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個故事

2024-09-12 22:10:35 作者: 墨小芭
  栗子季戀愛報告

  他有一雙耶穌的手,那麼潔淨,又那麼清涼。手背上的傷口還沒有痊癒,卻伸進她沾滿醬汁的頭髮里,抓出一隻蝦,還有半顆小番茄。

  1

  所有人都說毛豆是個好人。

  好說話,好商量,好使喚,所以大家私底下都叫她毛三好。

  毛豆的爸爸是法官,媽媽是醫生,姐姐是鋼琴家。她自己呢,整天遊蕩在大四的校園裡,遜色得就像鑽石堆里的一顆頑石。

  有人忍不住提醒她:「可你將來總要做些什麼啊。」

  毛豆揚起微微發紅的臉蛋,聲音纖細而堅定:「我知道啊,我要成為許煥的妻子。」

  歐陽東西看著毛豆眼裡閃閃發亮的光,心裡忽然間怪難受的。

  許煥有什麼好呢?像一隻四肢發達的狒狒,腦容量卻小得像一粒兔子屎。至少在歐陽東西看來就是這樣。

  但他還是選擇了沉默,什麼話也沒有說。怎麼說呢,就像看見一隻飛錯方向的候鳥,你總不能為了讓她掉頭就選擇給它一槍。

  當太陽像一顆蛋黃融化在天邊的時候,毛豆把手裡的栗子殼裝進袋子裡,拍了拍手上的灰,鄭重其事地對歐陽說:「你今天的袖扣真好看。」

  歐陽東西點點頭:「謝謝,你今天的鞋幫很乾淨,一點兒灰塵都沒有。」

  這是這家心理康復中心定下的規矩,輔導老師要求每一位學員,在分別的時候不說再見,而是用一句誇讚來代替。

  在歐陽東西的世界裡,誇獎一個人時用上「乾淨」這個詞語,就是對對方最高的讚譽。

  這一天,他把這至高無上的榮耀送給了讓他胸悶的毛豆。

  2

  病歷:

  歐陽東西,男,二十八歲,OCD(強迫症)患者。

  他的強迫症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1潔癖。

  2過度糾結一切事物的排列順序。

  3交往障礙。

  事實上歐陽並不認為自己有病,他只是喜歡整潔,熱愛秩序,並且儘可能地不給身邊的人帶去任何麻煩。

  就像一隻愛惜自己的貓,生命中的一半時間用來清潔自己,另一半的時間用來躲避感情泛濫的人類,說起來,日子過得也還算順利。

  可是他身邊的人並不放過他,他們要求他去談個戀愛,談得好了,興許將來還可以結個婚,生個孩子。他被煩得疲了,就乖順地聽從安排去相了親,女人們對他的第一印象都還不錯,她們覺得歐陽「彬彬有禮、乾淨帥氣,性格嘛,也怪溫和可親的」。

  只是日子久了她們就要抓狂,歇斯底里地在他耳邊亂嚷:「你有病吧?你有病嗎?你有病啊!」

  歐陽被她們罵得頭昏腦漲,只想回家洗個痛快澡。

  擁抱之前建議對方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就是有病嗎?

  接吻之前提醒對方用漱口水清潔一下口腔就是有病嗎?

  吃飯之前拿出酒精棉片優雅地給餐具消個毒怎麼就成有病了呢?


  他耐著性子為自己辯護:「我沒病的。我沒病啊!我沒病吧……」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嚴重蛻皮、紅腫、開始發炎。這使他沒辦法繼續順利地作畫。畫不了畫就意味著失去了經濟來源,意味著面臨飢餓和失去乾淨整潔的住所。

  他只好去醫院尋求幫助。

  皮膚科的醫生給他開了一管藥膏,20ml。一周後,他去複診,又得到一管同樣的藥膏。再後來,醫生不肯再給他開藥,而是給了他一張薄薄的名片:「去找他看看吧,你的手再這麼洗下去,遲早會完蛋。」

  於是歐陽來到了這家心理康復中心。

  那天是星期三,陽光格外地耀眼,他坐在椅子上很安靜,只是感到有一瞬間的暈眩。有個小護士給她立了病歷檔案,他抬頭問她:「可以把『病歷檔案』改成『個人簡介』嗎?」小護士沖他寬容地笑了一下,沒說話。

