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個故事

2024-09-12 22:10:29 作者: 墨小芭
  下過雨的小黃昏

  { 她夢見一朵蓬鬆的雲 輕輕地籠罩著她的哀愁 }

  001 陸左的世界

  很多年以後,當有人對陸左提起千星的時候,他還是會下意識地皺一下眉頭,慎重地吐出兩個字:嚇人。

  此時的陸左已經正式進入電台,有了編制。他坐在小小的直播室里主持一檔深夜情感類節目,名字很俗,聽不清是「午夜傾聽」還是「午夜情挑」。

  雖然俗,卻有一大批或多或少患有失眠的狂熱粉絲,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也有寂寞難耐的少婦,她們把電話打進直播間,想和他說說或真或假的心裡話。

  也有人在連線成功的那一刻聲嘶力竭地沖他喊,陸左我愛你!

  陸左坐在一小片昏黃的燈光里,有些反胃,又有些無助。

  就像很多年以前,那個叫千星的女孩帶給他的感受,反胃,無助,還有點悲涼和……

  嚇人。

  002 千星的世界

  千星總記得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悶熱粘稠的氣流里夾著混亂綿長的蟬鳴。

  她坐在考場裡,汗水火辣辣地燒灼著雙眼。

  混校的畢業考,很不幸地,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同學,連求助的目光都無處安放。

  千星卡在一道數學題上,急得手心滲出一大片冰涼的汗。她閉上眼睛絕望地想著,拜託,耶穌,救救我。

  千星喜歡耶穌,因為他的鬍鬚看上去很謙遜。如果非要讓她有一個信仰,她就選鬍鬚很好看的耶穌做神明。

  她喜歡耶穌還因為,耶穌真的聽見了她的求救。

  一團四分之一個手掌大小的紙片,團成一個皺巴巴的球狀,從她的右後方飛躍她的肩膀,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課桌上。

  千星的手心本能地覆蓋在紙團上,而目光卻已經扭向了右後方。

  ——是一個像天空一樣的少年。

  又遠又浩瀚。

  少年垂著頭,並沒有看向千星,千星在心底悄悄地說一句謝謝,再扭過頭時,監考老師的目光正定格在她的手背上。

  千星被趕出考場的時候天空正有一架飛機嗡嗡飛過,像一隻巨大的飛鳥,在藍得發亮的天空劃出一到白色的痕跡。

  在等待考試結束的那段時間,千星蹲在學校的操場上玩沙子,六月的沙子很溫暖,抓在手心裡就像抓住了太陽的碎屑。

  後來她看到那個給她傳字條的少年從考場走出來,在人群裏白得像一株水仙。

  千星拍了拍手掌里的沙,笑著迎上去。

  她說,我叫千星,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的額發擋住一半的目光,站在灼熱的陽光底下看不清表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輕聲地回答她,我叫陸左。

  你像天空一天,卻有大地的姓氏。千星這樣想,但沒有說出口,很多話只適合放在心裡想一想,說出來很矯情。

  但有些話又一定要說出口才禮貌,比如謝謝。


  謝謝你啊,陸左,你真好!

  003 仙人球的倒影

  千星並不漂亮,刻薄點說,她長得又肥又丑。

  三中的紅色校服套在她身上,緊繃得像一根隨時會爆炸的哈爾濱紅腸。

  因為作弊被抓,千星被分到了全市口碑最差的三中,她的媽媽一怒之下給了她超級響亮的一耳光。

  千星在嗡嗡作響的耳鳴里回憶著陸左的純白校衫,乾淨又整潔,看上去非常、非常的柔軟。

  她始終沒有說出紙條的來源,也沒人可以通過筆跡查找線索,因為字條被千星機智地吞進腹中。

  一條蛇吞進了一頭大象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頂帽子。

  那麼一個女孩吞進一張字條的時候呢?會開出一朵絢爛的花嗎?

  事實上千星並不覺得三中有什麼不好,隔著兩條街、四十八棵榕樹和一個冷飲小鋪,就是全市最好的一中,那裡有最優良的教師團隊,最難以逾越的最高分數,最好的學習設備,以及,陸左。

  千星再次遇見陸左的時候是在十四歲的夏天。

  三中和一中之間,那個小小的冷飲店。

  千星接過一杯蘋果味奶茶的時候,旁邊的女生笑著問她,千星,聽說你的小肚子夾死過一隻花蚊子,真的假的啊?

