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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一直不答應興中秋節回舊金山，中秋前夜接到老爺子的語帶懇切的電話，而且又是航空上門接機服務，不得不在二十天後又從波士頓飛回舊金山。興在機場接到她，一把她抱進懷裡就像出了口怒氣似的說，你也明知道不回來是不可能的。

  下不為例，我跟你說，不是長假我可不飛。我不喜歡坐飛機。

  你得習慣，飛機旅行是西方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可是中秋節不是美國的節。

  可是潤園是中國人說了算。我們在潤園過中國傳統的節日，弘揚中國文化，不好嗎？你不願意參加？

  你什麼時候成政客了？

  愛國與政治無關。鬧分裂的小丑是會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

  露定睛看了興一眼，身邊這一位也是絕對不安於僅僅做個企業家的。已是省學聯主席的濤今夜，不，國內應該是昨夜會有什麼愛國行動？爸爸，林伯伯與港澳台三地朋友在何處舉杯邀明月？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露，想什麼呢？美國的月亮也不比中國的圓哦。

  哼，露不由笑了。今夜有什麼節目非得我飛這個來回？肯定是你慫恿爸爸……

  怎麼會，我哪敢？你不肯回來，我是肯定要飛波士頓的，我可不能再忍受「照無眠」了。誰也別想攔我。是老爸親自安排的，也是他主動打的那個電話，要不我昨天就飛波士頓了。爸說你就別去了，讓露露回來，過個闔家團圓的中秋節。多少年沒過中秋了，人老了，怕過中秋，怕老怕懷舊怕月缺月暗，今年是個喜慶之年。哦，爸還把傑羅米一家也電話招來了。

  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要早知道，我肯定不回來，免得弄得大家都不開心。那個傑羅米真讓人嘔心。

  露，不就兩三天的事？我保證跟你形影不離。

  誰要你形影不離？誰要你形影不離？你也讓我煩。

  我又不是你兒子，不要你餵奶餵飯，你煩什麼？

  你好壞！露忍不住搗了興一拳。

  哎，當心，別讓我連人帶車一起劃拉到路邊下水道里去。

  你壞，你就該去，就該去下水道。

  那我也得帶上你，否則很寂寞。

  豐盛的中式晚宴。熱鬧的庭院拜月晚會，舊金山的一些京崑劇票友不為吃喝只為票戲而來。潤園一派節日氛圍。任佬兒堅持兒媳要扮楊貴妃，他扮高力士，來一段《貴妃醉酒》，眾人聽他口口聲聲自稱老奴，笑瘋掉了。傑羅米找著興斗酒，興在露的助陣下，連灌他四大杯，才半席傑羅米就爛醉了，對著岳母伊琳叫娘子，又怨她生的女兒又笨又丑一點不性感，還說是她十六歲就勾引他，害他再沒人看得上。琳達很無所謂，伊琳可是氣得夠嗆推說感冒早早就回房間了。傑羅米端著酒杯喊露的名字，說非要跟小舅媽喝交杯。興讓侍者把他強行送回給他們一家專用的房間，東樓，即霽樓的三樓，他岳母就住在二樓。半歲大的丹妮對誰都笑，成了晚會小笑星。晚會鬧到午夜才結束。

  有意思嗎？回到昕閣，興對露張開雙臂欲抱她上樓上臥房去做他的「功課」。

  惡俗，真沒勁。不過有幾個票友唱得還真見功力，那段三岔口摸來摸去的，老美永遠也搞不懂，研究文章說不定倒能洋洋灑灑寫出十篇八篇的。

  興情意綿綿地看著她，心裡很矛盾，想立馬就上床去要她，以填補去年中秋的缺憾，以慰前幾日分離的寂寥思念，又想跟她多聊聊天談談心，以加深了解加深感情。哪怕鬥嘴，鬥嘴也有趣得很，惹哭了她更有好戲開場了。露，困不困？我可想要你了，本來我昨天就可以享受我的兔乖乖的……

