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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

2024-09-13 11:47:19 作者: 鶴招
  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

  趙賢怔然無措,撒手放開了太監。

  不止是他難以置信,身後的舒鰲、陳瑞等人,都透著懷疑的神色。

  布政司按圖索驥,查的私開礦山、私鑄銅錢,線索都指向了岳陽王府。

  舒鰲一番謀劃之後,才查到礦賊匪首,躲在岳陽王府中。

  巡撫趙賢大開大合,也將州衛的異動與岳陽王府聯繫了起來。

  各部司線索匯集,幾方人馬齊聚,正要從此處找到突破口。

  如今,竟然告訴他們,朱英琰死了!?

  這可是皇親國戚,這麼不明不白就輕易死了!?

  趙賢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身後的巡按御史舒鰲突然開口道:「趙部堂,咱們進去弔唁一番罷。」

  無論如何,都得進去看一眼。

  且不論朱英琰是真死假死,只說以他查知的線索,礦賊就在岳陽王府之內,就不得不進去一探究竟。

  趙賢聽明白了舒鰲的意思,也不猶豫,立刻點了點頭。

  也不管行事輕佻慌悖與否,事急從權,他直接喚人將方才答話的太監鉗制了起來。

  趙賢正要一馬當先,進去「弔唁」。

  突如其來,王府旁邊的一側,傳來一陣呼喝、叫罵之聲。

  幾人紛紛皺眉轉過頭看去。

  只見幾名壯漢,從王府之中翻了出來。

  而後被兵丁逮了個正著,像死狗一樣被制在了地上。

  片刻之後,一名千戶官快步來到幾人面前,朝趙賢行禮,滿臉喜色道:「趙部堂,王府里翻出來幾名不明身份的賊子!」

  「從身上搜出來一些書信!」

  說罷,他雙手呈上一迭書信。

  奸人正好從他看管的方向翻牆,由不得他不喜,畢竟這可是立了大功。

  但趙賢的神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他看著千戶官手上的書信,皺眉不語,根本不伸手去接。

  趙賢為官多年,要是察覺不到此事蹊蹺,那就白當官了。

  但是,如今卻不只是他一人在場。

  一隻手掌從趙賢身旁探出,接過了書信。

  趙賢轉頭。

  陳瑞回以頷首,展顏笑道:「趙部堂,有了線索,何故躊躇猶豫?」


  他竟是毫不相讓。

  巡按御史舒鰲將場上形勢,看得最是清楚,欲言又止。

  他明白巡撫趙賢的猶豫。

  太輕易了!

  簡直就是送到面前的線索!

  反而讓人根本不敢輕易接招!

  而陳瑞那廝就更簡單了,畢竟是主管民政的主官,境內發生兵災,責任天然就弱了趙賢一籌。

  此時縱然陳瑞明白其中有貓膩,但即便有什麼不對,也可以屆時交給欽差,由其自行判斷。

  總歸是表明了用心盡事的態度。

  舒鰲處於兩者之間,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而陳瑞方一說罷,便直接展開了信封,當著幾人的面瀏覽了起來。

  詹恩神色略有些緊張。

  趙賢見木已成舟,也只是冷眼看著他。

  隨著陳瑞一目十行,將其中一封信看完,面上陡然露出驚喜、恍然的神色。

  他一把收起信件,無視了巡撫趙賢,徑直遞給了巡按御史舒鰲,凝重道:「舒御史先看看罷。」


  趙賢面色一變,勃然大怒:「陳瑞!放肆!」

  陳瑞怡然不懼,將信遞給了舒鰲之後,便擋在了兩人之間。

  面對趙賢發怒,他只不咸不淡道:「趙巡撫,本台這也是為了你好,就當是避嫌了。」

  趙賢心裡漏跳一拍,敏銳地察覺了陳瑞話里的不對勁。

  他沒再理會陳瑞,心中有些不安地看向了舒鰲:「舒御史,信上說什麼了。」

  進士出身別的不說,一目十行的本事都是有的。

  舒鰲掃過一眼便看完了,神色陰晴不定。

  面對趙賢的詢問,他頭也不抬,若有所思道:「信上大致是說……」

  「岳陽王府輔國中尉朱英琰,與人合謀,做下了某件悖逆之事。」

  「而這夥人是為人驅使的礦賊,驅使他們的某人,特意警告朱英琰,已經查到他頭上了,讓他立刻遁逃,某人會掩護他。」

  「並且遁逃之前,應該再拋一個替死鬼給他,攬下盜用某人印璽的罪過。」

  話音剛落。

  巡撫趙賢立刻大感不妙!

