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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9:19 作者: 陳慶軍
  這個故事肯定有真實性,年代也不是太久遠,但為什麼人們還要加進很多傳說的東西呢?乾隆皇帝怎麼會到這窮鄉僻壤來,又怎麼會孤身一人來到此地?這肯定是無稽之談,太抬高湯萬五了。

  還是水生伯說得好,「信則信,不信則不信。」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說出了很深的道理,也啟發了程心明。在師範,他學的是歷史專業,雖然正規學歷史的時間不長,但也看過了不少的歷史書籍。有的是正史,也有的是演義,如范文瀾的《中國通史》,蔡東番的歷史演義,還有歷史類小說等等。

  所有的歷史演義,或是歷史類小說,包括《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都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那就是充斥了神仙和鬼怪,甚至還充斥野史和傳奇……

  從這一點來看,中國的文化源頭應是所謂的「山海經」。不論在民間,還是加工過後的文字,其中都充斥著鬼怪和各種傳說。《水滸傳》也好,《西遊記》也罷,都是根據民間藝人在坊間口頭評說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要不是這樣,也不會有吳承恩和施耐庵。即使所謂的正史,裡面也充斥了拔高的成分,猜測的成分,這有個人的好惡……這樣說來,正史中又有多少真實性呢?

  但這些傳說,肯定不是完全無中生有,多多少少都有些真實的成分。

  吳王城不是還在嗎?「狠人」的墳頭不是還在嗎?湯家陡門不是還在嗎?華龍寺是不在了,但華龍灘,華龍村不是還在嗎?

  還是水生伯說的那句話:「信則信,不信則不信。」沒有人要強加於你!

  荷葉地肯定是沒有輝煌的過去了,大湖圩的其他地方,也不可能有。若要是有,也早就傳了過來。遠在江蘇周莊的沈萬三都能傳過來,同一圩里的事豈能不傳過來?即使沒有傳過來(當然不可能),歷史書上多多少少也會有記載。

  程心明徹底打消了這方面的念頭,轉而將目光投向了更大的範圍,縣裡的其他地方,歷史上有沒有值得讓人稱道的人和事呢?

  在一個縣,歷史上發生的事,從大的範圍來說,也可以看作是家鄉的事。

  愛家鄉和愛縣,應該是同一個道理。

  一次偶然的機會,程心明聽人說起了本縣的歷史。

  那是一同學的父親,出差來此,順便來學校看看他的兒子。由於是同學的父親,又是同一個縣的,程心明就和他攀談了起來。

  他在縣文化局工作,又很健談,對本縣的歷史也頗有研究,可以說爛熟於心。當他得知程心明對本縣的歷史有濃厚的興趣時,竟然高興得眉飛色舞,認為找到了知音。

  在他的滔滔不絕的講述中,程心明能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那種自豪感。

  本縣的歷史,確實相當古老了,上可以追溯到秦朝,是最早的三十六郡縣之一。雖歷經多次變革,朝代換了一個又一個,管轄的範圍或大或小,但一直沿襲至今。

  這是片熱土,歷史上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幾次具有轉折意義上的戰爭,就發生在此地。如趙匡胤架橋滅南唐,虞允文大敗金主完顏亮,就連京劇《戰太平》中說的花雲大戰陳友諒,也發生在此。

  這裡名人輩出,三國時的太守陶謙雄踞一方,黛山腳下的夏家父子著書等身,陽湖的一門三進士,山中宰相陶安,一夜寫出千字文的周興嗣,就連大名鼎鼎的李白,也慕名來此,最後終老於斯。

  …………

  同學的父親,說起這些來如數家珍。

  縣誌上都沒有記載,看來大湖圩歷史上確實沒出過什麼讓人稱道的人物,更沒有鬧出過轟轟烈烈的大事。這似乎也不足為怪,到這裡來的先民,不是流民,就是在老家不能安身立命的窮人,再就是流寇和逃犯。這裡四面環水,和外界又幾乎隔絕,閉塞得要命,真要是出了個萬古留名的人,或鬧出個什麼大事來,那才真叫怪呢!

