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千年重複家國事，秦唐也有是非篇。

  天公編導人間戲，菩薩小鬼結伴行。

  功名難躲生死咒，富貴不為福壽根。

  竭澤取魚求務盡，何苦負罪害身心！

  世間萬物最終都不外乎一個「了」字。哲學家喜歡把結果統歸為「自然規律」，如果是佛教在前，證明是在延伸因果學說，應用在必然上無可挑剔，那麼偶然的呢？

  趙恨水退休後的第一年秋天回到了老家趙沖，先在他發跡的縣城和老大謝軍、老二胡顯才、老三宋小寶準備著擇日帶足爬山的糧草，想像著在虎臥嶺的大青石板上，如何嘶吼出少年時的無知和無羈……快得不敢想，離最後一次上虎臥嶺過去了四十八年。

  那時的山上到了秋後是光禿禿的，稀稀疏疏的樹木，舉目可數；山上的柴草集中到村前村後一處處碼放規整的柴垛上，成了鄉民生活要素中的四大必需之首。然而，人類的進步顛倒了需要的順序，不可思議地改變了柴草的原始使用功能，轉換成釋放負氧的作用了……趙恨水小時候特別喜歡秋後的山林。

  秋天有一個奇怪的現象，總會有段時間的上午和下午是兩個分明的天地。早晨霧氣朦朧，空氣中的水分差不多能用手抓住，枝葉上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壓彎了展伸的葉尖，水珠滴落與水珠形成就是葉尖翹起與葉尖低頭的過程。沒有風，林間的樹葉卻在動，像是無數的小動物在跳躍，循環往復；直到風把濃霧趕走，把陽光請來，樹葉才揚眉吐氣。一過午時，空氣如濾過一般清爽，林子裡像被巨大的鼓風機烘乾，沒有一點濕度，可供任意盤坐和仰臥。

  看到這每年都會出現的景致，武子一下子想起了《水滸傳》中常出現的「山野村夫」一說，大有類似的意境；那書寫的山林野嶺中出沒的盜賊或剪徑的強人，或許就是那個年代人的生計，如同今日的小童閒蕩。他皺了皺眉頭，看了看高處的山脈，陡生疑問，虎臥嶺？顧名思義，肯定曾經有過老虎盤踞。不知離景陽岡多遠？此處的山嶺可曾留過歷代英雄好漢的足跡？那羞愧的死於醉後武二之手的吊睛白額大蟲是否在此山中留下過耀武揚威的斑斕。但武子那時尚小，沒有足夠的地理和歷史知識來佐證他疑問的可能性，只能不甘心地一笑，算是對自問的解答。

  武子和往常一樣隨著小夥伴們一起在熟悉的山林之間晃蕩。他之所以是隨著，是因為他沒有勞動負擔，不同於其他孩子哪怕是裝模作樣也要有點象徵性的勞動果實，不然，免不了在吃飯時提心弔膽地躲避父母如巴掌分量差不多的眼神。

  天空中薄如羽翼的白雲像綢緞般地隨著清爽的秋風飄忽，變幻著美麗的圖形，素雅的藍白兩色原來也能組成一種暢闊、空靈的美。

  武子提議趁這麼好的天氣大夥應該到虎臥嶺去玩。經過一番熱烈但不嚴肅的討論，結果同意了；當然，武子又得承諾在家裡偷點好吃的東西供大夥分享；不然，嘗到過甜頭的小子們就會消極地露出一臉壞笑，痞痞賴賴地躺在地上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媽的，這幫狗日的，書上說的智慧這玩意，都變成了他們好占便宜的壞心眼，無師自通，比老師在課堂上唉聲嘆氣地講半天管用多了。武子在心裡罵道。

  後山最高處是虎臥嶺的頂峰，說是峰卻無峰突兀的特徵，只是那條山嶺的較高處，亂枝雜草中裸露出幾塊碩大的青灰色的矸石，一塊大的能躺下五六個人，最小的也能供兩人盤坐。傳說是憐憫人間疾苦的玉皇大帝丟給人間的一張石床，幾墩石凳，讓爬山累著的人得以短暫地棲息。石面上潔淨如洗，儘管沒有切磨的光滑，卻比切磨的親切；哪怕是驕陽似火，依然有股清涼；而冬天卻保持著春天的溫度。有點神化，但沒人較真，連專愛挑刺的「槓頭」都不會拿事實說話，難以置信地容許此類肆意誇張。一件事物的共有屬性，在沒有值得冒險的價值時，顯示不出它的重要，不管是殺狗輩還是讀書人，都有隨風起舞抑或從眾的隨意。幾塊石頭的好與壞本就與自身的利益無關，人云亦云，無關痛癢。而大自然的可愛之處沒一點矯情，一視同仁；沒有他擔心少的，也沒有你想要多的，不用做任何防範。

