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個故事

2024-09-12 22:10:26 作者: 墨小芭
  告別似雪青春

  我希望他教會我愛,而我教會他相守。

  ——蘇綿日記

  展良·1

  你喜歡過嚴肅的姑娘嗎?

  眾所周知,蘇綿是個嚴肅的姑娘,我追了她三年。

  嚴肅的人通常刻板、無趣、倒胃口,我倒覺得蘇綿很有意思,特別是當她無比正經地擺出一副厭惡我的神情時,我簡直要被她給逗瘋了。

  許浩無限鄙視地看我一眼,罵我變態。

  我承認我在學生時代是個極為散漫和浪蕩的人,但我並不變態,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嚴肅的姑娘。

  剛遇見蘇綿那會兒,我讀初二。那時候我在A中也算是個牛逼閃閃的人物——砸過校長室的玻璃,打敗過八塊腹肌的體育老師,剛入學那會兒也用全校第一的成績虐哭過全校第二。

  許浩說他時常感到困惑,我是如何用短短一年的時間從學霸進化成學渣,還附帶成正比上漲的武力值。不過他喜歡。

  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段歲月,無比地排斥一切鋪陳在正軌上的東西,恨不得化身一輛呼嘯而過的火車將它們統統碾碎。

  就比如那時候的我和許浩。

  我們都一樣,與令我們畏懼和厭惡的現實殊死搏鬥,所以我們結成朋黨,勾肩搭背地牴觸著時光的腐蝕。

  總之我遇見蘇綿時候正是我名聲最差的那段日子——校長室的新玻璃還沒安上,而我站在樓底下舉著教鞭罰站。

  時值寒冬,我穿著單薄的校服站了整整一個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教導主任放棄了讓我清理現場的念頭,派了個女同學去收拾一片狼藉。

  她倒是愛乾淨,收拾完了還要攀在窗框上擦上面的落灰。小小的個子一手往上攀,另一隻手摟著一大盆水。

  教導主任看見了,吼了一聲,你幹嗎呢?!多危險!

  話音剛落,一大盆水順著窗戶落下來,悉數倒在了我身上。

  我被澆得脊背透寒,才要發怒,就被緊隨而來的大水盆打倒在地。

  我像塊骯髒的抹布一樣躺在雪地里,頭頂是一片灰濛濛的、不停地抖落著雪花的骯髒的天空。

  有人大驚小怪地嚎了一嗓子,誰把展良砸死了!

  然後我就模糊地看見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掛在窗口。

  她的臉映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探下來,眼睛像一隻叢林深處的小花鹿。

  我不說你也該知道,她就是蘇綿。

  後來,她成了我全部的青春。

  展良·2

  我在保健室昏睡到晚自習下課,醒來的時候一隻冰涼的小手正從我的額上迅速拿開。

  「我……看你燒退了沒有」,手心的主人向我解釋。

  「退了嗎?」我說。

  「什麼?」


  「燒,退了嗎?」

  「好像……還沒有……」她低著頭,很內疚的樣子。

  我坐起來,開始打量這個差點用水盆謀殺了我的女同學。怎麼說呢,那真是一張典型的三好學生式的面孔。

  很安靜,也很乾淨的眉眼,倒也不全是三好學生那種死板的呆滯,她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一張看起來很倔的嘴。

  不管怎麼說,是個漂亮的女同學。

  她坐在我對面,身上套著一件鵝黃色的羽絨服,似乎買大了,襯得她看上去格外地小。

  她說:「展良,我叫蘇綿,三班的,我就是拿水盆砸你的那個人。我來看看你醒了沒有,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叫我爸爸帶你一起去醫院。」

  說完垂下頭去,柔軟的頭髮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

  我說:「你認識我?」

  蘇綿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本來是不認識的,但是你的朋友許浩說,我砸了你,算是完蛋了。你是A中最有名的混蛋,會報復我,說不定會殺了我。」

