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當年的你
2024-09-12 23:33:27
作者: 柴柴
藥廬的窗外天色漸暗,飄下了絲絲細雨。雲沖輕輕地將林默放在床上,她小小的眉頭緊緊地皺著,臉上似乎還殘留著深深的憤怒。
雲沖點亮了油燈,又在香爐中加了一些安神的香料。他坐在床邊看著林默,半明半暗間似乎又看到她5歲時候的模樣。
那時的雲沖不願意做司理天下醫藥的神仙,天帝為了點化他,特許他一絲法力,以半仙之身回到凡間,如果他還願意再救一人,便要回到極山洞府繼續修仙。
雲沖半仙半鬼,凡人並不能看見他。他遊走了許多年,仍是心灰意冷,只待那絲法力期限一到,自己便再回冥界轉世投胎。
那一日,他游至東海沿岸,此處人煙稀少,僅有一個百八十人聚居的漁村。海上的霞光甚是美麗,男人們流著汗搬著盈滿的魚簍,女人和孩子們嬉笑奔走,眼睛裡閃著動人的光芒。
雲衝心中觸動,不由感嘆道:「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惜架上藥生塵。」
突然一聲孩子稚嫩的叫聲驚擾了他,他回頭一看,5歲的小林默站在那裡,衝著自己的方向瞪圓了雙眼,那眼睛亮得如星辰一般。
小林默天生耳聾,長到了5歲,除了自己乾澀的叫聲,從來也不知道別人的聲音「為何物。但那一天的她,卻在一片寂靜之中,第一次」聽到了聲音。她又驚又好奇,雖然她不啞,可也從不知道如何發聲,只得揮手瞎叫起來。
「你能聽見我說話?」雲沖問小林默。
小林默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也看不到什麼特別的東西,越發驚訝。旁邊幾個女人頗有些害怕:「夏娘,默默這是怎麼了,怕不是看到些不乾淨的東西?」
「呸呸呸!」夏娘一把攬過小林默,「她一個小小孩子,不能聽又不會問的,看到什麼不明白的自然脾氣急了些,你們莫要胡說!」
一個瘦女人嘆氣道:「不是我說你,你丈夫本就瘸了條腿,家中里里外外都要你幫把手才過得下去。你倒好,還撿了個別人丟棄的聾女來養,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
夏娘瞪了她一眼:「虧這孩子聽不見,你們以後可不許讓她知道自己是棄女!」
她蹲下捧著小林默的臉,溫柔地笑著:「瞧瞧她這小臉多俊俏,就是我生的!」
林默摸了摸她開口說話的嘴,小小的臉上滿是疑惑。夏娘心疼她,便要抱起她回家去。誰知林默卻推開夏娘的手臂,沖她搖了搖頭,一路小跑到雲沖的腳下坐了下來。
一連半個月,小林默只要一睜眼,便跑去那沙灘上坐著,一直到夜裡困得昏睡過去,夏娘才能抱她回去。到後來,她連睡覺也不肯,眼皮子一打架便跳起來踢石子。小小孩童,眼睛下生生熬出一片青色。
這一天,小林默一腳踢出去的小石子突然自己滾了回來,那沙灘上竟然憑空浮現出了一個「石」字。
「石。」那個好聽的聲音又響起了,小石子應著聲音轉動了兩圈。
小林默騰得跳起來,抓起那圓圓黑黑的鵝卵石,對著月光下空無一人的沙灘艱澀地學了一句:「……石!」
從此雲沖便耐心教小林默識字辨音,她學得極快,不過短短兩個月,便能與人說些日常話語,又過了半年,雜書話本上的字竟也認了個六七成。夏娘夫妻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見林默如此「無師自通」,喜極而泣,四處廟裡拜神感恩,卻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幫了自己。
可林默的性子也越發不令人省心,自從她開始懂得一些事理,知道自己有別於其他人,便時不時地問雲沖如何能治好耳疾。即便雲沖再三告知她此疾乃命中注定,她卻還是偷偷溜進村醫的藥房,醫書上的字都還沒認全,但凡看到有涉及耳疾的,便胡亂偷出草藥來吃。
「林默!」雲沖這日又抓到她在灶台里偷偷煎藥,一味熱燥之藥多放了好幾倍,他實在看不下去,一出手將爐火滅了。
小林默低著頭:「我,要聽見。」
雲沖看著她,滿腔的怒氣竟也發不出來:「你還小,不懂這世間嘈雜人心難測。聽不見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林默看向四周,這灶房裡除了自己,半片人影也看不到。但她還是準確地找到了雲沖聲音的方向:「你的聲音,好聽。別人的,我也想聽。」
雲沖嘆了一口氣:「我與你說過許多次,你的耳疾是天生的,凡間的藥沒有用。」
「神仙!」林默抬起頭,眼睛一亮。
「我……不是。」雲沖躲閃著她的目光,「再過一段時間,我便會去投胎重新做人了。」
林默鼓著一張小臉,站起來,重新拿過了火摺子往爐子裡點火。
雲沖有些氣惱:「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
林默頭也不回:「你重新做人,我找不到你。只有聲音,我記得。」
……
