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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30:22 作者: 陳慶軍
  荷葉地經過了數年的休養生息後,雖然穿的仍是破衫爛襖,吃的仍是粗茶淡飯,但還是從牙縫裡省下了一點點錢,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後期,很多人家都將低矮的草屋扒掉了,在原來的莊基上,蓋起了新房。屋頂上是青瓦,可牆還是泥巴牆,但比起原來的草屋,高了,大了,亮敞了。有的人家,順帶還建了間獨立的廚房。

  這樣的房子,就不需要年年往屋頂上蓋草了,省下來的草,可以燒鍋做飯。柴草當時也是緊俏的物資,很多人家的柴草都不充足。

  這種瓦房不像瓦房,草房不像草房的房子,就被人們戲稱為省草屋。

  程心明覺得,這就是人和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人即使再苦再餓,哪怕手中只有一塊山芋,都會想方設法留下半塊,揣在懷中,時不時摸上一把,也捨不得吃進肚中。動物就不一樣了,吃飽了這頓就不會想著下頓。按當時的境況,荷葉地人家不可能有節餘,更不可能扒掉舊房蓋新房。

  單幹後,積累的速度比起以前,大大的加快了。沒幾年,原來的省草屋又被扒掉了,蓋起了名副其實的瓦房,青磚青瓦,玻璃窗子,高大明亮。可是矛盾跟著來了,原來低矮的草房占地面積小,現在的瓦房面積大了,地基還是原來的那個地基,不夠用了,怎麼辦?就想著法子往公用的地方擠占,開始占的人家還有所顧慮,少少占一點。這樣一來,今天你家占一點,明天他家占一點,後來的人家,乾脆將能占的都占了。

  荷葉地存在了幾百年的十字中軸線,就這樣被你占他占占沒了,出村也不再通暢了,後來竟發展到不能直直通行的地步。出村進村,都要繞著走。原來一排一排的房屋格局,也被徹底破壞了。東造一處,西造一處,顯得極其凌亂,就像原來麻子臉上的疤痕,大的大,小的小,隨意堆在了臉上,醜陋無比。環繞荷葉地周圍的水系,淺窄處都被人填了,成了宅基地,建起了房子。

  荷葉地從此就不能再叫荷葉地了,沒有了水的環繞,哪還能叫荷葉地。村子的四個出口,南北方向的出口沒了,東西方向的出口,只有連接集鎮的西出口還算通暢,連接清漪湖的東出口,人必須繞道才能出去。

  宗族早已失去了權威,老者都沒了發言權,對後輩哪有約束力,甚至有的壞人,現在也已經是老人了。大隊在單幹後,束手無策,處於了半癱瘓狀態,對村民也沒了震懾作用。這在管理近乎真空的狀態中,一直潛藏在村民身上的種種醜惡的東西,沒有了束縛,又滋滋地冒了出來,走到了前台。保持了多年的真、善和良心又被擠了進去,深藏了起來。

  村民之間的關係,現在就像做買賣……

  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誰也不干涉誰,誰也管不了誰。

  田間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單幹頭幾年,荷葉地所有的人,都在土裡刨食,對承包到手的那份田地,看得無比珍貴,能占到一寸就絕對不占半寸。

  單從對土地的珍惜程度上看,荷葉地的後輩還真是繼承了上輩的基因,對土地的貪婪甚至超過了前輩。

  原來在生產隊時,通往田頭的是寬寬的機耕路,完備的灌溉水渠。一個幾十畝的垾子,只要一台稍大一點功率的抽水機就行了。

  這本來是個很好的基礎,寬寬的路,有利於農作物的施肥和運輸,同一台抽水機可節省成本。可偏偏有些人不這樣想,買來小型抽水機,將通過自己承包地的那一段水渠挖開了,逼得別的人家也只好去買抽水機。這還不算,很寬的路,硬是被挖成了窄窄的一條,有的地方,只能容得下一隻腳,不要說拖拉機過去,就是人過去,都有些困難。

  大家都心照不宣,你挖我也挖,幾年光景不到,寬寬的機耕路完完全全變成了羊腸小道。

  突然間,人變得冷漠起來。原來一家有事,大家自願來幫忙的景象不見了,就是主人前來,請他幫個忙,也會找個理由推脫。到了這個光景,不要說大家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地說「山海經」了,就是單獨串個門的也少了,唱山歌那更是奢望了。

