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非成敗轉頭空
2024-09-13 01:08:33
作者: 王愷
畢業,從送別開始。人一個接一個地定下了離校的日期。走在後面的人,送走了走在前面的人,接著又被後面的人送走。
全班第一個走的人,是李倫。
沒拿到學位的人,自然不能穿學士服,李倫沒告訴任何人,一個人走了。讀了四年大學,沒有學位證。他感覺自己這四年,無根無憑地,比來的時候更孤獨。
王悅參加完畢業典禮後也喝醉了。那天是和要一塊去禿頂校長的貴族學校報到的幾個人一起喝酒。酒席上王悅突然才悟到,原來自己要去的那個地方,竟然是林小蕾的大本營,而自己在此之間居然完全沒有想到。本來如果林小蕾也回深圳,馬良又不出現的話,過不了多久孩子都滿地爬了。而現在,那個談了四年戀愛的人兒,卻像一件圓明園的國寶被搶去美國了。可惡的是酒席上不明真相的未來同事們還以為兩人是雙雙奔了深圳開始好日子,都對兩人的美好結局讚嘆不已。這真是個莫大的諷刺!現在想想,自己的愚蠢,不能僅僅歸結為自己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林小蕾對馬良的好感,也不能僅僅歸結為她是個嚮往去美國生活的女人。說到底,你王悅終歸是要輸的,因為你不是在對抗馬良,是一個人在對抗整個西方!王悅這才發現:原來,人一輩子受得最深的傷,竟然是最愛的人給的。
那天喝的是啤酒兌白酒的深水炸彈,王悅一口氣幹掉了三杯,不得不承認自己醉了。平時王悅對自己的酒量雖然不看好,但是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廢物,這麼不能喝酒。幾次想吐,王悅都生生忍住了,但還是一陣一陣地噁心。
地理學院的楊斌看出王悅喝多了,便說:「王悅,你不行的話,我扶你回去吧。」
「沒……沒事……不行了……」王悅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對著一桌未來的同事說道:「兄弟我今天……實在是不勝……不勝酒力……先告辭,到時候……一起坐火車……到深圳……車上再喝……今天不行了……因為我會……喝多了會吐……吐一桌子……」王悅一邊說著胡話,一邊邁著S型的線路搖搖晃晃地向飯館門口走去。
楊斌過來一把攙住了王悅,說:「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回去……」
「不行,我看還是我送你回去吧。你太沉了,要是摔倒了別人肯定扶不動你。」
楊斌扶著王悅剛走到飯店門口,突然哇地一聲,王悅已經吐了一大口,將今天飯館的特色菜又留在了他們的門前。吐過之後王悅舒服了很多,噁心感少了,但是頭還是疼得厲害。
林小蕾!
王悅眼前出現了林小蕾的身影。
那應該是酒後的幻覺吧!
「你是哪位?」王悅聽見是楊斌的聲音。
「我是他同學,一個班的。」王悅奇怪怎麼楊斌和林小蕾都出現在幻覺里。
「那過來搭把手吧,這傢伙死重死重的,沒你幫忙可能回不到宿舍。王悅,你也是,不能喝你就別喝。一個大男人,喝多了就吐,這像什麼話!我聽說咱們那位校長可是個酒神,對手下老師的酒量和酒風都有要求的。以後到了深圳你可要多練練了。」楊斌沒完沒了地嘮叨倒讓王悅猛地意識到,林小蕾的出現不是幻覺,而是事實。
王悅本能地不想讓林小蕾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死德行,剛想告訴楊斌別讓她摻和進來。但還沒說話,林小蕾已經把王悅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楊斌見了,把王悅的另一條胳膊搭在了他的肩上。
三個人終於走回了宿舍。四年了,王悅從來沒有覺得過回宿舍的路竟然那麼長。王悅的手搭在林小蕾軟軟的肩膀上,幾次想掙脫開,但是林小蕾用力拽著王悅的手腕不鬆開。
好不容易到了王悅宿舍那一層的廁所門口。王悅一見那個蹲便器,頓時胃裡再次翻江倒海。楊斌看出王悅的臉色不對,上前問了句:「王悅,你要吐嗎?」
剛說完,王悅一肚子東西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吐滿了蹲便器。
出來後,林小蕾從口袋裡掏出面巾紙,幫王悅小心翼翼地擦了嘴。然後又架起了王悅,和楊斌把王悅攙回了宿舍。
後來王悅就沒有什麼意識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王悅的頭沒有那麼疼了,估計是把東西都吐光了的緣故。腹中空空上了一趟廁所,結果撒出來的尿都還散發著深水炸彈的濃郁味道。
回到床上,王悅在枕頭下發現了一封信。字跡一眼就可以出自林小蕾之手,王悅定定神,像打開寶藏一樣小心翼翼打開,裡面有厚厚四頁紙,看樣子是一氣呵成的作品。
王悅:
你好!今天這樣的結局,是當初誰也沒有想到的。