  這樣的玩笑讓千星很為難,但她還是儘可能寬厚地笑一笑,回答說,也許……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吧。

  然後千星就看到了陸左。


  三伏天的空氣里有一種很快就要出現海市蜃樓的波動,熱浪一層層緩慢地移動著,人與人之間仿佛隔著一片薄薄的海。

  陸左就在海的那一頭與千星擦肩而過。

  他聽到了吧?肚皮夾死過花蚊子什麼的,一定是聽到了。

  千星呆呆地立在那裡,突然冷得打了個寒顫。

  那天晚上,千星站在體重器上瘋狂地掉眼淚,她看著牆壁上自己的影子,圓滾滾得像一株矮胖的仙人球。

  004 熊先生的世界

  熊先生姓熊,單名一個漾字,他的爸爸拿他的名字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大家好,我是「熊樣」。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爆笑將熊先生淹沒。

  直到有一天,有個矮矮胖胖的女孩跟他說,你真像個神仙啊,人們只要一聽到你的名字就都笑起來了!

  熊先生遞給她一杯加了蜂蜜的檸檬汁,謝謝,八塊錢。

  這個胖女孩總是到他的冷飲店裡買一杯奶茶,二十六種口味她全喝過一遍,最後選擇了加蜜檸檬汁長久地點下去。

  她站在幾個女孩子中間,永遠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就像漿果堆里的一枚栗子,怎麼看都有點蠢。

  可他還是忍不住多觀察她一會兒。她的鞋帶系的有點歪,她的書包後面掛著一隻小黃雞,她每個星期給它洗一回澡。她被挖苦和嘲笑時會輕微地臉紅一下,但不生氣,再尖銳的惡意刺向她,她都能用帶點傻氣的笑容穩穩地接住。

  「聽說你的小肚子夾死過一隻花蚊子啊!」


  「也許……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吧。」

  熊先生看著她,覺得很可愛,覺得她就像一團棉花糖。

  後來這女孩幹了件大事,上了當地的報紙。

  三中建校以來出現的第一個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上重點高中的女狀元。

  「就那個小胖子,成天來買檸檬汁的那一個。」熊先生的媽媽指著報紙嚷:「瘦得認不出人啦!」

  熊漾假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報紙上的女孩,她真的瘦了很多,臉上的輪廓清晰了,襯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對著鏡頭扯出一個傻乎乎的笑。

  005 嚇人

  有些人,拼命愛過了才知道不該去愛。有些事,頭破血流了才知道不該去做。

  還有些事,有的人去做,無傷大雅,換一個人做則可以驚天動地。比如,飲酒。

  千星對酒,始終不能做出一個理性的評價。

  軍訓結束後,一大夥人包下一個火鍋店下火鍋,歡送教官。千星班上的教官和陸左班上的教官是一對雙胞胎兄弟,於是兩個班並在一起,八十幾個人烏泱泱地圍著火鍋又哭又笑。

  千星打量了一眼遠處的陸左,他高了一點,黑了一點,剛剃的圓寸顯得整個人又乾淨又精神。

  他坐在男生堆里神采飛揚,像沙石堆里的一粒鑽。

  你看誰呢,千星?


  女生布滿八卦的聲線狠狠抽在千星的理智上,她慌亂地收回目光,隨手拿起手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只一口,像刀子割過喉嚨,唰的一下,整個人被擂暈了,眼前轟的一聲漫上來好大的霧,全世界都朦朦朧朧,東倒西歪。

  媽呀!那是教官的二鍋頭!

  女孩尖叫的同時,千星的目光變得閃閃發亮。

  有這樣一個靈魂,她很悶,很懦弱,有點傻,就像一顆被松鼠丟下的栗子。這個靈魂在酒精的浸泡突然間變得又熱烈又勇敢,於是,那個一直講話如蚊吶的女孩,忽然之間怪力亂神地攀上了飯桌,揮舞著手臂撕心裂肺地喊著陸左我愛你。

  一字一頓,鏗鏘有力。

  陸!左!我!愛!你!

  隔著五張飯桌的陸左,他的右手才剛夾起的一粒魚丸,就在這驚天動地的嚎叫聲里噗的一聲落進滾燙的紅油鍋里。

  事後千星問起那日陸左的反應,女同學帶著點憐憫告訴她,陸左對整件事只發表了兩個字的意見:嚇人。

  006 陸左的世界

  如果那個女孩消失就好了。

  陸左的腦海里不止一次閃現過這樣的念頭。

  自從火鍋店事件之後,陸左就跟著千星的步伐在全校出了名。

  ——就是他啊,被女狀元告白了!