一個響雷陡然炸響,打斷了雲沖的回憶。不知何時藥廬窗外已經全黑了,剛剛的細雨竟然變成狂風驟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頂上。雲沖看向林默,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她臉上分明還有著小時候的稚氣與機敏。雲沖有些悵然,林默,如今你長大了,倒是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睡夢之中的林默突然渾身繃緊,豆大的汗珠滾落而下,拳頭捏得如石頭一般,大喊著:「來啊!沖我來啊!」
眼瞧著林默快要摔下床來,雲沖趕忙扶住她的肩頭。只見林默咬牙切齒,臉色煞白,周身縈繞著一股隱隱的煞氣。不知她深陷何種噩夢,竟然如此激動。林默到藥廬這幾日,雖是比尋常仙子貪睡些,睡夢中卻總不安穩,時常盜汗夢魘,一點輕聲動靜便醒過來。白天問起她來,卻一問三不知,半分夢裡的情景都記不住了。雲沖輕聲喊了她幾句:「林默?林默?你可聽見我說話?」這一次,林默卻沒有回答他。
雲衝心念一動,念起入夢咒,身形一晃,元神便潛入了林默的夢中。
雲沖剛一入夢,便掉入一片火紅的詭異深海,四周洪浪滔天,無數的生靈哭嚎著捲入海里,慘叫聲此起彼伏,竟如入無間地獄一般。雲沖沒有想到林默的夢境竟然如此駭人,他更是心急如焚,沖入那浪中尋找林默。突然間,巨大的白鳥帶著七彩的虹光衝破紅浪,直朝那風暴中心飛去。雲沖飛身而起跟著那白鳥,不一會兒,他便看到風暴之中有一片無形的屏障將洪水隔絕在外——林默正孤身站在屏障之中,衣衫破爛,渾身傷痕,眼睜睜看著周遭的生靈罹難,絕望地朝屏障揮拳攻擊,卻無法衝破它。
白鳥沖入屏障之中,卻並未相救,只是一圈又一圈地圍著林默盤旋。雲沖跟了過去,卻被擋在屏障之外。按說他以元神入夢,本不該受這夢中情節的牽制,但任憑他怎麼突破,卻都是徒然。
林默看似心神俱潰,撲通一聲跪坐在地上,仰天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雲沖感覺自己的心狠狠一痛,他趴在屏障上對著林默大聲喊著:「林默!我在這裡!林默!過來!我在這裡!」
林默一愣,停止了哭聲,緩緩地回過頭尋找著聲音的來處。
就在林默快要看到雲沖的時候,那隻白鳥突然尖聲悲啼,迅猛地朝雲沖俯衝襲來!
雲沖竟然生生被逼退回了現實,一口鮮血噴涌而出。他定了定神,看到林默仍在夢中掙扎不醒,意識到事有蹊蹺,轉身便走出藥廬。
外面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雲沖還未出院門,便看到彭祖已經來到了藥廬的跟前。
「仙師,我正要去找您!」雲沖情急之下也忘了行禮。彭祖瞧見他唇邊衣領有一點點血跡,忙拉住他問道:「你怎麼了?」
雲沖隨意擦了擦,焦急道:「我沒事,林默她始終不醒,我剛剛入她夢中……」
彭祖眉頭一皺:「林默已不是凡人,即便是我也不可隨意進入仙人之夢,弄不好便遭其元神反噬!你……」
他話沒說完,側耳往後瞧了一眼:「今日不是我一個人來的,你先準備一下,林默之事稍後再說。」
雲沖還不太明白什麼是準備一下,彭祖反手一揮,那點點血漬便從雲沖身上揮發散去,不見蹤跡。
「上神哪!您法力高強,我的腳步可沒您這麼快啊。」
藥廬院外傳來史真人的聲音。
青鸞仙官推開院門,那臉上鐵青鐵青地寫滿了不情願,他身後站著史,陳,王三位仙師。除了史真人尚且衣著整齊,另二位那是雨水泥污沾了一身,鬍子都一綹一綹地黏在一起,仿佛從泥潭裡爬出來的一般。三位的臉色倒一致的,比青鸞還不好看。
雲沖不明就裡,見幾位白鬍子老人家狼狽,也趕緊將人請到了內廳。
史真人剛一坐下,眼珠子便上下打量雲沖,只見他衣著樸素行為謙遜,這藥廬也是簡陋無華,倒不像是受過什麼天上的恩惠。他鼻子一哼:「林默呢?!」
雲沖看向彭祖,彭祖嘆了口氣:「雲沖,今日林默不知何故在書閣毆打同僚,史真人想去阻止,卻險些也被她襲擊。這事兒你可知情?」
雲沖點點頭:「姚少司私囚凡間地靈,斷其參須為己所用。小紅為救地靈食果為人,失了萬年靈壽。林默看不過去,去書閣打了他。」
史真人氣不打一處來:「為了幾個地靈,她不僅打了姚少司,差點要連為師一同打了。雲沖,你當時可是在場的!我這次來便是要討個說法,以免讓彭祖上神以為我平白冤枉一個小小地級仙!」
王真人按捺不住,起身道:「還有我們……」
陳真人摁住他,皮笑肉不笑地客氣道:「一件一件來,先讓史真人說。」
雲沖看了他們幾個一眼,先是朝史真人拱手行禮:「我去書閣之時,未見林默襲擊仙師,卻瞧見她被水龍打落。」
「這,這,在場的實習天神可都瞧見了!」
雲沖奇怪地看著他:「那仙師應當去找他們為您作證,找我作甚?」
史真人噎住,他偷瞧了彭祖一眼,似乎並未有苛責雲沖的意思,眼珠一轉,面色緩和過來:我未曾受傷,倒也沒什麼要緊的。不過這陳真人和王真人卻被林默害慘了。
王真人一聽這話,又滿腦子委屈地站起來:就是!她謊稱病暈了,讓我們上山找你拿藥,我等千辛萬苦到了花田,卻根本見不到藥廬,這分明就是戲弄我們!
