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故事

2024-09-12 22:10:23 作者: 墨小芭
  就算星星變不成花朵

  星星永遠也變不成美麗的花朵,可是星星有它自己存在的意義。___題記

  1

  冰塊倒進杯子裡的聲音很快引來了媽媽的嘮叨。

  「說了多少次夏天少吃冰,傷腸胃的,養生壺裡的薑茶你是一口都不喝!」

  聲音伴著急匆匆的腳步往玄關去了,接著是換鞋的聲音,鞋跟習慣性地在地上輕輕地磕了兩下。

  「媽媽。」羅啟星從廚房裡探出頭。

  「怎麼啦?」

  媽媽在昏暗的前廳回頭看,羅啟星歪著頭不說話,母女倆隔著一條長長的走廊,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都笑起來。

  啟星很喜歡媽媽的笑容,淡淡的,有點靦腆,眼底卻蕩漾著很深的溫柔。

  「什麼事呀,上班要遲到了。」媽媽柔柔地問。

  「沒事,就是想提醒你我不在家的時候記得按時吃飯。」羅啟星對媽媽揮揮手,「媽媽再見。」

  「知道啦,年紀小小,囉嗦多多!」

  羅啟星端著冰汽水趴在窗台上,看著媽媽的背影走遠。

  小巷的台階光影斑駁,趴在陰影里酣睡的野貓被一陣清脆的車鈴驚醒,躥進了草叢。

  「喂,羅啟星!」春海跳下單車,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用力揮舞著手臂。她是那種不做任何防曬措施的女孩,渾身泛著黝黑的光澤,像一顆璀璨的黑珍珠。

  「你真要替我哥去那個鬼地方?」春海難以理解,「好不容易盼來暑假,還是和我一起去學衝浪吧!」

  「答應的事不反悔。」羅啟星探出身丟了顆糖果給她,「接著。」

  春海跳起來接住,是一顆星星形狀的水果糖。

  「又是星星糖?」

  「是流星。」

  「我知道,會帶來好運的嘛!」春海揮揮手,「那我就帶著好運先走咯。」

  春海口中的那個「鬼地方」指的是城郊一幢名叫「山園」的別墅。由於常年空置著無人管理,庭院裡荒草萋萋,遠遠望去總是陰森森的,甚至還有過鬧鬼的傳言。

  直到最近,房主一家才從芝加哥搬回了這裡。短短几日,窗戶擦亮了,外牆修補了,庭院整理了,鬼屋變成了燈塔,整夜整夜地亮著燈。

  前不久,春海的哥哥在那裡找了份看護的工作,沒想到簽下合約沒幾天就不慎摔斷了腿,需要臥床兩個月,聽說同讀護理系的羅啟星正在找暑期兼職便來求她幫忙。

  「說是看護,其實只是陪著這家突發眼疾的兒子,在他需要時為他閱讀書籍即可,而且,酬勞相當豐厚!」

  因為最後一句,羅啟星一口應下。

  明明是第一次走進山園,羅啟星卻覺得這裡並不陌生,大概是因為偶像劇里的有錢人都住在相似房子裡。遠離城市的喧囂,即便烈日當頭,空氣也依舊清新舒爽。花園裡的泥土剛翻新過,種植著寓意極好的綠植和鮮花,到處都是乾淨整潔恰到好處的樣子。

  房子的主人也周到有禮。

  「保姆和司機也住在這,吃飯外出都不用擔心。」女主人笑容親和,「你比孟禮還小兩歲,可以叫我們孟叔叔和許阿姨。」

  正說著,身後傳來盲杖點在地上發出的噠噠聲。


  羅啟星回身,看到個高瘦白淨的少年,長發幾乎及肩,穿著熨帖的白襯衫和亞麻短褲,膝蓋上兩片清晰的淤青,顯然是還不適應眼盲,摔過數次。

  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有被溫柔籠罩過的痕跡,目光卻鈍鈍的,像死寂的湖,看不太遠。