  ——你看他睫毛真長,聽說會打籃球。


  ——快看快看,那個就是陸左。

  陸左走在校園裡,像一隻被圍觀的長頸鹿,不斷地被朝他聚焦的目光掃射得體無完膚。他用很長一段時間來忍受世界裡憑空多出的議論聲,以及來自男同學不懷好意的大喊「陸左我愛你!」。

  愛愛愛,愛你媽個頭!

  他找一片樹蔭坐下,再一次羞憤地想著,如果那個女孩消失就好了。

  偏偏這時候她出現了,穿一件紅色連衣裙,像只火雞一樣竄到他面前。

  「陸左,檸檬汁。」她遞給他一杯白花花的冷飲。

  「不用,謝謝。」

  「陸左,檸檬汁。」她的聲音提高了一分貝。

  「不用!」

  「陸左,檸檬汁!」又提高一個分貝。

  「……」

  「陸左!檸……」

  「你小聲點!」陸左打斷她,氣急敗壞地接過檸檬汁喝了一口。

  酸,澀,還有微微的甜和絲絲的苦。

  他皺下眉,想著這段時間千星做過的事,心裡一陣陣地厭煩。


  在陸左的世界裡,千星是個怪人。

  她收集他喝過的易拉罐拉環,偷偷溜進他的教室往他的課桌里放一杯牛奶。她跟蹤他,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踩著他踩過的石板路,一蹦一跳地跟他走很遠的路,然後再一個人走回家。

  變態,簡直喪心病狂。

  他覺得噁心,丟下飲料想一個人走開。

  「喂,陸左。」千星在身後叫住他,還想說些什麼。

  「拜託!你能離我遠點嗎?!」陸左回頭吼。

  「那……好吧。」千星怔怔地:「多遠呢?一米?還是兩米?」

  他從沒見過一個女孩可以這麼不要臉,對,不是勇敢也不是執著,而是充滿嫌惡和厭棄的三個字,不要臉。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要臉?

  ——反正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歡你了。我啊,死豬不怕開水燙。

  她還是笑嘻嘻的樣子,眼神卻像逝去了流星的夜空,那麼寂寥。

  007 熊先生的世界

  再遇見千星,是在一截悶熱的車廂里。十八個小時的硬座,她的腦袋抵在車窗上昏睡得一塌糊塗。

  會腦震盪吧?熊漾看著她,覺得好笑。

  後來她醒了,看見旁邊站著一個只買到站票的老大娘,擦一下嘴角的口水:「您坐啊,大娘!」


  千星從座位里擠出來,擠到過道上,緊挨著他站。

  熊漾聞到她身上有很淡的香皂味,舒膚佳的檸檬味香皂,很提神。

  他原本只是想站起來活動一下,但現在,他不想回到座位上去,只想就這樣長久地立在淡淡的舒膚佳香味里發一會呆。

  後來他的位置被人坐了,他還變態地覺得很慶幸。

  那天是個晴天,悶熱炙烤。在白花花的光線里,千星認出了熊漾,於是她買了一包冷啤酒,請熊樣席地而坐一起喝。

  熊樣學她的樣子盤腿坐在過道里,還有兩個農民工,一起喝光了十罐酒。

  「真涼快!」千星打出一個酒嗝,牙齒上沾滿陽光的碎屑。

  千星說,她是去拍大熊貓的。

  「拍?」

  「對啊,拍照片,最好能錄像。」

  千星跟他坦白,她喜歡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喜歡大熊貓,但從沒見過。所以她千里迢迢跑到成都去,去給他拍大熊貓。

  熊漾原本是想說,你傻啊?你拍的和電視裡別人拍的有什麼區別?還不都是拍出來的嘛!讓他去網絡里看圖片好啦!

