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個故事

2024-09-12 22:10:37 作者: 墨小芭
  你說愛是旋轉木馬腳下的大地

  鳴鹿,重要的是,你將遇見一個好人。

  001

  你在凌晨三點最後一波客人離開後走出來,吸一支煙,吐出不成形的煙圈,紅寶石一樣的火光忽燃忽滅,像一隻紅色的螢落在你的指尖。最後你將菸蒂踩在腳下,仔細地確認它已經沒有半絲兒火星。

  你並不急著走進去,站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曬一會兒星光,或者月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你也要曬一會路燈暖橙的光,然後才走進你的店裡,嘩啦嘩啦地拉下厚重的捲簾門。

  捲簾門下墜的聲音單調又雜亂,你皺著眉強忍著那一瞬間的孤單。

  你擁有這間位於錦色路1219號的大房子,朝陽,巨大的窗,門前養很多的植物,用一圈奶白色的柵欄圍住風光。

  男,瘦高身材,寂靜面孔,水瓶座,年齡不詳,職業是咖啡店老闆。

  這就是你,冷冷清清的你,不屑一顧的你,帶著黑色細框眼鏡對一切繁雜視若無睹的你。你的店裡每張咖啡桌上都放一隻弧度優雅的白色瓷瓶,裡面裝一對新鮮的大波斯菊,你允許客人將花帶走,雖然從未有人這樣做。

  每天清晨六點你準時起床,用虹吸壺為自己來一大杯不加糖雙份奶的拿鐵。你將自己收拾體面,將臥室收拾體面,將店鋪收拾體面,然後用力將捲簾門拉起。絲綢般冰涼的陽光毫無保留地追隨你,你點燃一支香菸,靜靜地坐在門前曬太陽,像一隻備受冷落的犬,蜷在一角。

  事實上你在錦色路這一帶頗受歡迎,附近的高中生常常在背後議論你。

  「呀,真好看,他有胡桃色的瞳孔。」

  「髮絲軟得像小動物的皮毛,喂,小聲點啊,他看過來了。」

  嘰嘰喳喳亂作一團,從你身邊笑鬧著跑遠。你看著他們,像是在看三年前的尤尤,她也是這樣與一大群同齡的女孩兒嬉笑著從你身邊跑過,忽然,獨有她停下腳步,纖細手指背在身後,揚著一張大大的笑臉問你:「喂,你相不相信我喜歡你?」

  身後的夥伴集體笑作一團,眼睛裡滿是對尤尤的欽佩和羨慕。

  尤尤回過頭去沖她們做鬼臉,說:「騙他是小狗!」

  然後,她不等你做出回答,甚至沒看清你臉上氤氳開來的細微表情就再次衝進了女生的隊伍中去,頭也不回地隨她們走遠了。

  你在原地,帶一絲愉悅,一絲惆悵,伸手扶了扶你的眼鏡,這是你害羞時的慣性動作。

  尤尤瘦小的背影印在你的腦海里,她雪白的腳踝和圓潤的鎖骨,以及笑起來時鼻間細小的褶皺,你想,再過幾天,也許還會再遇見她。

  002

  我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到精神病院工作,義工,最初他們只管我一頓午飯。

  個矮消瘦,發育滯後,女,水瓶座,職業是精神病院破格入取的護士,這是我。我叫鳴鹿,我是一個孤兒。

  我從四歲起開始生活在孤兒院裡,錦色路1219號,三十六個孩子共同使用兩條毛巾,一塊香皂,六間屋子。那時候起我養成了穿超短裙的習慣,將裙擺剪下一塊,當做自己的毛巾使用。我總能給自己提供相對之下較好的環境。

