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2024-09-13 00:30:15 作者: 陳慶軍
  「破四舊」運動過去後,荷葉地再沒有出現過大的風波,即使是後來的文化大革命,也沒有在荷葉地上掀起多大的風浪。人身上的種種邪惡漸漸褪去了,那些動不動就跳出來惹是生非的「半拉子」,似乎也被各種運動磨平了稜角,偃旗息鼓了。

  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一些過去在老人身上呈現的吃苦耐勞,膽小怕事,隱忍小氣的特點,又呈現在荷葉地眾多人的身上,但不同的是,大家之間還多了份互助。這是過去宗族裡沒有的,更不是大隊威權管理的結果,而是人們歷盡苦難後自覺形成的。

  程心明記事有些早,這可能與他比村上同齡人早受的苦難有關。他虛八歲那年,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年三十了,一場突發的大火將他家燒了個精光。

  那天,西北風呼呼地刮,但是陽光卻很好。父母在幾里外的清漪湖勞動,明天生產隊就要放假,準備過年了,程心明和五歲的弟弟待在家裡。

  程心明既要照顧弟弟,還要照顧一隻剛捉回來不久的小豬。這樣,他就不敢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玩,就在家門口帶著弟弟在大石臼邊玩。時近了中午,隔壁家中冒出了滾滾黑色的濃煙。

  這滾滾的濃煙,並沒有引起程心明警覺,只是覺得有些好奇,他家燒的什麼柴火,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煙。但此時鄰居家的婆婆已經慌慌張張不停地從家中朝外面的空地上搬運家具了,可她並沒有告訴近在眼前的程心明,她家失火了,也沒有要他帶弟弟走得遠些。可能那個時候,她只顧了搶救自家的財產了。

  濃煙過後,程心明看到鄰居家的廚房裡竄出了火苗,火藉助著風力,眨眼就竄上了屋頂,騰起的濃煙直衝雲霄,火光沖天,幾里外都能看得見。遠在清漪湖勞動的荷葉地村民看到了,其他生產隊的村民也看到了,當然程心明父母也看到了。大家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腳步匆匆急著往回趕,想儘快把火滅掉。

  在清漪湖灘地上,大家知道失火的方位,但不能肯定是哪個村子,等走近了些,才知道失火的是荷葉地,當然,那時還不知是誰家失了火。更近了些,失火的哪家也就確切了。這明確的消息,讓程心明的父母當時就急白了臉。

  鄰居家是瓦房,住西邊,程心明家是草房,住東邊,兩家並排緊挨在一起,西北風一個勁地刮,火勢很快就蔓延到了他家的屋頂上。不同的是,鄰居家是由里往外燒,而他家是從外向里燒。

  這是最靠近村子中心交叉點的一排房子,東西方向,也是荷時地上長度最長、住戶最多的一排。直到現在這些房子還保存完好,只是年歲久了,有些破舊了,幾乎已無人居住。

  就在大火在程心明家的草屋頂上肆虐、翻滾之時,緊挨他家東邊那家的老太,也奮力往外搬運家具。老太很瘦,患有嚴重的哮喘病,走不上幾步,就得停下來,咳嗽幾聲。受這老太的影響,程心明就跑進屋子,想把他早上關在家中的小豬放出來。可是屋子裡濃煙瀰漫,根本就看不清屋裡的任何東西。可他還是摸到了關小豬的位置,將小豬放了後才退到了門外。

  自由了的小豬,可能被濃煙燻得辨不清方向,最終還是被燒死在了屋中。

  那個時候,程心明腦子中根本就沒有搶家中財產的念頭,即使是搶一把筷子的想法都沒。但退出屋子後,卻不見了石臼附近的小弟,這可讓他急壞了,腦子竟暈暈忽忽起來,直到大火被撲滅後,腦子才有所清醒。

  最先趕來救火的是任村,後來附近的村子都趕了過來,人山人海,仿佛要將荷葉地踩沉了似的。這些人一到,立即打濕了衣服,然後就奮不顧身爬上了熊熊燃燒的屋頂。他們還帶來了大型的救火工具——銀鉤,這是一種破壞性的救火工具,一旦無法將起火的房子火勢撲滅,就用銀鉤將房子拉倒,讓倒塌的房子自身將火撲滅,同時也避免了對附近房子的危害。