  荷葉地冷清起來,一到了晚上,家家都關上了門,連個人影都不易看到。

  大隊原來的幹部,已不適應了現在的形勢,紛紛回家種地去了,程五子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由於他是個殘疾復員軍人,公社安排他去看了座那時還是公共的水閘。其他的幹部,公社每月安排了一定數量的補助款。新上來的大隊幹部,沒有了權威,對村民之間的糾紛,對不公不德的事,一點都沒轍,整天就浮在大隊部,考慮著怎樣斂財。短短的幾年,原來大隊「官道」上成排的大樹沒了,加工廠沒了,油坊沒了,小型農機廠沒了,副業隊沒了,窯廠沒了,一切原來大隊積累的公用財產都沒了。變賣的錢款,一部分潤了他們的腸胃,一部分進了他們個人的腰包,還有一部分則丟到了賭場。

  現在的大隊幹部,在村民的心中成了可有可無的官了,但心中一旦有了怒氣時,就成了咒罵的對象。這就像水和油一樣,一般情況下,水是水,油是油,互不干擾。但要是誰攪動了下,油和水就互相摻和,互相碰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撕扯了起來。最後,水還是水,油還是油,又成了互不相干的兩層了。

  程德光就是堵了村北口的那人,弟兄三個,他排行老二,家中只有一塊老宅基地。小的時候,一家人都住在三間低矮的草屋中,也沒覺得什麼,畢竟家家都是這樣。現在不同了,三人都已長大成人,都要娶妻生子,地基就成了非常緊迫的問題。不得已,老大承嗣了村上僅存的一光棍漢,在光棍漢的地基上建起了房子,然後結婚生子。到了程德光要結婚時,村上實在沒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做房子的地方了,父母急得團團轉。好在他家承包的田,就在村子的北面,緊挨著村子,全家決定在這裡想想辦法,實際上也只有在這裡才能想到辦法了。

  這個時候,田地仍是相當的寶貴,程德光就打起了歪主意,他在他家的承包地里,走了好幾個來回,左瞅瞅,右看看,最終拿定了主意,儘量減少占用自家的田地,儘可能多的占用公用的部分。他將原來北面出村口的大路,靠近的水渠,計劃成了自己宅基地的一部分。

  主意一旦拿定了,程德光就請來幫工,整理宅基地。開始,人們並不知道他腦子裡的計劃,都沒有上心,人家的田,人家願意怎麼搞就怎麼搞。可一旦宅基地成型了,人們這才發現,出村口被堵了,就紛紛指責起他來,罵他缺了八輩子德。這可是附近幾個村子來往的唯一通道,也是附近幾個村子小孩上學的唯一通道。有人就找上門去,要他讓出大路,可程德光根本不予理睬。這事就鬧到了大隊。新上任的書記趕了過來,也是要求他讓出大路,不然,這附近幾個村子的小孩就無法上學了。

  程德光哪裡聽得進去,就和書記吵了起來,嘴裡還振振有詞,說什麼「占公家地方的人家多得去了,你不是本事大嗎!你讓那些人家讓出來。只要人家都讓出來了,我程德光不講二話,立即就讓了出來」。

  這話真是無恥之極,屬於胡攪蠻橫。按理說,書記應理直氣壯加以制止,責令他立即改正。可書記聽了這話後,就杵在了那裡,半天沒有作聲。一開始,大家還以為書記杵在那裡,是被程德光氣得一時說不出話,就等著他發作,好好的懲罰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可仔細一看,書記的臉上很平靜,不像是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就一時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了。

  其實,這話似乎也說到了書記的痛處,是呀,這幾年,不知怎麼了,人突然就變了,沒有人不想揩公家的油,就連自己這個當書記的,不也是逮上機會就揩嘛,平時還怕自己揩少了。沒揩到油的,也不是有多麼的高尚,只是沒有逮到機會揩……

  程德光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暗指我揩了公家的油,要讓我吐出來?想到了這層意思,書記就不想再吵下去了,怕他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揭了自己的底,這樣,自己就下不了台了。

  正人先正己,自己不正,豈能正人,這麼一思考,書記就立即想好了如何下台階。只見他高聲地對著程德光說:「你必須在兩天內把這條大路讓出來,否則我就到公社說理去。」

  話一出口,書記就裝作氣咻咻的樣子,迴轉了身子,徑直向大隊走去。他心裡明白得很,這條大路,程德光是不可能讓出來了,自己這樣大聲地喊,只是做做樣子,讓別人看的。

  還是程德光的父親膽子小一些,怕真的搞到了公社,自己的兒子吃了虧,就在原來大路的邊上鑲了一條窄而低矮的小道,比平時的水面高不了多少。天一下雨,這低矮的小道就被水淹沒了,附近幾個村子必須走這條路的人真是苦不堪言,特別是上學的小孩,一遇上下雨天,就必須要大人接送。後來,實在無法行走了,只好搬遷了學校,才解決了小孩上學行走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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