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告別
2024-09-12 23:33:48
作者: 柴柴
那片神秘的森林裡,魁梧的獵人站在山巔放聲大笑。他看著腳下連綿起伏的山巒密林,第一次覺得心中如此舒暢。他知道,那一天不遠了。
虛空中與他對話的男人很是不解:「上神,疆木乃是克制您神力的天敵,它重現世間,為何您卻如此高興?」
「你放心。」獵人笑著,眼中竟有些溫柔的神色,仿佛想起什麼繾綣往事,「她從不許疆木傷我。」
男人愣了一下,知道獵人,也就是共工,口中的「她」,便是那個養護疆木的女仙,共工的妻子赤玄仙子。可他依然有些掙扎:「靈物畢竟只是靈物,當初疆木認赤玄仙子為主,也依然被他人所用,雖然沒有傷您性命,卻依然把您與世間隔絕。現在疆木認了林默為主,萬一……」
但共工似乎依然心情大好:「你不必擔憂,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便可。」
「是。」男人不再追問,再次隱匿而去。
地靈們花了許久才將大火撲滅。史真人氣急敗壞地站在大殿外斥責眾人,他看了一眼林默,雖收不住火氣,卻還是和氣道:「仙子得了疆木,便是將整個不周山燒了,也是要留在天宮的。」
林默眼神一黯。
「你為何如此不想成仙?」
王善站在她身後,林默轉過頭來:「我倒想問問你,你為何如此想做神仙?」
王善仰著頭:「做了仙,便能拯救世人於苦難。」
「這有什麼難的,你做人的時候,難道不能扶老奶奶過個馬路嗎?」
王善愣了一下,還是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
林默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笑著說:誰知道做神仙這麼辛苦!也就你們,百年千年的也不嫌累。恐怕喝了孟婆湯,你夢裡還得時時出現史真人念叨著日夜不輟,必得福報。
王善心中大為觸動,短短几句便讓他想起自己做神仙時的初衷,想起那日復一日艱苦地修行是為了什麼。成為神仙普度世人乃他一生所願,又怎麼會因為再次做個凡人而有所改變呢。他鄭重地向林默行了一個禮,眼中已沒有了剛剛那些絕望與喪氣,什麼也沒說便大步隨著地靈走了。
林默看著他和其他地級仙的背影,又瞧著那竄上天際的黑煙,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她站起身,目光越過那層層疊疊的山巒雲海。
「我真的該走了。」
大家都各自散去, 林默悶悶地朝藥廬山走去,直到走到那無路的草坡——此時早已被厚厚的白雪覆蓋,潔白寧靜,只有一排淺淺的腳印,孤零零朝著藥廬的方向延伸而去,那定然是雲沖留下的。林默瞧著那腳印,心中竟生出一股惆悵之意,遲遲不忍走過破壞。
「林默!」
林默回頭:你們怎麼跟來了?
阿鯉拉著張君,鬼鬼祟祟地小跑過來:我們有法子幫你!
……
「你說的這個法子真的可行嗎?」
阿鯉搶先拍著胸脯:「我上次就看見他鑽進爐灶了!好半天才回來!衣服都沒有被火傷上一絲半毫。你跟著他從爐灶里穿去凡間地界,定然能行!」
張君摸著頭:「這……即便是穿爐灶,也要通過極山洞府的法術屏障,那可是彭祖上神親自設立的,雖說這半年我們法術也有了一些精進,可我也不能保證能通過啊。」
「那總可以試試嘛!」阿鯉瞪了他一眼。
林默看著他倆:「若事情敗露,我倒是無所謂,你們豈不是要跟著受罰?」
張君想了想,還是支支吾吾地說:「這水與火本就是通神之物,穿爐之法又是我天命法術,只要進出之時無人發現,倒是……倒是不至於被人知道……」
阿鯉十分「機靈」地眨眨眼睛:「落選的仙人已經走了一半,剩下的哪個不忙著準備著幾日後去天宮祈願天池抽卡的事兒。仙師們剛剛也都回了天宮籌備。至於地靈們,你不召喚她們,她們才不會貿然出現呢。」
林默笑了起來:「你怎麼突然變聰明了?」
阿鯉眼眶一紅,拍著林默那藍裙上沾到的黑灰:「你瞧瞧你,好吃懶做隨隨便便,哪有點做仙人的樣子。」
她把魚麟布袋塞到林默手裡:我過去只是一條普通的鯉魚,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像那些游湖的人間女子一般穿許多好看的衣服。可若不是機緣巧合修了仙道,此時別說穿這些衣服,恐怕早已淪為不知誰的腹中餐呢。與那樣的日子相比,這仙界的辛勞又算得上什麼呢。可你不同,你若有機會去做個海闊天空無憂無慮的人,便替我把這些好看的衣服都穿個遍吧。
去做個海闊天空無憂無慮的人……林默忍不住瞧了瞧藥廬,雲沖先生也是這般想的嗎?