  火先是從鄰居家起的,救火的力量當然也是先集中到了他家,人工接力的水,也源源不斷的接力到了他家的屋頂上。由於天乾物燥,狂風勁吹,雖經種種努力,火勢仍然難以控制。但這時,程心明家的草屋已被燒透了,火光四射,不時有未燃盡的草灰飄落到附近人家的屋頂上。草灰落到哪裡,哪裡就立即冒出縷縷青煙。到了這時,救火者改變了策略,不再是極力救火,而是改為了預防。他們用銀鉤拉倒了程心明家的草房,轟然倒塌的屋頂,壓滅了不少的火點,火勢得到了一些控制。源源提來的水,大部分澆到了他家仍在燃燒的地方,少部分澆到了棉被上。

  這些被澆濕的棉被,立即鋪到了附近人家的屋頂上。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防止吹落的火星再次引燃別家的屋頂,儘可能減小損失。

  等到村上的勞力趕了回來,已為時已晚。程心明的父母面對著自家的殘垣斷壁,仍在冒著火苗的不多財產,欲哭無淚。家中大多地方的火已被撲滅,但仍在冒著青煙,爺爺住的那半間房還在熊熊燃燒,這是存放糧食的地方,爺爺的棺材也存放在那裡。突然,他的母親發瘋似的往爺爺的房間奔去,她是想搶回一點糧食。可是她並沒有衝進火海,而是在要進入房子的時候被人攔住了。被攔住了的母親跌坐在地下,嚎啕大哭。但母親的這一舉動,卻提醒了父親,他喊了聲:「大家幫個忙,將老爺子的棺材搶出來。」

  棺材很沉重,這倒不是棺材是什麼特殊的材質,而是棺材中裝滿了稻子。這也是沒辦法,一家人就這三間草房,空間實在是太小了,只好將稻子盛在了棺材中,並架在房子的隔層上。二十多個精壯勞力,不顧火烤,不顧隨時被脫落的房梁擊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盛滿稻子的棺材搬了出來。這時的棺材,蓋子已經被無情的火,燒著了,裡面盛放的稻子也被烤焦了。

  棺材一落地,眾人就一擁而上,澆水的澆水,拍打的拍打,火很快就被拍滅了。順著隙縫流進棺材裡的水,和將要烤熟的稻子一接觸上,發出一片「吱吱」聲,冒出的白氣竄上去很高很高。

  七八年後,爺爺過世時,睡的就是這口已燒焦了蓋的棺材。

  程心明一家靠著這一棺材的焦稻,度過了來年的春荒。一股焦糊味的米粒中搭進點山芋、黃蘿蔔、青菜、野菜之類,燒成一鍋糊糊,將就著吞咽下去。那年,程心明餓得眼冒金花,骨頭上似乎只貼了一層皮。

  並排燒掉的三家,西邊的鄰居家,屋是倒了,但搶了不少東西。東邊的那家,只燒掉了半邊屋頂,牆頭都沒倒。程心明家最慘,除了搶出的這一口棺材外,什麼都沒了。

  程心明就在他父親往冒著煙的稻子上澆水的過程中,腦子清醒了些,突然又一下子想到了小弟。這麼點大的孩子,恐怕早已被這大火嚇破了膽。可他在哪兒呢?不會被大火燒死了吧。一想到這點,他就像個夜神遊一樣,在村中瘋狂地找了起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沒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就像冥冥之中有神明指引一樣,村子中找不到,他竟然神使鬼差的找到了村前的祖墳,那裡很少有人涉足,整天陰森森讓人恐怖。可這時他不怕了,就一個人在這無人的墳地中找過來找過去,居然還真在那裡找到了小弟。

  小弟正驚恐地抱著一棵樹,死死的不放手,即使程心明到了他的跟前,他還是一動不動,仍抱著那棵樹不放。程心明費了不少力氣,才將小弟的手從樹上掰開,並將他帶回到父母面前。

  父親抱著小弟好一場大哭,這是程心明唯一一次見到過他哭。這是悲痛過後的哭,還是見到小弟後的喜極而哭呢?最有可能的是兩種情緒的充分混合後的一場痛哭。

  年關到了,房子卻被一場大火燒沒了,一家人只好淒悽惶惶臨時住在學校的一間教室里,外面是呼呼的寒冷北風,裡面是昏暗的光,不要說吃的,就是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這年怎麼過啊!