  3

  歐陽第一次遇見毛豆是在那間掛著「森林」門牌的教室里。

  大家圍成一圈坐好,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與森林有關的詞語做代稱,歐陽是「鳥巢」先生,毛豆是「栗子」小姐。

  那天毛豆就坐在歐陽的左手邊,她的口袋裡揣著滿滿一兜剛烤熟的栗子,隔著口袋摸上去還燙燙的,時不時地散發出一陣暖烘烘的栗子味兒。

  歐陽忍不住側頭看了她一眼,女孩小巧的鼻子上落著雀斑,翹翹的,像只松鼠,又或者海狸之類的小動物。

  輪到她介紹自己的時候,歐陽發現她把手揣進口袋裡,握住了那些滾燙的栗子。

  毛豆說,是她的學姐把她介紹來的。

  「因為我對許煥太好了,就像一個老媽子對她的獨生子那麼好。」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眼神亮亮的,繼續道:「我覺得喜歡一個人,就是要對他好,這是應該的。但是我又怕自己不來的話會惹學姐生氣,就還是來了。」

  說完拿出那隻沾滿栗子灰的小爪子,鄭重地拍了一下鳥巢先生的肩膀:「好了,輪到你講了。」


  鳥巢先生的目光鎖定在自己的肩膀上,那枚灰撲撲的小手印,就像一顆原子彈,將他那顆潔癖的心臟炸得灰飛煙滅。他發誓自己快要窒息了,快要暈厥了,快要崩潰了!

  那之後歐陽就記住了毛豆,渾身散發的栗子味的毛豆,擁有髒兮兮的手心的毛豆,可怕的毛豆。

  為了不再受到傷害,歐陽差點放棄了治療。

  幸好他對這個世界的一切認知都來源於書本,比如人類的發展,候鳥的遷徙,撞球的打法和接吻的技巧等,書本教給他的生存法則使他感到安全和舒適。

  書上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歐陽信了。

  於是他開始刻意坐在毛豆的對面,這樣就可以隨時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時刻提防她那髒兮兮軟綿綿的髒手心兒。

  可這樣一來有些事情就變得不妙了。

  歐陽發現坐在對面的女孩兒,她有時候看上去怪好看的,特別是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毫無防備地望向他:「鳥巢先生,輪到你了。」

  歐陽咬緊牙關,感受著一股滾燙的氣流沖向天靈蓋,他別開腦袋,打了個不合時宜的大噴嚏。

  4

  還是那個焦糖勾芡過的秋天,正是吃栗子的好時節,大街上隨處可見賣栗子的紅色小推車。

  毛豆買了一袋栗子,遷西明栗,來自遙遠的河北,幾噸幾噸地運來,投入板栗機,被烘炒,炸口,露出金黃色的果肉,趁熱塗上一層蜂蜜,裝進厚厚的牛皮紙袋,暖烘烘地遞到毛豆的手心裡。

  她捧著栗子去找許煥。

  他們原本是約好要一起去看電影,但許煥說他胃痛,取消了約會。毛豆有點心疼,卻在樓下看見許煥活力四射的背影,正跟別的姑娘揮手說再見。

  毛豆只看到女孩一顆扎著馬尾的後腦勺,想再看清楚時卻見許煥轉過來。


  也不知為什麼,毛豆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又有點慌張,她的模樣看上去怪傻的,仿佛劈腿被抓的是她一樣。