  後來那間孤兒院拆遷,三十五個孩子集體遷徙到城市的另一邊,第三十六個留下來,自力更生,自立本戶,自強不息。

  那一年我十四歲,長著一張波瀾不驚的臉孔,眉毛和睫毛又濃又密,聽說這樣的女孩脾氣像瘋狗,又臭又硬,我當然也不例外。

  因此我常常被迫辭職,變著花樣地去做各種各樣的工作。

  送牛奶,發傳單,端盤子,賣玫瑰,擦皮鞋,寵物管理,以及乞討。

  但我從未做過任何違背良心的事情,比如行騙、偷竊、詐傷等等,因為我知道自己將來會遇見一個人,在茫茫人海里偏偏遇見他,然後我將愛上他。所以我得做一個好人,因為我會愛上的那一個勢必也是一個好人。

  三年後,我仍是一無所有,在這座城市兜兜轉轉百轉千回,最終仍是拖著一無所有的皮囊回到原處,錦色路1219號,再回來時這裡成了一家精神病醫院。

  於是我摁響了門鈴,成了一名義工。

  再後來,精神病醫院擴建,我再次離開這裡,但是這一次我沒有脫離團隊,跟著浩浩蕩蕩的精神病患者和醫護人員一起遷徙,從城市的這一頭搬到那一邊。


  起初我只需照顧三個病人,一個喜歡用十六歲的語法同我講話的六十歲婆婆,一個是將自己當成植物人的十六歲小姑娘,最後一個叫邱,二十八歲的男人,他一再強調自己是來自衣索比亞的長頸鹿。

  他們都很安靜,走路時甚至少有聲音。每天清晨,我為他們打掃床鋪,帶他們到飯堂用餐,量體溫和血壓,午睡,然後分批帶他們到活動室鍛鍊身體,曬一會陽光。

  有一天這裡來了一位記者,他想做一期關於愛的主題,採訪那位永遠活在十六歲的婆婆。那一天婆婆將自己收拾得很體面,對我說:「鳴鹿,我想……在頭髮上別一朵波斯菊,紅色的。」

  院長說,沒有波斯菊,婆婆,這裡沒有那玩意。

  婆婆失落地垂下頭,惆悵地嘆了一口氣:「可是宏樹喜歡我頭戴波斯菊的樣子,他說那很漂亮……」

  我便卯足了勁兒與院長爭吵起來,執意要請假到外面買花:「為什麼不能滿足她的願望,她要的不是房子也不是錢,她只是想要一朵花!」

  「這裡沒有波斯菊也沒有願望,鳴鹿,你搞清楚,現在是你的工作時間!」

  我突然情緒失控地大哭起來,蹲在地上狠狠地掉眼淚,哭得那麼委屈,甚至無理取鬧地躺在地上蹬腿威脅他:「只是一朵花,就只是一朵花,如果不讓我出去買花,我就不幹了!」

  當時我真怕他會真的將我轟出去,可是他沒有,他看著我,像看著這裡的每一個精神病那樣看著我,然後緩緩地搖搖頭,拿起車鑰匙對我說:「得了,我去買花。」

  我擦了擦在臉上奔流的眼淚和鼻涕,從地上爬起來,給他鞠了個感恩的躬。

  就這樣,我們病房的三個人,加上我,一共四朵花,長頸鹿也有一朵,我們合影,一同上了第二天的報紙。

  當天下午就有人拿著報紙找了過來,瘦高身材,寂靜面孔。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你,漫天血紅的殘陽將你的輪廓映得模糊,我看見你下巴上才冒出頭來的胡茬,就像清晨蟹殼青的霧。

  你將報紙在我眼前攤開,語速略急:「她,我要見她。」

  我低下頭,看你乾淨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尤尤的側臉上,女孩濃密的發間戴一朵粉色的大波斯菊,將她靜得仿佛失去生機的臉孔襯得灼灼生輝。


  哦,我忘了說,尤尤就是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她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雙腿並全部的理智,從那之後她將自己當做一個植物人,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就連呼吸都清淺得不存在一樣。

  003

  你沒想到再見到尤尤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你在門口靜靜地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後回過頭來對我露出一絲苦笑:「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懂了,是嗎?」