如果說時移世易是原因,仿佛又太失之籠統,你不會滿足於這樣的答覆,對嗎?但是,究竟什麼樣的解釋和勸告才能讓雙方特別是你能夠真正地面對這個分手的事實呢?我不知道,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我的一些所想所感忠實地記錄在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封信更像是我自己寫給自己看的,也對你、對我、對四年的感情做一個清楚的交代和徹底的告別。
我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把這封信變成一份對你的聲討書,說你有這樣那樣的不是啦,我對你這個那個不滿啦,說這些都沒用。我自己本身也是一大堆毛病和污點,何必苛求他人呢?再說四年下來,彼此還不清楚對方嗎?如果一定要找理由的話,那只有一條:我覺得彼此性格不合適。但是更重要的是感覺,我對你的感覺全變了,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感覺了。
長期以來我一直以為(很可能許多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喜歡是愛的前提和基礎,愛是喜歡的升華。但是,我發現這一條規律並不適用於你我之間。對你我來說,特別是對我來說,愛是一種依賴的感覺,一種習慣的力量。時間和廝守是當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於是這樣一來,我愛你,只是因為我習慣了愛你,就好像我習慣了你一樣,卻一直忽視了事情的另一個方面,我到底喜不喜歡你?
這個問題似乎提得有些可笑了。曾多年相愛相守的人,居然會對這一基本前提有疑問?然而,在我看來,這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也許你還記得,好像是你拍完戲以後,我曾對你去拍電視劇上台表演出風頭之類的事發了一點小小的異議。但你並不以為然,而當時的我,對於這類我所不熟悉的、因而也是新鮮的事抱有一種好奇兼敬畏的心理。於是也就過去了。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從來就沒有對這一類出風頭露臉的事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欣賞和讚嘆。不為別的,只因為我的性格如此——但這很可能是要被你斥之為嫉妒的了。當然,我為你的成功感到驕傲、感到高興。但在被我自己也忽略了的心底深處,是一種不喜歡。
你的才華和外向型性格,為你換取了名氣——有許多人認識你,也許同時有人嫉妒你,但同時也有人會賞識你,為你獲取更多的機會吧。就像這次,你憑自己的才華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請相信我,每次我都是真心為你高興的。然而,我還是要說,再大的成功也掩不住我事後心中的失落,覺得有什麼東西失落了的感覺——那就是含蓄、不張揚、不動聲色。
以前曾經談論過各人心中的理想對象,不知你還記得嗎?你剛好在我心中的形象、氣質、性格完全倒了個個兒——這也罷了,最讓人惱火的是你對我和馬良的態度。
我和馬良本來沒什麼,就算互相有好感,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別人就可以對此大肆渲染、信口開河地指責一氣。這一點,我以前也多次跟你說過了,其理自明,不說也罷。只是這件事情讓我感到了一些其他更多的東西,即你處理事情、處理關係的方法和態度,讓我覺得不安全。
古代造字的人實在太聰明:選了「女」字來造「安」字,因為這個安全的安字對女人一生來說,實在太重要了。什麼是安全的感覺呢?不是說有人欺負我了,你就會去回罵;或者沒有經濟物質方面給我提供足夠的保障……這些當然也是安全感的一部分,但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以前我也許認為上述就是安全感的核心。但是現在,我的看法變了。
能給人安全感的人是有能力的人,這能力是綜合性的,應該包括忍耐、心計、城府和韌性。而你所有的,可能用「才華」兩個字概括更合適一些。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固然不錯,但如果再懂得審時度勢、通觀全局難道不是更好嗎?你處理人事的態度一直是短平快,一兩個回合下來就見分曉,從來不會讓人一步或退後一步想一想。比方說對馬良,你想的更多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卻沒有從和平相處、公平競爭這一點來考慮考慮,在自身素質和心胸上下一點心思,哪怕只是做表面文章。而你對馬良的無端攻擊,那真是有欠厚道和公道了——即使他從不來惹你,你也要興之所至在我耳邊批判個沒完沒了。