  可是熊漾沒說,他的話堵在嗓子眼裡,化作毫無道理的理解和寬容,他說:「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想支持她,寵著她,這種心情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流星想划過天際,螢火想點亮夜空。

  008 千星的世界


  我們感到灰心是因為,有時候愛未必能換來愛,友善未必能換來友善,提問也未必得到答案。我們想看星辰的時候遇見了海嘯,想要呼吸的時候卻跌入了海底。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糟糕的,千星有點想不起來。也許是從吞下教官的二鍋頭那一刻起吧。

  在這之前一切都是好端端的,雖然平凡,但並不惹人討厭,雖然偶爾被嘲笑,但從沒被罵過不要臉。

  千星去找陸左,請他喝一杯檸檬汁。

  陸左不知道,千星喝了整整兩年的檸檬汁,因為檸檬富含VC,可以讓人變白。

  千星聽說,陸左喜歡白白瘦瘦的女生。

  對於千星來說,陸左就像一個魔法,在黑暗裡絕望地默念著他的名字,就可以抵抗飢餓,戰勝疲勞,恢復所有的意志力。

  這個魔法讓她變白,變瘦,變聰明,變成陸左該喜歡的樣子。

  可是陸左卻說,滾啊!

  從高一到高二,陸左一共對千星說了五十七個滾。

  滾啊!

  滾遠點!

  滾開啊!

  千星看著陸左的背影在夕陽下慢慢走很遠,慢慢變模糊。她蹲下去,終於,艱難地哭出聲來。

  009 陸左的世界


  在陸左的世界裡,千星充其量就只是個打醬油的,專業點的說法叫客串,或者,路人甲。

  再深入地解釋一下,就是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顧慮她的尊嚴、了解她的心情的那麼一個人。

  他的心思全拴在啊漁身上。

  啊漁其人,才貌兼備,每天都要例行公事般地拒絕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絕的告白。

  「你配嗎?」美女拒絕起人來就是這樣底氣十足。

  一大批荷爾蒙旺盛的少年戰死在這亘古不變的反問句上,餘下的,一小部分翻臉大罵,一小部分越挫越勇。

  陸左屬於後者。

  他追了啊漁五年,從初一到高二,後來,他成了啊漁的藍顏知己,雖然不甘心,但近水樓台先得月,陸左忍了。

  陸左第一次遇見啊漁是在考場裡,他卡在一道數學題上,情急之下扭頭向后座求救。

  「第三題,麻煩給下答案。」

  兩分鐘後,後面的考生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隨即丟過來一個字條。那個考生就是啊漁。

  字條還來不及拆開的時候,監考老師的步伐轉過來,走向陸左。

  情急之下,他把字條胡亂地丟向前排。

  一團四分之一個手掌大小的紙片,團成一個皺巴巴的球狀,從一個女孩的右後方飛躍她的肩膀,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課桌上。

  下一秒,老師的腳步停下來,目光落在她的手心裡。


  「誰傳的!?」

  陸左的心臟縮成一團,隱隱地哆嗦。

  「報告老師,我寫的,還沒來得及傳出去!」說著,女孩一口吞下了紙團。

  她被轟出了考場。

  後來,很多年以後,陸左問啊漁,當時字條里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啊漁回答兩個字:「你猜。」

  「猜不出啊。」

  啊漁直翻白眼:「我是說,字條里寫的那兩個字是,你猜。」

  010 玩笑

  高考之前,啊漁被保送到北京。為了慶祝,她選了一個晴朗的星期六下午請大家吃火鍋。

  作為眾多藍顏知己之一的陸左當然也要出席。

  通常,美人兒拒絕追求者分三種方式,冷眼高貴的拒絕斬掉一批,派送好人卡又斬掉一批,餘下的,頑固不化的,死死糾纏的,只好拿來做知己。

  那天的陸左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五個藍顏知己里的一個,很普通,很受傷。

  於是他喝了點酒,酒是好的,可以當做一切失誤的藉口,喝了酒的人,犯一點小小的錯誤,是可以被原諒的。

  黃昏將近的時候,窗外下起了大雨。陸左借著酒精的作用艱難地拍著飯桌站起來,他走到啊漁面前像個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孩子。


  「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

  「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啊漁,我愛你!」

  飯桌上的人都怔怔的,啊漁筷子上夾著的魚丸「噗」的一聲落進滾燙的紅油鍋里。

  大概過了三秒鐘,又或者三十秒,啊漁找來了一個臉大的碗,裡面到一瓶二鍋頭,幾杯啤酒,又幾杯洋酒和雪碧。

  她指著那裝滿酒精的巨大的碗,沖陸左溫柔一笑:「喝光它,我就給你一個答案。」

  陸左盯著碗,有點寒心:「沒人能喝光這個,你知道誰也不會喝。」

  氣氛變得有點凝重的時候,有個女孩為了化解氣氛,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你們說,那個女狀元,就是軍訓時大喊「陸左我愛你」的那個,她會不會喝掉它?