  我點了點頭。

  「她也不記得自己曾說過喜歡我了。」你淡淡地吐出一個陳述句,是講給自己聽的,我看見你眼睛裡晃動著一絲哀傷。

  這之後你幾乎每一天都來,帶著新鮮的水果和大波斯菊,你走進病房裡,很忙,一會兒要佯裝成婆婆的初戀情人勸服她按時吃藥,一會兒又要應付丘千奇百怪的提問。

  「你也是長頸鹿嗎?」丘問你。

  「恩,原來你也是啊。」你溫和地回答。

  「我來自衣索比亞,你呢?」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咕嚕了一聲。

  「我來自索馬利亞,你好,衣索比亞的朋友。」你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我想,我可能遇見了一個好人。

  尤尤從來不看你一眼,她覺得植物人的眼睛是不可以轉動的。但你並不灰心,買一本《格林童話》讀給她聽。你的聲音很好聽,像兌了蜜糖的梅酒。

  偶爾我們也交談幾句,畢竟在這個有限的空間之內我們屬於同類。

  「辛苦嗎?」

  「不辛苦。」


  「哦……」你將目光放得很遠,四周喧囂的蟬鳴在穿堂風間擴散。

  那一天我穿了有史以來最短的一條超短裙,剪裁下來的部分足夠做一捆拖布,可是你沒有看我的腿,你只是看著我並不漂亮的眼睛,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我聊天。

  你不該這樣,不該一直一直提醒我,我的確是遇到了一個好人。

  有一天下午,我照例巡視病房,婆婆和尤尤都在熟睡。丘一個人埋頭做手工,他突然抬頭問我:「你是誰?」

  「我是鳴鹿。」我將圖畫書擺在桌上回答。

  丘看著我的眼神突然驟變,嘴裡發出烏魯烏魯的聲音,我覺得不好,這通常是病患暴怒前的表現,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已經撲過來,死死地扼住我的脖子。

  之前他也曾有過衝動傷人傾向,但之後一直恢復得很好,沒想到會再次復發。

  我幾乎窒息,眼前泛起點點輕蠅,最後只能虛弱地看著眼前一大片迅速掠過的白光,我放棄掙扎。

  這時候你衝進來,第一次喊我的名字:「鳴鹿!鳴鹿!」這之前你都喊我護士小姐。

  我總算被救了下來,醒來後,我看見你清楚的目光。

  「呼——總算醒了。」你轉身倒一杯水給我喝。

  「謝謝。」

  「不客氣。」

  我們的對話總是這樣平淡無奇,你好、謝謝、再見、不客氣,但奇怪的是,我卻覺得那麼充盈,簡單客套的對話也像是與你把酒言歡一萬場。

  不是無話可說的感覺。


  而是在彼此相處了解過後,太過複雜的語言反而成了多餘。

  星座書上說,水瓶座之間原本就不需要過多的語言。

  這之後我們似乎成為了朋友,你每天抽空來看看尤尤,偶爾帶一副跳棋,玻璃彈珠的那種,我們就坐在休息區的椅子上下棋,但是只能在病患午睡的空當。

  因此,我的人生變成了一個具體的時間段,每天中午一點三十分。

  我賣力地扯著嗓子喚他們:「午睡的時間到了——!」

  而你呢,正邁著歡愉的步伐一點一點走近,眼鏡後面一雙寂靜的瞳孔落滿陽光。

  院長搖搖頭,對護士長說:「這個鳴鹿,她天生為這份工作活的,一點也不見她變,整日熱熱鬧鬧,不知道窮開心個啥。」

  我怎麼能不熱鬧、不開心呢?我等了那麼久,努力生存了那麼久,好不容易才遇見了一個好人啊!