  說你俗，你還積極努力加俗！我，你困你先睡吧，我就在露台上坐一會兒，我，我想研究研究為什麼有人認為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美國的月亮尤其圓。

  你不是在臭我吧？得，今天我表過態的，與夫人形影不離，形影相隨。我也學習高雅一會。我提議我們別在這露台上，我們上園子裡去，此時夜深人靜，秋高氣爽，銀河浩渺，皓月當空，……

  夠了，夠了，不用你賣弄你那點文采了，去年給我寄來一串酸詩，全是套編，沒一句見真心。

  老天有眼句句發自肺腑。句句真情。「昨夜小雨潤如酥」，小於露，小露露玉乳如酥，不是真情？「何時共浴一缸水」，難道不是真心？要不真心，我們現在就試試？興真後悔提議去園中賞月了。他想起去年今日的苦悶與寂寞，他滌然想起去年今夜的幻影：朦朧月光下，白衣少女長袖當舞，婀娜多姿……讓他激動得夜不能寐，特別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性慾衝動。今夜，美人在懷，當能滿足……啊！

  走走走，你別無聊，別在這裡耍貧嘴。我們去，我們就到園子裡去，去賞月，說不定真能撞上個下凡的玉兔，或者仙女什麼的。

  好，走，露露，這可是你提議的。興似乎不情願，似乎捨命陪君子似的。欲去還留地搭著架子。露在他身後推著他，算是把他弄出了門。一出門興立馬不一樣了，他異常興奮地摟著露，抵著她的頭，一路急急風似的往無人的花園裡去，像梁祝化蝶似的。

  月色迷濛，一片銀恍恍的世界。秋霧也上來了，瀰漫在花葉，樹影之間。空氣里透著縷縷幽幽的馨香，像是桂花又沒有桂花香得那麼濃郁，甜甜的有點醉人。

  是什麼呀？

  什麼什麼？

  這香味？

  哦，是玫瑰。

  秋天還有玫瑰，不是夏日裡最後的玫瑰嗎？

  你這就不知了吧，美國一年四季都有玫瑰的，就像愛情。沒有玫瑰，生活中就缺少美好，沒有愛情，婚姻就缺少動力。

  婚姻需要動力？新鮮。

  所以呀誰甘心擁有沒有愛情的婚姻？你說呢？

  你，你把我哄出來給我上課呀？

  不敢。真人面前不敢妄言。再說也不是我哄你出來的，是你拉我，不，是推我出來的。

  你，你真狡猾。

  我狡猾？不是你提議出來撞玉兔的？不狡猾一點，能逮得著仙兔嗎？興有假沒真地開著玩笑，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還故意誇張地朝兩邊花叢樹行里探頭探腦，逗得露嘰嘰咯咯好笑死掉。

  噓，興在一棵大橡樹下停下腳步，豎起食指對露做出噤聲的手勢。露以為他真發現了什麼，便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有點好奇地貼著他的身體向暗處看，忍不妨被興一把緊緊抱住，露真嚇了一大跳，啊，什麼呀。

  一隻仙兔，下凡來了。興把露就地放倒，我要你，就在這，這……口齒含糊不清，理智暫時缺失似的，恣意動作起來。露真嚇壞了，她根本就想不到興會對她來上這樣一著，原始的動物的本能的衝動。興，興，你，你別，別，別這……露淚如雨下，拼命掙扎抵制，興也像是在放光了水的魚池裡抓魚一樣，我去年就想了，我想你，想瘋掉了，原諒我，原諒我……

  我們是人，你別……，我們是受過，受過高等，高等教育的……

  你別跟我提教育，你，我要的就是你這種……，興達到了目的，你這個跟我玩愛情秀的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等女人，誰說男人玩女人不講檔次。我就喜歡跟高級女人玩最原始的愛情遊戲性遊戲，我喜歡……，告訴我你愛我，告訴我你不可能不在乎我……拒絕回答，是吧？好，好，還沒夠味……