  許浩那個王八蛋。

  蘇綿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籠罩在保健室暖黃的燈光里,那些光就在我眼前晃動著,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溫暖,又莫名其妙地想要捉弄她一下。

  於是我說:「那你怕嗎?」

  她用那雙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望著我,平靜地說:「那你真的會報復我嗎?」

  「這樣吧。」我說:「讓我親你一下,這事就算過去了。」


  她望著我,完全不管我眼睛裡調笑和浪蕩的神情,她只是靜靜地望著我。

  然後,她從腳邊的書包里拿出一把刻刀遞給我。

  「你還是報復我吧。」她說。

  我簡直被她那認真又倔強的樣子給氣笑了。

  展良·3

  我和許浩在天台抽菸的時候,蘇綿來了,手裡握著我寫的情書。

  她還穿那件大了一碼的羽絨服,下巴埋進白色的毛線圍巾里,鼻尖被北風吹得發紅。

  「展良。」她的語氣倒是非常平靜:「這就是你的報復?」

  許浩發出一聲嗤笑,怪聲怪氣地沖我眨眼:「展良哥哥好壞啊,這麼欺負人家小妹妹。」

  我沒理他,拍拍屁股底下的積雪站起來問蘇綿:「你們老師教你的,告白是報復的一種手段?」

  蘇綿的臉上終於有了一些憤怒的痕跡:「那又是誰教你告白的時候要把情書貼在全校師生都能看見的百名榜上?」

  許浩大笑著說:「不關老師的事兒,這是我教的!」

  蘇綿用看兩條臭蟲的目光瞪了我們一眼,氣鼓鼓地走下天台。

  她手裡還握著我寫的情書,一路穿過操場,國旗在她的身後獵獵作響。

  許浩滅了煙,問我:「你真喜歡她?這種清純小少女最沒意思,一臉的階級鬥爭。」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我看著蘇綿的背影在大雪中慢慢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

  許浩指著操場上一群正在撿垃圾的學生,說:「那個,看見沒?短頭髮那一個,整個一頭小母狼,特有意思。」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下去,短頭髮那一個,黑色靴子,黑色牛仔褲,黑色短版羽絨服,瘦得像個煙囪。

  要不是許浩說,我還真以為那是個男人。

  展良·4

  整個初三我都是全年級所有任課老師的共同敵人。

  不止是我,每一個不學無術的人都被貼上了「害蟲」的標籤,那些被老師喜愛著的好學生甚至不敢多看我們一眼,仿佛一個眼神的交集都能使他們身敗名裂,斷送大好前程。

  我和許浩很無所謂,持續著上課睡覺,下課抽菸,放學打球的規律生活。

  那時候的撞球廳大多設在地下,我們常去的一家由一個地下酒窖改建,黑乎乎的室內零星地吊著幾盞昏黃的燈,暗無天日的。

  我們打五桿,走出去,正好能碰到蘇綿補習完回家。我就遠遠地跟著她,送她回去。

  事實上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當時的自己怎麼會那麼喜歡跟著蘇綿,哪怕只是遠遠地陪她走一條和我家完全相反的路。

  就像孩子追逐著黑暗中的螢火,不顧方向。

  所以當有一天,蘇綿突然回過頭來問我:「你為什麼總要跟著我」的時候,我竟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站在路燈底下,像一株小白楊一樣筆直地立在那。

