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我的生活
2024-09-13 17:42:40
作者: 馮玉祥
1 我的家世
我生長的環境和我所處的,正在急劇變化中的時代,這些都是我的個性、思想,以及一切行為活動的搖籃。
我的原籍——安徽巢縣竹柯村。
我始終沒有回去過。對於故鄉,我知道得雖然很多,但並不具體。我現在所記述的原籍的家世情況,都是小時候從我父親口裡聽來,零碎蓄積起來的。
我的父親本來是個泥瓦匠,名字叫做有茂,1845年生於巢縣竹柯村;早年家裡奇窮,不得已同他的兄弟分居度日。
伯父同三叔當裁縫餬口,四叔做一個佃農,替地主耕種著土地,父親也曾一度當過僱工,但後來不久即投身行伍。
祖父的一生,每天都在窮困中掙扎著,晚年生活益發窮困得可憐。
一次。祖父病了,家裡一文不名,買藥的錢也無從籌措,父親無計可施,於是跑到巢湖去摸魚,賣得了錢,再買藥回家給祖父吃。
去摸魚的時候,往往懷裡揣著一袋「鍋巴」,預備餓了好掏出來吃;若遇到家裡連「鍋巴」也沒有,空著肚子在外頭待一天,是經常的事。
祖父的病越來越重,轉眼到了嚴冬。這時,巢湖邊上結了冰,摸魚事實上是不可能了。父親在無可奈何之中,就想法子在冰上鑿一個大窟窿,邊上放一盞油燈,引誘魚往上跳,等到跳上來,他就很快地撿起來。
一天晚上,風颳得很大,雪花紛紛地飛舞著。父親如平常一樣,照例拿著燈,蹲到巢湖裡去捉魚。
祖母在家裡照料著躺在鋪上呻吟不已的祖父,一邊卻在掛念著巢湖裡衣服單薄的父親,家庭的生計日益艱難,思前想後,處處都是觸人憂傷的資料。
每到祖父呻吟停止,漸漸人睡的時候,祖母就輕輕地走到門口,對著茫茫的雪夜凝神,直到父親披著滿身雪花回來,她老人家才能安心。
父親日夜焦慮勞碌,也漸漸地病了。雖然病著,然而摸魚的工作卻仍然不能丟棄。
生活的窮困還不算數,偏又遇著太平天國運動,全家因急於逃難,一生辛勞的祖父就在這時候喪失了他的生命,在那樣一個動亂的時代里,不消說,死者的死與生者的生,一樣都是無關重要的。
因為長期在窮困中掙扎,長期照料著祖父的疾病,祖母的體力已經漸感不支,並且,年紀老邁的人,身體精神本就十分衰頹;
而姑叔年紀又幼小,人事未更,處處增加了父親的拖累與辛苦。在這種情況之下,一家人離鄉背井去逃難,的確難為了我的父親。
我記得,父親談到這些情形的時候,往往突然地淚如泉湧。我寫到這裡,停筆凝思,當時我父親談話的悲哀的神色,依舊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目前。
祖母不堪長途跋涉之勞,不得已由父親背負著;小姑小叔跟在後頭,蹣跚地走著。時間久了,姑叔也漸漸地走不動,就抓著祖母的衣襟啼泣。
到了這種時候,祖母只得從父親身上下來,另外又由父親找到一根扁擔和兩隻籮筐,將小姑小叔裝在兩頭,挑起來趕路,而祖母只好跟在後頭,踉蹌地隨行。
走了不遠,就是一條從巢湖分來的河流橫斷著去路,原來這裡本有專渡往來行人的船隻,可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卻連船的影兒也不見了。
大家不由得焦急起來,特別是我的父親,後來父親跳下水去,試探一下,幸虧河水尚不甚深。於是,他用一隻木盆把祖母和姑叔一一渡過河來。正預備繼續向前走,忽然對岸又跑來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神色驚慌,看光景也是剛逃出來的。
她們看見河裡沒有船,又不知水有多深,於是更加慌張。這時,後面亂兵的擾攘聲已經隱約可聞,她們望著祖母等用木盆渡過,自己卻無法可想,情急之下,就跪在岸上大聲呼喊,要求救命,祖母遂命父親回去,將她們倆渡過來,一同行走。
當天晚上,走到半山中一個破廟裡住下。父親因為年紀輕,覺得和兩位陌生的女客住在一塊,不大方便,於是,自己在外面露宿了一宵。這種亂不忘禮的舉措,充分地表現出父親的嚴正和古板的個性。
