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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9:25 作者: 陳慶軍
  土地改革後,宗祠里的唯一財源——用來出租的土地,被分給了村民。

  從此,宗族對村民的管理,就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但對於荷葉地絕大部分村民來說,內心之中仍保留了一些宗族的溫情,做人為事,多多少少還會依著過去的族規來,仍是大歸大,小歸小,年齡相近的,要是輩分不同,該喊什麼還喊什麼,同姓之間,男女絕對不可以亂倫。

  荷葉地,除了那次批鬥會引起了些騷動外,其餘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靜。

  程狗子就不同了,他和那幾個「半拉子」貧苦農,巴不得村子亂,最好是天天開批鬥會。過去,被這些老東西管著,夾著尾巴過了這麼多年,現在也該讓老子們快活快活了。

  一想到那次批鬥會,程狗子就有些沮喪。那次,他落到了程昌林的後面,錯過了做「官」的機會。為此,他將程昌林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他逞能,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程狗子也不完全都是沮喪,他也有得意的地方。那天,富農老憨就被押到了台上,他不但彎著腰,身子還瑟瑟發抖,那副可憐相,就讓他無比高興。要不是有工作組在,他定會湊上去,扇他一個嘴巴。就他那慫樣,媽的,居然還讓他娶到了這麼一個漂亮的老婆!

  程狗子對老憨的老婆,早就有圖謀之心,只是過去他有這個心,沒那個膽。現在不同了,工作組來了,他膽子大了,可以有所作為了。就在上次的批鬥會上,正在控訴中的程狗子,瞥見了藏在人群中的老憨老婆,就立刻傻了眼。那張粉嫩的小臉,紅嘟嘟的嘴,挺得很高的兩個奶子,讓他立時胸悶氣粗,頭腦發暈。

  那一刻,他竟然忘掉了他上台來是幹什麼的。

  要是再來一次批鬥會,他會立即跳上去,就像程昌林一樣,扇上老憨幾個嘴巴。他老婆見了,一定會心疼,散會後,會暗地裡來求他。這下,機會不就來了嘛,讓他親上一口,或是摸一下奶子,他就少打一次老憨。要是肯讓他睡上一覺,他就保證下次不再打老憨。否則,哼!開一次,打一次,往死里打的那種。

  想到這兒,程狗子嘴角流出了口水,褲襠里早已濕了一片。可工作組遲遲不開批鬥會,這讓程狗子非常失望,暗地裡恨起了工作組。

  程狗子是他的小名,父母為了好養他,才起了這個賤名。他的大名叫程昌富,可荷葉地至今沒有人喊過他的大名,不是稱狗子伯,就是稱狗子哥。

  小時候,程心明感到有些奇怪,稱伯就稱伯,稱哥就稱哥,為什麼前面非得要加上狗子這兩個字。現在明白了,原來他過去在荷葉地做了許多壞事,不值得人家尊重。

  他有個小孩,和程心明一般大,平時經常在一起玩。程狗子那時已六十開外了,看上去並不兇狠,甚至還有些和善,怎麼也不能把現在的程狗子和過去的惡人聯繫在一起。

  其實,人人身上都有許多的惡。被各種外在的強力禁錮起來,藏進了身體的內部,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一旦條件適宜,這些隱藏的惡就會滋生出來。就像深埋在土中的植物種子一樣,一旦陽光、土壤、水分、空氣適宜了,就會發芽生根,還會茁壯生長。

  昌林伯要不是工作組將姓任的地主捆到台上,他能滋生出打他一耳光的衝動嗎?程狗子要不是那時的政治需要,他身上隱藏的惡,能夠釋放出來嗎?有的人,可能到死都沒有機會將身體內部的惡釋放出來。

  程狗子和他的幾個「半拉子」貧苦農,就像一塊破抹布一樣,被工作組用過後,就被無情地摔到了一邊,任其自生自滅。

  老憨的年齡其實並不大,他真實的名字叫程富祥,只是他脾氣出奇的好,做事不著急,屬於比較磨嘰的那種。就是這性格,年紀不大的他,就早早被人送上了老憨這樣一個綽號。

  這綽號,確實名如其人。他下田去幹活磨嘰磨嘰,也出不了多少活。他只好使出絕招,用時間來耗,耗著耗著,就過了吃午飯的點。他的老婆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索性就送飯到地頭讓他吃。可他有個弟弟,叫程富貴,生得虎背熊腰,脾氣卻和他截然相反,相當暴烈。

