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凡人的血

  「我看你站在這裡很久了，這個山坡有這麼好看嗎？」

  「啊？你會說話？！」

  「噫？原來你也會說話啊！」

  ……

  小紅一直記得，從身邊雪地里鑽出來的小草，是第一個與她說話的人。

  他的話特別多，從冬天說到春天，又從春天說到下一個冬天。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長時間，小紅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盈，她飄飄忽忽地飛上了天空，落下時竟變成一個粉粉胖胖的小丫頭。

  「恭喜你啊！化形地靈了！」仙參興高采烈地對她說，「不過，你怎麼變得這么小？我可比你高多了。」

  地上的小草扭了扭身子，也漸漸變幻身形站了起來，小紅抬頭看著他，原來他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俊美少年，他的皮膚極好，白裡透紅，笑起來像陽光一樣。

  ……

  小紅一路小跑地跟在林默的身後，仰頭看著被林默扛在肩頭的仙參，他的臉蠟黃消瘦，眼窩深陷，眉頭緊緊地皺著，像一張乾枯的樹皮。

  ……

  「小草！你長得多可愛啊！」

  「可是我和她們都長得一樣。」

  「我和其他人參的樣子和氣味也都差不多，可是我有一點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

  「我比較甜！」

  仙參把手伸到小紅的面前，他的手又白又細長，陽光透過來都有一絲半透明的血色，小紅湊近了他的掌心，香香甜甜的真好聞。

  ……

  小紅握住仙參耷拉在林默身側的手，每一個關節都凸了出來，每一片指甲都粗糙乾裂。她再也忍耐不住，哇得哭嚎起來，可她流不出眼淚，只把一張臉皺得通紅。

  林默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將仙參抓得更緊。

  突然她頓住了腳步，往前一看，上山之路被一片詭異的白霧籠罩著，飛鳥走獸紛紛從那白霧中撲騰躍出，小紅抬頭愣住：「是瘴氣！」

  林默只停了一秒便又往那白霧中大步奔去：「你留在這！」

  「不！我跟仙子一同去！」小紅一刻也不肯撒手。

  「林默？」

  白霧中緩緩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林默定睛一瞧，是雲沖先生。她憋了好久的一口氣這才長長地吐出來，紅著眼睛大聲喊著：「雲沖先生！！！」

  雲沖將幾人帶到碧河邊，細細將仙參身上的金粉洗盡，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將裡面的青色玉漿倒了一些在仙參的口中。

  仙參的面色這才稍微平緩下來，似從噩夢中漸漸清醒，睜開了眼睛。

  「小……小草？」他看著小紅眼睛一亮，卻沒有什麼力氣移動身體，「我，我把你救活了嗎？」

  小紅撲到他的身上：「我沒事！嗚……我沒事！」

  雲沖卻依然眉頭深鎖：「參須乃人參命脈所在，他損耗過多，傷了根本，需要儘快補充精血，否則……。」

  林默立馬站起來：「先生需要什麼？我去找來！」

  雲沖搖搖頭：「這裡確實什麼都有，但唯獨沒有這樣東西。」

  小紅抬起臉：「是什麼？」

  「凡人的血。」

  凡人之血雖不是什麼難尋的補藥，但不周山廣博險峻，這山頂地處天宮與凡間交界，本就是凡人難以抵達的秘地，自極山洞府設立以來，更是加強法術屏障，還有四大靈獸庇守，可以說世間最難找的藥也許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唯獨不可能找到一個活生生的凡人。

  仙參虛弱地拉住小紅的手，「咳咳，該死的姚老頭騙了我……我以為你要死了，原來…是一場夢，哈哈……咳……太好了！」

  仙參又盡力抬手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臉，眼睛漸漸失去了神采，卻還是露出一個笑容：「沒事的，我活得夠久了，比你……久多了……」

  小紅說不出話，她低下頭，磨蹭著自己懷裡那個圓圓的硬硬的小果子，那是林默初見時送給她的，她不能吃卻又很喜歡，一直用靈氣護著，帶在身上。

  「林默仙子，」小紅喃喃道，「我們雖為地靈，卻從未被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看待。或許在這仙界之中，我們和一塊石磚，一片屋瓦也沒什麼區別。」