  這讓許煥有了惱羞成怒的底氣,硬氣地沖她嚷:「誰讓你來的?!你不信我!?你跟蹤我!?」

  「我沒有……我只是想給你送一些栗子。」毛豆鼓起勇氣走過去,將熱烘烘的牛皮紙袋遞給他:「胃還疼嗎?我去買些藥好嗎?」

  許煥悲天憫人地看她一眼,氣急敗壞地說:「算了吧,我們分手!」

  毛豆問出了每個傻女孩都會說出來的那三個字:「為什麼?」

  「我需要一個女朋友。」

  「我就是你的女朋友。」

  「你不是。」

  「那我是什麼?」

  「你像個媽!」

  他們在說這些的時候,毛豆舉著栗子的手還一直尷尬地橫在他們之間,這樣的姿勢讓毛豆覺得很辛苦。

  「那這些栗子……」

  「別再來了,真是反胃!」許煥抬手打翻了牛皮紙袋,離開的時候頭也不回,連一句拜拜都吝嗇。

  《滇南本草圖說》記載:栗,治反胃。

  真是諷刺。


  那些栗子散落一地,滾著塵,它們千里迢迢地來,不幸遇上這樣的場面也很無辜。

  幸好毛豆看重它們,願意蹲下去一顆一顆地撿起來,吹掉栗殼上的浮灰,將它們重新裝進牛皮紙袋裡。

  撿到最後一顆的時候,毛豆看見一雙白色運動鞋,毫無瑕疵的白,停頓在栗子的正前方。

  向上看,是一套菸灰色的運動套裝,再往上,是一張浸潤在陽光里的臉。

  毛豆眯著眼睛,仔仔細細看了片刻,忽然沒心沒肺地笑了一下。

  「真是巧。」她撿起最後一顆栗子站起來,像展示一粒珍珠一樣展開她的手心:「一起吃吧,鳥巢先生。」

  歐陽東西,只想簡簡單單響應國家號召,加強體育鍛鍊,增強國民體質,不幸遇上這樣的場面也很無辜。

  5

  墨綠色長椅上,整齊地排列著對半分開的栗子殼,每排六顆,一共六排,最後一顆偏離隊伍約1.5厘米,歐陽東西用手指將它小心地撥回去,滿意地鬆了一口氣。

  也是一個秋天,北方的每一個秋天其實都差不多,乾燥,涼爽,空氣里瀰漫著炒板栗的甜香。

  那天毛豆的爸爸去接毛豆放學,路過一個板栗攤的時候,毛豆要求買一包栗子。但是爸爸沒同意:「你這次考得不好,回去媽媽肯定要批評,明天等她氣消了再買給你。」

  那天晚上媽媽的臉色確實很難看,毛豆乖乖地吃了飯,躲在房間的小床上不敢吭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毛豆睡著了,睡夢中仿佛聽見一些故意壓低了聲音的爭吵,緊接著是姐姐哭泣的聲音。

  毛豆被睡意牢牢地困住,起不來,第二天清晨的時候,她發現杯盤狼藉的家裡就只剩下了她自己。

  是的,只剩下她,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帶她走。


  那一年毛豆七歲,她一個人坐在灑滿陽光的小床上,餓得只能逼自己繼續睡去。

  那之後毛豆的爸媽就離婚了,姐姐跟著媽媽,毛豆跟著爸爸。

  從法院出來的那一天,毛豆牽著爸爸的手又一次路過板栗攤,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

  「因為……」毛豆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歐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再好一些,很多事就不會變得那麼糟糕了。對吧,鳥巢先生。」

  歐陽發現她的眼睛裡悶著一層薄薄的眼淚,憋在眼眶裡不肯落下來。

  書上說,不要言語,只給哭泣的人一個擁抱吧。

  那尚未落淚的人呢?她們需要什麼樣的安慰?

  歐陽從口袋裡拿出一塊乾淨妥帖的格子手帕,藏藍色的,打開後像一塊天空,歐陽把這塊天空輕輕地蓋在毛豆的頭頂上,然後遲疑地伸出手,拍了拍她悲傷的小腦袋。

  「他們忘記了你,是他們的錯啊……」

  七歲的時候,毛豆還沒有遇見歐陽,沒有人願意告訴她對與錯,就連她的父母也沒有一句抱歉的話。

  他們生硬地將一個家庭分割成兩個,屋子裡的每樣東西都被重新貼上了所有權,包括她和姐姐。

  冰箱歸爸爸,洗衣機歸媽媽,書櫃歸爸爸,衣櫃歸媽媽,毛豆歸爸爸,姐姐歸媽媽。

  沒有人為這樣的荒誕說一句抱歉,於是毛豆就認定,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那之後毛豆就成了「毛三好」,她強迫自己用無條件的付出和忍讓來維繫每一段感情。