  兄弟倆分家時,因老憨是長子,就多分了點田地。這下好了,哥老憨成了富農,弟弟卻是富裕中農,不是批鬥的對象,而是團結教育的對象。

  程狗子一開始盡想著好事,可在想的過程中,突然一下子想到了程富貴,心裡不由得倒抽了口涼氣,搞得不好,會被他打斷了腿。

  當了貧協主任的程昌林,整天忙忙碌碌,一段時間和工作組打得非常火熱。

  程狗子恨死了程昌林,只要一碰上面,他就有想衝上去打他的衝動,還想挖掉他的兩隻眼睛。媽的,要不是他那公報私仇那一巴掌,會有他的好事?能讓他當上貧協主任?想到這一層,程狗子就恨起了工作組……

  工作組那幾個人,真他媽的瞎了眼,居然讓一個公報私仇的人來當貧協主任。

  程昌林也見不得程狗子,這種雞鳴狗盜之人,也能算人?

  兩人就這樣扛上了,誰也不會拿眼睛正視一下對方,但兩人又都十分在意對方。程昌林吵架的那標準動作,就是在和程狗子爭鬥過程中固定下來的。

  其實,程狗子私下裡,不知打過自己多少次嘴巴。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先衝上台去,給老憨一個嘴巴。這樣一來,這貧協主任不就是他了嘛,哪裡還會輪到那個雜毛。

  程狗子和老憨並沒有什麼過節,他之所以恨老憨,乃是他心中一直惦記著老憨那漂亮的老婆。現在,程狗子更是恣意妄為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要是我現在是貧協主任,想和哪個女的好,就和哪個女的好,要是她敢不從,就開她的批鬥會!

  不單程昌林不拿眼睛正視程狗子,荷葉地(除了那幾個半拉子農民)幾乎所有人,都不拿正眼瞧他。程狗子覺得很憋屈,都解放了,自己是個堂堂的貧農,怎麼混得還和解放前一樣,仍沒有人搭理他?

  程狗子把這一切遭遇,都歸到了程昌林頭上——這個雜毛。

  每次,他罵程昌林時,總是這句話開頭。

  一定要將這個雜毛拉下來,自己當貧協主任。到那個時候,看我不整死這個雜毛……怎麼就能將程昌林這個雜毛拉下來呢?這讓程狗子犯了難。

  他想了很多,緊要的是抓到程昌林的把柄。只要抓到了把柄,告到工作組那裡,工作組一定會把他一腳踢開。

  工作組踢他,還不像摔個死老鼠一樣,將他摔個仰面朝叉。

  想到這一幕,程狗子高興了起來,仿佛這事就像真的發生了。可程昌林除了脾氣暴烈外,人卻相當正直,不偷雞摸狗,不偷竊扒拿,又不惜力氣,怎麼能拿到他的把柄呢?程狗子琢磨來琢磨去,覺得人總有弱點,他程昌林也不可能例外。

  你程昌林不是正直嗎?正直的人容易說實話。只要說實話,肯定就有對工作組不利的話。這不利工作組的話,只要收集到了,偷偷去告訴工作組,時間一長,工作組毛了,不拿你程昌林開刀,還拿誰開刀?

  於是,程狗子就常在人堆里混,想套出點程昌林說工作組的壞話來。開始,村民們都不太在意,也有的人老實,就實話實說了。他如獲至寶,腳底抹油又添油加醋向工作組作了匯報。可工作組的人並不太相信他,但他們還是需要程狗子這樣的人,一些不太好開展的工作,就需要這些「半拉子」衝上一衝。

  工作組雖然不太相信程狗子,但還是表揚了他,說他階級覺悟高,以後要多多向他們反映村民的情況,可能的話,培養他進入貧協工作。

  這話對程狗子來說,猶如六月里喝了雪水,心裡甭多舒坦了。

  程狗子更加賣力,整天在人多的地方混,連幾個老太太坐在一起說閒話,他都要去聽一聽,生怕漏掉了什麼重要的話。但無論他如何賣力,可獲得的信息卻越來越少,特別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信息,幾乎連隻言片語都難得到了。村民們已經知道他現在是個包打聽,專門干害人的勾當。只要他出現在哪裡,那裡就立刻鴉雀無聲。但也有礙於情面的,就轉了話題,專門講一些農話,連家長里短都不說。

  程狗子急得抓耳撓腮,得不到信息,如何向工作組匯報。要是沒得匯報,那這個雜毛程昌林又如何拉得下來,自己又如何能當上貧協主任?

  人一急,腦子就不太靈光,程狗子一人在家中喝起了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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