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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30:17 作者: 陳慶軍
  經過了這次災難以後,程心明似乎懂事了不少,父親的慟哭,母親的愁容,深深刺激了他。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他都積極去做,對小弟的照顧,幾乎就成了他的事。就是以後荷葉地發生過的大大小小的事,他記住了不少,雖然不夠全面,也不知來龍去脈,但已不需要那麼迫切地去別人那裡刨根問底了。

  多次的政治運動過後,人們的心態有些麻木了,運動一來,緊緊跟風的人不見了。大家都心照不宣,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寫大字報,張貼標語,批鬥一下什麼人,都當成了例行公事,一陣風過了,也就過了,誰也不追究誰的不是。但有兩點,還是深深地影響了人們的行為,一是習慣了清貧,苦中作樂,對身邊不公不平的事,敢於直言。二是聽命於上級,一平二調已成了習慣,只要公社和大隊一聲令下,就一頭挑著柴草,一頭挑著簡單的行李,風風火火就去了各種各樣的工地。哪怕那個事,和這裡一點關係都沒有,也會無怨無悔積極去干。

  1971年,大湖圩指揮部一聲令下,圩里幾乎所有的男女勞力都開赴了清漪湖,進行了最後的圍湖造田。經過了三年的戰高溫,迎酷暑,終於將殘存的清漪湖灘圍成了南北兩個無人居住的大圩。圩內各有良田萬畝,這對緩解當時的糧食緊張狀況,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這樣的一平二調,還能說得過去,畢竟圩內的人那時都有些得益。

  現在的南、北圩,已被各鄉鎮收了回去,成了名副其實的聚寶盆。這樣易主後,就和圩內居住的老百姓已沒了任何的關係。也許在其他的方面,鄉鎮為圩內的居民做了某些補償。但1975年的那場舉全縣之力的大會戰,就和大湖圩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了。那年,縣水利指揮部一聲令下,各公社立即行動起來,民工們挑著柴草和行李,奔赴到百里之外的丘陵地帶,在那裡開挖出一條長長的新河。

  這是一項很大的水利工程,惠及到好幾個公社,就是舉了全縣之力,三年後才得以完成。湖水被引進到饑渴的丘陵地帶,增加了糧食的產量,改善了部分農民的生活。

  民工們都是自帶糧食,不拿一分錢,幹著很苦很累的活,並且還要日夜繼日地干,有時還會受到粗魯的官員謾罵,甚至毆打。可這事與自己一點干係都沒有,家裡的事放在那裡不做,卻大老遠的跑去幫別人死命地干。

  這是一種什麼精神?是境界高了,自覺達到了共產主義精神?還是在政策的壓迫下,一種無奈的選擇?

  後來事實證明,人們之所以這樣做,確實是在政策壓迫下的一種無奈之舉。

  1976年,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個特殊的年份,且不說偉人如何,單就天氣來說,就是極不平常的一年。剛進入十月,晚季稻還沒有割完,天空中就下起了鵝毛大雪,而且斷斷續續一直下到了春節。

  天地間頓時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積雪,樹上的雪凇,一派十足的北國風光。呼呼的東北風颳個不停,滴水成冰,氣溫降到了零下十四攝氏度,大大小小的溝中,都結上了層厚厚的冰。這些冰層,不要說單身人能從冰上走過,就是挑了重擔的人,也敢從冰上抄著近路回家。草屋下,掛起的冰棱足足有一兩尺長,許多的鳥兒沒了食物的來源,哀鳴中就餓死在了荒野。

  這可是江南,這樣嚴寒的天氣確實少見!

  小孩們似乎並不怕冷,用一雙紅腫的小手,堆著雪人,打著雪仗,甚至還把冰棱摘下來,拿在手中,當成了刺刀,打打殺殺。還有的小孩,直接把冰棱當成了冰糖葫蘆,嘎嘣嘎嘣的在嘴裡咬著,融化後就吞進了肚裡。

  男勞力們就不像小孩子那麼快樂了,就在第一場雪下過後不久,就接到了大隊的通知,要立即趕赴百里之外,繼續去年的工作——開挖山河。一隊隊民工,頂風冒雪,有序而艱難地跋涉到了挖河的工地。

  程德信就在這挖河的民工之列當中。那時,他還年輕,身強力壯,也是剛結婚不久,他被編入了大隊的突擊隊。從字面上看,突擊隊就是大隊的預備隊,哪裡需要,就被派往哪裡去突擊。但今年的突擊隊又多了項任務,那就是放炮,炸開被嚴寒冷僵了的土。

  在那滴水成冰,哈氣成霜的寒冬臘月里,昨天挖過的地方,經過了一夜的低溫侵蝕,凍得就像鐵板一樣,一鍬下去,只會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白的印子,虎口卻是被震得生疼。為了不影響工程進度,指揮部決定,先用炮炸開表層的凍土,再讓民工接著來擔土。這炸炮的任務,就交給了各個大隊的突擊隊員。

