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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7:34 作者: 陳慶軍
  高中畢業那年,程心明剛好十六歲。那正是六月份,一年中最熱的月份,他回到了村子中第二天就干起了農活。那時還是生產隊,屬於集體經濟。可就是這一段不長時間的集體勞動,卻使他對村子的過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村子有些古老了,有一個詩意般的名字——荷葉地。

  「她」位於大湖圩的東南一隅。整個大湖圩,都是從古清漪湖中經過漫長的歲月,依靠人力逐漸圍墾出來的一個大圩。最早圍圩的方式,乃是三三兩兩的外來墾荒者,在裸露的一些湖灘高地上開荒種地,時間長了,就出現了一個個分散的土圩子。這些土圩子,由於太小,經不起風雨,更經不起洪水,但隨著外來人口的增多,土圩子和土圩子之間的空地,又被圍了起來。這樣,一個個土圩子,就在這古老的湖灘上,星羅棋布蔓延開來。為了抵禦洪水的侵襲,鄰近的幾個小圩,又套起了一個相對較大的圩子。這種大圩套小圩的方法,一直被先民們沿用……圩子越套越大,直到再也不能套大了,才最終停了下來。

  歷史上的大湖圩,一度還被稱為十字圩,大官圩。

  據宗譜記載,程心明的祖上很早就來到這裡,由此可推測,程心明的祖上可能是最早來到此地的墾荒者之一,他的後人,漸漸就衍生出這麼一個程姓大村來。說是大村,可能有點兒言過其實,村上的人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來也沒有超過三百人。村子中幾乎都姓程,異姓的也有,只有區區兩三戶。可以這麼說,荷葉村就是程姓的村子。那兩三戶異姓,一家姓汪,一家姓周,一家姓吳。但就這三戶異姓,也是解放以後才出現的事。要不是這三家和程姓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即使解放後,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這三戶人家,早就被程姓家族同化了,已屬於半個程姓。

  程姓的始祖,被後人尊稱為華蔭公。蔭,乃是庇護的意思。

  仍是宗譜上記載:他是隻身一人來此墾荒。至於什麼原因,他從哪裡來,為什麼到這裡,後人中竟沒有一人能說得清楚,宗譜上也是語焉不詳。可宗譜上倒是明明白白記載了,他有三個兒子。在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後,三個兒子傳下來的後人,分別稱為大房、二房和三房。

  大房裡人口最多,占了村子中人口的一大半。可能是人口多,勢力大,村子中陽光充足的南面和村子的出入口,都被大房的後人占據著。二房和三房的人口少,就住在了少陽的北面。

  程心明就是二房的。二房在村子中,實際上只有兩大家族了。

  聽老一輩人說,二房和三房的人口,本來也不少,至少二房和三房的人口加起來,比大房裡人口要多。二房和三房中人口銳減,全是當年長毛「跑反」造的孽。

  那一年,久旱未雨,遍地狼煙,路上的灰塵則有半尺厚。這麼厚的灰塵,又是細如麵粉,抓上一把,即使使勁捏,也成不了團。不成團倒也罷了,泥灰卻在捏的過程中,從指縫中直接漏了出去。捏得越緊,漏得越多,腳踩到上面,騰起的一股煙霧,直逼口鼻。要是走上個十來步,細細的灰塵立即就會沾上褲腳,時間一長,渾身上下到處都是泥灰,整個人就像在麵粉店裡打了幾個滾,十足一副灰老鼠模樣。

  路邊的大樹,早就沒了一點精神,有的已經枯死,光禿禿的,連一片枯葉都沒能留下。即使沒枯死的樹,枝頭的樹葉也少得可憐,細細卷卷的,又小,又黃。昔日寬廣的水面,現在已成了一條淺淺的水溝,眼看著就要見底。田野里的莊稼,像火燒過一樣,赭紅一片,若用手輕輕一捏,就成了細碎的草屑,仿佛吹口熱氣,就能將其點著。

  這樣的乾旱,就是村上最年老的人,不要說見過,恐怕連聽說都沒聽說過。

  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村民們只能忍飢挨餓。但荷葉地有個好傳統,謹小慎微中,過慣了節儉的生活,家家戶戶多少都還有點餘糧。這裡靠清漪湖又近,再加上節衣縮食,熬過這一場災難還是可以的。

  這時的清漪湖,充分顯示出了「她」的慷慨大方,湖灘上低洼潮濕的地方,長出了野藕、菱角、茭白、芡實、野菜……迷信的老輩人就說,這是觀音菩薩在顯靈,救苦救難。

  這真的有些匪夷所思,越是荒年,這些東西越是長得茂盛,仿佛這些東西,就是專門長出來救苦救難的。但長得再快,也跟不上飢餓的步伐,大批的外地人蜂擁而至,挖盡了幾乎所有能吃的東西。這些外地人,為了果腹,整天在湖灘中遊蕩,尋找一切能夠充飢的食物。蟾蜍、水蛇、青蛙……只要被捉到了,就會急不可待送進嘴中,生生地吞下肚去。

  餓急了外地人,有時也會大把地生吞各種野菜。

  這樣的吃法,這樣虛弱的身體,必然會鬧得肚子鼓脹,大便不暢,有人就是這樣被生生地撐死了。

  一個小小的土坑,在這些虛弱的人面前,就是萬丈深淵,無論他怎麼努力,就是繞不過去,一口氣上不來,頭一歪,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即使僥倖活了下來,身上出現了浮腫、臉上的菜色也很重,連眼睛都是綠的。從口中呼出的氣中,夾雜了許多怪味,有時還能聞到腐屍的氣味來。

  人不能沒有糧食,光吃野菜,不論多少,就是不行!