  004

  我真不想打那個電話給你,我舉著話筒反覆猶豫,拿起,發呆良久,放下,蹲下去哭了。

  院長說:「我來打吧。」

  我搖搖頭:「不。我來打。」

  我撥通你的電話,在清晨六點鐘的時候,電話那頭傳來你睡意朦朧的聲音,你說:「是鳴鹿啊,早安。」

  見我長久地沒聲音,你又說:「鳴鹿?鳴鹿?你怎麼了?你在哭嗎?」

  我猛擦眼淚,艱難開口:「尤尤,在昨天夜裡三點去世了,心臟猝停。」


  我努力地照顧了她那麼久,我多希望她可以長命百歲,可她還是離開了。

  尤尤的父母接走了她的遺體,女孩平躺在雪白床單上,像一片薄薄的花瓣,呀,她怎麼可以這樣瘦,鎖骨尖尖的,細長的頸子和手臂。

  你來見她最後一面,躲在牆壁後面用手遮住臉,我聽見你小聲地嗚咽。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吃晚餐,你為我點一份迷你金槍魚塔塔,烤小牛胸線配土豆,並一份木瓜燉竹燕。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它們席捲一空,我說:「幸好分量都少得嚇人,不填肚子,走,我帶你去吃真正好吃的。」

  你被我牽著手一路快走,風和眼淚灌滿你的衣衫,我假裝不知道,任你在身後哭得像一個小孩子。你的掌心微微潮濕,很暖,很寬厚,我走在你的前面,已經開始思念你。

  我思念你,不停地思念你,過了今夜,你是你,還未遇見我的你,我是我,不巧遇見你的我,你將回歸自己原有的生活,每天下午一點三十分,你將做你原本在做的事情,也許是翻看報紙,也許是刷刷鞋子,總之,你不會再拿著彈珠跳棋來找我。

  而我,我將辭職,離開這裡。

  因為我知道,即使再等待十個十七年,我也不會再遇見一個像你一樣的好人,不過我很知足,短短的一段時間,我不僅遇見你,還得以與你交談、相處,還牽了你溫暖的手。我被你救了一命,卻在棋場上把你殺得片甲不留,不過如果我們之間還能再下一盤跳棋,我決定放你一把。

  晚風把你的眼淚吹散,淚痕吹乾,我們抵達酒館的時候你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除了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

  我帶你進去,點一大盆水煮肉片,超大盤嫩溜肥腸,以及四十串碳烤羊肉串,你目瞪口呆,見我大手一揮:「服務員,六打冰鎮啤酒!」

  你斯斯文文如同古代翩翩佳公子,你不懂悲傷的時間應該如何渡過,所以我教你,最簡單的辦法,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填飽肚子,麻痹神經,這一天就即將過去。

  當我們沒心沒肺地恣意暢飲之時,天空如一條蒼老的犬,懶散地打了個滾,露出灰濛濛的背,又抬腿撒了一泡斷續的尿。

  雨點輕輕地被風吹落在窗上,風聲窸窸窣窣如同蟬在啃噬著肥碩的桑葉。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著你,你如狼毫筆一樣直插入鬢的眉,眉骨的輪廓舒展出一個溫順平直的弧,瞳孔清涼,嘴唇緊抿,還有你蟹殼青的胡茬,想讓人伸手摸一摸。

  我在你瞳孔里應該是個個矮沉默的姑娘,亂糟糟的亞麻色頭髮蓬亂地覆蓋頭皮,眼睛很大但算不得漂亮,嘴型顯得整個人又犟又驢,膚色黑得發亮,話少,安靜審視,但跳棋玩兒得爐火純青。


  這樣的你和我,在各自迥異的皮囊之下其實都有一副纖細的好靈魂,一點點悲歡離合都能將我們撞出一個巨大發紫的淤青。

  我們從下午喝到晚上,從小雨喝到暴雨,又從晚上喝到凌晨,從雷閃電鳴喝到世界寂靜。

  你說:「鳴鹿,我很難過,因為尤尤不在了。」

  我說我知道。

  你又說:「可是還有一件事也讓我難過,只是我搞不清楚自己在難過些什麼。」

  說完,你嘿嘿嘿嘿地沖我傻笑,手臂一垂,腦袋砰地砸在飯桌上。

  從前,在我還不懂人事的時候,總希望自己可以快點成熟懂事,忍得住所有的愁苦和淚水,因此將自己武裝得聖鬥士一樣無堅不摧,不知抱怨是何物,不知眼淚是何物,不知愁苦是何物。只一心一地地等著某一天,有那樣一個人,他帶著我曾經缺失的所有的愛,來到我面前。