  這些突擊隊員,都是些農民,雖然身強力壯,但都沒放過炮,甚至連火藥都沒見過。指揮部又作出決定,讓各個大隊的突擊隊派出人員,由縣上的技術員,對他們進行簡單的集中培訓。程德信就被派了去,並作為炮手進行了培訓。當然,去參加培訓的不是他一個人,還有兩人,一人負責挖坑,一人負責領藥和填埋,程德信只負責點炮。

  經過了幾天的培訓後,三人又回到了工地,一同而來的還有一位技術員。

  程德信頭一次放炮,就出了些差池。他有些害怕,由於心慌,手哆哆嗦嗦,腿肚子抽筋,引信居然沒點著,就拔腿竄出了好遠。重新再來,第二次倒是點著了,可還是由於害怕,就像手中拿了一塊燙手的山芋一樣,快速一扔,飛也似的奔了出去。可能是引信燃得不旺,也有可能被他這狠狠地一摔,引信滅了。要不是技術員當時在場,他真的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了。

  技術員脾氣有些好,耐心地做起了示範,只見他不慌不忙將引信拿在手中,又將引信頭彎了彎,讓引信頭微微上翹,再放在地上,然後掏出火再點燃引信頭。

  技術員並沒有立即走開,而是看了看,見引信頭很旺,這才拔腿快速離去。

  經過了這樣的現場指導,程德信的膽子似乎大了許多。第二天點炮就利索多了,不再那麼慌慌張張,撒開腿就跑了。幾天下來,他就能應付自如了,技術員覺得已沒有必要再待在這裡,就放心的將點炮的工作完完全全交給了他。

  程德信負責放炮的那一段處在風口上,那裡的土層被凍得就比別處堅硬,放炮用的藥量也要大些。就在程德信點炮到了駕輕就熟的時候,卻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幾乎沒有間斷,這樣的天氣,民工們都上不了工。

  上不了工,外面又下著大雪,很多人老老實實待在屋裡,可也有閒不住的,竟偷偷玩起了賭博。這些人雖然不多,但影響很大,串著門兒賭,搞得工地上烏煙瘴氣。領導們怕這樣下去,民工喪失了勞動熱情,就對賭博採取了嚴厲的打擊手段。但無論怎樣防範,賭博還是禁止不了,只是賭得更加隱蔽了。

  領導們就盼天氣早點好起來,繁重的勞動,疲憊的身心,民工們就不可能再有精力去賭了。這不,天氣剛一放晴,太陽才剛剛艱難地掙脫了地面,大隊的領導就督促爆破組抓緊去放炮。

  那天,天特別賊冷,風颳在臉上,如辣椒水灑在皮膚上,先是生疼,不久就麻木了。三個人的手都凍僵了,不怎麼聽使喚。這次,三人不能按事先的分工來做了,而是合夥刨開了坑,領來了藥,裝好了,就由程德信一人留在那裡放炮。

  程德信已經克服了放炮的恐懼,捋好了引信,不慌不忙點燃了引信頭,奔跑到了安全區,他蹲了下來,就等著爆炸了。可能是天氣太寒冷了,引信燃燒的速度有點慢,陽光又有些明亮,遠遠看著,燃燒的引信或明或暗。他幾次想衝過去,看個究竟,卻被另外兩人拉住了。

  炸藥始終沒響,三人都等得有點心焦,可能是程德信性急一些,也有可能他自認為自己是點炮的,責任上要大些,就向炸藥點慢慢跑去。這次,那另外兩人並沒有阻攔,認為是啞炮,就由了他去。

  當程德信慢慢走到離炸藥點不遠的地方時,炸藥突然響了起來,掀起的石塊恰好砸中了他。

  他當場就倒下了,而且昏了過去。

  另外兩人一聲驚呼,直奔了過去,見程德信血肉模糊,不省人事了。


  一人趕緊去報告大隊領導,另一人則留下來守護……

  一副簡易擔架被拿了過來,他被迅速地送往了工地的衛生站。

  衛生站的醫療水平有限,只做了一些簡單包紮。這樣,程德信就被緊急送往了縣城醫院,經過了多日的治療,他的命保住了,可一條腿卻永遠離開了他的身體,成了一名殘疾人。

  程德信被炸傷的事,早就傳到了荷葉地。可在他出院回到村子的當天,還是有不少的人到村口去迎接他。

  那天,地上還有些殘雪,天氣有些陰晦,正刮著西南風。站在村口的人,遠遠地看到程德信,一隻褲管空蕩蕩的,褲管在截去的下方被打了一個結,或許是走路,或許是風力的作用,這個結就像個尾巴一樣,不停地前後擺動。風一大,結的上方就被風灌得鼓脹起來。等他走近了,再看看他的表情,有些苦澀。當他拄著拐杖,在他老婆攙扶下走過人們的身邊時,他像是做錯了事似的,一直不自然地笑著。

  這不自然地笑,就算他和村民們打的招呼了。

  大家望著夫妻倆的背影,心中生著無限同情,這個家以後如何過啊!

