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篇:
2024-09-12 22:10:32
作者: 墨小芭
第九個故事
國王與星辰墜入深海
——你說,是那隻一直在飛翔,永遠也無法停歇的鳥更可憐,還是那隻從來也沒能起飛的鳥更可憐?
——沒有人可憐的那隻鳥更可憐吧。
【1】
那天我們打了一場敗仗。
回去的路上,阿呆一瘸一拐地跟在我的身後,他的淚眼從那幅可笑的圓形鏡片後面大顆大顆地滾下來,悄無聲息地落在田壟間。兩旁的麥子在夕陽下反射出悽厲的金光,晃得我頭暈腦脹。
大約十分鐘以後,我擦了一把鼻血轉過身去,在颯颯的風聲里沖他大聲吼:「別他媽哭了,像個娘們!」
那是1997年的秋天,我還不夠成熟,正天然地排斥著這世上所有的「娘們」,覺得她們煩人、沒用、像個鼻涕蟲。
所以,當小結巴站在麥田的盡頭攔住我們,提出想要加入「飛龍帝國」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把她趕走了。
阿呆收住眼淚茫然地問我,為什麼不乾脆擴充一下我們的隊伍。
我義正言辭地告訴他:「我們飛龍帝國再不濟,也不會讓個娘們加入,更何況她還是個結巴。」
阿呆說:「好歹先充個數,今天咱們就是因為人少,才只有挨揍的份。」
「放狗屁!」我急火攻心,剛要開罵,就看到他的褲襠濕了一片,便嘆了口氣,降下語調:「我又不會打你,你幹嗎嚇成這樣?」
阿呆輕聲說:「不是讓你嚇尿的,是讓他們打尿的。」
我覺得很對不住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國王當得真是寂寞無邊。
【2】
其實一開始,我們飛龍帝國也算是人才濟濟,整個牡丹鎮有一大半的同齡人都是我們的成員,只可惜我手頭的經費有限,沒辦法滿足成員們的各種需求,慢慢地,大家雖然還總湊在一處玩兒,但是肯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就只剩下阿呆一個了。
阿呆曾經問過我,為什麼要建立飛龍帝國,我躺在高高的麥垛上回答他:「因為我想把牡丹鎮變成一個天堂。」
阿呆又問我:「天堂是什麼?」
我說:「天堂就是每個人都很幸福,不用離開,也不用改變。」
阿呆高深莫測地凝視著天上的雲,什麼話也沒有說。
小結巴再來找我們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那天下午,我們幾個正在河邊架火烤魚,她就像根豆芽菜一樣,一晃一晃地出現了。
趙俊先看到她,不耐煩地沖她喝道:「滾滾滾,滾一邊去。」
小結巴蒼白的臉上固定著一個不知所措的表情,怯生生地瞄了我一眼,小聲問:「能、能、能不能……帶、帶我……一起?」
趙俊賤笑著回答她:「不、不、不……不能!」
幾個小姑娘放肆地大笑起來,她們擠成一團,輕蔑地盯著小結巴,使她的肩膀在冷風裡軟軟地塌縮下去。
在牡丹鎮,是沒有人願意和小結巴一起玩兒的。
她爸爸腦子有問題,經常傻笑著在鎮子裡瞎晃蕩,喝多了酒就回去揍她媽媽,她媽媽是個啞巴,半天打不出半個響,她自己呢又是個結巴。
雖然鎮上的孩子都孤立她,但也沒人會上趕著欺負她,她長得比同齡人瘦弱又矮小,整天像個遊魂飄來飄去,不引人注意。
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非要自己找上門來。
一陣鬨笑里,阿呆推了推我:「要不,就帶她一起吧?」
小結巴的眼睛閃了一下,緊張地望向我。
氣氛有點尷尬,我拍著僵硬的脖子狀似艱難地說:「行吧,那就一起吧。」
趙俊急頭白臉地大叫:「憑什麼?」
「就他媽憑關鍵時刻你們幾個沒一個肯跟著我去闖江湖的!」
「我、我、我和你去!」小結巴見縫插針地喊了一聲,她的聲音有點大,很有種讓趙俊自慚形穢的架勢。
我們幾個愣了一會兒,趙俊說:「要我們帶你玩也行,只要你能在這條河裡抓到五條魚,以後大家就是朋友。」
牡丹鎮的春天暖得比較晚,此時的河面上還飄著沒化乾淨的冰碴,傻子都知道這水下不得,可小結巴二話沒說,挽起褲腿就踩進了河裡。
她彎下腰,凝神盯著河面,大風灌滿了她的衣衫,使她看上去像一株嫩綠的小苗紮根在冰原上。
後來阿呆問我對當時的小結巴有什麼看法,我想了想,說,她可能沒看上去的那麼好欺負。
【3】
實際上那天我們很早就散了。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小結巴還只抓到了兩條魚,女孩子們勸她放棄,她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後來阿呆也看不下去了,跳進河裡把她往外拽,被她一股蠻力推開了。
再後來,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我們就撇下她各自回家了。
直到半夜,她拎著水桶來我家敲門,鐵皮桶里擠著五條灰黑色的魚,正在月光下張著大嘴使勁地撲騰。
「抓、抓到了!」她站在月光底下,像一尊玉雕,渾身散發著河水的寒氣。
我睡眼朦朧地看著她紫色的、微微發抖的嘴唇,突然覺得很鬱悶。