雲沖頓了一下:上我藥廬,去花田做什麼?
「她說在藥廬日日能聞見花香啊!那,我們當然認為藥廬就在花田旁邊,誰知道在這山林里?!」
雲沖誠懇地回答:「林默身體確實有恙,如今還暈著。至於花香,她五識比常人強些,確實能在藥廬聞見花田之香氣,也不算說謊,大概只是思慮不周,以為別人都和她一樣。」
王真人想反駁又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只能吹鬍子瞪眼的:「這,這,你,你……」
陳真人察言觀色,知雲衝心地純良樸質,心想定是讓林默那個鬼機靈搶了先告狀,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他站起身面對彭祖行了一禮:「雲沖得上神照拂,在此地隱世清修,自然不太了解山下書閣之事。我等前來,也是擔心林默性子古怪,打擾了雲沖。這品學兼優的地級仙也是有很多,雲沖若是需要一個伴讀,或許……」
「她必須在我這裡。」雲沖的聲音第一次有了一些怒意。
幾位真人面面相覷,彭祖擺了擺手:各位少安毋躁。
他轉頭看雲沖:你雖不必參與書閣的試煉,但既做了天級仙,也當尊敬幾位仙師。如今林默病了,等她好些,你定讓她去給幾位仙師好好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雲沖低頭領命。
見著便要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了,史真人有些焦慮。這雲沖先生對林默處處維護,自己肯定是巴結不上了。他琢磨來琢磨去,腦中時時顯出林默襲向自己時那兇狠無比的眼神,如此下去,叫他怎麼在極山書閣安穩待下去呢。
「還有一事!」史真人心一橫,「林默發狂之際,這碧河便跟著漲了水!」
青鸞都有些聽不懂了:「碧河漲水跟她有什麼關係?」
史真人端出一副剛正直言的樣子:「極山洞府雖然地處不周山,但卻是天宮靈力鑄造,那條環抱書閣的碧河直通九曲瑤池,正是穩固極山洞府的靈源。不周山上雖然也有四季變化,風霜雨雪,但碧河乃天宮之水,從不會因天氣而變化!今日這風雨不斷,碧河動盪,儼然是有人惹了天怒,大禍將至之兆啊!」
彭祖暗暗橫了這白鬍子老頭一眼,他心裡明白,史真人見挑唆不成,便急於給林默安個罪名,這樣將來林默無論說他什麼不是,便會被他說成是存心報復。將來林默若通不過試煉,他更是可以將責任推個乾淨。但碧河一事確實古怪,他瞧了一眼林默的臥房,微微皺眉。
雲沖也聽出些意思來了,瞪著史真人一字一句道:若是她的錯,她自當承擔。若不是她的錯,誰也不能委屈了她!
「好了。」彭祖站起來環顧了一圈眾仙,「若有天怒,天宮自有法旨宣之。如今人不過是暈著,又無其他消息,不可輕易斷言。」
史真人見彭祖竟然為林默說話,頓時有些慌了。心下萬般懊悔自己剛剛行事冒進了,他左思右想,起身應道:「上神言之有理。我也是憂心書閣安危,雲沖吶,你可要理解為師的苦心吶!」
雲沖看也不看他:「我沒有去過書閣,不配稱呼您一聲老師。」
史真人臉色青一塊白一塊的。彭祖也沒說什麼,搖搖頭便走出了藥廬。眾仙便也一道出門去了。
青鸞仙官走前暗暗囑咐:「雲沖,上神讓我跟你說一聲,林默病得蹊蹺,又趕上碧河之事……若她遲遲不醒過來,總也是要上報天庭的。」
「三日為限。我定讓她醒來。」
青鸞點點頭,望了望林默的臥房:「這丫頭倒也是性情中人,只是往後在天界總是要吃些苦頭的。」
雲沖垂下眼帘,深深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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