  他正要說話,一旁的都指揮使詹恩立刻出面,看著趙賢愕然道:「竟然如此!?」

  詹恩拱了拱手,勸慰道:「趙巡撫,此事你確實應當避嫌,此地指揮,由我為之吧。」


  他作為都指揮使,自然能順位接過指揮調度之權。

  說罷,他面朝陳瑞,商討道:「藩台,既然有了明證,便不必與岳陽王府客氣了!直接大肆搜查罷!」

  陳瑞頷首:「理當如此!」

  說罷,他也長出一口氣——看來結案有望了。

  詹恩一聲令下,直接發號施令,下令兵丁沖入府中搜查。

  陳瑞、詹恩兩人一拍即合,當即將巡撫趙賢打入了冷地。

  盜用印璽!

  除了趙賢還有誰!

  當初,圍剿水賊的兵備僉事戢汝止,「恰好」將湯賓的近衛抽調了大半,才有了後面之事。

  而這抽調的手令,便是巡撫衙門發出去的!

  如今這個局,幾人都看得明白。

  但正是這種低劣的栽贓,陳瑞與詹恩立刻就跳了進去——一個輔國中尉,一個巡撫,足夠結案了!

  至於有沒有問題?

  那是北直隸來人要考慮的事情了!

  事情辦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把自己摘乾淨了。


  兵丁魚貫而入,湧入了岳陽王府,陳瑞詹恩聯袂並行,昂首闊步走了進去。

  趙賢嘴唇囁嚅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突然他感覺肩膀被拍了一下。

  趙賢回過頭。

  舒鰲緩緩開口道:「光是楚藩,就有親王一位,在省永安等王等六位,鎮、輔、奉國將軍一百九十八位,中尉六百四位,郡、縣主、君四百四十七。」

  「別更說別吉藩、荊藩,加起來,輔國恐怕都數百人了,大白菜一般的貨色。」

  「如今死個輔國就想結案,未免也太看不起欽差了。」

  「陳瑞鼠目寸光,詹恩不識好歹,都想草草了結,這小心思,未必能討得了好。」

  「趙部堂不妨急流勇退,坐等欽差罷。」

  趙賢默然無語。

  ……

  湖廣會城,五月初十。

  長江,橫跨東西。

  漢水,連通南北。

  兩江交匯之地的湖廣,一直是天下腹心,九省通衢之地。


  作為湖廣會城的武昌府,碼頭從來都是三教九流,熙來攘往,絡繹不絕。

  今日武昌府最大的碼頭,卻是被清了場,無關人等都被趕去了別處碼頭。

  淨水灑地,黃土鋪道,當先一排站滿了布政司、巡撫衙門迎候的官吏,更外一圈,差役、衛隊們紋絲不動,高舉儀仗。

  從中午等到現在,晴了幾日的武昌府,再度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差役們自然是難免有些不耐煩,只在幾位上官的彈壓之下,才忍氣吞聲。

