的眼睛,溫順得小鹿似的。」

  你只是壓低了帽檐笑一笑,向附近的旅館走去。

  我穿著那雙史上最舒服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你身後,烏藍的天邊有一彎白淨的月牙,光芒微弱得只像螢火。

  旅館的老闆娘為我們做了一桌子的山野美味,還有蒲公英的葉子,開水燙過後青翠地擺在碟子裡,蘸醬吃,微微的苦。

  你將為數不多的排骨夾進我的飯碗裡,就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內心有一塊堅硬厚實的冰山悄悄地融化了。

  你問我:「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我咬著筷子尖,費力地想了一會兒,告訴你:「有一種河,小時候聽媽媽講過,上面有白色的泡沫,像天上的雲。」

  你說:「那是大海。」

  「你怎麼知道那是大海?」


  「只有廣闊的大海才能倒影出天空的樣子,你沒看過大海?」

  我點點頭:「不止大海,我沒看過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孔雀、草原、二十四色一套的彩色筆、狐狸的尾巴、袋鼠、還有海棠花,雖然我叫海棠,但是我沒見過真正的海棠花,只聽媽媽講過,白色的,很漂亮。」

  我是不是太羅嗦了?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我拘謹地閉上了嘴巴。

  「不要緊,你繼續說。」你放下筷子,緊擰著眉頭倚在木床的邊上對我說。

  「你不舒服嗎?」我有點擔心,你的額頭上滿是冷汗,你看起來非常痛苦,這讓我慌了。

  「不要緊,胃痛,老毛病了。」你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瓶子,倒了幾片藥吞下去,然後沖我擠出一絲蒼白的笑:「你繼續說。」

  「說什麼?」我不安地看著你。

  「隨便說點什麼,海棠,說說你的事,你媽媽的事,什麼都好。」

  你擰緊眉頭閉上了眼睛,你的聲音有點發顫,我知道你生病了,吃了藥就會好的對嗎?我看著屋子裡灰濛濛牆壁,窗外溫柔的夜色湧進來,沾濕了我的睫毛。

  「別怕,海棠,你繼續講你的故事,我吃了藥就會好了。」

  你安慰我。

  004 他擁有我所欠缺的一切,那些閃閃發亮光滑美好的一切

  讓我繼續說說席柯。

  他的出現,就像五彩斑斕的玻璃瓶里灌滿的酒精,輕易地將我死氣沉沉的世界點燃。

  人活著,有百萬種的活法,可以是半夜發作的胃痛,智障突然潑過來的冷水,四面八方如利劍穿進心臟的辱罵,沒完沒了的黑與暗。也可以是少年每天早晨遞過來的一杯溫牛奶,他發梢間淡淡的檀木香,手牽著手走過的一段蒙著薄雪的街道,淡淡月光和近在咫尺的白晝。


  是暖的,我是說,我的周身,這個原本並不怎麼樣的世界,逐漸變得很暖。

  十五歲的暑假,我去席柯家做客,白晃晃的陽光底下,我筆直地立在他們家門口,看著眼前城堡一樣的豪宅發愣。

  席柯的鄰居正在自家院子裡除草,他們都長著一張溫文爾雅的臉孔。

  席柯牽著我的手,帶我一路穿過庭院,繞過一個露天泳池,經過一大片花叢,到他的書房。

  他有一個像極了圖書館的書房,巨大的歐式書柜上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我近乎貪婪地伸手觸碰著它們,眼睛裡灼熱得起了火。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能夠輕易地折射出我們的低賤,我的手指尖滑過暗紋的壁紙,擺滿玩具的書桌,私人定製的全家福水杯,還有腳下溫暖厚實的鹿皮地毯,覺得難過。

  他擁有我所欠缺的一切,那些閃閃發亮光滑美好的一切,他讓我看見它們,觸摸到它們,像是有一段不可思議的光束投射在我的身上、心上。

  「他有一整套百科全書,我在裡面看到尾巴蓬鬆的狐狸,枯葉一樣的蝴蝶,還有各種各樣的樹,席柯就像是一棵樹,他筆直地站在我的世界裡,投射出讓人心動的影子。」

  我斷斷續續地講,你漸漸地睡著了,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緊緊咬著的牙關也放鬆了許多。

  夜深了,旅館裡的集體供電掐斷的那一刻,房間瞬間被黑暗吞沒。

  我爬到自己的床鋪上躺好,聽見你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像貝殼裡傳出的海的聲音,你說過要帶我去看看真正的海,海面上飄著白色雲朵的那一種,這讓我就連睡覺時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二天我們離開的很晚,你的臉色一直蒼白得駭人,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擔憂地看著你,試圖用語言減緩你的病痛。

  「你也在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女孩兒是嗎?」

  你單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一直抵在胃部,你的目光放的很遠,車道兩旁有大片的麥田,麥香細微。

  「是。」你笑著回答我:「那女孩兒也深深愛著我。」


  你的語氣裡帶著得意,還有我這個年紀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深深的思念,你在說起她的時候,眼神溫暖得不太符合你的造型。