  興，回去，興，回去……

  回哪兒？

  回，回我們房間，回去……給……

  給什麼？

  我。

  給我……？你很老實，一點不狡猾，受過高等教育，孔夫子的弟子，真淑女也。藍天當被，大地當床不習慣，野蠻，是吧？興一下下在恣意享受著，暈暈乎乎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反正他沒有停止小動作，他腦子裡全是影視劇中野合的鏡頭閃現：紅高粱，一大片紅高粱，向日葵，金色的向日葵，朦朧的天鵝湖邊……好美呀，幸福呀……

  露也覺得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大海邊被海浪沖刷著，一個浪頭打過來緊接著又一個更大的浪吞沒了她，她想掙扎避開，身下的沙灘深深陷著她，任憑她無力的掙扎……，興，好哥哥，……親愛的，回去，回房去給你……好嗎？興，親愛的……你理智點，你冷靜點，興，讓人看到，多難為情……興。

  我就要讓月亮做個見證，我對你有多真心，我有多愛你，你好意思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們的婚姻？你怕難為情嗎？有羞恥心嗎？記住：你的丈夫曾經這樣愛過你。你要是記不住，你就是個無恥的女人。就是個婊子！能記住嗎？

  恩。

  記不住，不願記住，是吧？

  不，能，能記住的。

  好，乖！你剛才說了，回去上床給我，好，回去。玫瑰園裡逮著一隻春心蕩漾的玉兔。興意猶未盡地站起身，就勢也把露拽了起來。托起她的下巴看了看，Honey，有那麼傷心嗎？我是你丈夫，你有沒有搞錯？像備受凌辱的村婦似的，那麼多的雅的俗的文學書白讀了？什麼受過高等教育？

  你荒唐！你真無恥！

  來了，恢復原形了，小兔子咬人了，咬餵她胡蘿蔔吃的親人，似乎不應該吧？野性不改，不想回房？哄我出來賞月，哄我放棄月下做愛，哄我回房上床？我可告訴你，今晚我酒沒多喝，留著精神跟你玩鬥智咧。你服輸也罷，投降也罷，求饒也罷，由不得你。今夜是中秋，團圓的日子，我要跟你玩上一夜，誰不刻骨銘心，誰無恥！

  露扭頭就走。興趕上一步，來，上來，我背你回洞房？

  豬八戒背媳婦。露倒也美美地貼到他背上了。

  豬八戒，什麼眼睛？難怪不愛我，我有那麼丑嗎？

  你越來越……

  越什麼？

  圖窮匕見。

  哈，露，這話可是你說的。興搖了搖頭，沒治，你這小丫頭，沒治，沒藥可治了。

  《馴悍記》，

  什麼馴馬記？

  莎士比亞的《馴悍記》，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你少來，老來就不靈了。剛才，剛才，我就忍著讓你做，你有趣嗎？

  什麼！你拒絕得還有道理了？

  我又沒喝酒，酒都叫傑羅米喝了。

  你這壞女人，既尖刁又酸辣還狡猾，

  還風騷還吝嗇還促狹還詭詐還……，你怕吧，放棄我吧！當心背個白骨精回去，要了你的小命。

  我情願，我就知道在我背上的是個玉兔精，背回去好成親。人家已經許諾了，回去上床……

  哎哎，哎呀……

  你還別跟我裝牙痛肚子疼的。我愛你沒商量。

  露在晌午的艷陽里醒來時，興正枕著自己的胳膊眯著眼斜睨著她，那神情酷得沒比。

  你今天不去公司啦？

  恩。

  為什麼？美國中秋節也放長假？

  恩。

  怎麼啦？神經兮兮，一早碰到什麼了，有誰來過——電話？

  恩。

  誰？我媽？爸？

  濤——濤

  林濤？

  我真想掐死你。我真想！興撲到露身上，作勢要掐她脖子，見露閉上了眼睛，興一下子吻住她的唇，感覺到露在屈從，軟軟的，胸脯起伏像春水蕩漾。興的怒氣全被沖走了：你這個壞女人，你這個小騷貨，夢裡在幹嘛？私會舊情人，是吧？你把我當成他的替身？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我也沒辦法不做夢。本來，本來，我就知道我們，我是說，我和你好不了，好不長，中間隔一座山，誰都無法逾越。興，算了，明智點，你也達到目的了。