那之後小結巴就正式加入了我們飛龍帝國,主要負責跑腿。
我們渴了,就使喚她去偷幾個西紅柿或一個大西瓜,我們餓了,就差遣她去地里拿些土豆地瓜供我們烤著吃。在這個小小的樂園裡,除了小結巴,每個人都過得自在又舒心。只是那時候的我們,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樣的太平有什麼不對。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幾個女孩子把她像狗一樣拴在大樹上。
她們圍著她嘻嘻哈哈地笑著,讓她學狗叫。
小結巴溫順地趴在地上,瞪著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汪汪」地叫了兩聲,引起又一輪爆笑的小高潮。
等她們玩累了,就撇下小結巴跑遠了。
而我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被一股無名火燒得氣急敗壞。
我衝過去,沒好氣地對她吼:「你蠢啊?讓你當狗你就當狗?」
小結巴的臉紅了一片,她真的很愛臉紅,從腦門一路紅到脖子根,磕磕巴巴地說:「沒、沒、沒事的……她們說,只、只要我、學、學狗……叫,就借、借我書。」
夏日的涼風在我們之間嗚颯——嗚颯——地吹著,她伸出手掌,給我看掌心裡被汗水糊掉的一行字:冬天已經到來,春天還會遠嗎。
她說那是從書上看來的句子,她很喜歡。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不是牡丹鎮的人孤立了小結巴,是她根本就不屬於這裡。
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並且會比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飛得更遠。
【4】
有一天,阿呆問我:「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認真地想了想,只是擠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
那是2002年的夏天,牡丹鎮的孩子有一大半都跑去大城市務工了,剩下的沒有路子往外走,只能留在學校里繼續上課。此時的飛龍帝國也早已成了無人問津的傳說。
阿呆還是戴著那副可笑的眼鏡,整天沉迷於拆卸電子產品,我呢,整天蹲在學校的天台上,看著眼前黃沙飛舞的操場,心裡裝滿了莫可名狀的茫然和失望。只有小結巴還算令人欣慰,雖然她只會痴痴傻傻地看書做題,但是卻成了整個牡丹鎮第一個登上報紙的人。
阿呆特地買回了一份報紙,指著上面她寫的那篇《半片星光》對我說:「小結巴這麼能幹,將來考個大學肯定沒問題,牡丹鎮也是好久沒出過大學生了。」
我沒搭理他,枕著胳膊重重地躺下去。
「不過……」阿呆頓了頓,接著說:「本來她能去市里朗讀這篇作文的,可是因為她結巴,老師好像在找人替代她。」
我找到小結巴的時候,她正坐在河邊磕磕巴巴地念著:「夢、夢……夢想,看似、看似在……遙遠的天、天邊……但、但、但……」
「你這樣不行。」我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我教你一個繞口令吧,你多練練,專治結巴。」
「什、什麼繞、繞口……令?」她看向我,大大的眼睛裡沉著悲傷的光。
我避開她的視線,大聲說:「來,你跟著我念,北風吹搖路邊樹,小陸上前把樹護……」
小結巴笨拙地跟著念了一遍,像卡帶的碟片,斷斷續續的聲音聽得我怪難受的。
我問她:「你想上大學,離開牡丹鎮對不對?」
她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又問她:「為什麼?在牡丹鎮我可以罩著你,去了外頭你會受欺負的。」
小結巴笑了一下,臉又紅到了脖子根,她說:「我不怕,書上說,外頭有我想像的生活。」
直到那天我才發現,小結巴的聲音其實很好聽,柔和,明亮。除此之外我還發現,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結巴。
【5】
深冬來臨的時候,我迷上了逃課,也不是非要出去做些什麼,就只是和阿呆一起在蕭條的街道漫無目的地閒逛,企圖消磨這漫長而又空虛的青春期。
對於一個小鎮少年來說,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了,而時間卻多得讓人倉皇。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覺得我的青春似乎少了些什麼,可又想不通到底少了些什麼。
是阿呆點醒了我。
在那個無聊透頂的黃昏,他指著巷子的盡頭對我說:「你看,就是她代替小結巴去市里參加了朗誦。」
我順著阿呆黑乎乎的手指頭看過去,浩浩蕩蕩的夕陽底下,是一個穿著一身雪白的少女。她買了一瓶可樂,正苦於擰不開瓶蓋,憤怒地揮動著瓶子。
誰年輕的時候不會愛上一個擰不開瓶蓋的女孩?