  他一來就臭著張臉,緊皺著眉頭髮牢騷:「什麼味?家裡多了個人?」

  「孟禮,不要沒禮貌。」孟叔叔沉下臉制止。

  「怎麼就沒禮貌了?」他一臉吊兒郎當,「我一個瞎子,聞出家裡多了個難聞的人就是沒禮貌?」

  羅啟星嗅了嗅自己的衣服,除了淡淡的洗衣粉味什麼都沒有,立即就意識到對面的人是在故意找茬。

  果然,那張清俊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嘲諷的笑。

  「哦,原來是窮酸味。」

  「孟禮!」

  一句話把自己的爸媽氣得夠嗆,羅啟星卻沒惱,大步走到他面前定定注視他。

  「你好孟禮,我是新來的看護羅啟星。」柔韌的聲音有著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平靜,「你嗅覺這麼好,要忍耐我一個暑假一定很為難。不過你家裝修得這麼豪華,書架上的書少說也有三千冊,這滿屋的銅臭和書香還怕蓋不住我的窮酸味嗎?」

  一通明褒暗貶,噎得孟禮漲紅了臉。

  羅啟星微微一笑,還知道臉紅,看來倒也不是無藥可救。

  2

  晨曦才剛漫進山園,羅啟星就已經結束了晨跑五公里。


  偌大的庭院沉浸在甦醒前最安靜的時段里,呈現出柔軟的灰藍色,像朦朧的夢,而她漫步在夢裡,不受任何人的打擾。

  這是羅啟星緩解壓力的方式。

  這幾天她和孟禮的相處實在算不上愉快,除了每天下午固定的一小時讀書時間,其他時間孟禮都全當她透明。

  汗水微微收斂時,滿庭的寂靜里隱約傳來熟悉的噠噠聲。

  羅啟星豎起耳朵,視線搜尋一圈,很快就找到那個瘦高的身影。他走得很慢,微垂著頭,盲杖仔仔細細地點著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不像是在識別周圍的環境,倒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隔著清晨濕熱的霧氣,羅啟星好奇地跟著孟禮在花園的另一端與他遠遠地並行著。

  這個人平日裡總是一副傲慢無禮漫不經心的樣子,說話句句帶著刺兒,刻薄又可惡,可獨自一人的時候卻看上去安靜而優雅,像一隻受了傷的海東青,忍痛滑行在雲霧裡。

  孟禮在羅啟星的注視下沿著花園的矮牆一路往別院走,下台階時不知怎麼一腳踏空,整個人摔撲下去,消失在視野里。

  羅啟星立即抄小路衝過去,看見孟禮正跪趴在地上摸尋著盲杖,額頭上一道醒目的血痕。

  「你受傷了!」

  羅啟星忙拾起地上的盲杖交到孟禮手中,沒想到卻被他一臉受觸怒的表情狠狠推開,這一推幾乎用盡了全力,羅啟星一個趔趄跌坐在地,碎石划過掌心一陣鑽心的疼。

  「孟禮,你什麼毛病!」

  「誰要你多管閒事,用不著你把我當瞎子照顧!」聲音里的慌亂和難堪遠遠多於憤怒。

  羅啟星有一瞬間的錯愕,一下子明白了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敵意來自哪裡。

  她深吸一口氣,反問道:「到底是誰把你當瞎子,是我,還是你?」


  孟禮垂頭愣在原地沒再吭聲。

  「你如果還不高興,將來我摔倒了無論如何都第一個喊你來扶我好了。」她說著,拍拍屁股上的灰,再一次抓住孟禮的胳膊,兩人互相借著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起風了,晨光穿透薄霧照亮了花園,也照亮了孟禮臉上一片屈辱的淚光。

  羅啟星匆忙避開目光,拉起孟禮的手大步走在前面:「霧太大了,什麼都看不清,我們回去吧。」

  孟禮跟在身後竟沒有抵抗,乖乖地任她牽著回到房間。

  來山園也有幾日了,這還是羅啟星第一次走進孟禮的房間。布局裝飾都和他的穿衣風格很像,簡單,整潔,只在細微處用巧妙的心思做點綴,透露著它的主人是個溫和潔淨的人。

  只是房間裡好像少了些什麼,羅啟星感到一絲異樣的缺失感,卻又一時想不明白。

  屋子裡靜悄悄的,羅啟星用碘伏為孟禮處理額頭上的傷,兩人距離極近,近到可以清楚地看到陽光是如何把一雙漠然的眼睛浸潤得清澈明亮。

  來山園的第一天,許阿姨就告訴她,其實孟禮還殘存著一點視力。

  一年前的油畫系畢業展上,孟禮的視力毫無預兆地迅速下降。他站在展台前眼睜睜看著偌大的世界在眼前慢慢縮緊,直到變成一塊模糊的白斑。

  醫生說是一種罕見的視覺神經病變,如果不做手術,最快兩年就會陷入全盲,但手術風險很高,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就在約定手術日期的那天,孟禮跳下病床,執意回國。