  林默心中一酸：「管他們做什麼，你等著，我這便下山去抓個凡人上來！」

  小紅淒涼地笑了笑：「極山洞府的仙界外有法術屏障，仙子未修成正神，自己也是出不去的。若去找仙人們報備，他們……又怎麼為了一個區地靈破了規矩。」

  林默知道小紅說得都對，竟不知如何是好，她心中翻騰著一股無名之火，這種無法控制自己命運的感覺，令她第一次覺得憤怒又無力：「你……你別著急，我……」

  「我去找找孟不歸。」雲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他與我相識，或能幫忙。」

  「那個兔子？！對啊，我怎麼沒想起他！先生，我們怎麼找……」

  咔嚓一聲。林默回頭一看，是小紅一口咬在那小果子上的聲音。

  「小……小紅？」

  小紅一口一口吃著那小紅果子：「真甜。仙子，你說得沒錯，我那時看你吃便挺饞的。」

  小紅的周身突然青光乍現，仿佛許許多多草綠色的靈氣自她身體中四散飛走。那些靈氣飛去不周山的各個角落，落在了那些與小紅長得一模一樣的地靈身上，那些地靈似乎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有的眼睛變大了，有的圓臉變成了鵝蛋臉，忽而間，高矮胖瘦的，全都變成了不同的模樣。

  一滴眼淚落在了那半顆小果子上，小紅愣愣地摸了摸臉，她有眼淚了。她站了起來面對眾仙，而在眾仙面前的，卻是一個五十多歲，佝僂的婦人。

  林默愣住了：「這……是怎麼回事？」

  雲沖嘆了一口氣：「地靈食果，濁氣內沉，會變成一個凡人。但有形無魂，一世壽盡之後便消散於世間。」

  小紅眼角的淚滲到深深的皺紋里。她卻笑起來，連連抹著那眼淚，仿佛它如同珍珠一般珍貴。「不必再去麻煩好心的仙人了。我想做一個人……做人，真好，可以哭。」

  她笑著顫巍巍地取了一塊尖石割破了手掌。血液結成一顆一顆的珠子落到仙參的口中。仙參的臉色逐漸紅潤豐盈起來，周身的氣血遊動，不一會兒便恢復成一個英俊少年郎。

  仙參睜開眼睛，看到年邁的小紅，愣了一下便明白過來，一把抱住她哭喪著臉嚎著：「你！你幹嗎啊！」

  林默再也忍不了了，她牙齒咬得嘎嘣響，拳頭幾乎要捏碎了。一股陌生的強烈的憤恨，隨著翻湧的靈氣直奔四肢百骸。

  「姚！少！司！」她大喊一聲轉身就往書閣跑去。

  「林默？」雲沖從未見過她如此，忙在身後喊道：「不要胡來！」

  林默頭也沒回：「先生放心！」

  雲沖看著面前相擁的二人，發現小紅懷裡掉出一個孔雀紋錦卷，攤在地上，露出裡面的參須。

  「你把這個吃了。」雲沖拿起參須遞給小紅。

  「萬年仙參的根須，未經修煉的凡人吃了，或可回春延壽。」

  仙參忙接過來：「這須子掉了也長不回去了，你快吃了試試！」

  小紅點點頭，乖乖地將其咀嚼吞下。那萬年的參須果然藥效非凡，小紅慢慢恢復了容顏，竟變成了一個曼妙的少女。

  仙參看到少女模樣的小紅，臉上發燙起來，他拍著頭：「原來還有這個用處！我……我再拔一些下來給你備著……」

  雲沖瞪了他一眼：「你已經不剩幾根須子了，留著保命吧。」

  「可……可百年之後，她豈不是……」仙參看小紅的眼神，已經有了些眷戀之情。

  「你若不胡亂損耗，百年便可再生一根新須。至於你……」雲沖又看向小紅：「地靈不在凡人名冊之中，不受輪迴命數的影響。但畢竟是肉身凡胎，要好好保養身體，每百年服用一根參須，自可活得再久一些。」

  兩個年輕人相視一眼，什麼也沒說，卻已經有了相濡以沫的情誼。

  林默的心情卻絕無這般平靜，她覺得自己都快氣得爆炸了！她剛剛學會聚靈之法，每次也需凝神靜氣才可調動靈氣，此時那靈氣卻在身體裡胡亂衝撞，更攪得她煩亂不堪。

  書閣里的實習天神剛剛三三兩兩齣來吃晚膳，遠遠的她便看見姚少司正與幾位地級仙在大殿外相談甚歡，那憨憨的笑容如今看上去竟無比的虛偽可怖，林默心念一動，靈氣便聚到足下，隔著一丈遠呢她便飛身而起，一腳落在姚少司的後背上，將他踢倒在地。姚少司驚恐地回頭，被林默一把抓住了鬍子。