  火鍋店一瞬間演變成賭場,他們紛紛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千星,讓她來。

  陸左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天的黃昏。

  那個叫千星的女孩,從街角一路跑過來,白色的涼鞋噼噼啪啪踩過下過雨的小水窪,像個精靈,奔跑在黃昏的金色里。

  她真的來了,沒有撐傘,沒有介意他們的玩笑,也沒有任何疑問。

  「只要喝光了,就可以得到一個答案啊。」

  千星傻乎乎地笑一下,大口大口地吞下一整碗的酒精。


  ——竟然真的喝了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紅彤彤的臉頰上,她的眼睛就像被冰淬過的鑽石。

  「那,你想問什麼?」

  「我想替陸左問問你。」她看向啊漁,平靜地說:「你要給他的答案是什麼。」

  011 熊先生的世界

  熊漾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千星,是在一個考場。

  女孩的鉛筆不停地點在一道數學題上,焦慮得滿頭大汗。

  熊樣打完題,把難住女孩的那道題謄寫在一張小字條上,落款畫一隻熊。

  團好字條要丟出去的時候,監考老師已經站在女孩的座位前盯緊她,問:「誰傳的!?」

  熊漾胸口一緊,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後來那女孩被轟出了考場,滿世界的蟬鳴里,女孩倔強勇敢的肩膀上落滿光線。

  千星對於熊漾來說,像插曲,她總是隔一陣子就在他的視野里晃那麼一下,比如到他家的店裡買杯檸檬汁啦,又或者路過他的學校啦之類的。

  後來,熊漾聽人說起她要去成都的事兒,立馬也跑去排隊搶了一個坐票。

  「你幹嗎不坐飛機去?」熊媽媽心疼的直發火。

  「這麼大個男孩子,非要跑去看熊貓,你要看,為什麼不買機票去?」


  在熊媽媽的絮叨聲里,熊漾做了個甜美的夢,夢裡一顆栗子在鑽石堆里閃閃發亮。

  那天在火車裡,熊漾原本是打算追求千星的。他在手心裡寫了一句台詞,緊緊地握著,像握著一道魔法。那句台詞是:我喜歡你,你願意也試著喜歡我嗎?

  可是還沒來得及說呢,他們就聊起了熊貓,聊起了那個被千星喜歡著的男生。

  熊漾一邊喝著酒,一邊稀里糊塗地和千星聊著。

  「你說,我這麼追一個男生,是不是挺不要臉的?」

  「沒有,我支持你!」

  晃晃悠悠的車廂里,千星笑出一個舒展的弧度,一顆顆亮晶晶的小牙很可愛,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怪讓人心疼的。

  熊漾看著他,情緒軟軟地塌陷下去,很不是滋味。

  後來他聽說,千星被那個男生拒絕了,她拍的大熊貓被學校環保組的要去做了宣傳。

  高考前夕,熊漾千方百計地打聽了千星要考的大學,填志願的時候照著填了一份。

  大學軍訓時,一定要把曾經被汗水漚濕在掌心裡的台詞讀給她聽。

  熊漾想著,如果真的做了她的男朋友,一定會讓她每天都快樂。他要讓她知道,愛情就是心臟熱乎乎的,像接近體表溫度的溫水,而不是礦藏底下燃燒著火焰,又危險又明亮。

  012 陸左的世界

  陸左對千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滾啊。

  把事件回放到高考之前的那個玩笑,千星喝光了啊漁推過去的酒,替陸左要一個答案:「你要給他的答案是什麼。」


  那天的火鍋店裡人滿為患,吵得像二十架飛機同時起飛。但是在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整間店靜得像墳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那一桌上。