  「我要住到山園去。」

  父母理解他的恐懼和退卻,便由著他全家搬回了山園。可時間一天天流逝,兩年的期限又能有多漫長……

  厄運總是這樣,無理又隨機地降落在無辜的人身上。


  羅啟星不知道孟禮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情,但她還是儘可能地藏起了悲傷。

  「我知道你為什麼討厭我,我的存在總是會提醒你你不願面對的結果。可是,這世上真的有完美到不需要任何幫助的人嗎?如果有,他一定很寂寞吧。」

  羅啟星知道孟禮根本不想理她,合上醫藥箱起身離開,卻在推開門的同時聽到身後有聲音輕輕地問。

  「你的手,是不是受傷了?」

  3

  羅啟星被包紮成粽子的手成了山園的熱門景區。

  在確認了只是小小的皮外傷後,家裡的每個人都笑得直不起腰。

  「笑什麼,我很滿意呢。」羅啟星一本正經地舉起粽子手擺呀擺,活像一隻招財貓,「不愧是學藝術出身,包出了一種磅礴雋秀的獨特美感,如果你們也欣賞孟禮同學的作品,就請不要吝嗇熱烈的掌聲!」

  大人們配合地鼓起了掌。

  孟禮本就忍得很辛苦,這下再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

  寂靜了十多年的山園難得充滿這樣的歡笑,許阿姨感激地看著羅啟星,女孩無知無覺的笑臉像星辰牽引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那之後孟禮和羅啟星的關係緩和了許多,他不再抗拒自己的身後多了個盯著他的小尾巴,有時候心情好了甚至還會和她開開玩笑。

  暑期過半,深夜的窗外滾過驚雷,隨之閃電乍亮,羅啟星被轟然的暴雨聲吵醒。

  她想起書房的窗沒有關,便披了件衣服下樓去,路過廚房時卻見酒櫃前站著個人影。

  羅啟星輕咳一聲,人影嚇得手中的酒瓶差點掉落。


  「對不起,還以為有人偷酒喝。」羅啟星忍住笑。

  孟禮強裝鎮定,卻掩不住語氣里的尷尬:「我成年了,早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紀。」

  「是嗎,那我去叫叔叔阿姨下來,咱們一起喝,我也成年了,酒量還不差。」

  「別去。」孟禮小聲制止她。爸媽現在日日為他煎熬,知道他半夜爬起來喝酒指不定要怎麼傷心。

  原以為今晚這酒是喝不成了,正摸索著要把酒瓶放回去,沒想到手裡的重量一空,酒瓶就到了羅啟星手裡。

  「我知道個地方,正適合喝酒。」

  雖然看不見,但孟禮能想像到女孩眼睛裡閃爍著怎樣的狡黠。

  別館的閣樓在大雨中像一葉扁舟,雨珠密密點點地落在屋頂上,砸出無邊無際的回音。

  羅啟星的聲音充滿快樂:「像不像全世界的流星都落在我們頭頂?」

  孟禮神情微怔,岔開話題:「讓我爸媽知道,你一定會被辭退。」

  「那現在我們都有把柄在對方手裡了。」羅啟星笑得孩子氣,「既然這樣,不如化敵為友怎麼樣?」

  「怎麼才算化敵為友?」

  「做朋友當然是要先了解對方,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好。」孟禮放下酒杯,誠懇問,「我想知道第一天我那樣對你,你為什麼還留下。」

  「為了給媽媽買一雙舒服的鞋子。」羅啟星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暴雨,「媽媽很擅長虧待自己,一雙不合腳的鞋穿了又穿,總也捨不得換新的,我想送她一雙柔軟的小羊皮靴子,還想帶她吃一頓燭光晚餐,這些都需要錢的,所以我很感激這份工作。」