  時間久了,毛豆發現這種莽撞的付出真的可以有所收穫,大家都很喜歡她,雖然只是像喜歡一台提款機那樣喜歡。


  沒有被好好喜歡過的姑娘,分不清喜歡和喜歡之間的區別。

  沒有被好好愛過的姑娘,當然也不懂得如何好好地去愛。

  只要一直付出就好了,只要一直微笑就好了,只要這樣,就不會再被拋棄。

  現在,毛豆用歐陽的手帕捂住眼睛,終於衝破哽咽,哇哇大哭起來。

  6

  歐陽摁響了門鈴,一對穿著無菌服的夫妻迎出來,微笑著給他一個擁抱。然後他們看見歐陽身後的毛豆,自然地給她一個相同的擁抱。

  進了屋,夫妻二人脫下無菌服,親切地看著毛豆向她解釋:「東西愛乾淨,我們迎接他的時候就套上無菌服,這樣就省得總要換衣服。嚇到你了吧?」

  毛豆搖搖頭,手卻忍不住伸進口袋裡撰緊了那條沾滿眼淚和鼻水的手帕,怪難為情的。

  歐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帶毛豆回家,只是看著她哭得髒亂通紅的臉頰,就很想帶她去一個溫暖的地方坐一坐,於是脫口而出:「去我家吃飯嗎?有新鮮的北極貝。」

  毛豆吸一下成串的鼻涕,堅定地點了點頭。

  入夜,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頭頂是一盞暖黃的小吊燈,光芒均勻地照射著溫熱的晚餐,時不時地在一陣談笑聲里微微搖晃。

  毛豆很開心,那種開心是只在這裡才能有的開心,只在這張擺著家常飯菜的飯桌前才會有。她有些明白了歐陽為什麼會帶她來這裡。

  她只是坐在這,就已經可以想像到這裡可能發生的一切。

  早起的男人親吻熟睡中的妻子,接著會換上運動服出門晨跑。回來時可以整個人沉浸在從廚房傳來的菜香里,妻子站在若有似無的蒸汽中招呼他一起共進早餐。

  偶爾,他們的兒子會回家一趟,他們就一起套上無菌服,開心地迎接他們的孩子,給他一個家常的擁抱。


  毛豆想像著這些,突然就放下了許煥。她清楚自己永遠沒有辦法給許煥一個這樣的家,她失去了建構溫馨的能力,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秋天。

  飯飽後,兩個女人留在廚房收拾餐桌,兩個男人退出廚房去泡熱茶,書上說,吃了生鮮要飲一杯溫熱的麥茶就不會導致胃寒。

  毛豆將廚餘裝袋,尋遍了整個廚房:「怎麼不見垃圾桶?」

  「沒關係,放在那裡就好。」歐陽媽媽微笑著,眼睛裡卻閃動著一閃而過的哀愁,她親切地把毛豆帶出去:「別忙了,洗洗手,喝杯茶。」

  毛豆發現,這個家裡是沒有垃圾桶的,廚房沒有,客廳也沒有。

  歐陽看出了她的疑惑,低聲解釋道:「我們家沒有垃圾桶。」他遞給毛豆一杯麥茶,用一種和老兄弟聊天般平靜的語氣告訴她:「我是在垃圾箱裡被撿來的。所以,看到垃圾桶會不舒服。」

  7

  歐陽再也沒見過毛豆,心理康復中心的老師說,毛豆不會再來了。歐陽沒有多問,張開手掌,允許老師將一塊用過的餐巾紙放到他的手心裡。

  三秒後,歐陽忍著噁心衝進衛生間開始瘋狂地洗手。

  他有點想念毛豆,如果她肯再來拍拍他的肩膀,即使是用那隻髒兮兮的小爪子,他也一定不會再粗魯地咆哮了。

  值得慶幸的是,歐陽覺得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地好起來。雖然看見街邊的垃圾桶還是會感到窒息,但起碼,他可以忍受自己的雙手被垃圾掩埋三秒鐘了,這很好,不是嗎?

  三年前的某個午後,真的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還沒患病的歐陽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天的天氣很炎熱,緩慢的氣流夾雜著古怪的味道在這座城市的上空艱難地移動。

  歐陽買了一杯冰美式,味道極淡,就順手丟進了街角的垃圾桶。在接下來的兩分鐘裡,歐陽經歷了他這一生中最漫長也最難熬的一個瞬間。

  天旋地轉的暈眩里,歐陽看見了四歲那年的自己。矮矮的個頭,穿一件暗灰色毛衣和一條棕色燈芯絨背帶褲,正被自己的繼父玩命地揍。


  他縮成小小的一團,臉朝著牆角一動也不動。再仔細想想,那其實應該是件白色毛衣,只是太久沒有清洗,才會看上去灰烏烏的。

  雖然很髒,但已是可以帶來少數溫暖的寶物。

  小小的歐陽緊緊地抓著毛衣的衣角,奄奄一息地感覺著自己正在被踩踏、被撕扯、被搗毀。短暫的寂靜過後,是被拖起、被裝袋、被打包、然後,在那個寒風凜冽的夜晚,像一包垃圾一樣被丟棄。

