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09-13 00:14:01 作者: 張守權
  第一章

  一 一個美麗城市的童話

  江其平他們六七個人,登上以前經常遊玩的北山公園,徑直坐到每次聚會的老地方,一處叫「仄仄檐」的六角屋頂的亭子裡。

  到這裡常來的幾個人,李慎遠和曲原,還有陳山垠,是江其平大學時的同學;岑生是哲學系低兩級的校友,曾經受過除名的處分,「文革」開始以後又回到學校「鬧革命」;其他三個人,季青、薛稷、秦穹是江其平現在做工的建材廠的工友。

  人們總要趁著「戰爭」中的間隙,尋求一點和樂悠閒。儘管這種閒適與那緊促的大局氣氛不太協調,但是大家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抱著能逍遙時且逍遙的態度,儘量尋找一些情味,求得暫時的瀟散,哪怕得到一點喘息,也會感到特別的舒心。

  站在「仄仄檐」六角亭前,放眼眺望曠遠的山川和整個城區,疏朗清晰;看它雖然遭受著「文革」風雨的洗刷,卻依然不減固有的自然美,仍是令人心懷疏爽。那高聳入雲的峻峰,平展如砥的川原,風格各異的民居,出產豐盛的田地……讓人感到既精巧又大氣,尤其令生於斯長於斯的赤子們不由得讚賞不已。

  這個城市方圓有三四十里,周邊群山環繞,圍在中間的是一道平川,恰似一個獨立封閉的天然桃源。而給這個桃源點化了生命活力的,是一條縱貫東西穿城而過的大河。它的「嚯——嚯——」流淌的聲音,在機器還沒有充斥城區人聲車聲相對收斂的年代,即便在高山上也能清晰地聽見,而如今已被遮掩得沒有多大聲響了。

  大河從這群山環抱的平川流過,到東邊平展的開闊處,優遊徜徉,流連不舍,分成若干條支流,沖割出十幾個灘渚小洲。這些小洲個個是肥沃的田園,種植著各種各樣的米糧菜蔬花果,特別是瓜果桃梨,成了這個城市的特色標誌。從風光勝景的角度來觀賞,那許多洲渚,遠遠望去,蔥蘢堆壘,點點朵朵,猶如漂浮在水上的仙島幻境。小島之間,或用小橋通連,越河渡波,或是乘坐舟筏,巡汊履灘。登上任何一個小島,進到深處,曲徑通幽,阡陌迷津,綠蔭層疊,橫柯交蔽,日影斑駁,嫵媚多姿。我們不禁稱頌天造的奇妙,同時也感嘆人工的巧設,感悟到人與自然的和睦相處,物物關懷的溫情利用,就一定能夠創造出天人融洽協調的佳境。

  大河流過了灘渚,在川道狹窄處又匯合在了一起,接著漸趨漸蹙,急促地縮緊身形,湧進一道岩壁峭拔的峽谷,激湍踴躍,猛浪若奔,一個不讓一個地趕著流向山外去了。

  這是一個美麗的城市,中等規模,沒有什麼太多驕人的歷史,沒有多少發達的文明,很平凡,很平淡,可是它是美麗的。——在個人的內心裡,家園之邦總是最美的。面對自幼一直生活過來的家園,靜心遠眺棲身於其中的山水,那種親切的依戀,忘情的流連,滋潤浸心,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由眼前的美麗風光,我們會自然地聯想起描寫自然勝境的名作。許多散文、詩歌,用優美的語言呈獻給讀者一幅幅精美的畫卷。即是那種純屬說明地理風貌的文字,雖不是文學作品,也文質意美,足可與文學高品媲美。所有那些文學的或非文學的寫景狀物的妙品,都是精於繪製風光的聖手們的傑作。其文字的洗鍊恬淳,繪形狀物的美麗,深含的意蘊和韻致,總讓我們反覆吟詠品味。

  然而我們卻不一定長時間地持續這樣的興致。在讀一些小說作品的過程中,遇到那種不惜濃墨重彩描繪景物的片段,常常厭煩它的繁冗,沒有耐心細讀下去,於是就匆匆地翻了過去。這或許是一種輕率的閱讀毛病,說不定丟掉的是最精粹的部分。