  到了山頂，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沒人經得住那幾塊大石板的誘惑，不計較時間的長短，都會情不自禁地在上面盡興一回：或佇立眺望，或坐或躺，或嬉或鬧，或比聲音的大小，或比尿的高低與遠近；總之，免不了瘋癲一番，以泄童男旺盛的餘力。

  武子算不上孩子王，他的力量和狠勁在兩個孩子頭上就失去了威懾，而那個年代兩兄弟以上的又是多數。他不能用短處碰別人的長處，只好拿長處與小夥伴們相處。他的長處有兩項：家庭條件好是其一。語言親熱滑稽搞笑是其二。在一群孩子中起到了很好的黏合作用，有他在的時候會多出不少樂趣，談不上重要，又不能沒有，是他扮演的角色。

  他和誰都能搞到一塊，沒有特別討厭的，也沒有特別要好的。

  比較起來，秋生算是跟武子走得最近的一個。秋生有個哥哥叫春生，有一身好體格，大他幾歲，和他們這一層的孩子在一起玩得不多，不是說看不起他們，是不在一個級別，怕人說閒話。有一次為點小事，趙四毛兩兄弟找武子的錯，言頭話尾壓著他，正好被春生撞見臭罵了一頓。這算不算是武子和秋生好的原因不好說，反正往後他倆的關係越來越好。

  武子的建議，秋生是第一個贊成的，並對幾個等著武子承諾點好處的臭小子不真不假地罵上幾句……兒童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一件衣服的正反面，最多是背靠背，卻分離不開。

  這次上虎臥嶺，武子印象深刻，也是第一回在眺望天地一色時有了朦朧的嚮往，那遙遠的看不見的世界在他心中打了很多問號。從此便有了探知未知世界、求索未知事物奧秘的願望，並在童心中日益泛濫……這年武子十二歲，在大隊辦的學校讀四年級。

  地球是圓的，沒有邊，所以看不到邊；地球是在空中懸著的，為什麼掉不下去呢？

  有人說是被吊著的，有人說是被支著的，武子一直弄不明白。有次他問老師：「老師，重的東西都會往下落，地球那麼大為什麼掉不下去哇？」老師想了好半天也沒有給出答案。

  他眨巴著大眼睛，在老師臉上晃來晃去，弄得老師一臉窘態。

  地球是轉動的，只要是轉動的物體就有上下，就有正反，而轉動的定義就決定了地球上所有的東西都有在下面或反面的時候。那麼轉到下面和轉到反面的物體為什麼不會掉下去呢？老師說地球有引力，那麼引力又是什麼東西？為此，武子在記不清多少次的夢裡萬念俱盡地從地球的反面掉進了無底的黑洞，驚醒後發覺一身臭汗……後來上了初中，他從物理老師的課堂上知道了萬有引力，才不擔心地球上江海湖泊的水會傾瀉而出淹沒到別的地方。但地理老師只把地球分為北半球和南半球，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不分成東半球和西半球呢？他又一次問老師，老師說正常的課堂上不能解答本節課以外的問題，只有等到下節課回答，不然，講不完本節課的內容。老師一諾千金，下節課一開始就講開了：為什麼沒有分成東半球和西方半球，是因為地球是東西轉動的，不是南北轉動的；就像人站著轉圈一樣，上下是兩個軸點，只能左右轉動，所以就沒有確定的東西，只有確定的南北。用這樣的邏輯講完後學生沒再接著問，老師如釋重負般地長吁一口氣，臉上艱難地露出滿意的乾笑，因為他心裡確實沒底，好在學生心裡比他更沒底，這一關過得有驚無險，但總算過了。老師的授業解惑，使學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實屬不易，最怕的是那些刨根問底的學生動不動就提出個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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