雲沖捧著一本藥書,書上的字卻一個也入不了他的心裡。他悶悶地放下書,走到後院的藥田。那藥田本已化為廢土,雲沖本想在山中另尋一處合適的土壤再重新種植藥田,林默表面上沒說什麼,私下裡又是火燒翻耕,又是堆肥引水的。冬季來臨之前,她不知從哪裡找來許多冬種埋了進去,信誓旦旦地保證來年定能冒出新芽。
大雪覆蓋著那片藥田,雲沖蹲下身,輕輕撫開了一些雪塊,那廢土竟真的被她搗鼓成了熟土,雲沖眼神一動,看到一枚小小的綠芽藏在土塊之中。
他又想起幼時的林默,無論自己怎麼勸阻,她也是這般不聽勸說,胡亂地搗鼓藥書,勢必要治好自己的耳疾。雲沖沒有辦法,便唬她若要治好就需要一味草藥,那草藥只長在海邊的懸崖峭壁之上。
海邊的峭壁下礁石林立,巨浪奔騰;山壁上更是被海水侵蝕,土質濕滑鬆軟,極為危險。雲沖本想令林默知難而退,誰知她半分猶豫都沒有,抱起一捆漁船用的舊繩索便朝峭壁上跑去。
「你趕緊回來!太危險了!」雲沖只是魂體,並不能伸手攔住她,只能苦苦勸說。
小林默卻是鐵了心,一個勁往崖邊的樹上捆繩子,又利索地往自己身上捆。雲沖沒有辦法,只得說出實話:「我騙你的,世上並無治你的草藥!」
「我,知道。」小林默突然燦爛一笑,卻還是仰身蹦下了懸崖。
雲沖大驚,忙飄至她身側:「你這是何故!快上去!」
小林默還不太懂攀爬之道,手腳並用,笨拙地在峭壁上摸索著:「仙,斛,蘭韻。」
雲沖一愣,他曾無意中跟小林默說過這味傳說中的古老藥材,其極為稀少,又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中,雲沖一生未曾得見真容,是他的遺憾。
小林默在石頭間發現了一株野花,天真地指著它:「是,這個嗎?」
「不是。」
她又指向另外的一株蕨草:「這個?」
「不是。」
「那個……」
雲沖生氣了:「這裡海氣侵蝕,怎會長出仙斛蘭韻!不要鬧了,趕快上去!」
小林默抿著嘴,她目光停在不遠處一株紫枝蘭花上,便又屈身伸手去夠。她人小手短,夠不著,便大著膽子往側邊一躍——她拿的那捆繩索本就是家裡閒置不用的舊繩子,早已腐壞脆弱,此時她一盪,繩邊磨損,頓時便斷了。小林默手裡抓著那蘭花掉下崖去。
「林默!」雲沖大喝一聲,周身靈力涌動,伸手便是一道金光旋風沖向林默,那風卻來不及追到掉落的小小身影,轉眼她便被海水吞沒。
雲沖失魂落魄地癱坐在礁石上,呆呆望著廣袤的大海。突然,一個小小的腦袋從海面破水而出,小林默手裡攥著那株蘭花,笑著向他揮手。
小林默是漁民之女,三兩下便從海里游回岸邊,顧不上擦身上的水,急急問道:「是這個嗎?」
「不是。」雲沖看著她,「你為何要這樣做?」
小林默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沙灘上:「你喜歡。」
雲沖也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夕陽中金光熠熠的大海:「若我重新投胎,便會失去記憶。今生喜歡不喜歡又有什麼意義。人生很短,你今生耳聾,來世卻未必,何必強求一時。」
「我……聽不懂。但是,我現在聽見了你的聲音,很開心。你要是見到仙斛蘭韻,也開心。」
雲衝心中一動,他久久沒有說話,似有一束微弱的光穿破雲層落到他的心中。它雖然不能將自己對於凡人命運的悲觀一掃而光,卻也令他產生了一絲猶疑。林默著急地叫了他許久,雲沖這才輕輕道了一句:「算了。」
他已為她動了天帝賜予的法力,無論自己想不想得通,這天宮還是要去了。
雲沖看著小林默:「我為你治病。」
「雲沖先生!」
林默的聲音自前院傳來,雲沖收了收心神,起身迎了出去。林默噘著嘴,她身後還跟著阿鯉和張君。
林默苦著臉說:「剛才放榜,他們果然不放我走!還要我再修一次文考,非讓我考過不可!哎!我請他們倆上來坐坐,幫我複習複習!先生可同意?」
雲沖淡淡回了句:「好。我去給你們做些晚膳。」
「不必了!」阿鯉漲紅著臉,急急脫口而出。
林默趕緊拉住她,轉臉笑嘻嘻地說:「你做得不是苦就是咸,阿鯉他們不一定吃得慣。張君挺會做飯的,讓他做!讓他做!」
雲沖眼神一黯。林默連忙解釋:「不是……好不好吃也不重要,我……」
「無妨。」雲衝突然笑了笑,「我確實沒研究過廚藝,平日林默也甚不在意,那這次有勞張仙家了。」
