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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8:31 作者: 陳慶軍
  程心明如期到外地去上了學,春節前,放了寒假的他,回到了荷葉地。可這時的荷葉地,他有些不認識了,十月份,村民在一起收穫了最後一季晚稻,接著生產隊就不復存在了。原來那種「大夥窿」很多人一起勞動的場景,已被零散的田間勞作替代了。

  隊上的東西,能分的都分了,不能分的就變賣,隊上的公房既分不掉,也賣不掉,就放在了那裡。昔日平整的曬場,變成了一畦畦的菜地。立在菜地當中的公房,顯得有些衰敗,孤單中沒了生機。

  水生伯不再看護公房,而是吃起了五保,但仍住在那裡。對他忠心的那條老狗「三佻子」,被人偷偷殺了。要不是他拼著老命,「來喜」的命也早就沒了。

  公房中,早被一些捷足先登的人,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他被逼到了屋角。比起生產隊那時,人悽惶了許多。

  那時,通信不發達,生產隊不存在這樣的大事,居然沒人告訴他。村上人大都不識字,寫封信是件極其困難的事,不是極其重要的事,不會輕易找人寫信。程心明在回到荷葉地後,才知道了這一事實。

  其實,十月份生產隊就散了,離他出去念書,也就是一個月左右的事。

  程心明決定去看看水生伯。那天,陽光燦爛,無一絲兒風,照在身上的陽光暖融融的。臨近了公房,就遠遠地看到了水生伯在牆角那裡曬太陽。可到了眼前,那裡卻還有一人。

  那人就是昌林伯,坐在牆的拐角處,由於被擋了視線,程心明沒有看到,也是剛來不久。他是從田頭過來的,順路來坐坐,這兩人可是一直很投機。

  但那天兩人的情緒似乎都不高,正低著頭,在那裡唉聲嘆氣。即使程心明站在了他倆的眼前,兩人也沒表示出該有的熱情,只傳來一聲極短極簡單的問話:

  「來了。」然後兩人又垂下眼帘,自顧自在那裡唉聲嘆氣。

  程心明只好自己找個木疙瘩,坐在了兩人的身旁。

  他想聽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讓兩個老人心事重重,唉聲嘆氣!

  時間不長,程心明就從他倆簡短的談話中,聽出了些眉目。

  在這之前,兩人沒說上幾句,昌林伯就說到了隊上的那頭老牛。這一下,就將兩人的情緒降到了冰點。

  隊上本來有四頭牛,單幹後,一家一戶的,誰家都養不起一頭牛,只好出賣。

  兩頭正在壯年的牛和一條小牛犢,很快就被外地人買走了,可那頭老黑牛,卻一直無人問津。隊上的男性公民,商議來商議去,最後決定將這條老黑牛宰了,將它的肉分給隊上的每家每戶。

  這頭牛在隊上已有了很多年,很多人對它都有很深的感情。要誰來宰殺,都下不了這個手,但離此不遠,還有個公家的屠宰場。隊上又再次作出決定,派隊上原來的飼養員,將老牛牽到屠宰場,待宰過後,再派人將它的肉拉回來分。

  老牛像是有感應似的,就在隊上決定宰殺它的那個時刻起,它就不吃不喝了。原來明亮的牛眼,變得渾濁起來,它憂傷地臥在那裡,用哀求的目光,呆呆看著走近它的每一個人。牛眼中不斷有淚流出來,白白黃黃的眼屎占據了半邊眼睛。

  飼養員不忍,淚跟著流,牛哭,他也哭。老牛不吃,他就去割嫩草,放在老牛的嘴邊。老牛隻是看一下,再聞一聞,就抬起了頭,不吃。飼養員抓起一把青草,抵近了老牛的嘴,它嗅了嗅,頭又偏向了一邊,還是不吃。飼養員再去找了些黃豆,用水泡發後,連盤子端來,再次放在老牛的嘴邊,老牛還只是嗅了嗅,不吃。

  牛不吃青草,已是很稀奇的事了,可是連這上等的飼料——黃豆都不吃,荷葉地還真沒人聽說過。難道這老牛會算,知道要殺它了,悲傷的不吃?要真是這樣,這老牛實在是通靈性了。

  飼養員氣得用拳頭打它,用腳踢它,可老牛仍是臥著不動,只是被打的那個部位,皮肉聳了聳,算是回應了他。它像尊雕塑一樣,臥在那裡,對身邊發生的事漠然處之。

  老牛的這種漠然神情,飼養員真的就要瘋了。他不忍再看老牛這副流淚中的泰然神態,萬分傷感掩著面回了家。

  一回到家,他一頭就栽倒在了床上。

  這狀況,嚇壞了他老婆。出去好端端的,怎麼回來後,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莫不是傻了?她有些慌,丈夫前腳倒在床上,她後腳就跟著走了進來。