  「她為什麼會愛上你?」我問。

  「因為我替她揍了那些欺負她的男孩子。」你笑著看我,揮舞著拳頭,睫毛上是涼涼的光。

  我總覺得這一天的你,看起來悽愴而悲傷,像是沉浸在舊日的甜蜜里獨飲一杯無人知曉的創楚。

  「她也被欺負了嗎?為什麼?」

  「因為近視。」你笑笑,胡茬舒展開來:「她有很嚴重的近視,看不清很多細微的事物,並且越來越嚴重。」

  話音才落,你突然拼勁全力踩住剎車,痛苦地捂著胃部整個人前傾在方向盤上。你的臉上起了青色的霧,使你看起來那麼薄,像一個隨時要消失蹤跡的影子。

  我推推你的胳膊:「很痛嗎?藥呢?藥在哪裡?」

  你已經沒有力氣應付我,嘴唇抖著,眼睛痛苦地緊閉。我費盡力氣將你從方向盤上扶起來,在你的衣服口袋裡尋找著那個白色的小藥瓶,它在你的左邊口袋裡,沒有標籤,我吞了口口水,顫抖著把它擰開。

  沒有。

  什麼也沒有。

  昨天晚上,你把藥片吃光了,要命的是,我不能帶你一起去醫院,你不能去醫院是不是,你有萬萬不能去醫院的理由,我已經知道了一切。

  情急之下,我推開車門,一個人在大霧瀰漫的黃昏狂奔,我得救救你。

  005 你的懷裡揣著匕首,像一頭悲壯的象,踽踽獨行

  我舉著那把用來切火腿的尖刀衝進藥店裡,嚇壞了無辜的小店員,她幾乎是哭著將那瓶必須嚴格按照醫院處方才能領取的藥片遞給我。


  胃癌晚期病人服用的止痛藥,奇曼丁,類似鴉片的鎮痛藥。

  那一刻我是理智的,緊緊地握著這一小瓶的藥片,像是握住你氣若遊絲的生命,凜冽的晚風吹起我的衣角,而我拼命奔跑,仿佛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你醒來的時候,大雨沖刷著水泥地面,遙遠的天際轟隆隆地滾過雷聲,潔白的閃電映出刺目的強光,照亮你疲倦的臉孔,痛感消失的同時,你的臉色漸漸緩和起來,看上去安寧,平靜。

  「你怎麼知道的?」你問我:「都知道了些什麼?」

  我遞給你一條雨水洗過的白毛巾,你敷在頭頂,靜靜地聽我講。

  你拉著我上車的第二天,就在那家小飯館,我百無聊賴地等著老闆幫我打包飯菜,期間看了一條新聞,聽了幾首歌。

  那條新聞是說,因殺人罪被判無期徒刑的罪犯在一周前越獄,他患有胃癌,已是晚期,上面貼出的照片,就是你。

  「你不怕?」

  「不怕,爸爸。」我拆開一包三明治,笑著看向你。

  「不怕我殺了你?」你的臉上也帶著笑意。

  我搖搖頭:「不怕。」我的小腿在座位上晃啊晃:「你送我的鞋子真漂亮,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沒有,海棠,你沒有告訴我。」

  「真遺憾,我應該早一點告訴你,漂亮極了,我從未穿過這麼漂亮的鞋子。」我將三明治遞給你:「不痛的話,可以吃一點食物,對嗎?」

  「沒什麼不可以。」你揉揉我的腦袋。

  我們大口地吃著三明治,車窗外的雷聲聽起來歡愉極了,我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兒?你有個愛你的姑娘,你不該被抓起來。」


  你安靜地咀嚼著食物,靜得像一段歲月。

  十八歲,你遇見那個近視眼的姑娘,她有一張乾淨消瘦的臉,眼神單純得讓人感動,你想保護她。

  愛一個人,就想把她變得很小,裝進口袋裡,保護她,不允許她受到半點傷害,想要帶她去你想去的地方,看最動人的風景。

  她用那雙看不大清楚的眼睛仔細地看向你,在人群中可以不憑靠視力準確地辨認你的位置,你們毫無懸念地相愛,很快的,她有了你們的骨肉。

  你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那一個,你親吻妻子發胖的臉頰,趴在她隆起的腹部傾聽胎兒的心跳。就在你對上蒼感激涕零的時候,它卻向你宣布,你的妻子就要雙目失明。