  過了很久,我笑著說:「因為我喜歡你。」


  「一個連自己都不能好好珍惜的人,為什麼會來喜歡我?」

  蘇綿丟給我一個嚴肅的疑問句,轉身走進前方越來越明亮的燈光里。

  我在那條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站了很久很久。

  到家的時候,我爸正在客廳里喝茶,滿臉的憤怒:「展良,我要提醒你你已經初三了。」

  我笑笑,儘可能笑得放蕩不羈:「展校長,我媽死的時候你在忙,我還活著呢,就更不勞你操心了。」

  砰——的一聲,茶盞摔過來,在我耳邊的牆壁上碎成一地的瓷渣。

  我走回房間,用更大的聲音將門摔上。

  我依舊堅持每天送蘇綿回家,跟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邊走,一邊背單詞。

  在一個四月的黃昏里,當我背到distance的時候,蘇綿轉過來對我說:「是a,不是e。」

  「啊?」

  「distance,不是distence。」

  她站在澎湃的餘輝里認真地看著我,又黑又亮的眼睛裡盈著笑意。

  風捲雲舒,起起落落。

  我被那樣的眼神擊中心臟,呆呆地問她:「我現在開始好好珍惜自己,還來得及去喜歡你嗎?」

  蘇綿忽然沖我笑了一下。


  那是蘇綿第一次對我微笑,她的周身都是一圈一圈的晚霞,映得她的臉龐既明亮又透明。

  她說:「你呀,抓緊時間學習吧,還有六十多天就要中考了。」

  展良·5

  成績出來那天,許浩拉著我去跟那個一身黑衣的煙囪告白。用他的話說,是去泡她。

  煙囪的名字叫方綠,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一家昏天暗地的小酒吧和人斗酒,面前擺著二十幾個酒瓶,七彩斑斕的射燈掃在她紅得滾燙的臉上。

  許浩說:「走啊,帶你吃飯。」

  方綠瞟他一眼,沖他比了個中指:「別耽誤老娘贏錢,滾。」

  許浩面子上掛不住,去扯她的手腕。我怕鬧起來沒完,會耽誤我送蘇綿回家的時間,就上去拍他的肩:「走吧,我還有事。」

  我扯著許浩往外走的時候,那個叫方綠的煙囪在身後喊了一聲:「喂,你叫什麼名字?」

  許浩回過頭剛想回答,就被她嗆了一句:「不是你,旁邊那個。」

  她沖我揚了下尖尖的下巴:「你叫什麼名字?」

  許浩也沖她比個中指:「他叫你爸!」

  許浩對這事很是氣憤,扯著我在撞球廳的洗手池前站了半天,氣急敗壞道:「你哪兒比我帥?白白淨淨的像個小娘們。」

  外面突然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

  許浩目瞪口呆:「靠,什麼情況啊?昧著良心說話也不至於天打雷劈吧!」


  我低頭看下手錶,已經錯過了蘇綿回家的時間,便沒再理他,衝進雨里去追。

  我開始奔跑,逆著暴雨和狂風,去追一個嚴肅的姑娘。

  大雨在我的腳下飛濺出巨大的水花。

  我像頭腦子進水的豹子,一聲不響地狂奔在大雨中。

  然後我就看見,在大雨的盡頭,蘇綿正撐著一把透明的碎花雨傘安靜地笑望著我。

  「恭喜你啊,展良。」她說:「我們都順利考上了A中高中部。」

  展良·6

  高一那年冬天,煙囪攔住我,說她喜歡我。

  我對這事感到頭痛,有點不耐煩,我誠懇地對她說:「要不這樣吧,你喜歡我什麼,我改。」

  煙囪塗著綠色眼影的眼睛笑盈盈地看著我說:「軍訓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所有男生里只有你走路是外八字,你還有點駝背是不是,我就喜歡你外八字,就喜歡你駝背。」

  「可我不喜歡你。」

  「你喜歡誰?」

  「關你屁事。」

  煙囪撇撇嘴:「不管你喜歡誰,記得讓她繞著我走,說不定我一個不高興就會抽她。」

  我一直以為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娘們只不過是我漫漫人生中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個逗號,不值一提的那一種。