  好在那時還是集體,程德信在家養傷的日子裡,隊上還是會為他記上同等的工分。傷養好後,大隊安排他去了副業隊,做一些輕鬆的手工活。可幾年後,開始了單幹,副業隊沒了,他不得不回到了村上,和老婆一道伺候起承包的那一份土地,這當然就比別人多了一分艱辛。

  程德信很要強,身體也一直很強壯,即使截了肢,身體依然很好,除了不能挑重擔以外,其餘的農活並不比別人遜色。後來,他還搞起了養殖,蓋起了樓房,生活過得很不錯。

  也有人找出了各種理由,沒有到扒山河的工地上去。程旺勝當年就沒去,當然沒去的還有隊長。他倆被留在了村上,負責糧草的接濟,實際上是為派往工地上的民工做後勤保障工作,定期往工地上押送糧草,每個隊都會留下幾個男人。

  程旺勝長得很敦實,有的是力氣,又是個光棍,按理說最應該到扒山河的工地上去。可是他謊稱生了病,自己要求留下來搞後勤。

  他又蠻橫,又無賴,隊長只得依了他。

  其實,在那個年代,荷葉地有很多光棍,其他村上的光棍也是很多。這都是大饑荒那陣惹下的禍,孩子多了,養不活,優先養的是男孩,女孩就要看命了。命大的活了下來,命小的死掉了。有的人不忍心女孩死在家裡,就將女孩送給了人家。也有貪心的,不是送人,給女孩留條性命,而是將女孩賣到了城裡。據說程馬虎家的那個小女孩,賣時就費了很多周折,外地人都來了,價錢也談妥了。可那個小女孩,就是躲在桌子底下,死死抱住桌腿,不肯出來。任憑大人怎麼恐嚇,怎麼打罵,抱住桌子的手就是掰不開。

  撕心裂肺的哭聲,使圍觀的人都不忍卒看……

  最後,小女孩還是被外地人抱走了。她長大後就嫁在了當地,後經多年的尋找,這個過去的小女孩,現在的人母,還是找了回來,認了親。

  光棍們多了,就易生是非,已婚的青年婦女們,已不是解放前了,心思比過去要活泛多了。她們的婚姻基本上都是父母做的主,有的心裡並不願意,其中就有幾個不太檢點的女子,和光棍們就有了瓜葛,有的還不止一個相好。

  這樣,光棍們常為她爭風吃醋,還要提防那女子的丈夫。

  那個年份,偷情還是件十分見不得人的事,會受到眾多人的指責。光棍們深知這一點,雖然常爭風吃醋,牙根痒痒,卻不會打起來。倒是偷情時,被女子的丈夫抓到了,就要受到一頓好打,而且還只能打不還手。

  程旺勝確是個例外,他的相好不在荷葉地,卻在鄰村。他就不怕那女子的丈夫,反過來那女子的丈夫還有些怵他。他不去扒山河,不是生了病,而是他要趁這難得的時間會相好。

  這真是個天賜的好機會,女子的丈夫扒山河去了,他留下來,就可以天天晚上和那女子廝混在一起了。說起來,真有點奇怪,這個女子可以選擇離婚,再重新嫁給程德勝,但她就是不離。

  像這樣又有了相好,又不離婚的女子,不止她一個。

  吵歸吵,打歸打,偷人歸偷人,甚至小孩都是野男人的,卻很少有人離婚。

  有人說,和程旺勝相好的那女子,生下的三個小孩都是他的。

  這可不是說著玩的,有證據。那三個小孩,像極了程旺勝,而跟那女子的丈夫,就是用放大鏡來看,也找不到一點像的地方。

  這一點,女子的婆婆也不避諱,說起那三個小孩來,常自嘲的顛三倒四地說:「是野種怎樣?是家種又怎樣?還不是都跟我兒姓,總不會跟著別人姓。說來說去,哪個還能說這不是我的孫子。我的兒是沒用,但破的蘆席能遮半邊天。」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活到了這個份上,要是沒有那麼一點阿Q精神,說不準還真不能活下去。

  若干年後,荷葉地上只剩下了一個光棍,其餘的光棍都在中年以後,和寡婦們結了婚,而且還都添了小孩。

  程旺勝後來也結了婚,但肯定不是他原來的相好。三個親生的小孩,都不會隨他姓,也不會叫他一聲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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