王悅,我應該讓你知道,你偷偷跟蹤我和馬良、還有整夜在我耳邊說他的不是,這兩件事讓我十分傷心。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那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家用上的不同處理態度。你喜歡到外邊吃飯——我當然也喜歡——但是從勤儉持家這一點出發,我更願意在家裡自己做飯吃。(也許說勤儉持家這四個字令你發笑,因為我做得並不好,但我的本意如此)。我出去買菜,回來做飯。然而你並不欣賞這些,我記得你跟我出去買任何東西總多少有些不耐煩,甚至會吵起來。我喜歡買東西買菜做飯洗衣這些普通而瑣碎的家常事務,但你不是。雖然你沒有向我明白指出,甚至還陪我一起做這些事。但是我知道其實你並不樂意,你喜歡的是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飯(也許還要喝個痛快)、聊天,你天性喜歡熱鬧,我明白。
還記得考托福時,有一次你要到北校去買書還是什麼事,我就拿了五十塊錢給你,你卻用它到飯館吃了一頓——原諒我到現在又提起這件事。
還記得有一次我堅持要在太平莊買雞蛋,結果回來了好幾個雞蛋都碎了——原諒我的固執、愚蠢。
說實話,每次我想起你對我的好和以前一起度過的時光,我心裡都很難平靜,尤其是我在被開除的邊緣被你的努力成功地救出。但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決心已下,不會再改變。而這幾個月來,我的心態和感覺也已逐漸調整過來,你的一切正逐漸淡去,你對我的好、你對我的呵護、你對我的猜忌、你對我的傷害,就像那些剪得殘破的合影一樣,都不再是我不敢面對的難題了。
八月份我就要和馬良結婚了,然後我會一直跟著他,無論他年輕還是年老,無論他健康還是疾病。我對我現在的選擇無怨無悔,因為我和馬良一起的時候,找到了那份我所要的安全感。
但你我,曾經有緣,而今緣盡。
讓我們很好地說一聲再見吧。祝願從此都開始新的更好的人生!
祝好!
林小蕾
1997年6月30日
京華的校園依舊平靜,哪怕剛剛有人從不同的宿舍樓跳下,那麼跳下來落在水裡還可以激起朵朵水花,可是落在校園裡卻是如此地平靜。主幹道上三五成群的低年級同學背著書包有說有笑,幸福和快樂飄灑得滿地都是。小樹林裡隨處可見的一對對情侶,或是纏綿悱惻情話,或是含情脈脈的對視,或是暴風驟雨的熱吻。操場上還是熱火朝天,一個個矯健的身影在夕陽殘照中揮汗如雨。自習室里燈火通明,下一屆的考研中人已踏上征程。過去的四年裡,王悅也曾像他們一樣,說過、笑過、愛過、恨過、苦過、累過。如今,當一切的事實都準確無誤地發生的時候,就像一個從來不相信鬼神的人被鬼抓住,既恐怖又無助。此時的王悅已經說不出話,心裡拼命想忍住悲傷,卻依然難受到失聲痛哭。
畢業前,校園裡到處上演悲傷的愛情故事,畢業使很多情侶從此形同陌路或天各一方,王悅和林小蕾不過是其中的一對而已。
晚上,王悅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沒有像以前那樣拉著陳郁清和黑子跑去1201看通宵,而是和他們一起喝酒唱歌,直到今天王悅都清楚地記得1997年的那個夏天,風塵俠三人爬上宿舍樓頂,喝著啤酒,一遍一遍地嚎叫著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直到現在,王悅依然記得那首歌的憂傷的旋律: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麼想。風車在四季輪迴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轉風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長。流水他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里繽紛的書籤,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煙……
凌晨的時候三個人都七倒八歪,抱頭痛哭,王悅把眼淚和鼻涕一起都抹在了陳郁清和黑子的肩膀上。然後各自捆好行李,準備各奔西東。
第二天,當王悅拿出南下的火車票準備出發時,立馬在毅然決然在自己床邊的白牆上寫下了七個大大的字:是非成敗轉頭空!然後又在字的下面畫了一泡屎。這泡屎畫得熱氣騰騰、新鮮熱辣,是不懂美術的王悅四年來畫出的最傳神的一幅畫。黑子後來每次說起這件事,總認為這幅字畫是大學宿舍最後的心聲,被學校刷白實在可惜了。
(全篇終)
完稿於2013年9月
修訂於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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