  直到有一天,我在學校電腦室的電腦上看到她的照片才意識到,她是一個句號,悲劇結尾處濃墨重彩的那個句號。

  還是來說說蘇綿,嚴肅又忙碌的蘇綿。

  高中開學起,她還是在學校和補習班之間過份忙碌著。如今想來,我對蘇綿的愛情,對她的全部回憶,基本上都是在那條從學校到補習班,和從補習班到她家的馬路上。

  那條馬路上一共有十七個路燈,第十七個在高一下學期那年爆了燈泡,無法照到蘇綿家門前的那條胡同。

  於是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爬上那根三米多高的路燈,為人民無償服務換燈泡。

  那天的北風狼嚎一樣在我耳畔呼嘯而過,我哆哆嗦嗦地換下燈泡,才擰亮它,就聽見蘇綿在底下喊我:「展良,你幹什麼?」

  我向下一望,沒扶穩,直接從上面栽了下去。

  展良·7

  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斷了一條腿,腦袋上還被石子磕出一個拇指大的血窟窿。

  蘇綿被我嚇得整整哭了兩個多小時。

  「別哭了,我又沒死。」我在沖鼻的消毒水味里儘可能溫柔地安慰她。

  沒想到她哭得更凶了,醫院裡來來往往的幾個人都驚訝地往我們這邊看過來,想看看到底誰家死了人害她哭得這麼慘。

  按照我個人的經驗,女人哭起來是沒完沒了的,你勸也沒用,不勸也沒用。

  於是我把心一橫,低頭吻了她一下。

  她果然不哭了,掛著淚珠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我也怔怔地看著她,姿勢還保持在吻她的那一刻。


  大概過了六秒鐘,蘇綿刷的一下彈起來,臉頰緋紅。

  我想她一定很想給我一巴掌,但看我腦袋上纏著的紗布上還滲著血,估計沒忍心下手,加上我還瘸著腿,她又不能像電視劇里那樣狠狠踹我一腳。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我說:「你一直哭,所以我才……」

  蘇綿咬了下嘴唇,問我:「你聽到了嗎?」

  「什麼?」

  「剛才……」她忍不住一笑,眼睛彎彎得像兩道月牙:「我們的牙齒撞到一起了。」

  那一刻的蘇綿是何其可愛,我想我再也遇不到比她更可愛的女人了。

  那天晚上蘇綿從書包里拿出我寫給她的情書對我說:「這個還給你,現在我們以學業為重,等我們考上大學的那一天,我再找你討回來。」

  她一直保存著我寫給她的情書,這簡直讓我欣喜若狂。

  很多年以後的我,還是會在許許多多的深夜裡夢見當時的蘇綿和自己。

  夢裡的蘇綿扎著馬尾,穿一件鵝黃色的羽絨服笑得很安靜。

  她永遠都是一副乾乾淨淨的天真模樣。

  她說,展良,能在我最有朝氣的歲月里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夢境裡畫面一轉,是她倒在血泊中衣衫不整的可怖畫面。

  那個噩夢一樣的畫面,是蘇綿定格在她人生當中最後的畫面,也是她給所有A中同學留下的最後的畫面。


  高二那年冬天,蘇綿在回家路上被兩個人渣拖去了廢棄工廠。

  第二天清晨,路過的附近居民發現了她的屍體。

  大雪紛紛中,女孩衣衫凌亂,身下氤氳的鮮血仿佛地獄的顏色。

  一周後,學校電腦房的所有電腦上都出現了同一張照片。

  照片裡,一身黑衣的少女煙囪一樣立在雪地里,她回過頭去,目光看著蘇綿遇害的那個廢棄工廠的方向,嘴角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方綠·1

  我叫方綠,所有人都說,方綠是個壞姑娘。

  他們說我總穿一身黑,像只烏鴉,說我塗大紅色口紅,像個婊子,說我抽菸打架,沒心沒肺,早晚要出事兒。

  他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那些蠢貨。

  我承認我讀中學那會兒非常叛逆,名聲很差,IQ和EQ都不太高,因此整天和那些和我名聲差不多的人混在一起招搖過市。

  不僅如此,我還無恥地早戀了,或者說,是暗戀。

  你喜歡過善變的人嗎?眾所周知,展良這個人總是變來變去,學霸變學渣,學渣又進化成學霸,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展良的呢?大概是從初一那年軍訓的時候開始。

