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姓劉。出生時，其父正讀《孟子·公孫丑上》，有感於：「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一句，即興取名「函」，叫劉函。意為：保護自己，保護他人。

  一早，劉函拿著縣工業局的介紹信，乘著縣際班車，前往距縣城約十幾公里的內燃機廠報到。那是1982年，作為文革後恢復高考的首批大學畢業生，他被分配到了這個縣的國營內燃機廠。

  從縣城出發乘長途車到工廠約十幾公里，設有三個站，內燃機廠正好是個站，下車後就到了工廠的大門口，工廠大門正對著省道公路，離公路大約二十米，工廠的圍牆和公路之間是條窄窄的小河，工廠圍牆依河而建，平坦的橋面通向工廠的大門，工廠另外三面向圍牆外是廣袤的農田。

  他緩緩地走向工廠，工廠的大門倒是挺開闊的，兩扇鋼管焊制的大鐵門足有八九米寬，供車輛進出。大門旁的右邊開了一扇小鐵門供人員進出，小鐵門邊上是門衛室，那時候叫傳達室。

  從大門外向廠內望去，廠區裡的道路很寬敞。道路中間的綠化帶把廠區道路分為左右兩道，綠化帶上種有香樟木的行道樹，左右兩道旁種的是水杉行道樹。大門外左邊豎著一塊很大的水泥石碑，上面用正楷字體凹刻著「**縣內燃機廠」幾個描紅大字。大門外兩邊各有一條延伸到河邊的綠化帶，綠化帶上種著草坪，並用小灌木作為道路和草坪的隔離。廠區內的道路也很乾淨，一眼望去工廠大氣又不失雅氣，管理有序。

  這時正值上班時間，大鐵門敞開，有幾輛大客車載著上班的工人進入廠區，另有大量工人騎著自行車蜂擁而入。當最後一批工人湧入工廠大門後，這時工廠的上班汽笛鳴響，傳達室的門衛立即關上大鐵門，只留小門讓人進出，此時大門口空無一人，如這時還有工人進來，門衛就會把他們攔下登記，作為遲到處理。

  待門口清靜下來之後，劉函就來到傳達室窗口，向門衛遞上介紹信，說是找人事科報到來的。門衛讓他登記後問道：「知道人保科怎麼走嗎？」那時，人事和保衛在一個科，叫「人保科」。

  「沒來過，不知道啊！請問怎麼走？」

  「沿著這條路走過去有個池塘，沿著池塘走到底左拐，再走到底有個兩層樓紅房子，那就是辦公樓，人保科在二樓。」

  他說了聲：「謝謝！」就徑直往裡走了。

  從大門口到池塘大概有百把米路，臨近池塘時左行道往左拐去往生產區，右行道沿池塘直行去往辦公區。池塘約有兩千多平方的面積，池塘是和廠外的那條小河相通的，水是從小河裡引進來的，水顯得有些渾。

  池塘里好像養有荷花，但是這個季節荷花已凋謝，只有殘葉漂浮在水面，如果是荷花盛開的季節那景觀一定很美。沿池塘邊的綠化帶上種了整排的桂花樹，桂花樹與桂花樹之間還種了些小灌木和草花。灌木和桂花樹枝修剪得整整齊齊，想必一定有專門的園丁在打理。池塘里不斷的有魚在水面跳躍，這池塘里居然還有魚？他剛想著在這裡釣魚倒是不錯的，忽然看見池塘邊立了塊醒目的牌子「嚴禁釣魚」，下面落款是「人保科」。他想，這魚也歸保衛科管？保衛科既要保衛工廠、保衛工人、還要保衛這些魚嗎？

  他沿池塘又走了五十米左右，左拐約五十米走到了路的盡頭。路的盡頭是一幢紅磚砌成的二層樓房，這就是厂部辦公樓，工人們稱它是「紅樓」。他徑直走到二樓，找到了掛著人保科牌子的辦公室。

  辦公室門是開著的，他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戴著綠色的軍便帽，兩個小手臂上套著袖套，正在給另一位年紀稍大的人泡茶。他認定這位年紀稍大的可能是科長，否則他怎麼會讓年輕人給自己泡茶呢？