  「對不起。」孟禮喉音深重,他的傲慢令自己羞愧。

  羅啟星認真道:「沒關係,我已經原諒你了。」

  「那……現在你也可以問我你想問的。」

  「我想知道……你能不能看到我?」

  「看不到的。」孟禮轉過臉面向她,「雖然還沒有全盲,但也只有在距離很近的時候才能看到一點點的影子。」

  「這麼近也不行?」

  孟禮點點頭。

  雖然他們並肩坐在一起,但在孟禮的視野里,羅啟星只是模糊的白光中一團更柔和的光。

  「那,這樣呢?」

  羅啟星側過身,額頭抵住孟禮的額頭。

  窗外電光閃爍,轟隆一聲驚雷,掩蓋了孟禮胸腔里漏掉的一節心跳。

  閃電照亮了逼仄狹窄的閣樓,他看見一雙漆黑的眼睛在朦朧的白光里灼灼閃耀。

  4

  很長一段時間,孟禮都在重複地做著同一個夢。

  在夢裡,他雙眼蒙著絲帶戰戰兢兢地走鋼絲,四周充斥著竊竊私語,催促他做出最後的決定,是冒險縱身一躍,還是順從地走進不遠處的黑暗。


  有時候比起噩夢,更怕的是醒來後黑暗已經降臨,於是房間裡整夜整夜地亮著燈。

  他已經習慣了一睜眼就看到一片若有似無的白光,那代表他還沒有陷入全盲。所以這天夜裡,當他從夢中醒來卻只看到一片漆黑的時候,恐懼像巨浪一樣擊潰了他。

  羅啟星敲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是蜷縮在角落渾身戰慄的孟禮。

  手電筒刺亮的光打在他身上,孟禮在一片慘白中機械地抬起頭,眼中潰堤的絕望無所遁形。

  「停電了。」羅啟星移開電筒的光柱,穿過黑暗走到孟禮身邊挨著他坐下,「我是來告訴你,維修人員很快就來,別擔心。」

  她的掌心輕輕地握住孟禮冰冷的手腕,不知道該怎麼驅散他的無助,只好傻傻地問:「冷不冷?如果你還不想睡,我們就繼續讀白天那本書怎麼樣?」

  孟禮失神地點了點頭。

  於是羅啟星就捧來梵谷的書信集,用手電筒照著書頁慢慢地讀。

  「昨天日落的時候,我去了一片多石的曠野,一些小的橡樹在裡面彎彎曲曲地生長著……」

  她的聲音很輕,像岸邊平靜的浪紋,柔和地沖刷著孟禮麻木的思緒,使他慢慢恢復了平靜。

  在句子與句子停頓的間隙,孟禮忽然輕聲問:「你知道兆彩的頭獎率是多少嗎?」

  羅啟星合上書,聽見他自問自答:「是3.02億分之一。」

  「但依然有人中獎。」孟禮抱住自己的膝蓋,像溺水的人抱住腐木,「所以,如果我把希望押注在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手術上,是不是也不算太蠢?」

  「又是概率的問題啊。」羅啟星輕嘆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告訴過我,概率是預測未來的科學,可我從不相信概率。」

  她關掉手電筒,讓自己悲傷的面孔隱匿在一片純粹的黑暗中。


  「孟禮,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曾經有過一個姐姐?」

  他只知道羅啟星不是獨生女,卻不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姐姐。

  「她叫羅啟鳶。」

  這個名字像漣漪一樣在兩人之間無聲無息地綻放。

  在羅啟星還沒被准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羅啟鳶是羅家唯一珍愛的寶貝。

  媽媽在懷羅啟鳶的時候夢見了一片鳶尾花田,不是梵谷油畫裡的藍紫色,而是純潔無暇的白色鳶尾花,柔嫩的花瓣像天使的翅膀。

  她真的就像天使一樣,聰明、乖巧。爸爸總是高高地把她舉過頭頂,驕傲地說,我們啟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

  可是羅啟鳶卻在八歲那年患上了造血幹細胞惡性克隆性疾病,也就是俗稱的白血病。

  由於一直等不到造血幹細胞移植,爸爸媽媽便想到了用二胎的臍帶血來進行骨髓配型。

  醫生說配型的成功率很高,於是就有了羅啟星。

  羅啟星雖然不是羅家唯一珍愛的寶貝,但卻是由概率推算出的羅家最大的希望——就像一顆承載了太多願望的流星。

  所有人都以為,只要對著流星許願,花朵就可以繼續綻放。可是她卻沒能實現任何人的願望。

  配型失敗了。

  在羅啟星的記憶里,姐姐總是很溫柔,和笨拙、固執又總是做錯事惹爸爸不高興的羅啟星不一樣,羅啟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就能讓全家人感到很幸福。