  他站在隊伍里,輕微的外八字和輕微的駝背,在一群豆芽菜似的學生里看上去卻格外的挺拔。

  那時候的展良還是全校第一的尖子生,我這種吊車尾的女同學只能遠遠地觀望他,對於我來說,展良就像黑夜的大海上遙不可及的燈塔,發著光,很溫暖,也很遙遠。


  初二那年,展良的成績一落千丈,到處惹是生非,和那個叫許浩的白痴整日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什麼事讓他如此墮落,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展校長和我媽在一家咖啡館裡握著彼此的雙手談笑風生。

  事實上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畫面,我從小沒有爸爸,媽媽身邊的「叔叔」換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一個肯陪她白頭偕老。

  其實我很同情我媽,雖然我們彼此都為彼此感到羞恥,但誰叫她是我媽呢。

  但展良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那樣的畫面。

  那天正是溽暑,他穿著單薄的校衫背對著我,盯著對面的咖啡館定定地站了半晌。

  滾燙的艷陽炙烤著大地,在我和展良之間悶熱出一層又一層令人暈眩的熱浪。

  不知道過了多久,展良轉過身來,筆直地與我擦肩而過。

  他的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濕了滿臉。

  後來我裝作不經意地問起我媽,才知道展良的母親去世那天,展校長徹夜未歸,第二天回去時他媽媽的屍體都涼透了。

  而那天晚上,展校長和我媽去了海邊度假。

  方綠·2

  我和我媽大吵一架,幾乎摔光了家裡所有的盤子。

  我知道當我知道真相的時候,有一種類似於希望的東西瞬間傾塌成了廢墟。仿佛那盞海上搖曳的燈,忽然暗下去了。

  於是我開始口不擇言,惡狠狠地詛咒她,媽媽,你早晚會下地獄的。


  她不知道我抓狂的原因,但我知道自己的憤怒傷害了她。

  巴掌落在我臉上的時候,上帝作證,我有點討厭自己了。

  那天的最後,我媽平靜地對我說,我這樣拼命幹些足夠死後下地獄的勾當,還不是為了能讓你活著的時候不要活在地獄裡!

  那之後很久,我都儘可能避開有展良的地方,並且開始變得很忙。

  每天放學,我都跑去附近的酒吧賣酒,偶爾斗酒贏了,就會有客觀的小費入帳。

  很多A中的學生都見過我濃妝艷抹地混進地下酒吧,他們都說,A中有兩個著名敗類,一個是展良,一個是方綠。

  我找來最開始說這話的學生狠狠打了一架,是個男生,被我踹得差點斷了肋骨。

  他捂著胸口聲淚俱下地求我原諒,我說你記住,A中只有一個敗類,那就是方綠。

  聽說他在醫院裡躺了兩天,他媽媽跑到校長室鬧了兩天,也不知展校長用了什麼法子,總之這事輕易地就給我壓了下去。

  初三那年,我把自己賺了一年的賣酒錢給了我媽。

  我說,我會考上A中高中部,會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也能保證不會讓你餓死,你明天就去和展校長分手。

  我媽看著那筆數額不小的錢,神色複雜。

  我又說,如果你不肯,我明天就從校長室的窗戶上跳下去。

  方綠·3

  我一直想要單純美好地和展良相遇一次,可這個願望始終沒能實現。


  我媽最後還是和展校長斷了聯繫,我也如願以償地考上了A中高中部。

  軍訓那天,我謊稱腹痛,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天台上俯視著操場上排成方隊的人群。

  那麼多的方隊,那麼多的人,黑壓壓的一片,我卻可以一眼就看到展良,他還和初中時一樣,輕微的外八字,輕微的駝背。

  在軍訓之前的那個暑假,我曾在酒吧里遇見過他,他身邊站著那個白痴一樣的許浩。

  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叫住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沒有回答我,轉身和許浩一起離開了。

  我原本是想告訴他,我叫方綠,我希望他至少知道我的名字。

  後來,過了很久,我還是沒忍住跑去和展良告白了。

  他似乎有點不耐煩,面無表情地告訴我,可我不喜歡你。

  我又問他,你喜歡誰?