  三十晚上,父母正在為年夜飯吃什麼而煩惱不已的時候,荷葉地有的送來了菜,有的送來了新鮮的米,有的送來了歡團和炒米糖,有的送來了糰子,也有送來衣服的,一家人總算有吃的有穿的,過了一個年。

  那年頭,荷葉地誰家都不寬裕,溫飽都沒有完全解決,能送來吃的、穿的,就是份天大的人情。吃的,那是人家從自己的嘴裡摳的,穿的,那是人家從自己身上脫下來的。一些多年不來往的親戚,這時主動找上門來,送這送那,幫助程心明家度過了這一難關。

  年初三一過,隊上就張羅為程心明家蓋房的事。蓋草房要土墼,木料和稻草。土墼要現做,稻草生產隊裡就有,木料那時是最緊缺的東西,公社雖然資助了一點,但遠遠不夠。父親一方面東拼西湊,另一方面就從燒過的木料中,找一些能用的,整根的不行,那就叫木匠師傅截斷了再拼接。也真是的,木匠師傅真就這麼做了,一根立柱上有的竟是三截拼成的,橫樑可是絕對不能拼接的。

  現在的房子牆體都是磚、鋼筋和水泥做的了,但那時農村房子的牆體都是泥做的,差一點的是用泥拌上碎草屑直接堆起來的,好一點的是用土墼壘起來的。

  土墼早已成了歷史名詞,不要說城裡人,就是現在農村的年輕人,也不知這是何物了。就是這個墼字,恐怕認識它的人都不多了。

  為程心明家搭建的這個草房,可以說是鄉鄰之間互助的典範。

  生產隊特意鏟掉了一塊田中的農作物,用牛牽著石碾子在這個田中碾了三天。碾過的土非常緊實,連鐵鍬都插不進去。

  這時,就可以製作土墼了……拉繩的拉繩,丈量的丈量,劃線的劃線,截斷的截斷。一個特製的平鏟,在二人的通力合作下,在劃線的地方將土塊斷開。翻土墼的繁重活由牛來完成。

  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一定是個老把式,牛在他的吆喝聲中,走走停停,才能將一塊土墼完整地翻轉過來。

  製作出來的土墼成規則的長方體,潮濕的有三十斤左右,乾的也有二十多斤,一個成年男人,力氣大的活,能挑上八塊,一般的人,只能挑六塊。

  土墼幹了才能用,這樣的土墼堅硬無比,只要不經水長時間的浸泡,比磚塊要牢固得多。但程心明家等不及了,學校要開學,占著教室不行,只好在土墼半乾的情況下,就開始了建房。

  這樣,土墼從田中運到村上,就要多付出不少的體力。

  男人們一次只能挑六塊,這樣的重活,都是隊中的男勞力無償幫做的。不但是搬運土墼這樣的活,就是在建房的整個過程中,像壘牆、蓋草,這些活都是隊上每家主動「送工」完成的,也不需要任何報酬。

  不單單是程心明家建房是這樣,隊上哪家做事,只要自家完成起來有困難,總會有人無償來幫忙。比方說有人生了病,要送到鎮上的醫院,就會在涼床上鋪一床棉絮,病人躺在上面,四個人抬著走。再比方說家裡老人過世了,很多人都自願來幫忙,燒水的,做飯的,跑腿的,都不需主人勞神,幫忙的人自會安排妥帖。

  那段時間,雖然清苦,常不能填飽肚子,乾的活也重,但荷葉地人都很樂觀,也非常友愛……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