張君以為雲沖還會客套客套,不料他直接坐回桌邊端起茶杯。張君待了半天,林默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腳,面上笑嘻嘻道:「有勞張仙家了!」
張君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起身,誠惶誠恐地點頭:「好,好。」
不一會兒,張君便端了四菜一湯,雖同是一些野菜白面,但竟也雕琢得精緻秀麗,香氣撲鼻。阿鯉揪過他,悄聲訓道:「你怎麼還認真做起飯了,那爐灶……」
「放心。」張君挑了挑眉,「搞定。」
林默卻只是一道一道地將菜夾入雲沖的碗裡:「先生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雲沖看著她:「後院的藥種已經發芽了。」
「真的嗎?」林默開心地叫起來。
「嗯,這菜確實好吃。以後我再種些蔬菜瓜果,煩請張仙家來教教我如何做菜。」
林默笑開了花:「再挖個池塘養些笨頭鵝吧,平日給您解解悶,太笨了就吃掉好了!」
雲沖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我總不讓你去抓屋上的靈鳥吃,你是不是特別饞?」
林默有些不好意思:「是,是有點……」
「也好。」雲沖又對著她輕輕笑著,「以後多吃點肉。」
林默已經和張君阿鯉商量好晚上自藥廬的灶台穿爐而逃,如今不過是在雲沖面前演一齣戲。雲沖說到「以後」,她心中不由得一酸:「你以後也要多吃些肉,又不是苦行僧,天宮縱有十萬條規矩,也沒規定仙家不能吃葷的。」
張君沒頭沒腦地插話:「這倒是真的,雖說我們正式成仙之後不吃不喝也能活,但萬年歲月,缺了吃喝一項那得多無聊啊!」
阿鯉暗踹了他一腳:「你閉嘴吧。雲沖先生又不做神仙!」
林默心中越來越不是滋味,怔怔問道:「先生,你不做神仙,可想回去凡間生活?」
雲沖放下筷子,臉上依然掛著輕描淡寫的笑意:「我是不想做神,但是做人也膩了,不像你記不得人間之事,所以特別好奇。我在藥廬已近百年,每日潛心研醫,也沒人打擾,倒是不錯的日子。」
「你在這裡住著……開心嗎?」
雲沖笑著點點頭:「嗯。」
林默眼眶發熱,她趕緊低下頭,喃喃道:「那便好。」
她沒瞧見的是,雲沖也低下了頭,速速地吃了幾口飯菜。
雲沖早早便推說要回屋看書,將三人留在院中。他打開窗戶,看到三人沉默對坐,心裡便更明白了幾分。雖然不知道林默要用什麼法子離開極山洞府,但她定是要走了。
雲沖嘆了口氣,心中五味雜陳。他一生也不太懂得為人處世之道,更不知如何與人相處。可只有林默,兒時莽撞頑固,卻如一團熱切的火焰般闖入他的生命。如今長大了看似閒雲野鶴,每日不過吃吃飯打打盹兒,卻如那屋頂上的靈鳥一般棲息在自己身邊。
無論是孩子還是靈鳥,若想飛去那廣袤的未來,自己又有什麼理由留呢。
夜深了,雲沖窗里透著的燈光,咻一下滅了。林默愣了一下,往日雲沖睡前總還要出來一趟,給她房裡的香爐添上新的安神香,再去常年燉著藥的爐邊添一些柴火。
張君阿鯉卻深深呼出一口氣。阿鯉站起身試探地說道:「夜色已深,林默,我們就先告辭了。」
「啊……好。」林默也緊張地站起來,看向雲沖的窗戶,並沒有什麼動靜。
三人走向灶台,張君拉著阿鯉:「一會你先下山,若遇到誰問起,便說我們一道來了藥廬,我內急先跑回了仙居。不管成不成功,我都直接回仙居的爐灶。」
阿鯉點點頭:「我知道了,我倆一向形影不離,旁人定不會起疑的。」
張君臉一紅:「你……你說什麼呢。」
「啊?」阿鯉還緊張兮兮地左顧右盼,根本沒留意自己說了什麼。
張君無奈地抓抓頭:「算了算了,剛才做飯時我已經在爐灶施了法術,快點走吧!」
林默笑了笑,阿鯉這呆丫頭,不知何時才能瞧出張君這片情意。
爐灶之中幽幽出現一個漩渦,張君手腳並用地爬了進去,林默最後還是回頭看了一眼雲沖的窗戶,心中惆悵不已,默默念著:「先生,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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