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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9:22 作者: 陳慶軍
  思來想去,程五子還是將分給他的東西,悄悄送了回去。

  晚上,他不敢到瓦房中去睡,就想住在他原來住的糟坊中。可是,糟坊里的長工屋,已住進了程昱秀的家人。程五子無奈,在長工的屋外轉了整整一夜,他不知何去何從?

  不但程五子將分給他的東西送了回去,荷葉地還有好幾個忠厚的人,趁著夜色,也將分給他的東西送回了原處,怎麼能無緣無故要人家東西呢?

  天一放亮,駐村工作組發現有部分農戶將分到的生產資料,又悄悄地送了回去,就覺得這個村的農民思想真是落後。幾個人一碰頭,決定召開批鬥地主、富農大會。在會上,請幾個貧苦農民站出來揭露地主、富家殘酷剝削農民的事實,從而提高村民的思想覺悟。

  工作組先找了程五子,動員他揭露程昱秀的罪行。可無論工作組如何動員,都是趕鴨子上架,強人所難,他始終不鬆口。見說教不行,工作組就來了個硬的,說。不論願意還是不願意,你都必須要揭露。但這一招也不行,程五子低著頭,小聲但非常硬氣地說:「打死我,我也不說!」

  工作組大失所望,只得轉而找那些「半拉子」貧苦農。

  這些人肯定是窮人,但為什麼要叫「半拉子」貧苦農?這裡面確實有隱情。這些人平時好吃懶動,遊手好閒,他不苦誰苦?勤勞、節儉的農人,不但內心十分鄙視他們,而且還根本不把他們當一回事!

  有了這機會,這些人早就急於露一手了,只是他們還摸不准工作組的真實想法。另外,這些人的內心當中,還怯於過去的族規,怕搞得不好,弄到祠堂里痛打一頓,就不劃來了。

  他們在觀望,在等待機會……工作組一找到他們,這幾個人就有點急不可待了,個個躍躍欲試摩拳擦掌。

  憑什麼你家大魚大肉,我餐餐吃鹹菜,憑什麼你住大屋,我住低矮小屋。憑什麼你晚上能摟著老婆睡覺,我還是光棍一人,憑什麼……一大堆的憑什麼?

  實際上,這幾個人「半拉子」貧苦農,就是荷葉地人渣,在以後的日子裡,幹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人家住得好,吃得好,憑的是辛勤勞動。你呢?不是睡大覺,就是爛賭。工作組也去找過昌林伯,但被他斷然否決了,他不想讓人指著脊梁骨罵。

  批鬥地主、富農的大會,如期在程昱秀家的糟坊舉行。

  糟坊里臨時搭起了個高台。荷葉地被劃為地主、富農的幾個農民,被工作組押了上來。差不多同一時間,被押上台的還有鄰村的幾個地主和富農。

  工作組就住在程昱秀家的大瓦房裡,幾人都配了槍。之所以工作組進駐荷葉地,是因為大地主程昱秀逃了,而且荷葉地是個大村,這裡工作開展好了,就可以對鄰村起到示範作用。

  六七個地主和富家,手被人從身後反綁了。他們一個個低著頭,彎著腰,在台上排成了一排。台下則是黑壓壓的群眾,但很多人不是來現場批鬥,而是來看熱鬧。這個批鬥會怎麼開?生平可是第一次聽說有這事。

  「安靜……老鄉們安靜……」

  接著,工作組宣布批鬥大會開始,還進行了動員。

  有什麼仇恨的,有什麼苦難的,或是有什麼過節的,都可以到台上來控訴。但工作組幾個人輪番喊了半天,竟然沒有一個人走上台來,這讓工作組幾個人感到十分詫異,也非常惱火,昨天不是說好了嗎?那幾個人呢?怎麼還不上台來!荷葉地群眾的覺悟真是落後!

  他們用目光在台下搜尋那幾個人渣,可目光所到之處,那幾個人渣卻快速地低下頭不敢接茬,膽小的竟躲到了別人的背後。

  昨天還信誓旦旦,今天就成了這熊樣,工作組成員百思不得其解。

  那幾個人渣,不是不想上台,而是十分迫切地想跳上台去。可是……可是……他們的內心還是感到膽怯,感到害怕,畢竟都是一個村中人,又是頭一遭,心裡沒底,要是做過分了,怕戳了脊梁骨。

  這當然不是主要的原因。他們是顧慮工作組走了後,祠堂里老者還會像過去一樣,將他們抓進去痛打一頓?

  工作組幾個人急得滿頭大汗,不知道這批鬥會該如何收場。

  就在這時,有人出來救場了,只見他快步如飛奔上高台。由於走得急,這個臨時搭建的高台,被震得簌簌發抖。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昌林伯。工作組幾個人感到非常疑惑,昨晚不是工作沒做通嗎,怎麼今晚出動上來了?但有人上來,工作組還是喜出望外。但昌林伯上台卻不是來控訴的,而是去報私仇。

  他徑直走向了鄰村的一位地主。一挨走到那地主身旁,就厲聲地說:「姓任的,你也會有今天!」

  鄰村姓任的地主,三十多歲,祖上的財產有些來歷不明,但他本人絕對是條漢子,吃軟不吃硬。他見昌林伯氣勢洶洶向他走來,就知道沒安什麼好心,就用鄙夷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下。

  這一瞪,昌林伯受不了,血直往上涌,過去的不快,又湧現在眼前。

  他甩手給了姓任的地主一個大嘴巴。這一掌,由於出手太重,姓任的地主嘴角立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這一幕來得太突然了,在場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驚得目瞪口呆。整個會場,靜默了足足有好幾分鐘,台下才出現了騷動。看不服的人就大喊,批鬥歸批鬥,怎麼還打人!有人罵得更難聽了,這時候打人,算什麼東西!要打,解開了對打,乘人之危,還能算人嗎?簡直就是畜生一個!