日後,我個人的精神生活,受了這類事情的感化和影響亦不小。第二天,剛動身要走,兩個姑娘忽然跪到祖母跟前,懇求祖母收留她們做兒媳婦。
因為,她們覺得自己的年齡已大,同行的又不是自己的親故,長此下去,無論如何不是了局;何況離亂之中,自己的家屬又向哪裡去尋找?倒不如就此結合為一家人的好。
這種突如其來的要求,在祖母實在是初不及料,當時就毫不遲疑地婉言拒絕了。但是,兩個姑娘卻已拿穩主意,一再懇求,跪在地上不肯起來,祖母不得已又去徵求父親的意見。
父親向來正直不苟。何況這事頗有乘人之危的嫌疑,當然更加不肯容納。等祖母的話說完,父親就鄭重而且堅決地說:「無論怎樣,這事萬不能答應。」
事情也真湊巧,恰恰第二天在路上,就遇到兩位姑娘的父母,當時就把兩位姑娘交給她們的父母領走。這兩位姑娘同她們的父母團圓了,歡喜自不用說,父親同祖母少了一層累贅,同時精神上也得到很大的愉快。
從這以後,全家逃到一個偏僻村落的破廟裡,住了一段頗長的時期。這期間,歷經了許多艱難和酸辛,吃、喝、穿一切生活需用都無著落。
經過了若干轉折之後,父親才投到一戶張姓家做傭工。這是父親正式充當傭工的時期,同時也是他投軍的始點。
張家是個地主,家裡有兩個兒子。老主人渴望他們獲得功名,支持門第,因此,在父親未來以前,已經請了一位武術教師在家,替小主人教些石頭、弓箭、刀槍一類的課程。
這兩位少爺,卻和一般的闊少沒有兩樣,一切紈絝子弟的習氣無不應有盡有:穿的綾羅綢緞,吃的離不了雞鴨魚肉,早晨老不起床,叫一聲,哼哼大半天沒有動靜。
父親生性勇武,酷好武藝,看見小主人放著這樣好的教師在家,不知努力上進,心裡著實惋惜,於是不時在那教師跟前討教幾套,空閒的時候就搬石子、耍弓箭,獨自苦學潛修。
教師看見父親窮苦而有志氣,功夫也很有根底,心裡喜歡,加倍盡心指教,這樣練習了一段時期,父親的技術已經大有可觀。
考期到了,父親奉命擔著行李送小主人去應考。不知由於怎樣的一個機緣,父親也得到入場應試的幸運。
進了試場,兩個闊少連射了三箭,一箭也沒有射中,石子不消說也沒有舉起來,下來後臊得面紅耳赤,結果是名落孫山。
平素嬌生慣養,一點苦功也沒有下過,臨事自必當場出醜,給爹媽丟臉,這也是不足奇怪的。
但是,父親與試的結果,三箭都射中了,石子也舉得合格,居然入學了,這在他自己也是沒有料到的。久經折磨的父親,這時才覺得稍稍吐了一口鬱悶之氣。
父親考入了武庠,祖母卻因此受過一次很大的窘困。說起來也很有趣味。
原來,父親傭工的期間,祖母已返故鄉竹柯村,故鄉雖然並沒有可留戀的地方,然而生活到底比較外鄉容易些。因為外面人地生疏,生活艱難,再三考慮,祖母才離開父親回鄉,為了分在兩下,日子更好過一點。
父親入學之後,送報子的星夜到竹柯村報喜,在清代科舉盛行的時候,有人專門靠著報喜為生,每逢榜張出之後。這般人瞅著榜上的一個名字,看清籍貫,即疾驅地拼命跑向目的地方去。
跑得快了,可以得頭報,多賺些賞錢,若是慢了,成了二報三報,就不值錢了。任何人家的父兄,接到自己家子弟功名成就的喜訊,誰都樂意掏些賞錢,表示自己的快慰的。
但是,這次報父親喜訊的報子,可算是生意不佳了。報子到家的時候,祖母赤著腳,挽著褲腿,正在田裡插稻秧,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時她的兒子會考取功名。
送報的查問了半天,才有人把祖母從田裡找回來,祖母到了家,院子裡已經站滿了人,看見她來了,一擁圍上來,亂嚷著賀喜。
大家都說她從此苦盡甘來,吉利話說了一大堆,弄得祖母大半天茫然不知所措。俗語說,自己的苦只有自己明白,祖母的艱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家正在恭維賀喜,吉利話講得起勁的時候,卻不想字字都刺激了祖母的神經,使她聽了傷心。在一片笑語歡騰聲中,祖母忽然嗚咽起來了。
因為,家裡一貧如洗,四壁蕭然,每天兩餐飯都發生問題,拿什麼招待報喜的呢?一樣的喜訊,到了窮人家,便變成了無法應付的難題!