  這時，他就和年長的打招呼說：「我是大學畢業分配來這報到來的。」年長的看了他一眼，馬上站起來，走到邊上推開一個小房間的門，指著裡面坐著的一位四十多歲的胖男人對劉函說：「這是周科長，人事是周科長管的，我是管保衛的。」

  而後又對周科長說：「這是新來報到的大學生。」

  後來知道，剛才那位年長的是副科長，分管保衛的，姓秦。年紀輕的是人保科幹事，姓汪，是退伍軍人，難怪他還一直戴了頂軍帽。姓汪的分配到人保科時說好給他幹部編制，但是暫時沒有幹部指標，只好先讓他「以工代干」地幹著。當時國營企業的幹部和國家幹部待遇是一樣的，「以工代干」是工人編制但在幹部的崗位上，如果表現好又有指標名額，可以轉為正式幹部。所以這個科員工作特別賣力認真，打水、泡茶、抹桌子、掃地，科長與副科長不想幹的事都由他來做，這個科總共也只有這麼三個人。

  周科長的桌上已泡好一杯熱氣騰騰的綠茶，估計也是這年輕人先給科長泡好了茶，再給副科長在泡茶。周科長的桌子是一張寫字檯，和外面房間的桌子是不一樣的，寫字檯的台面下左右兩邊是有櫃和抽屜的，外面房間的辦公桌是沒有的。寫字檯的側面用油漆噴有編號，和紅頭文件的編號差不多，是「內（行）——×××」，標明這是國有資源產，意思大概是「內燃機廠行政科×××號」吧。寫字檯上放了個空的鐵皮罐頭當菸灰缸，周科長的半支煙還夾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繚繞著。當時沒有過濾嘴煙，一般菸癮大的都要在菸頭快燒到了手指才肯丟掉，周科長可能菸癮較大，所以他的兩個手指是熏得焦黃焦黃的。

  見了周科長，他恭恭敬敬地遞上了縣工業局的介紹信，並說道：「我叫劉函，是某大學工業自動化專業的應屆畢業生，縣工業局讓我到內燃機廠來報到。」

  周科長：「哦，局裡上周已打電話來通知過了。」

  當時的大學畢業生是國家統一分配的，是技術幹部編制。幹部的人事檔案由縣人事局保管，所以沒帶檔案袋，個人的基本情況都在介紹信中寫著。

  周科長看了介紹信後，示意讓他在對面的一張有靠背長條椅上坐下，並和他聊了起來。

  周科長說：「你是恢復高考後第一個分配來我廠的正規大學生，以前分配來的都是些工農兵大學生。」

  他著重說了「正規」二字，以區別於工農兵大學生。周科長好像對工農兵大學生有些不屑一顧。他說：「這些工農兵大學生，就是有關係，走後門，文化水平一點沒有，交個白卷，也能包送上大學，畢業後來到工廠，做不會做，寫不會寫。」

  周科長是個「老三屆」高中畢業生，那時高中畢業生的文化基礎比現在的大學生還要紮實，由於文革開始廢除了高考，因此，他只能到工廠當個工人。周科長也算是個人才，寫寫算算都特別在行，於是縣裡的人事局看上了他，讓他去縣裡幫幫忙，後來又有機會轉幹了，由於內燃機廠缺個人事科長，最後又把他調回廠里任人保科長。所以，他特別看不起那些工農兵大學生。

  周科長首先向劉函介紹了工廠的一些基本情況，他說：「我們這個工廠是全縣最大的國營企業，正科級單位（正科級單位就相當於縣裡的局級單位，廠長就相當於縣裡的局長）。內燃機廠的前身是農機修造廠，60年代末才開始生產內燃機的。現在工廠有工人一千六百多名，有七個車間，分別是：機修車間、金工車間、熱處理車間、鑄造車間、總裝車間、軍工車間、農修車間。十一個科室，分別是：廠辦、黨辦、工會、團委、人保科、行政科、財務科、供銷科、生產科、技術科、檢驗科。這些部門中除生產科、技術科、檢驗科設在生產區，其餘的都在『紅樓』辦公。工廠的食堂、幼兒園、小賣部、招待所、集體宿舍、駕駛班、醫務室等，都歸行政科管。」