  這自然讓我們想到了維克多·雨果筆下的巴黎。雨果用近似地理說明書式的寫法,將舊時的巴黎寫得太過繁細,並且又讓人一時難以辨清建築、道路等的走向位置,只有一些模糊的粗略印象;這便使得習慣於直白的讀者心裡著急,有點讀不下去的感覺。但是雨果畢竟是偉大的作家,他那樣寫,一定是寄寓著很多的深意,我們必須耐著性子仔細地讀解下去,細想作者的用心,或許能從其中獲得不少曾經忽略了的東西。

  首先,作者意在營造一個具有當時時代特點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生活著各式各樣的人,這些人裡面的眾多醜類,正是作者要著力刻畫的對象。在那繁複壯麗的建築物里,以及在各處陰暗的角落,隱匿著無數的臭蟲和蟣虱,裡面孳生著無以復加的愚昧和醜惡,他們正是惡勢力賴以生長的土壤,是滋養和潛藏克洛德·弗羅洛那樣一些心地齷齪陰險毒辣的禽獸的窩巢。他們沆瀣一氣,恣意橫行,給善良的人們製造深重的苦難。而這些醜惡的東西卻與那莊嚴的建築相映對生,形成離奇的時代怪相,必然會引發讀者的深思,這也許是作者的一個著意的設置。

  作者的意圖還在於,不惜用大量的篇幅不厭其煩地「鳥瞰」巴黎,展現那個昔日的繁華都市,從而向人們發出警鳴,激發他們強烈的疑問。人們不禁要問,那些雄偉壯麗的建築奇葩,那些多少代人凝聚的智慧和情感的結晶,如今在哪裡呢?是什麼原因讓它們消失了?大概有的是自然風化的結果,而大多數是人類自我的毀夷。作者的悲哀和譴責,滲透在對那些消逝了的壯美藝術的思念中。

  雨果也許還有一個無可奈何的意圖,想通過自己文字的印跡,為後人彌補一點記憶的遺憾。人類不消失,語言就不會消亡,文字也就不會消滅。就這個意義來說,語言及文字是永恆的。它的豐富的內涵,它所沁注於人心的甜美、愉悅、慰藉以及痛楚、慘烈、椎心的悔恨、復味的酸澀等等,浸潤著沖盪著震撼著人的靈魂;它所儲藏的取之不盡的豐富內涵,所蘊蓄的博大雋永的美,是其他交流載體無論現代或可預知的未來,都難以逾越和無法替代的。就因為這樣,我們有理由相信,雨果就是想以自己的文字銘刻出已經消亡的或即將消亡的歷史蹤跡,給世間留下一些珍貴的形象。

  懷著對歷史古蹟的惋惜和流連,我們應常記雨果那些悲傷的話:「近兩百年來,人們就是如此這般地處置這些卓絕的中世紀教堂的。它們通體都遭受過摧殘,內部的殘破程度和外表上差不多。神甫粉刷它們,建築師打磨它們,隨後是民眾來把它們拆毀。」他說,眼看著這些中世紀的藝術落到自稱風雅的厚顏無恥的傢伙手中,讓泥水匠們粗暴地處置,真是令人傷心。他高聲指責這種玷污、毀損和褻瀆的行為,期盼人類更新自我再不要犯那樣的錯誤,「我們期待著新的紀念性建築的時候,還是把古老的紀念性建築保存下來吧。假若可能,就讓我們把對於民族建築藝術的熱情灌輸給我們的民族吧。」

  不管怎麼說,維克多·雨果給後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不但傳誦著一個省人愛人的悽美故事,也讓世人珍愛著一座神秘的聖母院,魔鬼走到那兒,也會望而卻步。

  不過,我們還是不習慣於雨果的繁複,喜歡把夢想設計得簡捷一點。像偉大的曹雪芹的妙構,把一個皇妃花園和兩座王公府館,描繪得玲瓏剔透,並且用隱而不露的巧妙,把令人艷羨、嚮往、厭惡、思考的矛盾,糅合進美麗的景物中去。老曹的大花園,迷亂了無數人的心和眼,現在的「代溝」崇尚者們,也會一時忘記與先人的隔膜,身不由己地越過那條鴻溝,忘情地偷窺並潛入其中,盡興地歆享他們煩膩不迭的先人描畫的佳境。而一些在歷史材料中討生活的現代影視,也不厭其煩地將早已湮沒的陳跡,翻了再翻,演了又演。這或許可以佐證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語言的蘊含是無限豐富的,由語言形象引來的再創造,是無限寬廣的。