  他說,關你屁事。

  我怔一下,慌亂地掩蓋住悲傷,挑釁似地說,不管你喜歡誰,記得讓她繞著我走,說不定我一個不高興就會抽她。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有那麼多溫柔的話想說,可是卻說不出口。

  我明知道他叫展良,卻偏要問他的名字。我明知道他喜歡的是蘇綿,卻偏要問他喜歡著誰。我只是想和他說說話。

  我曾經見過那個叫蘇綿的女孩,怎麼說呢,她應該是天然地相信美好世界的那一類人。


  她有淡粉色的襯衫,檸檬黃的羽絨服,毛茸茸的雪地靴,和一雙繡著小熊頭像的毛線手套。

  她的穿著就像她的人一樣稚嫩單純得讓人討厭,但卻讓我無比瘋狂地羨慕。

  方綠·4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找過展良。倒是那個叫許浩的跟屁蟲總是出現在我面前。

  他說,方綠,做我女朋友吧,我帶你去兜風。

  你也配?我沖他比個中指,頭也不回地離開。

  說實話,我有點畏懼這個叫許浩的男生,眼神陰鬱,行為猥瑣,真不知道展良怎麼會和這種人整日玩兒在一起。

  在被我惡言相向幾次之後,他果然不再來煩我,為此我還偷樂了一陣子。

  高中生活的節奏不停地在加快,高二那年冬天,我媽竟然破天荒地給我報了個補習班。

  她把學校的地址和收費單據拍在桌上對我說,以後不要再去斗酒賺錢了,我會找份穩定的工作,養你到高中畢業,到了大學,換你養我。

  然後她走過來,用沾了卸妝油的化妝棉為我仔仔細細地擦掉眼妝。

  我忍不住親了她一下,然後我們就像一對精神病一樣抱頭痛哭了一會兒,算是和解了。

  那段時間我像每一個正常家庭的高中生一樣,奔波在學校和補習班之間,又忙碌又快樂。

  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我在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與蘇綿擦肩而過。

  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被展良深深喜歡著的姑娘。


  於是我停下腳步,久久地看著她的背影發呆,心裡想著,如果我也穿一件如此明亮的大衣,也帶一雙繡著卡通圖案的毛線手套,展良會不會也一不小心就喜歡上我了呢?

  一想及此,不由得低頭輕笑出來。

  大雪在我的頭頂紛紛揚揚地盤旋,此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不經意間的笑容,會在不久的將來將我殺死。

  方綠·5

  蘇綿死了,在我與她擦肩而過的那個晚上。

  一周後,電腦室的所有電腦屏保都換上了我的照片——夜色里,大雪中,我望著蘇綿回家必經之路的方向似笑非笑。

  照片下顯示的時間正好是蘇綿遇害前二十分鐘。

  ——是她做的吧。

  ——聽說她曾經倒追過展良。

  我呆呆地坐在電腦前,周圍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像下陷的漩渦將我吞沒。

  三天後,兩名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他們一口咬定是在喝酒的情況下在酒吧受人指使,卻又因為大醉記不清是受誰指使。

  也許只是為了減刑編造的謊言,卻無意間把我推向了地獄。

  這件事鬧得很大,我被迫退學,家門前圍滿了地方小報的記者和看熱鬧的人群。

  似乎所有人都喜歡看我被指責,被唾棄,被辱罵。

  每個人都那麼義憤填膺,又那麼高興——看呀,方綠這個小婊子,終於如願以償地捅了個大簍子。


  我媽幾乎要被逼瘋了,於是,在一個下著暴雪的夜晚帶著我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們就像一對鬼祟的逃犯,在輿論的壓迫和譴責下,仿佛認罪般地逃跑了。

  我多想在離開之前去見一面展良,哪怕是被認定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辯解,我也想親口告訴他,我沒有。