我走過去,像一陣風,停靠在她面前:「需要幫忙嗎?」
她把可樂瓶遞給我,在我擰開瓶蓋的一瞬間,可樂哧的一聲濺了我一臉。
我狼狽地甩了甩腦袋,抬眼看見她正笑看著我,像在看一個笑話。
就在那個瞬間,我明白了那個可以填補我無聊青春的東西,那就是愛情。
後來我給我的初戀起了個名字,叫小龍女。
一向愛問問題的阿呆這次也不例外,他問我,愛情是什麼。
我如實地回答,愛情就是,想牽她的手,親她的嘴,掀她的裙子。
【6】
在牡丹鎮,小龍女過得也算風光。她的爸爸在官場上掌著不大不小的權,她媽媽是個老師,縣裡為數不多的大學生都是她一手教出來的。
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孩子,走到哪兒都是要被捧在手心裡的,不像我們,隨隨便便地長大,對痛苦的感知能力極低。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總是習慣性地傻笑,而她總是習慣性地不開心。
很長一段時間,我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哄她高興,但這其實很難。
她喜歡在周三和周五的晚上翹掉晚自習,理由千奇百怪,也許是平日裡乖寶寶的形象深入人心,老師從不會找她的麻煩。
我們會去離學校最遠的那家修車廠租一輛摩托和兩頂安全帽,牡丹鎮有一段連綿的野地,我把油門擰到最大,繞著它一圈一圈地飛馳。小龍女趴在我的背上,纖細的胳膊環抱著我,她的頭髮在風裡瀰漫著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天光漸漸模糊下去,我聽到身後傳來小龍女幾乎是懷有恨意的尖叫和大笑。我不吭聲,看著車燈前黑魆魆的道路,感覺自己正在深淵裡盤旋。
也有時候我們喝酒,她怕碰到熟人,就讓我去小商店買幾瓶啤酒,我們躲進高高的麥田裡把它們喝完,然後接吻。
「聽見了嗎?」正吻到興頭上,她突然小聲地問我。
「啥?」我豎起耳朵茫然地看著她。
夜色正濃,天上懸著一顆巨大的月亮,像是隨時都會砸在我們頭上。
寂靜的世界裡只有麥子在風中傾斜的聲音。
我正要繼續,她推開我,指著遠處說:「你聽啊。」
這一次,我也聽到了。
那是一種與夜風相依為命的聲音,柔和地震動著周圍渾濁不堪的夜色,緩慢而明亮——
「北風吹搖路邊樹,小陸上前把樹護。一個木竿路旁豎,一根繩子拴捆住……」
是小結巴。
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
小龍女盯著我問:「你笑什麼?」
我問她:「你聽她結巴嗎?」
她搖了搖頭。
我得意地說:「我教的。」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給她講了小結巴,講了阿呆,又講了我們的飛龍帝國,我告訴她我是如何像一個真正的王那樣,在貧瘠的牡丹鎮行俠仗義,快意恩仇。
在這個過程里,小龍女始終很安靜,最後,當我的故事講完的時候,她笑著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個結巴,她喜歡你。」
【7】
又一個春天鋪天蓋地地席捲著整個牡丹鎮,日光灼灼,風捲雲舒。
我時常能看見小結巴坐在班級的木板凳上,埋頭在紙上沙沙地寫著什麼。她越來越瘦得像只小貓,兩隻眼睛卻明亮得驚人。
有時候她抬起頭,正巧撞見打算逃課的我,就會跑出來,扯住我的衣角說:「快要、上、上課了。」
我笑嘻嘻地甩開她:「有更重要的事呢。」
「什、什麼事?」
「泡妞。」
那段時間阿呆也總是和我在一起,我和小龍女的二人世界變成了三人行。不過阿呆不大喜歡小龍女,嫌她矯情。
他用輕蔑的語氣形容她:「又要享受好學生的待遇,又要跟著你放飛自我,好事都讓她占了,還整天的不高興,這樣的女人太貪心,不可愛。」
這話讓小龍女聽見了,她倒也不生氣,只是冷冰冰地嘟囔了一句:「你可以盡情地羨慕或者嫉妒,我不在乎,也沒有不高興,我只是覺得一切都煩透了而已。」