  然而,對「古蹟」的態度,由於「見仁見智」的緣故,人們的爭執吵鬧以至訴諸武力的損毀也必然會無休止地持續下去。中世紀的巴黎消失了,中國的城牆也大部消失了,圓明園裡的一把火燒掉了勞動人民幾世幾代的財富,巴米揚大佛也炸碎了,美國的世貿大樓不僅灰飛煙滅還搭上了兩三千無辜的生命……我們無法弭息人們無休止的爭吵,也無法讓他們明白這樣毀損的惡果,但是有一點卻是肯定的:人類在發展,世界在改進,智慧、善良會帶來好的結果,愚昧、邪惡會造成壞的結果,自作孽的事若不收斂一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不是不可能的。世界難說終究會怎樣消失,但是我們希望不要被人為地自我毀滅,還是要兢兢業業地經營好當下,為減少災難增多幸福而辛勤地勞動。

  話再回到自己,回到我們丑美不棄的生養之邦。正因為對歷史存留的懷念和珍愛,我們才會將一座不起眼的城市與世界名著里的勝跡自然地聯繫到一起。

  這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是自幼生長在這裡的赤子們心裡魂牽夢縈熱窩苦戀的平凡故里,時時令他們心馳神往。即使在黃河岸邊拾得一塊鵝卵石子兒,也會引得他們浮想聯翩,從它的紋路里去傾聽黃河浪花翻卷的喧鬧聲,研讀它身邊發生過的故事,舊日的或即將到來的喜樂煩憂都會一起湧上心頭。

  這些埋藏在山河裡的故事,感動得江其平他們幾個人不由得湧起遼遠的想像和美好的憧憬,感慨地說道:「多美的家園啊,童話一般的世界!」這幾乎是他們每一次登臨都要發出的感嘆。

  江其平聽到這句感嘆,止不住自嘲說:

  「可惜啊,我們空有一腔才情,卻沒有寫出對得起生養我們的家園的童話故事。」

  這一句話提醒並且激勵了大家,都覺得應該寫一點東西,作為獻給大地母親的一份禮物。從那以後,他們都動起了心思,經常寫作一些,每有聚會便拿出來展讀,互相評說一番。

  現在,大家遙望著山下的河川,心情舒暢,輕鬆地交談著。有的人也便拿出自己寫的一些東西,請眾人指點。切磋了一會兒以後,又都圍坐到一起,來品賞李慎遠的一篇作品。

  李慎遠的是一首敘事詩,題目叫《黃河的女兒》,這是他前一年寫的。詩中講述了一個年輕的農家女子,為了給被官府害死的丈夫復仇,砍殺了作惡多端的府官,縱身跳進了黃河,後來又奇蹟般地逃離了災禍。大家聽了這簡單的介紹,就感到是一篇很有意味的詩作,便一起推舉曲原代替作者朗讀了起來:

  黃河唱著歡樂的歌,

  在川道里,在峽谷里,

  朵朵浪花,手挽著手,


  縷縷波瀾,肩挨著肩,

  歡喜地喧鬧著,

  輕快地翻湧著,

  奮力地沖盪,騰躍。

  啊,黃河,

  歌唱著自由和幸福,

  敘說著辛勞與波折……

  生活在你身邊的兒女,

  應和著你的濤聲,

  也為你唱起一支歌,

  ——一支讚美的歌,

  一支祝福的歌,

  一支深情的歌。

  這是敘事詩開頭的一段。母親河哺育世代兒女,勞苦而幸福;兒女們依偎在母親身邊,溫柔,堅強,精神充盈……

  山野兒女辛勤地勞作,


  汗水澆灌著艱苦的歲月;

  搜集山珍,採伐柴樵,

  精幹的身影在岩崖上穿梭。

  勤奮的漢子趕在太陽前面,

  奔忙於鄉野與市鎮之間;

  把多樣山貨運往市場,

  換回生活的米麵油鹽。

  炊煙冉冉地升起來了,

  悠悠地輕揚著農家馨香。

  年輕的女子翹盼趕集回家的人,

  欣喜地望見丈夫乘波劃浪而來;

  她迎上前去接過他懷抱的物品,

  鬢簪的山花映紅了美麗的臉龐。

  他們一起高興地向母親河招手,

  將滿心喜悅與山川大地一同分享。


  嚯——嚯——

  嘩——嘩——

  黃河啊,

  你在為兒女祝福嗎?