  生活它跟你開了個玩笑,嚇了你一跳,卻又告訴你,有人願意捐獻眼角膜,更大的玩笑是,這個人他反悔了,不捐了,他管你的妻子會不會瞎,他管不著。

  你在醫院跪了半個月,花了數不清的錢,終於從那個沒有醫德的醫生口中得知了原本要捐獻眼角膜的那個人的名字。

  對,他不願意給的,你要為你心愛的姑娘搶過來。

  你們接吻的那個清晨,離孩子出世沒有幾天,你輕輕地吻她的嘴唇,還有高高隆起的腹部,你和你和孩子說早安。

  然後你在女人模糊不清的視線里推開門,如往常一樣,迎著霜似的白光走出去。

  這一天,你沒有說再見。

  因你清楚地知道,不會有再見的機會。你的懷裡揣著匕首,像一頭悲壯的象,踽踽獨行,朝著那個人的家。

  你聽獄警說,有個女人,抱著她的嬰兒,每天清晨都在監獄外灰濛濛的牆壁下安靜地坐一會兒,溫言細語地哄著懷裡的嬰兒,是個女孩子,面龐潔白可愛,像極了你的妻子。

  後來,五年,還是六年。

  女人在回去的路上出了車禍,離開人世,沒人找到她的孩子。


  你在獄中,以頭撞牆,發出困獸似的悲鳴,你看見獵人圍繞著你,刀叉落在你的胸口,烈火在你身下熊熊燃燒,你只覺得冷,木然地看著他們撕扯你,分割你,消耗你,你看到血流出來,卻無痛感。

  再後來,你患上胃病,胃癌,你知道自己正在一點一點消失,你開始有點想念你的小女兒。你還沒看過她的臉,你們相遇時,她只是母親腹中安睡的胎兒。

  你懷念那個心跳熱烈的小生命,你要找到她。

  006 你的靈魂正在一絲一縷地去往她的世界對嗎

  我們抵達海邊的時候是下午,沙灘上的人群漸漸散了,咸腥的海風席捲著海底微涼的呼吸繞過我們的肩膀。

  暴雨過後的野海,海浪是寂靜的,悄無聲息地翻滾,消散。

  直到夜晚來臨,海邊空無一人,我們走下車去,一步一步走近暗紫色的大海,海風毫無畏懼地迎面吹來,我們站在夜空下,什麼話也沒有說。

  只是安靜地看著眼前翻滾的大海,一直看著。我們頭頂的天空黑得發紫,就像我們眼前的大海。

  過了很久,很久,我站得累了,慢慢地坐在沙灘上,你也坐下來,坐在我身邊。

  「不想尖叫著跑進去嗎?」你問我。

  我搖搖頭:「太美好的東西,我都不敢靠得太近。」

  你突然站起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飛快地跑向大海。我被你拽著拼命地跑,嚇得尖叫,我看見你笑著回過頭,眼睛裡映著月光,映著溫柔的海浪,就像天空一樣。

  直到海浪打過來,我們毫無徵兆地跌進大海里。

  你回到十八歲那一年,和你愛著的姑娘,一起在大海里尖叫過,笑過,跌倒過,奔跑過。

  那是你們一生當中唯一一次見過的大海,潮汐席捲著那段溫柔的歲月輕柔地沖刷過你的腳踝,你看著我的臉,是笑著的。


  你在我的臉上看到一個緩慢成長的生命,她嬰兒時期的啼哭,童年蹣跚學步的模樣,她一個人在離你不遠的地方悄悄成長,學會了奔跑,有了喜歡的男孩子,堅定地給了他自己的所有,而你沒能制止。

  我們在海里跑得累了,疲倦地坐在海邊等著日出。

  「後來呢,海棠。」你的聲音很輕,像是囈語:「那個男孩子,他怎麼說?」

  席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慌不擇路地逃了。

  我在碧藍如洗的藍天下,看著我深愛的男孩子倉皇逃跑的背影,眼眶灼熱,卻只是無奈地笑了。

  一個不知是否真實地存在著的小生命,嚇退了席柯信誓旦旦的愛情。

  「事實上你的肚子裡除了三明治,沒有其他的了,對嗎?」你忽然鬆了口氣似的笑了,腦袋慢慢地倚在我的肩上。

  你的呼吸那麼輕,那麼淺,你什麼都知道。你的靈魂正在一絲一縷地去往她的世界對嗎?

  「是的,沒有,虛驚一場。」

  我看著海的盡頭笑著說。就在我去搶劫藥店的那個晚上,一個對生命的遐想破碎了,就像孩子們嬉笑著吹出的肥皂泡泡,高高地飄在空中,然後破碎。

  那天晚上我們最後的對話。

  ——「你的母親呢,海棠,她是個怎樣的人?」

  ——「即使雙目失明,即使世界裡沒有光芒,即便是這樣——卻一次也沒有弄丟過我,一次也沒有。就是這樣,深愛著我的一個人。」

  ——「真好,海棠,你有個好媽媽。」

  你拿出一根煙叼在嘴裡,卻沒有點燃,直到你在我肩上睡著了,直到我再也感覺不到你的心跳,直到煙掉落在沙灘上,被海水捲走,也未能點燃。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從海平線上冉冉升起,壯闊,哀感,濺落在我的額上,你的肩上。

  ——喂,先生,醒一醒。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個不錯的父親。

  我有個好父親,他在生命的最末端牽住了我的手,他送給我一整片海洋。

  黑暗漸漸退散,白色的光芒淋透暴雨過後的大海,波光粼粼。

  遠處有警笛漸漸近了,我看見席柯向我跑來,就像最初的那個少年,消瘦筆直,閃閃發亮。

  笑的同時,滾燙的眼淚流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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