阿呆尖銳地瞥了她一眼:「你有什麼好煩的?」
小龍女咯咯咯地笑了一會,臉上晃動著大片大片的光影,她說:「也對,一個機器有什麼好煩的?」頓了頓,抬眼茫然地看了我們一眼,繼續說:「你知道嗎,我就像一台他們發明出來的收音機。只要接收他們的指令,然後原封不動地傳達出來就好了,要穿顏色乾淨的衣服,要扎個一絲不苟的馬尾,要在每個成年人面前表現得有教養,要考個不差的成績,哪怕是作弊……一旦我傳達出來的東西和他們輸入的不一樣,就會被懲罰。他們吵架,彼此傷害,沒日沒夜的哭,逼出我的羞恥和內疚,好讓我繼續就範……」
「可你表現得並不差。」
「裝的。」小龍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乎是帶著哭腔說:「我不知道還能裝多久,如果露餡之前可以把牡丹鎮夷為平地,那該有多好。」
我失神良久,覺得我們同病相憐,我們都生活在恐懼里,只是她害怕面對真相,而我,我懼怕改變,我怕這個世界一刻不停地改變,而我始終是那個打了敗仗走在麥田裡的小孩。
在牡丹鎮,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我們麻木地長大,失去了對世界的好奇心,所以我們什麼都不做,只在日光底下一趟一趟地走,企圖殺死漫長的時間。
「其實……」阿呆悲天憫人地看著我和小龍女,那副可笑的眼鏡後面,是一雙巨大的失焦的眼睛,他說:「如果不能毀滅,不如就試著戰勝它。」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開竅了。
阿呆笑了一下,繼續說:「不用太崇拜我,這只是小結巴一直在做的事。」
【8】
高二下學期開始,除了上課,我們幾個幾乎終日黏在一起。
我們幾個指的是,我,阿呆,小龍女,以及,小結巴。
晚自習後的學校里,持續亮著的一盞燈,就在我們的正上方。小結巴把她的筆記拿出來給我們抄寫,她自己則埋頭在題海里,有時候我們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她就停下來,耐心地為我們講解,講完,紅著臉小聲地問:「我、我、我講……明白了嗎?」
路過的值勤老師舉著手電找過來,拿光在我們臉上掃一圈兒,並不趕我們,笑著把手電壓下去:「呦,又是你們啊,飛龍學習小組?」
小結巴撲哧一聲笑出來,阿呆也跟著笑,接著是小龍女,於是我也跟著大笑起來。
時光如果能夠快進兩年,再回到這一刻的時候,我一定會拼盡全力把這樣的笑聲無限地拉長。
高三那年的某一天夜裡,我們從學校走出來,小龍女突然指著夜空大聲地尖叫:「你們看,有流星!」
四個人齊刷刷地仰頭去看天空,一顆星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巨大的夜幕中劃出一道發光的縫隙。緊接著,又一顆,再一顆,無數的星星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成群結隊地墜落下來。
我們站在寂靜里,流星驟然閃耀的光芒改變了我們腳下的大地,使它踏上去那樣柔軟,像把我們托在海面上,潔淨的餘光籠罩著我們失神的眼睛。
小結巴說:「我、我們……許願吧!」
她閉上眼睛,在青灰色的夜色里虔誠地、小聲地絮叨著一些什麼。合十的雙手抵住下巴,毛茸茸的頭髮在夜風裡捲起一個溫和的弧度,身上寬寬大大的校服被風撐起來,使她看上去像是換了一個人。
遠處的巷子裡傳來狗吠。小結巴睜開眼睛,沖我們笑了一下。
阿呆問她:「你許了什麼願啊?」
「我們、一起,一起去,大、大學。」她仰起頭,依依不捨地望著一整片暗下去的天空。有那麼一瞬間,看著她尖尖的下巴,我很想輕輕地牽住她的手。
這個突如其來的怪想法嚇了我一跳,我慌亂地扯開話題,嘲諷她:「沒腦子,信流星還不如信我呢。」
她看著我,嘴角還掛著笑,眼神卻無比堅定地對我說「我信流星,也、也信你。」
【9】
在之後的很多年裡,我對牡丹鎮的全部記憶,都在那個星辰墜落的夏日夜晚戛然而止。