  看你瀲灩的眼波里,

  笑出了多少朵金花。

  曲原讀到這裡,停下來沉吟了一下,讚嘆地說:「在母親河身邊,愜意地生活,勞動,享受天地賜給自己的那一份,心安理得地過日子,那該是多好啊!」

  「是啊,這是好心人美好的願望,但只是些空想社會主義式的幻想。」江其平並非不嚮往烏托邦式的生活,但是社會現實和他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告訴他,幻想是天真善良而空虛的迷夢。

  接下來曲原讀出的內容恰好印證了江其平的說法。詩中寫到女子的丈夫在集市上與官府的衙役發生激烈衝突,青年寡不敵眾,最後被殘害而死。聽的人都沉默了,心情沉重得不知說什麼。

  曲原繼續讀下去,讀到描寫女子為了復仇與群寇搏殺的一節,情緒也激昂了起來:

  丈夫沒有從集鎮歸來,

  憂慮密布在妻子心頭;

  鳥不歸巢,落日無光,

  無邊愁雲瀰漫了山岡。

  啊,母親河啊,


  你的聲音也變得沉悶,

  積鬱著無限惆悵。

  濃濃疑緒充斥你胸臆,

  焦急地翹首遠望。

  噩耗傳來,

  天旋地轉;

  山崖崩塌,

  怒浪滔天。

  ……

  風,凝聚在樹梢,

  雲,停駐在山腰,

  悲哀沉沉如鐵,

  天地陰濃如墨。

  驟然間風起雲湧,

  激盪聲震徹黑夜。


  啊,黃河,

  你發怒了!

  抖擻起雄獅般鬣毛,

  震吼出沖天的長嘯。

  風卷浪,

  浪淘沙,

  噌吰鏜鞳動搖群山,

  洶湧澎湃摧枯拉朽。

  啊,黃河,

  你生生世世滋養的兒女,

  振奮起了威猛的血性,

  悲淚化作勇力,

  憤怒爆裂雄風,

  燃燒復仇的火焰,

  沖向官家的衙門。


  聽眾都緊張得屏住了呼吸,都在為這個索命償債的復仇擔憂,也在為女子的命運祈禱。曲原調理了一下急促的氣息,接著朗讀完了女子與官府搏鬥而逃生的幾段:

  正義的黃河女兒胸膽剛烈,

  仇恨凝結成渾身的力量,

  揮起丈夫的砍柴斧子,

  劈死了那萬惡的狗官。

  女子脫身朝著黃河跑來,

  衙役們在後面緊緊追趕,

  燈籠火把像血盆大口,

  要吞噬這年輕的生命。

  女子跑到了黃河身旁,

  敵人緊跟著圍了上來;

  女子要跟這伙強盜拼命,

  勇搏刺向她胸膛的刀槍……

  啊,黃河,你怒不可遏,

  猛浪前後涌,罡風上下沖,


  千鈞力聚向浪頭,

  愛恨情凝在波峰,

  你張開有力的臂膀,

  把女兒和敵人,

  一起攬進洶湧的波濤。

  沉了,敵人的屍首,

  破了,官府的殘夢。

  啊,慈愛的母親,

  你伸展悠柔的手臂,

  托起負傷的女兒,

  輕輕地,輕輕地,

  放到河中的峭岩上。

  早晨第一縷陽光,

  撫上女兒美麗的臉龐,

  她放眼美麗的河川大地,


  輕呼著生身的親娘。

  啊,母親河啊,

  你深沉嘯吟,

  你激盪放歌,

  你溫馨地呼喚著:

  啊——啊——

  我的女兒——女兒——

  女兒舒展青春的身軀,

  向養育她的天地稽首,

  向護佑她的娘親拜手;

  她展開手臂擁攬著你,

  深情地對你訴說:

  ——訴說著甘苦,

  訴說著堅強,

  訴說著嚮往……


  聽完故事,大家沉浸在作品營造的情景中,自然地聯想到生養撫育我們的父母和山川大地的慈恩厚德,慨嘆唏噓了許久。接著又不由得為詩中主人公的命運擔憂起來。

  江其平說:「很多文藝作品都有這樣安慰人心的結尾,這樣的結尾是人們普遍的願望。生活的磨難讓人們心裡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用幻想來安慰自己。」

  江其平既嚮往「烏托邦」,又排斥天真的幻想。他也反對簡單的冤冤相報,但是「黃河女兒」的復仇卻讓他感到很快意;而他心頭又不由閃過「娜拉走後怎樣」的憂慮。魯迅擔心娜拉叛逆之後的出路,江其平也為「黃河女兒」的命運而想到很多後果。他擔憂「女兒」一時獲得解放,以後她又怎麼擺脫社會的羅網?

  曲原從文學要素的角度說:「儘管安慰人的結尾是幻想,可是如果沒有幻想,生活就沒有了力量。『幻想』對藝術來說就是生命。有一些作品生命力不強,最根本的原因,就在於缺乏幻想。」他認為,別說浪漫主義,就是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也少不了幻想這個要素。若是缺少了幻想,就缺乏藝術魅力,沒有生命力。

  「藝術給人的是美,是虛的;生活給人的是物質,是實的。」有人提出相對的看法。

  「生活中強調要丟掉幻想,但藝術上的幻想絕對必要。」

  劉故芝說:「幻想是必要的,可是不能太認真,不能對它要求太多,只要它給人一個美感就行了。藝術是軟弱的,它用柔美的東西來滋潤人心,可是它又常常扭曲生活,蒙昧人們的眼睛。文藝與生活要分開,因為它們各有各的意義,如果把藝術當生活,在實際中就要碰壁。」

  劉故芝是文學系畢業的研究生,後來留任當助教。因為年紀相差不多,性情又自由豪放,與學生們交往,就像同學一般。劉老師常有獨到而論證堅實的見解。

  江其平強調藝術的獨特性格,說藝術必須有獨立的個性,不能遷就生活實際的局限:

  「白居易鼓吹了一輩子『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可是他萬沒有想到,他的脫離生活實際的《長恨歌》卻傳誦出了劃時代的意義,比他貼近生活的新樂府的影響要深遠得多。這就是幻想的力量。」他由此聯想到藝術上的功利主義,說:「文學主要不是教育人的,而是滋養人的,是潤物細無聲地涵育人的。它的性格是複雜的,有時候溫柔敦厚,有時候又是激烈威猛,它有獨立的個性,所以它不屈服被頤指氣使地奴役,反感被呼來喚去。」

  曲原特反對藝術功利主義:「有的人總是打藝術的主意,老想拿它當工具,當奴僕,做勞役。這是糊塗的功利主義。」

  劉故芝不同意說:「文學的功利和非功利是一塊銅幣的兩面,不能偏廢。如果不服從功利,就會餓肚子,沒有飯吃。」

  曲原說:「問題是他給你點飯吃,就強行攤派很多政治任務,甚至把你綁上『鬥爭』的戰車,這就是強權功利主義。」

  「自古以來偉大的作品,都是『戰車』以外創作的,在『戰車』上寫成的我一部都沒有見過。」

  「是誰把它綁上了『戰車』?」秦穹提出的問題大都無法做出簡單的回答。他對爭論問題不很耐煩,於是得出了一個結論:「你們的矛盾,我看清了,就是一個要現蒸熱賣,另一個要存起來慢慢地享用……」大家對他這個太俗的說法不去深究,他卻又追加了一句:「人家就是要藝術服從政治,而你們卻偏要另行一套。」


  曲原對他的說法很不贊同,反駁說:「應當把藝術當做一個有獨立個性的東西來對待;你卻硬要拿它去服從另一個,這實際上就是居心叵測。」

  秦穹笑著擋住他,說自己其實並不懂什麼藝術,只是在故意搗騰。曲原對秦穹向來是寬容的,也笑了。

  議論中說到了「鬼戲」,有人認為「鬼」在文學中實際上就是幻想中的俠客。歷代的統治者都有一樣的想法,老懷疑別人在背後算計自己,懷疑李慧娘變成了鬼把自己的江山給顛覆了,老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