  很久以後,歐陽才被拾荒人發現,發現時,他已經在垃圾桶里和腐爛發臭的食物共處了整整兩天。

  他在醫院裡住了好些日子,托垃圾的福,他沒有被凍死,但記憶卻永遠冰封在那個寒冷的冬天。

  被領養後的歐陽殺死了小小的自己,那個無能無助的小孩,隨著冬夜裡發臭的垃圾桶一起,長久地被抹殺、被遺忘。

  直到二十一年後的某個午後,真的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被掩埋的小孩掙扎著扒開記憶的裂縫,滿懷恨意地爬出來,給了成年後的歐陽致命一擊。

  他在垃圾桶旁嘔吐了整整一個小時,然後暈厥。醒來的時候看見父母擔憂的臉,他感到很抱歉。

  從家裡搬出來的那一天,媽媽抱著他直掉眼淚,她的手掌撫摸著他的脊背,就像小時候哄他入睡時一樣溫柔。

  「對不起,都是爸媽不好。」

  「都是我們不好。」

  歐陽擦擦眼淚,知道自己正被呵護著、愛著。

  爸爸在屋裡咆哮:「快去吧,不要誤了車!」

  歐陽離開了,歐陽生病了,歐陽被送去了心理康復中心,歐陽認識了毛豆,歐陽想她了。

  8


  在毛豆消失的這段時間裡,這座城市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改變。

  秋天很快就結束了,落光葉子的樹枝上盤旋著雪花,賣烤紅薯和糖葫蘆的商販擠走了水果攤和冷飲車。但炒栗子一直都在。

  市中心建起了新的商業圈。一些老舊的建築被夷為平地,又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蓋起了更高的樓群。但炒栗子一直都在。

  還有就是,一些小區的垃圾桶變得……要怎麼說呢,變得非常「卡哇伊」。

  就拿離歐陽家最近的那個垃圾桶來說,原本由灰色水泥圈成的垃圾桶被刷上了清新的芥末綠,牆面上畫滿粉色的花。

  有人拍下它的照片上傳到網絡上,網友紛紛傳載,「A市最美垃圾桶」成了一時的熱門話題。

  歐陽把照片下載下來,存到手機里設置成了屏保,他想告訴毛豆自己正在慢慢好起來。

  有一次想起毛豆的時候,歐陽不小心想起了王小波,那個文藝的醜八怪,想起他說的不自私的愛。

  「就像一個人手裡一隻鴿子飛走了,他從心裡祝福那鴿子的飛翔。你也飛吧,我會難過,也會高興,到底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

  王小波不知道的,歐陽全知道。他會等,等她回來。

  就在網友們快要集滿三十五個「最美垃圾桶」的時候,歐陽遇見了毛豆。

  可氣的是,毛豆和許煥在一起。

  她垂頭站在人群里,看著對面小腦是顆兔子屎的許煥,面容戚戚,手足無措,像個可憐的孩子。

  9

  我們受了傷,就會需要時間來療傷,哪怕是愛上一個人渣得來的傷口也是一樣。


  毛豆給了自己三個月的時間,用來全心全意地吃飯、全心全意地睡覺,以及全心全意地粉刷垃圾桶。

  事實上毛豆有點後悔,那天在歐陽的家,她其實很想給他一個擁抱,哪怕像歐陽對自己做的那樣拍拍他的頭也好。可是她不確定歐陽會不會咆哮著推開她,所以她慫了,帶著那塊沾滿眼淚和鼻涕的手帕離開了他家。