當夏天匆忙結束的時候,我們就像遷徙的飛鳥,紛紛離開了閉塞落後的牡丹鎮。
小龍女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那裡離牡丹鎮很遠,遠得有點不可思議。
阿呆考上了一所離牡丹鎮並不太遠的三本院校,好歹也算是走進了大城市。
牡丹鎮裡一下子走出了兩個大學生,可以說是鎮上聞所未聞的大喜事了。
是的,兩個大學生,只有兩個大學生。
那年墜落的星辰最終還是辜負了小結巴,她沒能考上大學。而我,理所當然的也沒有考上,離家千里務工去了。
從此以後,天各一方,再不曾相見。
我在一座南方城市安頓下來,卑微而忙碌地活著,像身邊每一張麻木疲倦的面孔一樣,臉上掛著一望而知的無能和憤慨,像極了牡丹鎮裡的常見的那種表情,對生活不滿,又沒本事改變些什麼。
我發現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小結巴騙了我,外面並沒有她想像的那種生活。
我曾經在無數個深夜陷入夢境,夢見自己回到少年,騎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在田野里一圈一圈地飛馳。夢裡除了我就只有一輪蟹殼青的月亮,整個牡丹鎮像極了一座廢墟,沒有阿呆,沒有小龍女,也沒有小結巴,時間靜止,像一部黑白默片。
後來有一次,我遇到了阿呆,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我們坐在酒館裡喝酒。
喝到興頭上,我對他說:「有一年我回到牡丹鎮,看見鎮子裡開了一家小客棧,叫飛龍客棧。你知道,就是我們從前討論過要開的客棧,我驚呆了,衝進去喊老闆,出來的是一個結實精壯的中年男人。」
阿呆足足看了我半晌,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接著說:「那個男人懷裡抱著一個小孩,是個小姑娘,圓圓的臉蛋,彎彎的眼睛,軟軟的頭髮,你猜怎麼著,阿呆,你看見了肯定要嚇一跳,那就是活脫脫的小號小結巴!哈哈,沒想到小結巴那傢伙,早早地就結婚了,卻一口喜酒都沒要我們喝……」
我大笑著抬起頭,迎上阿呆尖銳的目光,他的眼神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地剮著我的臉。
「不可能是小結巴。」阿呆冷冷地說:「你忘了啊,是你把她害死的。」
【10】
我又被迫重新回到了那個壓抑冗長的夏天。
燥熱的市區街頭,碧綠的葉子在凝滯的空氣里閃著灼目的光。
我和阿呆為了給他準備行李在街上到處晃蕩,在經過一排老虎機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我們身後叫嚷一聲:「周小玉!」
我們轉過身,看見小龍女站在巷子口,見是我們,尷尬地避開目光,嘀嘀咕咕地讓那個喊她的女生先走了。
阿呆拉著我跑過去。
我們三個就像傻子一樣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長久地沉默著。陽光太過刺眼,我有點睜不開眼睛。
是小龍女先打破了沉默,問我們:「你們怎麼跑這來了?」
「買點東西。」阿呆平靜地說:「剛才那個女的為什麼叫你周小玉?」
小龍女的臉被強光包裹著,看不清是什麼表情,只聽見她的聲音乾巴巴地回答:「因為我就叫周小玉。」
「放狗屁!」阿呆往前挪了一步,劈頭蓋臉地質問她:「周小玉是小結巴的名字,你根本就不叫周小玉,為什麼剛才那個女的會叫你周小玉!?」
「從今往後,我就叫周小玉。」小龍女挺直了脖子,似笑非笑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為什麼?」我的腦子有些亂,竟像個孩子一樣天真地問她。
「你覺得還能是為什麼?」她歪著頭,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沒考上大學,因為我爸媽冒著雙雙吃牢飯的危險給我盜用了小結巴的成績。這個答案你們還滿意嗎?」