  「他們就是怕藝術給他搗亂,搞反動的事。」

  陳山忿忿地質問道:「搗什麼亂了?說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怎麼就反黨了?」他好像要問個究竟似的。「我看這種說法才是一大『發明』——是一種偏執的稀奇古怪的『發明』。」

  「這不是現代才發明的,歷史上就有『文字獄』『詩案』一類的事,這個發明權在先人那兒。」

  不管發明權在誰,大家都感到這是一條捆人的繩索,是民族劣根性的表現。認為對藝術放寬鬆綁,才會有百花齊放。

  李慎遠對自己編織的這個作品心裡也有一種疑慮,不由反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故事?」其實他心裡也有答案,他熱愛英雄般的母親河,熱愛她哺育下的樸實的人民,抒發一份對養育人類的陽光、雨露、大地、山河難以割捨的感恩情懷。但是他又想,激烈的鬥爭並不是生活的主要內容,它更多的是平凡的平淡的日子。他完全可以寫和樂熙穆的內容,寫得更優柔輕鬆充滿溫馨,而不一定非要用「鬥爭」的故事來歌頌大地母親。

  但是李慎遠沒有意識到,他必然會那樣去寫,有階級,有鬥爭,有對惡人的懲治,有對好人的祝福,這樣才符合傳統的構思習慣。這是當時的一種風氣。他是受到一種思想的拘囿,是一種固化了的思維模式,他不自覺地就陷到裡面不能超出。當然,他為「黃河女兒」的冤讎抱不平,歌頌她勇敢堅毅的抗爭,是一種正直不阿的正義情懷。他的這個心思是純正的,並沒有受僵化思維的薰染。他只有這樣寫了,心裡才平和一些。

  大家想起了亭子上的那一副缺損的楹聯,他們每次來這兒,都要琢磨一番。楹聯的幾個字已模糊不清,只能靠猜想補上。季青嘗試著補完整了,上聯補了一個「遠」字,這個字痕跡比較清晰。下聯補了「事」和「心」兩個字,全聯是:

  曲曲折折望盡長河向天遠

  融融泄泄包容世事至心平

  有人認為「事」這個字說不準,因為用「世界」「世道」,都可以。季青堅持認為非「世事」不可。又問他怎麼認為是「心」字,季青說得大家都笑了:「那刀挖的痕跡不是心的印子嗎?」

  秦穹好奇地頭抵到柱子上去細瞧,怎麼也瞅不出一個「心」字的痕跡。有人猜那挖掉的「心」字有可能是一個「清」字,但又覺得直白了一些,用「心」字可能更好。

  大家請劉故芝評論一下,劉老師謙虛地說,自己於對聯不很通透,至於補成現在這個樣子,意思是不錯的。宇宙無際無涯,事物無窮無盡,大河歷經曲折走向平曠的遠處;這種境界,恢宏曠遠,融融泄泄,是人最嚮往的,也只有人心才會有這樣的空闊。

  陳山卻有另一種想法,說:「人心最不容易達到這樣的境界。上下幾千年,最頑固的是什麼?最頑固的不是制度,不是文化,而是人的心。人心最狹窄,頑固地守著一種什麼東西,你讓他改變最難做到。這是心理上的一種毛病。比如眼下的人們,被『運動』慣了,養成了一種毛病,來了一個什麼『運動』就都瘋了,你能改變這一種人心嗎?」

  秦穹給他點了一句:「『瘋了』跟著跑,那叫『跟瘋』。運動來了,你不跟瘋歡迎,就等著挨整吧!」

  這個話題,又使人心情不安起來。雖然「造反」鬧革命,現在暫時沒有誰來找麻煩,但是總是有好景不長的感覺。一下子又讓人陷進現實的煩惱中,是大家最不樂意的。於是有人煩躁起來說:

  「管他媽的什麼毛炒韭菜!喝酒,喝酒……」他這一提議,大家才想起登山的一個重要節目,於是擺設一番就推杯換盞起來。幾巡酒之後,又開始一對一地猜拳行令。

  大家商定輸拳者必須喝一杯酒,並且唱一支歌或者吟誦幾句。先是薛稷「打關」,他與曲原對陣,劃了六拳,比分是四比二,輸了,唱了一首歌劇《劉三姐》里的「謝鄉親」。接著又與秦穹對陣,劃成了三平,又加劃一拳作為「對挑」,秦穹輸了,喝過酒之後,又誦詩兩句:「江上數帆影,杯中滿月情。」大家知道,他素來有杜撰的毛病,也不問他詩的來歷,只罰他喝酒。薛稷又與季晴對猜,一比五,季晴輸了,他不勝酒力,於是提議唱一段重頭的,減免二杯,眾人都表示同意。季晴是眾人里的才子,悟性很好,能寫一筆魏碑書法,又有一副好聲嗓,而且常有自己獨特的體會,大家樂得借這個機會領略一下。這會兒,他擺出架勢,聲情並茂,唱了京劇《空城計》里「我坐在城樓觀山景」一段,眾人齊聲喝彩。江其平長嘯一聲說:「孔明,真神人也!呵呵呵——」自斟一杯,一飲而盡。秦穹提出異議說:「他是神人,怎麼不提前溜之乎,被逼得走投無路,才編出這麼一個故事來矇混過關?」

  大家對秦穹群起而攻,紛紛討伐他對先賢的不恭。

  江其平說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觀點:「矇混過關,是最高明的辦法,所以說孔明是神人。你看那些『牛鬼蛇神』交待問題,都是大帽子底下開小差,罪名列了一大堆,接觸到實事一風吹,你不稱讚他矇混過關,你有更高明的辦法嗎?」問得秦穹無話可說。

  薛稷與江其平對猜,薛稷輸了,唱了一首《梅娘》。這首歌是江其平教他的,他唱得最是柔和纏綿,有那麼一點味道。可是他這個唱法跟當時流行的剛勁昂揚的風格背道而馳,而大家雖然反感「文革」的一些風氣,可是都多少受了一點污染,聽了薛稷唱的就感到不合口味而提出異議,薛稷強要辯解,雙方論了一陣,莫衷一是,繼續划拳喝酒。

  輪到秦穹「打關」,今天他拳運特差,屢戰屢敗,被罰著又說笑話又喝酒,忙了個一塌糊塗。秦穹屬於豪放一派,拜師學武拳腳利索,做事果決,生性又機敏詼諧,常好出些猜不著的謎語,耍些叫人看不明白的小魔朮忽悠人。對他的詭譎,薛稷尤其放不過,監視得很緊,老找他一點小毛病來折騰他。

  秦穹連著輸了不少拳,不覺一時興致高漲,不管輸不輸拳,他都要唱上一段或走上一路。他唱歌底氣很足,嗓音洪亮,豪氣滿胸,聽得眾人不時鼓掌叫好。

  秦穹用他獨特的風格先唱了一首名叫《黃羊多》的情歌,說什麼公羊追母羊,母羊呼公羊,不知怎樣,又扯到了火車站上去了,人多混雜,妹妹找不到哥哥,傷心得流下了眼淚,聽得大家又舒暢,又好笑。接下來卻連贏三拳,一時高興起來,加唱了一首周瑜的《壯志歌》:「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狂吟!」唱得性起,隨手綽起一根木棍,飛輪似地舞動,走了幾個回合。興猶未盡,將一塊磚頭拿到場子中央,平放在地上,列開架勢,稍稍調一下氣息,用足力氣,一腳下去,磚頭被跺成粉末,四散飛揚。眾人立刻鼓掌喝起彩來。

  江其平大發感慨說:「常言道,英雄氣短,確切地說,英雄氣短情長。楚霸王困在烏江,還是忘不了跟虞姬的愛情,身處絕境,難捨難分。英雄在萬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而面對一個女人,卻不知如何是好。」他說秦穹看懂了英雄心腸,唱公羊追母羊,用氣吞山河的聲嗓,演繹肝腸寸斷的柔情,真是別出心裁。

  鬧騰了一陣,場子漸漸冷了下來。畢竟是有事之秋,強打起精神,窮歡樂了一場之後,自然就想到明天,不免都記起現實中的各種事情。散場往回走,心情怏怏地,步履也似乎蹣跚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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