  我不會做任何令他悲傷的事。

  方綠·6

  我和媽媽在一座南方小城安頓下來,這座城市鮮少下雪,夏季悶熱,冬季潮濕陰冷。

  初到南方的一兩年裡,我時常偷偷地登陸學校的論壇,在成百上千個帖子裡尋找著有關展良的一點消息。

  聽說自從蘇綿離世後,展良就再也沒有笑過。

  聽說他總去路燈下一個人一邊自語一邊飲酒。

  聽說他把曾經寫給蘇綿的情書放在胸前的口袋裡,他怕自己忘了自己曾經單純地深愛過一個嚴肅的姑娘。

  後來,高考結束,論壇里很難再找到關於展良的內容,漸漸地,我便不再關注了。

  就這樣,我和媽媽在遠離家鄉的小城安靜地過著生活。五年後,那個惹是生非的壞姑娘方綠,搖身一變成了業績頗佳的導遊。

  在這座小城的最南邊,有一座尚未開闢的荒山,有些探險愛好者會來找我帶隊進山。

  休息的時候我會以個人名義和他們一起進山,雖然危險,但事後可以得一筆不少的報酬。

  二零一二年的冬天,小城霧氣瀰漫,整座山上的能見度不到三米。


  財迷心竅的我仍是答應了帶隊進山,卻在半山腰上與隊伍失散了。

  荒山懸崖峭壁,因無人開墾,加上常年潮濕陰冷,因而遍地苔蘚密布。

  我一個人一邊呼救一邊摸索著前行,在一個拐角處,腳下一滑,整個人朝懸崖跌落。

  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朦朧霧色里,我看見一雙久違的眼睛。

  是展良。

  是那個我喜歡了很久很久的展良。

  他來救我了。

  久別重逢的欣喜讓我暫時忘了自己正掛在懸崖峭壁上的現實,只一味地抬頭望著他的臉,高高興興地沖他喊,展良,是我,還記得我嗎?方綠,我是方綠!

  展良的眼神冰冷如霜,凝視了我片刻,說道,我知道,你是方綠。殺了蘇綿的方綠。

  他還說,那你就隨著蘇綿去死吧。但是你要記住,蘇綿去了天堂,而你卻要下地獄。

  對不起。我說,我可以解釋,只要你願意聽我說完。

  我還想說點什麼的時候,有一滴眼淚落在我的額頭上,滾燙得像一滴蠟。

  然後,他放開了我的手。

  展良·落幕


  很多年以後,同學聚會,高中時期的同學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緬懷青春。

  我們聊那段疾風怒濤的學生時代,聊我們的狂妄年少,聊得多了,喝得久了,醉酒的人開始嚎啕。

  我和許浩也是多年未見,高二那年冬天,許浩轉學去了私立高中,那之後我們便鮮少聯絡。

  直到這次聚會才又碰上。

  我們在酒吧一角聊天打屁,不知為何聊到了方綠。

  許浩說,你知道嗎,那個叫方綠的小娘們出了事故,去爬野山摔下來了,後來被人救上來,傷是治好了,人卻瘋了。

  聽說是斷了條腿和幾根肋骨,萬幸沒撞到頭,卻莫名其妙的瘋了。

  咱們學校那些娘們都說她是害蘇綿遭了報應,可是展良,咱們多年交情我不怕跟你說實話,害蘇綿的根本不是方綠。

  電腦上的照片是我拍的,本來是想給她個教訓,她說話難聽,不止一次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那天晚上我不過看她漂亮,隨手一拍的。

  誰知道事兒鬧大了,害她們家連夜潛逃。

  許浩還在那絮絮叨叨地說這些什麼,我已聽不大清楚。只感到胸腔一悶,仿佛瞬間陷入冰碴刺骨的冰窟,整個人痛不欲生得無法呼吸。

  那是個沒有溫度也沒有風的夜晚,我動手打了許浩,用那雙曾經謀殺過方綠的骯髒的手。

  然後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酒吧,來到大街上。

  北風呼嘯,我站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忽然間不知該走向何處。

  而我的身後,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融化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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