「還真是這樣……」一陣死寂般的沉默過後,阿呆苦笑著說:「你們太欺負人了,我不能就這麼看著你們欺負小結巴。」
小龍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面色平靜,眼眶卻一點一點地紅起來:「隨你們的便,我也早受夠了,最好是你快去昭告天下,讓我們全家死個痛快!」
她說這些話時的表情,看起來兇惡且不講道理,可是眼睛裡更深的恐懼和脆弱卻出賣了她。
她哭了,在我和阿呆面前哭得像個受了欺負的小女孩。
那天夜裡,小龍女到我家來找我,她對我說:「和我一起走吧,我爸可以給你安排一份好工作。阿呆那邊他已經去過了,不會有問題。只要我們一起離開這,就能去過和這裡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我看著小龍女掛著淚珠的臉,忽然想起了2002年的夏天,波光粼粼的河水映著小結巴紅彤彤的笑臉,她無比流暢地對我說,外面有她想像的生活。
【11】
事實證明,我們都把阿呆看低了。
第二天下午,他砸開了我家的門,要和我一起去找小結巴,把實情告訴她。他鐵了心不顧一切地想把事情鬧大,幾乎是以一種飛翔的姿態暴走在田壟上。
天氣酷熱,我們的身上粘滿黏膩的汗液,我像只苟延殘喘的老狗,跟在他的身後,腳下的田壟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子,只是那一刻,我們的位置已經不知不覺間對調了過來。
「快走啊,別像個娘們!」他轉過身沖我憤怒地吼叫。
我停下腳步,覺得這樣的場面十分可笑,於是拒絕再往前移動哪怕一步。
然後我們開始吵架,期間阿呆先出手推了我一下,他兇悍地盯著我,嘟囔了一句什麼,緊接著,我抬腿狠狠地踹了他的肚子一腳。很多細節我都已經忘記,只記得那天的落日格外刺目,氣勢洶洶地炙烤著在田野里打得你死我活的我們。以前我總覺得阿呆很慫,其實那只是我自以為是的錯覺,他發起狠來我還真是有點招架不住。
塵土飛揚間,我發現阿呆哭了。
他像頭髮瘋的獵豹騎在我的身上,握緊的拳頭就停在離我的眉心五厘米的地方。
他說:「真他媽可笑啊,小結巴一心一意喜歡的,是你這麼個窩囊廢。」
我反手一拳將他打翻在地,又撲過去和他扭打成一團。
「你想當英雄,有沒有想過我們幾個都得完蛋!」
阿呆扭過頭去,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液,忽然,目光頓住了。我順著他猩紅的眼睛望過去,悽厲的夕陽下,小結巴的背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麥田的盡頭。
過了好多年,我還是忘不掉那樣的黃昏,像梵谷的畫一樣,黃得充滿豐沛的力量,我在夕陽下拼命地奔跑,仿佛有一個金色的怪獸在我的身後追趕,它伸出冰冷的利爪毫不猶豫地掏出我的心臟,重重地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疼得我腦瓜嗡嗡地響。
那天夜裡,小結巴離開了。
我第一次聽到她媽媽的聲音,撕心裂肺的哭號響徹在牡丹鎮灰濛濛的天上。
到頭來,我把牡丹鎮變成了小結巴一個人的地獄,我們都變了,我們都離去,只有她還站在那片冰冷的河水裡,回頭望向身後空無一物的麥田。
至始至終,我不過是一個愚蠢的廢物。
在那個夏天,小結巴死了,小龍女走了,而阿呆因為一把火燒毀了小龍女的家被判入獄。
五年後,我們坐在一起喝酒,卻早已是事過境遷,物是人非。
凌晨三點的夜裡,我從酒館裡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抬頭看見漫天的星星瘋狂地旋轉下墜,而我的五臟六腑都在往外涌,像是要嘔出一個骯髒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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