  台下群情激憤。批鬥會瞬間變成了聲討會。


  工作組怕場面失控,幾個人沖了過來,按住了昌林伯。要是不這樣的話,昌林伯可能還會甩過去幾個嘴巴……以報過去的一口惡氣。

  工作組本以為昌林伯上台,會面對台下的群眾,控訴地主、富農的罪行。沒想到他突然來了這麼一手,差點壞了他們的大事。

  昌林伯十八九歲的時候,在姓任的地主家幫過工。不知什麼原因和姓任的地主侄女好上了。兩人已到了非他不嫁,非她不娶的程度。可姓任的地主思想有些保守,覺得侄女這事敗壞了門風,哪有不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私訂終身之事。於是,姓任的地主斷然採取行動,將昌林伯逐出家門,將侄女遠嫁他鄉。

  從此,昌林伯就和任姓地主結下了梁子,記恨起了他。

  這事還真怪不了姓任的地主,這純粹是昌林伯在公報私仇。這意氣用事的一巴掌,應是他人品上的一個大污點,會讓他後悔一輩子。

  經昌林伯這樣一折騰,會場的氣氛一改稍前的冷場,變得躁動起來。那幾個「半拉子」貧苦農,爭著要上台來控訴。他們控訴的內容,無非就是前面說的,財主吃肉他吃鹹菜,財主晚上摟著老婆睡覺,他光棍一條。

  程狗子就是這「半拉子」貧苦農中的一個。他本來祖上有些財產,只是傳到他手裡後,被他敗光了。如果要追溯到他的上代,他就是「江頭」的孫子。

  他好吃懶動,又整日參與賭博,幾乎所有的賭友都認為他的牌技很高,能精準的猜出下家乃至對家需要什麼牌。按理說,這樣的牌技肯定是包贏不輸,可事實不是這樣,每次賭下來,輸的肯定就是他。原因很簡單,他雖然能猜中別人的牌,也能夠不打出別人需要的牌,但他控制不了另外三家。到頭來,你不和,人家就要和。

  程狗子就在這精明的打麻將中氣死了父母,將祖上傳給他的土地輸了個一乾二淨,搞得現在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至今仍是光棍一人。

  其他幾個「半拉子」貧苦農,也不是什麼好鳥,工作組也知道,不然的話,也不會花力氣去勸程五子。這次要他們出來訴苦,也是出於工作需要,利用一下他們,可能也是權宜之計。但這些人,得風就是雨,有了點權力就忘乎所以。後來,這幾個人在上躥下跳中,不是坐了牢,就是被打成了反動分子,受到了管制。

  這現象確實很有趣,凡是大破大立的年代,總會有一股新生的力量衝上前台。這股力量被執政者操控後,肯定是舊秩序的終結者,但一定不是新秩序的建立者。這股力量大都在新秩序將要建立之時,就被清除得銷聲匿跡了。

  這些人大都是悲劇人物,基本上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他們可能是全身心投入進去了,也風光了一時,但由於本身的劣根性,一旦得勢就有些胡大胡二,干一些駭人聽聞的事,引起很大的民憤。執政者一旦覺得他們利用價值不高了,很有可能還有些礙事,就會使用各種手段將他們踢得遠遠的,最好是消失。

  輪到程狗子說的時候,台下的人幾乎散得差不多了,荷葉地很多人,看不起這幾個不務正業之人。可他在台上卻越說越激動,最後竟然痛哭流涕,居然厚著臉皮說,要是政府分給他一個老婆就好了。還好,他還沒好意思說,直接將地主的老婆分給他。

  昌林伯這一掌扇下去,竟獲得了意外收穫。

  工作組認為他敢做敢幹,就讓他做了村上的貧協主任。但也給他帶來了是非,荷葉地很多人,在一段時間內,都不怎麼搭理他。

  姓任的地主可就慘了,被昌林伯在台上打過一個耳光後,覺得無論如何,這口氣都難以下咽。這還只是開了一個頭,往後的日子還不知會有多慘。一想到今後的日子,姓任的地主就沒了生活的勇氣,突然間就冒出了輕生的念頭。

  當天晚上,他獨自一人來到一處偏僻的溝梢,坐在臨水的岸邊。

  田野里漆黑一片,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不停。那雨下得像霧又像風,但風力不算小,一直嗚嗚地在吹。這樣的環境,會觸痛人的軟肋,讓人生出不少感慨。自己錚錚一條漢子,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狠狠抽了個耳光,自己還不能還手。

  這是多麼窩囊屈辱的事!自己以後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世上!

  開始他可能只是想想而已,並不是真想投河自殺。這可以從他待的地方就能看出來,那裡的腳印亂七八糟,地下有三個凹下去的坑,大一點的肯定是屁股坐出來的,兩個小一點的坑是手無意中扒出來的。在大坑和兩個小坑之間,還散落了許多煙屎。可見,在生與死之間,他作了長時間的糾結……

  午夜時分,姓任的地主還是心一橫,投河自盡了。

  後來,人們在他投河的地方,發現他的兩隻鞋擺放得很整齊,平時不離手的黃菸袋橫放在兩隻鞋上,散落在一旁裝菸絲的袋子,裡面竟沒剩下一根菸絲。他的身後,是他的妻子和兒女,最小的兒子那年只有三歲。

  昌林伯打姓任的地主耳光那一刻,水生伯不在荷葉地,而是在朝鮮戰場上。這事他還是後來聽說的,今天翻了出來,昌林伯仍是相當後悔。畢竟自己的魯蠻,葬送了一條性命,還給他的家人帶來了數不盡的苦難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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