  荷葉地遭到「長毛」洗劫的那會兒,是在一個傍晚時分。那時,西沉的太陽血紅血紅,卻遲遲不肯下山,天地間就像一片不滅的火焰,連一絲風兒都沒有。

  這種怪異的天象,村民們驚駭得眼睛暴突,惶惶不可終日,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又有什麼災難要降臨到自己頭上。村子中很久沒有犬吠了,可那個傍晚,卻有一隻狗狂吠了起來,接著有一頭豬「哼哧哼哧」不停地到處奔跑,攔都攔不住。幾隻雞飛到了樹上,還有幾隻雞飛到了屋頂上,一陣亂叫。就在這弔詭的時刻,村西頭的那棵枯樹上落下了幾隻烏鴉,幾乎在同時,村東頭的空心柳樹上站立了幾隻貓頭鷹。

  烏鴉在西邊叫幾聲,貓頭鷹就在東邊跟著叫上幾聲。

  這種種怪異,一下子集中來了,村民們個個肝膽俱裂,面如土色。

  暴突了眼睛的村民們,被種種怪象嚇得哪裡還敢睜眼,一個個成了鴕鳥。草堆中,床底下,牛棚中……凡是能藏身的地方就鑽了進去。可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更詭異的事情接著又發生了。

  東邊的圩埂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而且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恐怖。早已成了鴕鳥的村民們,被這恐怖之聲,攪得更加心神不定。有幾個膽大的村民,壯了壯膽子,從藏身的隱蔽處爬了出來,膽戰心驚地睜開驚恐的眼睛,朝著發聲的圩埂方向望去。

  一條長長的煙霧,遮天蔽日,就像成群的蝗蟲在飛。

  這陣煙霧,既像風,又像霧,更像一股黑煙,從南向北急速而去。

  荷葉地離圩埂有點兒遠,且又是傍晚,光線不是太好,又是煙霧,更是由於心中的那份緊張害怕,哪還敢拿正眼兒看。即使有幾個膽子大一點的,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也不能看清那煙霧中到底是什麼。但耳朵似乎不受膽子的影響,仍能從嘈雜的聲音中分辨出,那煙霧裡傳出的是雜亂和慌張的腳步聲。

  北去的這股煙塵拖得很長,竄得也很高,就像一堵移動的厚牆,直立在圩埂之上,久久都沒有散去。

  怎麼有那麼多腳步聲?難道又是洪太尉撕開了什麼封條,再次放出了什麼妖魔鬼怪來禍害天下!

  這還真說對了,洪太尉放出的妖魔鬼怪,把一個好端端的北宋變成了偏安一隅的南宋,連兩個皇帝,也生生被擄到了北方。可這次出來的妖魔鬼怪,竟是來自於南蠻,然後肆虐了大半個中國,尤其是繁華的江南,被這些鬼怪搞得烏煙瘴氣,村鎮血流成河,田地荒蕪,赤野千里,人口三停去了二停。

  荷葉地村民被驚嚇得哪還敢出大氣,血色全無的他們,身子漸漸的僵硬,嘴巴哆嗦著,連說話都不能順溜了。

  「天……天……天老……老……爺……」

  這時,驚恐無助的村民,內心自然而然地就轉向了對神明的求助,臨時抱起了佛腳。這肯定是天下蒼生,對老天爺做了什麼大不敬的事,引起了老天爺的震怒,來懲罰天下眾生了。

  有人趕緊跪了下來,雙手向著蒼天,頻頻作揖,懇求老天爺開恩,饒恕天下蒼生。那時,哪裡有人會知道,這股煙霧,是從水鎮敗退下來的「長毛」製造的。這些個殘兵敗將,正慌慌張張拼命沿著圩埂向北急速逃竄。

  這絕對不是什麼天災,而是十足的人禍!即使磕破了頭,也絲毫起不到作用。

  天色終於暗了下來,村子復歸了平靜。這時,村民們感到可以鬆口氣了,心中的恐懼,隨著夜色的漸濃消散了不少,不安中已經混進了不少的僥倖。飢餓和恐懼帶來的雙重打擊,使村民們極度的疲憊,就早早的上床歇息了。可能還沒有睡著,這時,一小隊「長毛」,不知發了什麼抽風,竟離開了大隊人馬,從圩埂上私自溜了號。

  這些個「長毛」鬼,事先並沒有什麼周詳的計劃,而是走到哪就是哪。他們慌張地離開了大隊人馬,竟神使鬼差般放過了沿途的一個大村,卻單單選了一個小一點的荷葉地下了手。

  那個大村是幸運的,可荷葉地就遭了殃。這班畜生,村民們稱之為紅毛野人,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將一座平靜的村莊,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人們在驚恐聲中,開始四散奔逃。可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又受到了多重的驚嚇,村民哪裡還能邁動了腿,跌跌撞撞中,就被追上來的長毛,像切瓜式的砍去了腦袋。

  村子後面,住的大都是二房和三房的人。可憐三房中的男丁,幾乎被殺得一個不剩,二房中要稍好一點,也只剩下了幾個男丁。住在村前大房的人,得到了風聲,有些人泅水逃了出去,躲過了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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