  那天夜裡,毛豆失眠了,她被歐陽的故事折磨得很難受,很難受。比自己當初被遺忘在殘骸遍地的房間裡還要難受一百倍。

  深夜兩點的窗外飄起了秋雨,毛豆爬起來,穿上雨披,拿上刷牆剩下的半桶油漆走出去,她要讓曾經救過歐陽一命的地方變得不再那麼惹他噁心。

  為了不被物業發現,毛豆總在深夜出發,天沒亮時再返回住處。晝伏夜出的作息讓很多人以為毛豆失蹤了。

  他們有時候也想念毛豆,也不是非要利用她做些什麼,就只是很單純的想念而已,於是他們有時會在她的微博底下留言。

  「學校放假了。」

  「我們回老家了。」

  「聽說了嗎,學姐要和許煥結婚了。」

  電腦屏幕的光籠罩著毛豆呆滯的臉,她第一次想要找人好好干一架。

  被甩和被騙是不一樣的,被渣男劈腿和被信任的學姐背叛是不一樣的。

  她告訴自己不要自取其辱,但還是撥通了學姐的電話,她想給自己討回一個說法。

  毛豆總是在犯每個傻女孩都會犯的傻。

  理所當然地,她被學姐輕易KO了。

  冬日的尾巴,熱鬧的餐廳,毛豆與學姐和許煥對峙。許煥和學姐站在一起,說句心裡話,倒是挺般配,都是人模狗樣,一臉的囂張。


  毛豆還沒來得及開場,學姐已經搶先拋出一抹大人不記小人過的笑。

  那個笑容讓毛豆覺得自己很蠢,很失敗。

  學姐繼續教育她:「你既然有病,就不該拖著別人正常的人生,我要是你,就該在被甩之前自覺退出,也算對這個人有點良心。」

  毛豆舉起水杯,天地良心,她只是有些口乾,可學姐卻以為毛豆是要潑她的臉,於是,無論是出於做賊心虛,還是條件反射,總之,學姐搶先一步將一盤義大利面扣在了毛豆的腦袋上。

  毛豆垂下頭,無法戰勝眼前這兩個厚顏無恥的人,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兩人手牽著手離開。

  圍觀的人群那麼多,毛豆有些撐不住了,她想哭,想把現場夷為平地。

  就在這個時候,毛豆看見了歐陽。他從人群里擠過來,堅定地走到她面前,那眼神像是找到了自己丟失已久的小狗,溫溫熱熱的全是寬容和疼惜。

  毛豆發現他有一雙耶穌的手,那麼潔淨,那麼涼。手背上的傷口還沒有痊癒,卻伸進她沾滿醬汁的頭髮里,抓出一隻蝦,還有半顆小番茄。

  毛豆突然大笑起來,她似乎很久沒有笑得這麼痛快了。

  真的,我們是會愛錯人的,可愛錯了人並不是什麼大事,我們總不會因為算錯了一道題,寫錯了一個字,就讓自己去死。

  更何況,題有答案,字有標準,愛情可是什麼規則都沒有的。

  10

  學姐和許煥結婚了,他們的婚禮辦在海邊,冬天的海,凍得他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那天晚上,新婚之夜,學姐心血來潮打了一個電話給毛豆,意外的是,她居然哭了。毛豆沒有說話,那邊哭了一會兒,就把電話掛斷了。

  也許她愛許煥是真,愛毛豆也是真,傷害是真,深夜的懊悔也是真。只是人生,哪裡是真真假假就能說得清的呢。

  其實毛豆很想告訴學姐,她在見到歐陽東西的那一秒,就已經原諒了許煥,原諒了學姐,原諒了爸媽,也原諒了自己。

  她不想計較,只想和歐陽一起,趕快去買今年最後一批的炒栗子。

  可是電話打回去,那邊卻已經提示了關機。

  春天的時候,歐陽和毛豆確立了戀愛關係。

  也許你會擔憂,兩個生病的人真的可以相安無事地去愛嗎?

  也許可以,也許不能,我也不知道。

  就像兩株枝葉枯爛的植物一樣,一起紮根在泥土裡,一起吐納新鮮的空氣,一起享受陽光、雨露、微風,一起修復受損的葉脈,使潰爛的部分重新開出嫩綠的顏色。

  聽上去似乎很奇妙,也很艱難。在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很多很多的人,面臨著無數個即奇妙又艱難的選擇,有的人願意試一試,於是她們就有了答案。

  毛豆這樣想著,把腦袋深深地埋進歐陽的臂彎里。

  而那些被刻下傷痕的時光就在夢裡慢慢褪去,像潮汐,歸來時帶著新鮮的溫度,輕柔地漫過她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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