  什麼目的。你說我有什麼目的？

  你打擊了林濤，因為他傲氣，不把你放在眼裡。你玩弄我，因為我目中無你，小看你，你有嚴重的自卑，你就要與比你地位優越的人爭高低，獲得勝利，你才滿足。

  呀！剛才還咬牙切齒的興像被擊中了要害的響尾蛇一樣癱軟了。露露，你真如你爸說的，你，你就是那另一半的我。今生今世，今生今世……

  別說瘋話，滿話。露擋住他的嘴不讓他往下說。以觀後效吧。私生子就是私生子，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什麼！興一下子血直衝頭頂，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直逼露。露白（厄）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扭過頭去。興死勁握住露的下巴，把她的頭帶過來轉向他：看著我，睜開眼睛，你，睜開眼睛，看著我。露睜開眼，又給了他一個白眼。

  說，說對不起，說，你說對不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知道，跟你的熱情一樣。我瞧不起你，就瞧不起你，你就自卑，就是自卑，你為你的出生很自卑。我就瞧不起你的自卑。你永遠也贏不了我，我是女人，但是，你別當我是弱者，別想讓我記住什麼我就得記住什麼，也別想讓我忘記什麼我就會忘記什麼。我的心理很健康，我的神經也很健全。我在爭取你的忍無可忍，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你想打我，想掐死我是吧？在你打死我，掐死我之前，我先送你一帖清涼散：救救你自己吧，別擺譜別搭架子，裝腔作勢裝神弄鬼，你也堂堂正正，別因為自卑而去好勇鬥狠……

  露露，你真誤會我了，我真是因為愛你才……才千方百計娶到你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珍愛你。新婚之夜你，你真讓我感動，我並沒敢奢望你有那麼完美，你真讓我動了真情。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裡有解不開的結，我怕，我怕……，我對自己沒信心，我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不夠完美，比不上，比不上……林…… 我是自卑，是的，你看得真准，你如果不是我的另一半，你怎麼可能比我自己還了解我？我從小就內向自閉，就因為我一直姓我母親的姓，以為我外公是我父親，我在幼兒園聽見老師唧唧咕咕管我媽叫二奶小蜜小老婆，我就覺得我總比別人低一等，所以，所以我養成了那樣的喜歡虛張聲勢的稟性。你看得真准啊，我，永遠也贏不了你，你可以不愛我但是別拋棄我，你若要拋棄我，你就殺了我吧。千萬別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會徹底崩潰的……

  好了，起床，又準備壓我五百年呀。眼淚汪汪，楚楚動人的，騙誰呀？

  就準備壓你一輩子。

  怎麼？不想學你老爸，泡個小蜜，生個私生子什麼的？不是很有成就感嗎？

  露露，你真該說對不起，你就得說對不起。

  就不說，就不說，偏不說對不起，就打擊你的自卑，就要打擊你的……

  我親死你……我吻死你……我愛死你。你這個小壞蛋，你膽大包天，曹操你也敢罵，皇帝你也敢戲弄。

  就是，你有自知之明，你就是多心眼的曹操，你就是風流成性的皇上，今天又藉機賴床不上班。把罪名兒推女人頭上，中國小男人，臭男人都那樣，壞事都賴女人，楊貴妃是替死鬼，武則天頂罵名，西太后釘上歷史恥辱柱。

  露露，我沒請你上歷史課，我們不翻陳年舊帳。我就想多陪陪你，你不躲傑羅米了？

  哇，露故意誇張地拉被子蒙頭，像小時候聽講大灰狼小紅帽的故事似的，興被逗得笑得前仰後合。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