  「不是說欽差晌午到了?這都快下午了!」陳瑞皺眉,臉色頗有些焦急。

  無論是個什麼下場,在等待審判的時候最是煎熬。

  如今雖然把事情結在了岳陽王府,以及有嫌疑的巡撫趙賢身上。

  但他的審判,也還是少不了。

  陳瑞一左一右,站著湖廣左參政鄭雲鎣、左參議馮時雨。

  鄭雲鎣抬眼看了一眼陳瑞,並不接話。

  這位布政使,這些時日不過問省內民政,還真是兩眼一抹黑。

  他作為如今布政司,僅次於陳瑞的人,自然樂見陳瑞下台,這對他來說,未嘗不是個機會。

  馮時雨接過話頭:「南直隸過來湖廣這一截,路上的府縣,或多或少受了大水,慢一些也正常。」

  逆水行舟,本來就慢,加上縴夫要抽調去防汛,耽擱行程再正常不過。


  陳瑞悶悶不語。

  他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湖廣按察使杜思、都指揮使詹恩。

  見其養氣功夫十足,面上絲毫看不出不安。

  陳瑞也不由深吸一口氣,稍稍克制一番情緒。

  左參政鄭雲鎣一副好奇的樣子,開口道:「趙巡撫跟舒御史,怎麼都沒來迎欽差?」

  雖說巡撫跟巡按御史,也是欽差職司,但跟這種來奉旨查案,特事特辦的欽差還是有所不同的。

  哪怕只說是過來打個招呼,也是有必要的。

  陳瑞聞言,便想起來前幾日,幾人齊聚岳陽王府的事,面色忍不住露出笑意。

  雖然不知道是誰的手筆,但好歹是冤有頭債有主了。

  既有了人背負罪名,又不會顯得他陳瑞無能。

  他不咸不淡地挖苦了一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人家一心要查辦大案,現在自然是脫不開身。」

  說完這句,陳瑞終於才稍稍平息了些許焦躁。

  鄭雲鎣心知肚明,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

  巡撫趙賢此前不管不顧,一個勁想查個水落石出,已然是惡了上下官場。

  如今屁股上沾了屎,也只能閉門不出了。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著。

  天色逐漸昏暗,陣雨時有時停。

  直到太陽已經漸漸西斜,終於,才有數艘欽差官船,出現在視線之中。

  官船無論是大小,還是形制,都如夜空璀星一般,在長江百舸中獨樹一幟。

  迎候的官吏見了,紛紛躁動起來。

  翹首盼望,交頭接耳。

  陳瑞連忙率領布政司的官吏上前迎候。

  都指揮司、按察司也一左一右迎候。

  三司恭迎,為首的一艘高大樓船,氣勢洶洶,宛如天幕傾倒,穩穩壓在了碼頭上。

  樓船的陰影覆蓋在迎候的官吏身上,眾人盡數仰頭。

  只見幾名欽差站在甲板之上,探出半個身子,神色冷漠地朝下方看來。

  居高臨下。

  場上湖廣三司官吏,紛紛打了個寒顫。

  ……

  與此同時。


  距離碼頭不遠,城內某處不知名的府邸之中。

  三進三出的院落,走到最深處的茶室,不時傳出談話的聲音。

  茶室之內,一位面色富態的中年男子手上拎著一壺茶,盤坐在茶几前。

  茶几相對而坐的,則是一名年輕男子,有些緊張地抓耳撓腮。

  中年男子悠哉地給自己酌了一杯,呷了一口。

  相對而坐的年輕男子終於忍不住催促道:「宗叔,欽差如今恐怕已經進城了!您如何半點不急!?」

  富態中年男子充耳不聞,再度呷了一口茶。

  見自家宗侄神色惶急,不由搖了搖頭,寬慰道:「欽差是來查張楚城案的,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你這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伱乾的。」

  對面的年輕男子立馬騰一下站了起來,面色不善:「宗叔少在話里下套,哪怕按著嫌疑排下來,那也是宗叔在先,還輪不到本王!」

  富態男子淡笑一聲:「既然如此,那你急什麼?」

  「幾日前,陳瑞、趙賢、詹恩、舒鰲在岳陽王府不是把事情查清了嗎?」

  「礦賊就是岳陽王府養的,官面上是趙賢與他配合,關咱們什麼事?」

  年輕男子聽罷不由無語。

  騙外人可以,怎麼給自己也騙了。


  不說豢養賊匪這事了。

  光是讓輔國中尉體面離世這事,湖廣有能耐做這種事的,就沒幾個人。

  無關?騙鬼!