  而如今,當我真正懂事的這一天,卻只希望自己回溯到從前,可以放肆大哭一萬場,哪怕是借用你消瘦堅硬的肩膀。

  005

  你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揉揉惺忪睡眼,偌大酒館裡只有你一個客人。你跌跌撞撞走到吧檯,拿出錢夾,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多少錢?」

  「你的女朋友已經付完錢啦。」老闆娘看著終於睡醒的你,鬆了一口氣。

  你扶了扶眼鏡,糾正她:「她……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老闆娘看來頗喜歡你的靦腆,肥厚的掌心拍拍你就要散開的肩:「小伙子,別跟大娘害羞,不是女朋友她怎麼臨走前還親你呢!哎呀,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麼不好意思嘛!」

  「你說……鳴鹿她……吻了我……?」


  你沐浴在雨後新鮮的空氣和微涼的日光當中,覺得有些暈眩,又自心底慢慢品出一畝細微的歡愉,而後恍然大悟,你大概知道了自己昨日的另一份難過來自哪裡。

  你想,也許以後都找不出理由再去精神病醫院了,換一種說法,以後都不能跟一個黑黑瘦瘦的女孩來一盤跳棋了。想及此,你略感惆悵。

  於是你的步伐走得緩慢猶疑,不知歸處。

  最終你還是回到家中開始了這嶄新的一天。你為一家出版社設計封面,你畫一觸即碎的藍天,大片潮濕的青苔,女孩如蝶翼般的肩胛骨,因為畫風獨特而頗受歡迎,由你抄刀設計封面的小說總是賣得很好,你很快成了別人的偶像。

  但是這一天,怎麼說呢,你從沒嘗試過畫這樣特別的封面。單看你畫的那女孩,瘦黑但不骨感,一臉二五八萬不知來自何處的倔勁兒,黑亮的大眼睛盯著桌上的彈珠跳棋失了神,像是在笑,唇里隱約看得見一顆閃閃發亮的小虎牙。

  你將這幅畫傳過去,得到七個字的回覆:「媽呀!這女孩真醜!」

  你不知哪裡來的脾氣,跟他臉紅脖子粗地爭論,你們隔著電話萬水千山對掐一下午,終於,你鐵了心怒吼:「不用這張封面我就不幹了!」你甚至帶著輕微的哭腔。

  對方被你嚇壞了,這哪裡是那個斯斯文文周到禮貌的大偶像,這簡直莫名其妙嘛!

  但偶像就是偶像,對方妥協:「下一次,也請為我們想想吧!」

  你身上與生俱來的那點不驕的高貴一下子全熄滅了,你抽出自己的傲骨在掌心把玩:「好好好,是是是,謝謝謝謝!」

  書在三個月後上市,銷量很好,編輯對你讚不絕口:「偶像就是偶像,這麼……特別的封面也能創造這樣的好銷量!」

  你不和他計較,心想,怎麼會賣得不好呢,封面上的女孩多可愛!