  姚少司疼得哇哇直叫：「林默仙子！你，你這是做甚啊！」

  林默眼睛裡似噴著火光，嘴角卻勾起陰森森的笑意：「姚少司，我聽說你拔了別人的須子來拍馬屁。我看你這鬍子也不錯，借幾根給我家雲沖先生熬湯藥唄！」

  說著，她揮臂一揚，姚少司的一撮鬍子硬生生從下巴上斷落下來。

  「哎喲喲喲！」姚少司哀嚎著，想要爬起來，誰知林默的腳跟鐵鉗一般踩在他的背上，竟然怎麼都動彈不得。

  旁邊的雷海青有些於心不忍，剛要上前勸說勸說，被阿鯉拉到一邊。阿鯉和眾仙快速說了下自己所知的，眾仙皆是譁然。

  雷海青甚至有些憤憤道：「虧無雙仙子平日飲食清淡，不喜這燥熱之物，要是不明就裡地吃了，豈不是平白助了惡行！」

  姚少司不僅臉疼，見眾仙議論，這臉皮子也掛不住了，忍著疼還嘴硬說道：「這……這萬年的人參……哎喲……還是人參嘛，怎的就……吃……吃不得了！」

  阿鯉氣得衝過去踹了他一腳：「我原身還是一條鯉魚呢！修仙化靈以後便有血肉，你怎麼下得去手！」

  天宮之中也有不少靈獸修仙的，比如孟不歸，青鸞仙官等等，阿鯉這麼一說，眾仙更是連連搖頭，更是無人上前拉扯勸阻了。

  林默冷笑一聲：「你這樣的人，竟也能上天為仙！」

  她越想越氣，似一股無形的熱浪灼得熱血沸騰，手下的力氣克制不住地越來越重。剛開始，姚少司還能爭辯幾句，眾仙看她不過是拔拔鬍子，又想著這林默仙子雖行事懶散，日常卻也笑嘻嘻的不爭不搶，也就站在一旁看看笑話，那些變換了模樣的地靈心裡不知怎麼也有了些情緒，只希望這姚少司再受些責罰，紛紛裝作沒有看見。可是隨著林默的表情越來越狠戾，她手下抓起的鬍子已經連皮帶肉，姚少司竟連掙扎都不掙扎了。眾仙逐漸被這景象驚到，一時竟沒人說話。

  「林默……可以了吧？」阿鯉小心翼翼地想去摁住林默的胳膊。

  林默猛地轉過臉來，那目光透著血色，眼角青筋暴起，如殺紅了眼的野獸一般：「滾開！」

  一股強勁的氣浪從林默周身衝撞而出，整個書閣為之一震，離得近的阿鯉更是被撞得飛流倒地！

  一個飄逸的月白身影扶住了阿鯉，阿鯉暈頭轉向地回頭：「無雙仙子！你怎麼來了？」

  無雙把她放下來：「我思來想去，還是有些不放心你們。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全明白……那參須應該是小紅朋友的，但，但林默她……

  無雙看了一眼林默和姚少司，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手裡快速地擺了一個法陣，空氣中的水珠逐漸凝結，形成一條透明的水龍，猛地沖向了糾纏在一起的兩人。林默身體一頓，好似背後長了眼睛，腳尖一踮便拽著姚少司的鬍子飛身而起躲過那水龍。

  「水？」林默輕蔑地哼了一聲，目光如炬盯了那水龍一眼，頃刻間極山書閣的地面似微微一震，那水龍左右搖擺，天上竟然細細飄起風雨。

  無雙心中一驚，那水龍似乎不怎麼受自己的控制。

  史真人從仙居里遠遠看到這景象，忙慌裡慌張飛去書閣，一眼瞧見林默紅著眼揪著奄奄一息的姚少司：「林默！你幹什麼呢！」

  林默回過頭，一見史真人更是想起小紅渾身瘀傷的樣子：「史真人！你來得正好！」

  她甩開姚少司便朝史真人撲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覺得無數的靈氣源源不斷自身體溢出，心中升起熊熊不熄的殺戮之意，只想把那史真人的臉一撕兩半。無雙心感不妙，忙集中精神，口中念念有咒，那水龍搖擺了一下，驟然如突破牢籠一般狂吼一聲，再次朝林默狠狠襲去。

  林默？雲沖也趕了過來。

  林默聽到他的聲音，心中突然一頓，那水龍便直直將她截住，高高拋上天去。在場的都是地級仙，法術尚在基礎階段，皆被這變幻吸引了眼球。

  真不愧是龍族公主啊，半日便學成這樣了！

  無雙卻心肺一震，跌坐在地，雷海青忙扶住她：仙子你怎麼了？

  無雙捂著胸口：「今日怕是耗損太多……」

  林默周圍的水龍突然散了形狀，化作一片細雨，眼見著她就要墜落下來。

  雲沖撥開雨霧飛躍而起，將林默攬在懷中，緩緩落下。

  「先生……」林默力氣耗盡，暈了過去。

  雲沖冷冷地看了一眼無雙，雷海青見他神色有異，忙上前替無雙解釋：「雲沖先生，若無雙仙子再不阻止，恐怕林默仙子今日要鑄成大錯！」

  雲沖瞟了一眼地上疼得直哼哼的姚少司，手裡幻出一個小陶瓶扔在地上，瞧也沒瞧一旁錯愕呆立的史真人，便一言不發地抱著林默穿過眾仙，回藥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