  丈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髒兮兮的,卻瞪著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屋頂。屋頂上空蕩蕩的,蜘蛛網倒是有不少,這裡掛一張,那裡拖一片,在這昏暗的室內,陡然增加了一種十分不安的氣氛。

  這不安的氣氛使他的老婆更加慌了神,以為他生了什麼怪病,不自覺地伸出手摸一摸他的太陽穴,不發熱呀。這下,他老婆就罵開了,「發什麼神經病!」

  被老婆罵了,飼養員還是不說話,倒是眼淚刷刷地往外流。

  這不說話,只管獨自流淚的丈夫,讓他老婆由慌神變成了驚恐。肯定攤上了什麼晦氣,忙趨向前去,狠勁掐他的人中。

  飼養員心中明白,老婆肯定誤會了。他想說出事情的原委,可嘴角扭動了幾下,就是發不了聲。

  老婆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跟著就大聲哭了起來。這哭聲刺激了他,努力地張了幾次口,終於發出了聲:「我沒事,既沒沾晦氣,也沒發神經病,只是心裡難受。」

  這聲音就像喉嚨被什麼卡住了,發出來的聲音,更像從地下深處幽暗的洞中傳來的,有些瘮人,聽到的人會感到十分壓抑,身上會起雞皮疙瘩。


  這壓抑的聲音,讓他老婆更來氣,一下又從地上跳了起來,指著他大聲地呵斥:「好端端的,你心裡難受什麼?」

  飼養員一直有些怕老婆,見老婆生了氣,忙坐了起來。他竹筒里倒豆子,一五一十就將老牛的種種怪異,說給了她聽。

  老婆聽後也甚感驚訝,但轉而一想,牛畢竟是畜生,要他放下婦人之仁,將牛牽去宰了算了。

  大多數的婦人眼皮淺,想法也簡單,牽了去,隊上會記工分。

  第二天,心有不舍的飼養員還是聽了老婆的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老牛牽上了去屠宰場的路。

  一路上,老牛走得很慢,眼中飽含著淚水。他不忍側看,就背對著它,牽著韁繩在前面慢慢地走。可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沒走出多遠,飼養員就聽到身後「咚」的一聲。這聲音,很沉重,急回頭一看,眼前的一幕使他驚呆了。老牛兩條前腿跪在地上,兩條後腿支撐著,作俯伏狀,身子瑟瑟發抖。

  這「咚」的一聲,就是老牛下跪時發出來的。

  老牛低著頭,兩隻眼睛紅紅的,用乞求的目光看著飼養員。那眼裡分明是討饒、是哀怨。明擺著,老牛是在乞求他,饒它一命,免其一死。飼養員當場差點暈了過去,驚駭地站在那裡,半天挪不動步子。

  一個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不動,一個是俯伏了瑟瑟發抖的身子。這一對老夥計,竟然搞成了這樣讓人垂憐的局面。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飼養員終於緩過了神。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撲通」一聲跪在牛頭前,雙手不停地在牛頭上摩挲,嘴裡呢喃說個不停:「老夥計啊,老夥計,不是我要殺你,是隊上的人要殺你,我捨不得殺你。要是能養得起你,我會把你買下來,養著你,供著你,直到你老死,都不會殺你。」

  老牛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臥在那裡,一動不動,滾熱的眼淚,從眼中流了出來。這熱淚,就像小小的溪水一樣,源源不斷。飼養員小心地擦著牛淚,內心卻更加惶恐、更加緊張、更加難受。

  這老牛通人性了,成了神了,它肯定知道這是往殺頭路上走。

  老牛鼻子響了兩下,緩緩站起身來,然後又緩緩朝前走。這時,飼養員索性放開了韁繩,跟在了老牛後面。他要讓老牛自由自在地走,這一段很小的自由時光,是他所能給它的最高待遇了。

  人和任何動物相比,都要比它們貪婪、自私、霸道得多。一旦認為無用的東西,就棄之如撇履,從不珍惜,甚至會毫不留情奪取它的性命。

  老牛慢慢走了一程,可能是求生的本能吧,走著走著,兩個前腿又跪了下來,老淚縱橫。這次,飼養員沒再猶豫,牽起老牛就往回跑。

  感受到了生的希望,老牛在回來的路上,還卷了兩口青草。

  老牛被牽了回來,而且還系在了原來的地方。

  隊上很多人不解,甚至還有些氣憤,不是牽去殺嗎?怎麼又牽了回來!

  竟然有人當面責問起飼養員來。

  飼養員沒作任何爭辯,只輕輕地說了一句:「這老牛成了神了,不能殺!」

  就是這輕輕的一句話,好像用完了他全身的力氣,竟有些站立不住,不能再待了。飼養員掩著面,跌跌撞撞奔回了家。這時他不管別人說什麼了,也不想做任何的解釋,只想離老牛遠一點,再遠一點,免得心中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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