  於是跑去書店買了兩本,打算送給我一本。

  路過菜市場的時候,你進去買了一捆大波斯菊,包好,便興致沖沖地來到精神病醫院門口。你沒有馬上進去,在門前徘徊躊躇,一個人自言自語。

  「嗨!鳴鹿,過得好嗎?」


  「是你啊鳴鹿,我湊巧路過,對了,這書和這花,送給你吧。」

  「鳴鹿,你……那天為什麼吻我?」

  「鳴鹿,我也許,喜歡上你了!所以這些花……」

  「……鳴鹿……」你實在沒有演員的天賦,乾脆心一橫,直接摁響了門鈴。

  院長出來接待你:「鳴鹿?三個月前就辭職了。」

  但他仍是邀請你進去坐一坐,一邊和你聊了會兒天:「大概是尤尤的死讓她傷了心,那孩子,狗脾氣,不過心腸好得很……對對,發起火來真是那樣……那天她來,說是在這裡遇見一個人,以後不會再遇見了,就走了。不會再遇見的除了尤尤還有誰?……你進去看看婆婆和丘,興許他們還記得你。」

  你推開那扇門,再也沒有一個愛穿超短裙的女生蹦出來同你打招呼:「你來啦,今天天氣真好!」

  略過這一層。

  你走進去,丘已經被允許回到集體病房,他正在午睡,婆婆則在一旁翻看童話書。你在婆婆身邊蹲下,覺得眼睛乾燥酸澀,嗓音沙啞地問:「婆婆,你知道人魚公主和白雪公主哪個更可憐嗎?」

  婆婆迷茫地看著你,慢慢地,目光移到你手中的大波斯菊上。

  「宏樹,你來看我呢。」她露出羞澀的笑容。

  再也沒有一個皮膚黑得發亮的女生露出善良的笑容:「是呢,婆婆,宏樹又帥了哦。」

  略過這一層。

  你將花全部送給婆婆,喃喃說:「當然是人魚公主了,她死掉了啊。」

  再也沒有一個動不動就發弩的女孩跟你爭論:「蠢到家啦!白雪公主才可憐,她都不知道七個小矮人早就對她一見鍾情啦!」


  略過這一層,你悲傷地坐在地上,垂下頭去。

  一直坐到夕陽西下,你要走時丘醒了,他笑著同你打招呼:「你也是長頸鹿吧。」

  這一次,你搖了搖頭,無限哀感地說:「不,不是,我是旋轉木馬。」

  你說愛是旋轉木馬腳下的大地,總與你有著那麼一段怎麼也橫跨不去的距離。

  006

  其實那本書會賣得那麼好跟你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是湊巧那個作家也是個偶像,相反,讀者普遍反饋:「書的封面太醜了!」

  因此那家出版社禁止你再畫這樣的封面,你惱了,怒了,懶了,倦了,你說,那我不幹了。

  這次你是真的不幹了,你決定休息一段時間,反正你此刻擁有的財富並不愁吃穿用度。

  休息的那段時間,你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偶爾去點一份金槍魚塔塔,想像對面坐著一個人,毫不客氣地一口吞下它。

  日子就這樣地過,一分一分地過,一天一天地過,一周周一月月一眨眼地過。

  直到有一天,你拎著一打酒路過錦瑟街1219號,巨大玻璃窗上張貼著巨大的出售字樣,你便按照上面的電話打過去。

  房東立即趕來,為你介紹這間房子的輝煌歷史:「可是個做善事的地方,之前是一家孤兒院,後來改建,成了精神病醫院,你可別覺得不吉利,裡面還有人上過報紙呢!」

  一聽到精神病醫院,你又想起了那女孩,叫鳴鹿的那一個,也不知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老闆以為你是反悔了,立即說:「如果開家咖啡館,方圓十里,就此一家,你可就發大財啦!」

  你便買下這間房子,開了一間咖啡館。


  附近的女高中生常常議論你。

  「鳴鹿咖啡的老闆啊,真的好帥,鬍子好洋氣!」

  「他整日坐在門口,也不知在等著誰。」

  你眯縫著眼睛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女學生,低頭點了一根煙。

  你的故事,到這裡也就差不多結束了,接下來我得說說我的故事。

  首先我得承認,我骨子裡是一個臭流氓,不然我不會趁你宿醉時偷偷親吻你的唇角,還是在天光白日下,還是在老闆娘凝著笑意的目光下。

  然後我走出去,用我並不飽滿的額頭迎接新一天的陽光。那一天我做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包括吻你、辭職、遠行,以及在人山人海的候車間裡不顧顏面地嚎啕大哭。