  羅啟星最喜歡趴在姐姐的膝頭聽她說,啟星,你能做我的妹妹我真的好高興。


  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姐姐,可是當死神來臨時,她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姐姐離開。

  姐姐走後沒多久,爸爸媽媽就離婚了,他們強忍著悲傷坐在一起討論著,究竟由誰來帶走羅啟星。

  六歲的羅啟星聽見爸爸歇斯底里的聲音。

  「他說,我是一顆沒用的星星,永遠也變不成花朵。」

  電路修好了,房間裡重新恢復了光明。

  孟禮聽見羅啟星在那片熟悉的白色光斑里對他說:「所以,如果你希望我能在概率的問題上給你一些有用的建議,我會讓你失望的。」

  5

  暑假很快就結束了。

  羅啟星離開山園的那天是個雨天,細雨霏霏里她撐著一把紅色小傘揮手告別,像一輪太陽消失在朦朧的山道間。

  孟禮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有出來送她,直到許阿姨叩門進來,告訴他明天會有新的護工來。

  「就是之前約好的那個男孩子,腿傷已經痊癒了。」

  「不用了媽媽。」

  孟禮摩挲著掌心裡的星星糖笑了一下。

  「我決定回芝加哥接受手術治療,這段時間讓你和爸爸擔心了,對不起。」

  一片寂靜中,他聽到媽媽壓抑的哭聲,然後,一個溫暖的擁抱將他緊緊環繞。


  沒有人知道孟禮為什麼會突然下定決心,就像沒有人知道孟禮為什麼執意要回到山園。

  在那個停電的夜晚,羅啟星對他說,如果你希望我能在概率的問題上給你一些有用的建議,我會讓你失望的。

  她還說,不過我認識一個人,他也許能給你想要的答案。

  遇到那個人的時候羅啟星才六歲,六歲的孩子的記憶就像湖面的倒影,總是模模糊糊的。所以她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也忘記了他住在哪裡,只記得他有一雙很溫暖的手,以及那年冬天格外地冷……

  幾乎是一夜間,暴風雪席捲了整座城市,厚厚的積雪沒過人的膝蓋。

  姐姐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斷斷續續的呼吸若不可聞,爸爸媽媽悲痛欲絕地圍在病床邊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淚。

  羅啟星很想告訴他們,昨天夜裡她看到一顆流星降落在遠處的燈塔附近,也許找到它就能讓姐姐好起來。可是剛要開口,就惹得爸爸生起氣來。

  「你就不能安靜點嗎?」

  於是,六歲的羅啟星決定自己去尋找那顆流星,雖然她自己就是一顆沒能實現願望的流星,但是,她想,真正的流星一定可以實現願望。

  流星墜落的地方在半山腰上,那裡有像燈塔一樣亮著的燈。羅啟星靠著僅有的這點信息出發了,踏著厚厚的積雪,凍得鼻子通紅。

  下了公交車,又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山路,她才終於看到那個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小莊園,別館尖尖的閣樓亮著燈,一閃一閃,正如海上的燈塔。

  羅啟星卯足了力氣翻過矮牆,跳進了院子。

  遇到那個人的時候,羅啟星已經不知道在雪地里摔了幾次跤,膝蓋洇濕了一片,掌心凍得通紅。一抬頭,看到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男孩立在風雪裡,圍著暖烘烘的圍脖,像動畫片裡溫柔的小王子。

  「你是小偷嗎?」男孩問她,「為什麼翻進我家院子?」

  羅啟星搖搖頭,眼睛裡含著眼淚不肯落。


  「我來找流星,流星掉在你家的院子裡了,我想把它送給姐姐。」

  男孩瞪大眼睛,像在聽天方夜譚,顯然是不信的,但看到眼前的小女孩冷得牙齒咯咯打顫,又有些於心不忍了。

  「什麼樣的流星呀?」

  「是一顆淡黃色的星星,我看見它從天上掉下來的。」羅啟星吸了吸鼻子,「是真正的流星,可以實現願望的那一種。」

  「哦?」男孩好奇道,「那你想實現什麼願望?」

  羅啟星搓了搓凍得失去知覺的手心:「我不會對它許願的,我要把它送給姐姐,讓姐姐來許。」

  男孩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像在審視她的話是真是假,過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拍了下腦門:「想起來了,我知道它掉在哪,你等著,我拿給你!」說完匆匆跑遠了。

  羅啟星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會,就看見男孩踏著白雪飛奔而來。

  他先是把自己的圍巾拿下來圍在羅啟星的脖子上,然後才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星星,把它鄭重地交到了羅啟星的手裡。

  真的是一顆淡黃色的星星!