  劉函想，這一個工廠管理機構也太多了吧。

  接下來，周科長問了劉函老家是哪裡，他說老家在省城H市。

  周科長聽說是省城的，馬上流露出他人事幹部的職業敏感性。說道：「你來我們這個小縣城不會不安心吧，不要沒過幾年就要走了，我們向縣裡要個大學生也是不容易的啊！」

  這時劉函嘴裡忙說著：「不會的，不會的。」但是心裡在想：「能走我當然會走的，我是沒有關係沒門路才被分配到這個小縣城來的。我的各科成績又不差，我因為沒有後門，有關係的、成績一般般的或留校做老師，或分配到大城市和研究所去了。」再說，真要走也沒那麼容易，在計劃經濟年代，同城要調個單位都很難，何況要調個城市，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這可要有通天的關係啊。

  周科長很健談，又聊了些其它家常話，問家裡兄弟姐妹有幾口人，父母是幹什麼的，退休了嗎？他都逐一作了回答。

  接著，周科長和他說了下待遇和職稱的事。大學本科畢業，實習期內定為技術十四級，初級技術職稱，職稱為技術員，工資待遇在本縣本企業的標準是每月43塊，外加2塊的糧食補貼，共計45塊。一年後經考核轉正，轉正後定為技術十三級，月工資53塊，加糧貼2塊，共計55塊，技術職稱為助理工程師。

  話題聊完了，周科長拿著鉛筆，用筆的尾部頂著額頭在想些什麼。劉函估計他在想把他分配到哪個部門去吧？

  果然，周科長把筆一放說：「按照慣例，新畢業分配來的大學生都是要下車間去至少實習一年的，你學的是工業自動化專業，那就先到機修車間電工組去實習吧，那裡接觸面廣能學到的東西多。」

  接著，他馬上打電話讓機修車間的主任過來一趟。同時他又給行政科長打電話，讓他們給安排個集體宿舍。

  工廠離縣城不遠，工廠有班車，每天上下班接送，也有騎自行車上下班的，騎車大概半個多小時。另外，長途車一天也有五六班可乘。單身員工或家不在縣城的員工，工廠里都給安排集體宿舍。

  行政科長由於在同一辦公樓，他先到了，行政科長是個禿子，姓毛，但頭上無毛。周科長向毛科長介紹了劉函的基本情況後，毛科長就問：「行李鋪蓋拿來了嗎？」

  劉函：「沒帶行李來。」

  毛科長：「那就先在招待所住幾天吧，這幾天我把集體宿舍的房間給你安排好，你也把行李鋪蓋準備一下，過會兒到我辦公室來，拿一下招待所房間的鑰匙。」

  又坐了一會兒，機修車間主任也到了。主任姓戴，瘦高個，長相有點土，一看就是農村出來的。是的，他家住農村，後去當了幾年兵，曾在部隊工廠幹了幾年，也算是個技術兵，超期服役，退伍回來進工廠。他老婆也是農村戶口，後來工廠讓他老婆進廠做臨時工，安排在食堂做炊事員。

  因為他是黨員，又是退伍軍人，稍有點機修技術，話又不多，會埋頭苦幹，所以做了幾年鉗工組長後，就讓他擔任車間主任了。

  周科長又把劉函的情況向他介紹了一番後，就讓他跟著戴主任一同去車間了。廠區很大，由於機修車間離辦公區較遠，戴主任是騎著自行車過來的，他讓劉函坐在他自行車書包架上就騎車把他馱過去了。

  他騎著車，穿過了好幾個大車間，最後到了看來是全廠最破舊的一個車間停下了，戴主任說：「到了。」劉函隨即跳下車。

  機修車間設在工廠生產區較中心的位置，這也可能是為了方便對各車間設備維修吧。工廠每個車間外都有個自行車棚，工人上班來可直接將車騎到車間旁，戴主任停好車後先帶他來到車間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