  我買了一張去遠方的票,我不知道遠方究竟在哪裡,也許沒有你的地方都可以叫作遠方。

  在某個叫遠方的地方,我依舊認認真真地生活,尋找工作,尋找住處,尋找便宜量大的小飯館,尋找和你相似的身影。

  日子過得還不錯,得了,實話實說吧,日子過得真是苦,不是不加糖的曼特寧的苦,而是啞巴吃黃連的苦。

  每天清晨四點我就要準時睜開雙眼,胡亂地洗一把臉,套上藍色的制服,騎著破舊的二八自行車,沿街挨家送牛奶和當天的報紙。

  九點整,我又要脫下藍色制服換上黑色圍裙,到一家飯館去做服務員,我每天被一群比我還二五八萬的人渣呼來喝去:「服務員兒!服務員兒!」

  偶爾灑出一點菜湯燙傷了手,還來不及喊一聲疼,就要被客人和老闆輪番轟炸:「蠢到家啦!笨手笨腳!腦子鏽掉了!」

  晚上六點,脫下黑色圍裙換上白色襯衫,到便利店值夜班。

  十二點三十分入睡,四點再次睜開通紅的眼睛。


  我的生活被一個又一個數字擠得水泄不通,可是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在一點三十分準時心跳加速,像是上了發條,精神百倍。

  在這個城市呆了一年,呆夠了,人人麻木不仁,人人斤斤計較,而且整個城市的人都蠢透了,竟然沒有人會下跳棋,於是我對這個城市很快厭倦。

  從一個遠方到另一個遠方的途中,我買了一本打折小說翻看。封面很醜,一個瘦巴巴的女孩與玻璃彈珠棋盤靜靜對峙,她可真醜,我估計這書賣得並不怎麼樣。

  但是如果仔細看,這女孩也有頂可愛的一面,說不清楚,也許是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孔,也許是那顆閃閃發亮的虎牙。

  007

  這之後我陸續做過清潔工,打雜小妹,遊樂場管理員,西餐廳前台,我還販賣過幾批小服裝。可我的日子總也過不富裕。

  即使這樣,也不至於去偷去搶去行騙。我總覺得,我終歸是要遇見一個好人的。

  但是如果那個人不是你,我會不會失望呢?

  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可是有什麼用呢,我們的劇情太俗套,我喜歡上你,你喜歡上尤尤,這種三角戀的故事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可能發生。

  直到有一天清晨,我睜開雙眼,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所以我打定了主意,我要辭職,我不幹了,我想回家。

  可是我沒有家,我能去哪裡呢?我替自己感覺到難過,呀,原來我是個連退路都沒有的人啊。

  真可憐。

  靈光一閃,我又雀躍起來。

  錦色路1219號,對,我就回去這個地方。

  地球果然是圓的,我從原點出發,一路埋頭固執行走,偶爾遇見風沙,偶爾看見海嘯,偶爾為你蟹殼青的胡茬情動一場,偶爾失落,偶爾悲傷,偶爾委屈。但無論怎樣,我一直走,一直走,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

  離開的時候我什麼也沒有帶,只帶那本封面奇醜但又惹人憐愛的書,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只因為我還沒有讀完這個故事。

  在顛簸的火車上,陽光斑駁地落上眼瞼,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我是真的很累了。

  太深的想念總是讓我覺得有些疲憊。

  於是我輕輕地合上雙眼,抱著那本封面奇醜的書睡著了。

  在夢裡,我小聲地問自己:「鳴鹿,你知道自己將要去什麼樣的地方,遇見什麼樣的人嗎?」

  我搖搖頭,喃喃自語:「也許是一家理髮店,也許是一間撞球廳,又或者,它又變回了一家孤兒院,一家瘋人院,可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鳴鹿,重要的是,你將遇見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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