  富態男子伸手示意對方坐下,收斂了神色,神色認真開口道:「那件事,本就跟我沒關係。」

  「當初張楚城只是想查私鑄銅、兵甲這等小事,我有什麼理由下黑手?」

  「別說黑手,當初他查到長沙士紳頭上,吉王左臉被打完,伸出右臉給人打,你看藩王在這些欽差面前算什麼?」

  「黑手?我又不是腦子壞了!」

  私鑄錢幣、兵甲之事,本就是大明朝一大保留節目。

  因為歷史遺留問題,中樞的銅錢,已經失去了信用,各州府稍微偏遠的百姓,甚至寧願以物易物,也不願意使用中樞鑄造的銅錢——雲南專用海貝,四川、貴州用茴香、花銀及鹽、布,江西、湖廣用米、谷、銀、布,山西、陝西間用皮毛。

  有空白自然就有人填補。

  朝廷的銅錢面值大,不值錢,地方上私鑄就面值小些,講究一個薄利打開市場。

  直接點的,就有衛所官聚眾立爐,各地僉事縱子私鑄。

  隱晦點就是假託於商販、或是士紳,自己躲在幕後。

  形成規模和產業鏈之後,地方官吏自然也是其中一環,然後開始老一套的玩忽職守,上下相欺,蒙蔽中樞。

  發展到如今,可以說各地都已經有了自己的貨幣。


  兵甲就更不用說,高門大戶的地窖里,總是有些庫存的。

  為什麼說是小事?

  還從未聽說私鑄錢幣、兵甲,就要賜死,亦或者除國的!

  當初慶成王府的輔國將軍朱奇淘便是明證。

  其人藏匿兵甲、豢養匪盜上千人,東窗事發之後,世宗皇帝也只是革祿米三分之一了事。

  此後鑄幣造甲,差不多也就罰俸、削職罷了。

  既然如此,他有什麼理由會對欽差下手!?

  富態中年男子神色轉為憤恨,無奈道:「也不知道朱英琰是個什麼品種的蠢狗。」

  「竟敢借著咱們的名義,串聯起來,犯下這等大事!」

  「逼著大家給他擦屁股,真是死有餘辜!」

  他都不敢回憶,那天發生的事。

  說到這裡,他終於舒緩了語氣:「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本來就是朱英琰做下的。」

  「人證物證,咱們都送到了這些人面前,甚至還搭了個添頭,給欽差們立功。」

  「事情到這裡,就是應該結了,這樣大家都體面。」

  大家都有所需。


  湖廣官場要的是穩定,他們要的是平安無事,欽差自然也有欽差要的。

  若非趙賢此舉得罪了太多人,還真得煩惱一番怎麼餵飽那些立功心切的欽差。

  如今湖廣官場上下,都有了默契,自然是皆大歡喜,只要欽差點頭,這事就結了。

  坐在對手的年輕男子搖了搖頭,並不接話。

  他有些拿不準這位宗叔說的話是真是假。

  畢竟這種罪,親兄弟來了都不可能認下,自然嘴上要摘乾淨。

  可無論如何。

  水賊是他府上養的。

  礦賊是他這位宗叔的。

  雖然是被岳陽王府假借名義調動了,但想片雨不沾身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也不知道這位宗叔怎麼能想得這麼樂觀。

  便在此時,一個太監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年輕人立馬按捺不住,開口問道:「欽差來了!?」

  富態中年也露出關切的神色。

  那太監小心翼翼,朝年輕人回道:「王爺英明,正是欽差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露出凝重之色。

  富態中年追問道:「欽差都是誰?」

  太監連忙回道:「有僉都御史海瑞、掌宗人府事鄔景和……」

  話音剛落,富態中年面色一變:「誰!?」

  掌宗人府事!?

  欽差查案,把宗人府的叫來做什麼!

  年輕人也露出惶恐之色。

  那太監再度複述了一遍。

  富態中年自然不是沒聽清楚,他深吸一口氣,擺了擺手:「繼續說。」

  那太監回憶了片刻,繼續說道:「都給事中栗在庭……」

  富態中年站起身,在茶室里來回踱步。

  人盡皆知,栗在庭是張楚城的師兄,如今派徹查此案,若是帶著仇恨,恐怕就有些麻煩了。

  那太監還在稟報:「還有成國公、錦衣衛都指揮使朱希忠。」

  富態中年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誰!?」

  錦衣衛都指揮使、三公、國公,要死的勛貴,竟然也派來做欽差!?

  怎麼這麼大陣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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