  那天晚上,羅啟星把星星捧給了姐姐。

  姐姐捧起羅啟星小小的手,笑著許下了自己的心愿。

  她說,流星啊流星,我希望我的妹妹羅啟星可以健康地長大,希望她可以很愛很愛這個世界。

  那是姐姐在人間的最後一次微笑,也是她在人間的最後一個願望。

  「白血病的患病率是十萬分之三,親姐妹間臍帶血配型成功率是百分之二十五,這就是我對概率的認知,在你放鬆警惕時給你致命一擊,在你充滿希望時讓你希望落空。」


  羅啟星牽過孟禮的手,將一顆星星糖放在他的掌心裡。

  她說:「不過,誰知道呢,人類抓住流星的概率為零,卻還是有人把流星送到了我的手裡。」

  儘管那是一個出於善意的謊言。

  一個六歲的孩子怎麼可能真的找到一顆流星,並把它帶回去送給自己的姐姐呢?

  可是如果沒有那顆流星,她也許會凍死在那個暴風雪的夜晚,也許會錯過去見姐姐最後一面,所以她願意相信,男孩交到她手上的就是一顆真正的流星。

  「爸爸媽媽相信,只要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姐姐就可以活下去。而我相信,只要我找到流星,就可以實現姐姐的願望。我們都失敗了。可是孟禮,我們都沒有因為這份失敗的相信而後悔。」

  每個人都盡力了,用自己的方式,去相信自己能相信的最微茫的希望,去做自己能做的最後的努力。

  這就是孟禮決定回到芝加哥的原因。

  飛機升上高空的時候,孟禮握緊了手裡的星星糖,掌心裡傳來的輕微疼痛讓他感到很安心。

  他沒有告訴羅啟星,自己就是為她找到流星的那個小男孩。

  他也沒有告訴羅啟星,自己執意回國住回山園,就是為了尋找那顆小時候沒能替她找到的流星——當恐懼將他淹沒時,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那個暴風雪夜,凍得鼻尖通紅的小女孩告訴他,他家的院子裡有一顆流星,可以用來實現願望。

  沒想到,這一次,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

  6

  「廚房裡燉了冰糖雪梨,上學前記得喝。」伴著熟悉的嘮叨,腳步聲匆匆往玄關去了。

  羅啟星睡眼惺忪地走出來,見媽媽彎腰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柔軟的小羊皮高跟鞋,珍惜地穿上,再也不用因為不合腳在地上磕一磕。


  「媽媽。」

  「怎麼了?」

  「下課後我要去看畫展,要晚點回來。」

  「知道了。」媽媽回過頭溫柔地對她笑了一下,「記得打車,太晚了不安全。」

  從山園回來後,羅啟星回到了上學回家兩點一線的簡單日常。

  夏天的雨水收盡,秋天的枯葉落下,緊接著就是大學紛飛的隆冬。

  畫展的邀請函就放在覆蓋著積雪的郵箱裡,羅啟星搓暖了掌心打開信封,在呼出的白霧裡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孟禮」二字在風雪中如同煙火照亮了她的笑臉。

  那是一場小型私人畫展。

  羅啟星對藝術一竅不通,但眼前的色彩、光影和觀察的視角還是輕易地打動了她,那是經歷過冰封雪蓋後從生命的裂痕中重新綻放出來的生機,和對生命深深的思索。

  在展廳的盡頭,一副名為《心動》的油畫讓她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幅斑斕模糊的肖像畫,難辨虛實,就像顏料隨意地融化在水中。

  但畫中的那雙眼睛卻清晰明亮,目光里瀰漫著璀璨的星光。

  那是孟禮眼中的羅啟星。

  身後傳來腳步聲,羅啟星回身,看到一個高瘦的身影。他的頭髮剪短了,在射燈的照射下,漂亮的瞳仁里仿佛游弋著星光和亂雲。

  「第一次走進你的房間,我就總覺得那裡少了些什麼。原來是畫家的房間裡沒有畫。」

  「現在你看到了,覺得怎麼樣?」

  「還不錯。」

  「我保證,它是最美的一幅。」

  兩個人都忍不住笑起來,像兩顆夜幕中的星星,旋轉著,閃耀著,堅定地走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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