  學歷史的人,更要尊重歷史。荷葉地再小,在歷史長河中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醜小鴨,但「她」生於斯長於斯,「她」身上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情,雖然極其普通,但普通的事,也能折射出那個時代的某些特徵。

  時代的一粒灰,最終也會飄到窮鄉僻壤來。

  兜兜轉轉了一圈後,程心明的眼光,再次落回到荷葉地。普通人,還是關注普通人的事,本就不應該有什麼英雄情結。

  程心明又開始糾纏水生和昌林這兩位伯伯來,請他倆說說解放前後直到他懂事前,荷葉地發生過的一些人和事。但兩人誰都不願講,似乎不願翻開那痛苦的一頁。不但是這兩個人,荷葉地所有經歷過這段生活的人都諱莫如深。

  畢竟那段時間,不但生活苦不堪言,還經歷了許多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兩人禁不住程心明反覆的糾纏,在遮遮掩掩中還是講述了那段讓人難忘而又不堪回首的往事。

  荷葉地自從有人居住到建村以來,一直過得非常平靜(偶爾也有混亂,長毛進村就是一例,但總體來說,還是平靜的)。

  這樣的平靜,使人們幾乎感覺不到歲月的變化。人們一如既往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躬耕于田野。即使發生了戰爭,改換了朝代,對荷葉地來說,仍不過是個小小的漣漪,很快就會復歸平靜。

  長期以來,一直到解放前夕,政權的觸角幾乎都沒有完全伸進農村。

  農村的管理,實行的是宗族式管理。這樣的管理方式,幾乎一成不變,它不會隨著朝代的更迭而改變。就是人們的生活方式、生活觀念,好像也是亘古不變。因此,解放前夕發生的人和事,它透露出來的信息,可能就藏有更早的先民氣息。

  封閉的環境,嚴密的管理,造就了狹隘的文化,或者說生存觀念。


  經商可恥,那是奸人才幹的事。戲子不要臉,那是臉厚皮的人幹的事。好男不當兵,那是土匪才會做的事。殺人放火、強搶民女、偷竊扒拿、好吃懶動、沒大沒小、交結壞人,這是惡人幹的事。

  只要有上述的行為,哪怕只有一件,那也是敗壞族規,傷風敗俗,遭別人唾罵不說,祠堂中的老者更要加以懲罰……痛罵、挨打,逐出祠堂。

  這樣的成長環境,使得荷葉地膽兒小、忠厚、隱忍、小氣、極愛面子。吃苦耐勞、逆來順受、目光短淺、愚昧無知、長幼有序,成了他們的鮮明特色。

  可這一切,幾乎在一夜之間徹底瓦解了。

  解放後,農村建立起了基層組織。

  村民的管理,不再沿襲數百年來的宗族式管理,而是由新成立的貧協會來統一管理。宗族中的老者,不再有絕對的權威,村民們也不再聽命於他們。

  荷葉地原有的秩序,分崩離析般的瓦解了。新秩序的建立過程,開始似乎有點亂糟糟,但迅速、堅定、有力。

  先是開展了減租反霸,鎮壓反革命運動。

  這個運動很短暫,基本上還未觸及農村原有的生活秩序。但接下來的土地改革,就深深地觸及到了農村的方方面面。

  程昱秀家的土地,還有幾家富農和富裕中農家的土地,除了很少的一部分留下自家耕種外,其餘的土地被政府沒收後,又分給了田少或無田的農戶。他們家的農具也被政府沒收了,分給了沒有農具的農戶。

  這次運動,程昱秀家的大瓦房、糟坊,被充了公,全家人住進了原來長工居住的矮草屋中。

  老者們雖然隱退了,但餘威還在。就是村民的觀念,也不可能立即就能改變。

  這是一次觸及靈魂和財產的運動。

  程五子從程昱秀家分到了四畝土地,一頭耕牛,另有一間瓦房。

  這對於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他來說,應該是天大的好事,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可是,程五子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中卻陡增了許多煩惱和不安。

  他是個孤兒,父母在他八歲那年就前後過世了。他家中又沒有近旁,他母親在咽氣的時候,兩隻眼睛就直瞪瞪地看著他。

  這割捨不下的目光,使得小小的程五子惶悚不安。

  他母親之所以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他,那是牽掛他今後的生活。

  母親死後,程五子吃起了百家飯,整天蓬頭垢面,髒兮兮的。

  程昱秀憐其可憐,收留了他。

  先是給他家放牛,和長工們在糟坊中同吃同住。

  這說不上程昱秀有多狠心,八歲的男孩在荷葉地上放牛的就有好幾個。即使在解放後的生產隊,八九歲的孩子,放牛的也很普遍。

  長大後的程五子,不可能再放牛,他在程昱秀家的糟坊里做起了長工。

  在他的心目中,程昱秀就是他的恩人,是他將自己養大。要是沒有程昱秀,或許他早已餓死了。恩人家的田,恩人家的東西,他怎麼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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