  啊漁的眼神閃了閃,笑著回答說:「抱歉,我不接受你的告白,你配不上我。」

  一場由數十個人見證的失敗的告白,是足以讓一個用情至深的少年失去理智的。

  「誰要你替我問!?」

  「你是白痴嗎?誰要你喝的?」

  「看見你就噁心,滾啊!」

  陸左推搡著喝得七葷八素的千星,一路把她推到火鍋店門外。

  「滾啊。」

  他把她推出去,憤怒地揮動著手臂。

  千星站在黃昏褪盡的黑夜裡,靜靜的,像一縷輕飄飄的魂魄。她看著他,就好像是此生第一次看見他一樣,疑惑又陌生。

  陸左被那樣的眼神擊中,匆忙轉身走進店裡。

  ——那樣的眼神,是失望的意思吧。

  ——不如說是絕望更準確。

  大門在身後閉合的一剎那,輪胎與地面急速摩擦的聲音劃破夜空。

  陸左站在一室的燈光里緩緩回過頭去,隔著一層薄薄的白霧看向玻璃門外的黑暗,被車輪碾過的女孩躺在路中央,路燈模糊了她的臉龐。


  013 他們的世界

  大二暑假,熊漾照例去醫院做義工。

  每天早上,熊漾都去早市買一束新鮮的花,放在車筐里,騎半個小時的單車去醫院。他負責整個五樓和六樓的清潔。

  在換上工作服之前,熊漾先把花送到603病房的一號床,這樣一來他就不是以一個工作人員的身份走進去,而是以一個……朋友,或者說,以一個追求者的身份走進去。

  「今天在路上看見一隻小狗,竟然在打嗝。」他把花插在花瓶里,轉身笑著面對病床上熟睡的女孩:「你看見了一定是要笑壞的,千星。」

  「哦,對了。」熊漾從背包里拿出一台收音機放在桌子上:「無聊的時候就聽一聽,醫生說多聽聽人的聲音對你有好處。」

  熊漾忙完了,靜靜地看一會兒千星,才出門去更衣間換制服。

  「又是這個聲音啊。」千星在睡夢中模糊地想:「是誰呢,這麼溫柔的聲音。」

  從她有輕微的意識開始,幾乎每一天,都能聽到這個聲音在她耳邊絮叨著一些什麼。

  檸檬茶賣得很好啦,馬路上立了塊綠色的警示牌啦,電視裡在播成都的美食和熊貓啦之類的。

  就算是植物人,也會嫌很吵的啊!

  昏暗中的千星憤憤地抱怨著,但似乎,又害怕這聲音真的會消失不見了。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脫離了植物人的狀態,那段時間的千星總是在一片濃重的黑暗裡做一段段小而哀傷的夢。

  掉落進火鍋里的魚丸。劃傷過手指的易拉罐拉環。男孩兒的白色衣擺。源源不斷的酒精。疾馳而來的貨車。酸澀的檸檬汁……

  這樣的夢經常會被那個聲音打斷,他的出現讓她獲得片刻的安寧,接下來,她開始做一些美好的夢。


  她夢見一朵蓬鬆的雲,輕輕地籠罩著她的哀愁。

  桌子上的收音機被巡房的護士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直到有一天,裡面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

  「你好,這裡是午夜傾聽,我是你的好朋友陸左。請問你想要講述些什麼樣的故事,還是要點播哪一首歌?」

  「我喜歡一個女孩,喜歡了很久很久。」熟悉的聲音就像夏天的小夜曲:「她的名字叫做千星。」

  陸左坐在直播間裡,內心忽然間有顆星星墜下去。

  他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可是又實在是記不起在哪裡聽說過。

  有很多事情他都記不起了。

  醫生說,他在高三那年受到嚴重的精神刺激,失去了很多無關緊要的記憶。

  這些被他丟掉的記憶總是通過一些生理反應時不時地刺激他一下,使他感到反胃,無助,悲涼。

  電話那頭的聲音還在繼續:「她生病了,一直躺在醫院裡,賴著不肯出院。」

  「我想點播一首《明年今日》,想對她說,我可以一直等你,直到你可以親眼看見我站在你面前向你告白。」

  千星……

  似乎有那麼點印象,操場玩兒沙的孩子嗎?啊……那個喝醉了耍酒瘋大喊我愛你的那個吧?

  嚇人啊……

  陸左按下音樂播放鍵,把自己狠狠地摔在沙發上。

  小小的直播間裡,Eason的聲音如青苔緩慢鋪展,安靜又潮濕的夜晚,歌聲靜靜。

  「若這一刻我竟嚴重痴呆,根本不需要被愛,永遠在床上發夢,餘生都不會再悲哀……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運氣,到這日才發現,曾呼吸過空氣……」

  陸左聽著歌,不知不覺間,已是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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