後來,多虧馮文煥的祖母(我的本家嫂子),察知了祖母的隱衷,趕快地跑到家裡,兜了一些雞子和幾斤米過來替祖母發賞給那報子。
可是報喜的卻大大的不高興,經鄰里多方勸解,才勉強打發他走,算解了祖母的圍。
考取武庠,雖然算不了一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可是父親的生活卻因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變化實含有嚴重的時代意義,決不是偶然的。
自從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數千年來閉關自守的中國,經不住帝國主義炮艦的轟擊,終於被迫著大開門戶。於是,國際資本主義的洪流一涌而入,中國舊有的經濟政治的壁壘開始發生急遽的變化,滿清的封建統治也走到了日暮途窮的境地。
這一新時代的開始,其徵象就是普遍的農村騷亂與新的政治鬥爭的醞釀和發展。1850年,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明顯地即是那外來的與內在的經濟政治條件之下所產生的一個革命運動。
經過這次浪潮的泛濫,以及戰爭的延長與擴大,那些和土地緊緊束縛在一起的農民,至此也不得不離鄉背井,流亡外地。
太平軍在廣西起義,不久即連續占領贛、皖、蘇、浙等省;滿清軍隊與之轉戰於長江流域,前後達十一年之久。
這一期間,東南各省農民四散流亡,其中有的投入太平軍,有的應募而為淮軍、湘軍以及其他滿清軍隊。總之,生活上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所以,一次時代的變動,固然影響國家的政治前途,同時也影響到個人的生活以及一切活動。不過,這些時代的意義,在當時並不為參與其間的個人所自覺。
父親的由流浪而為傭工,由傭工而取中武庠,開始從軍,很明顯地正就是這些農民之中的一個例證。
他之所以離開農村社會,在他自己看來,或者不外是生活的威脅與企圖上進心理的驅使,其中複雜的時代與社會的意義,他不消說是絲毫沒有意識到的。
父親取中武庠,是他從軍的一個重要關鍵,他最初投身的是銘軍。
銘軍,為劉銘傳所帶領,故名。他是淮軍將領之一,在晚清很負盛名。父親初到軍中,在差遣隊當差,後來慢慢地升到哨長和哨官。
清末,帝制的統治整個發生了裂痕。太平天國好容易平定了,「捻子」相繼發動於安徽、河南、山東、直隸各省。不久,陝甘回亂又復爆發。
這些事實,正是滿清政府腐化與無能以及慘酷壓迫的結果。因此,不僅激起了漢族的暴動與革命,連其他民族也對它仇視起來,反抗起來了。
陝甘回亂雖然僥倖平復,但其殘餘勢力又在新疆一帶蔓延,清廷不得已就頒布左宗棠督辦新疆軍務的命令。因此,父親即隨軍由西北開赴新疆。
那時,軍事上的設備都幼稚得可憐,而且對於士兵的待遇也是豬狗不如的,這樣橫貫數省的長途行軍,嘉峪關不設兵站,士兵的口糧一次發給八天,全是生紅薯,由各人自己背負著。
從內地到新疆,一條黃沙漠漠幾千里的長途,本來盡夠人走的了,如今再加上八天口糧的生紅薯,總計至少在十五六斤以上,壓在背上,叫人怎麼受得了?
這樣的長途跋涉,一天一天,好像永遠走不到頭。一路上,餓了的時候是以紅薯充飢;渴了的時候,仍然是以紅薯止渴。這種生活,不說多天,就是三五天,父親以及其他任何強壯的同伴,也都有些為難了。
幾天之後,大家已經支持不住,但是終於勉強掙扎著到了駐守地。後來父親告訴我說,從這時候以後,他看見紅薯頭就發疼。有一天,在保定府街上走,遇到一個賣紅薯的,他看見了,立時噁心作嘔,連連不住地吐出酸水,這是我親眼看見過的。
從新疆回來,隊伍開到山東濟寧駐防,父親就在這裡結了婚,外祖母家姓游。第二年,生我長兄基道,後來一共生了我們兄弟七個。
當時因為生活艱難,兄弟們營養不足,死去了五個,三弟長到很大,後來也死了,而長兄出世的第二年,銘軍就解散了。
於是,父親就和母親帶著長兄回南方,本來預備考試武舉,但後來沒有考成,四年之後,父親重複到濟寧。從這時候起,姥姥就沒有找著,只打聽得她是因為荒亂,幾年之前已流離他鄉。
1932年,我在泰山住,曾托人到濟寧探詢過一次,結果只找到一個表弟和一個叔伯舅舅,我母親同我舅舅的乳名,至今我長兄還能清晰地記著。
父親在濟寧沒有久留,即重新入伍,隨淮軍至直隸青縣興集鎮。生我的那年,正是父親到興集鎮的次年——1882年,即光緒八年的秋天。
在我出世的前幾個月,朝鮮發生了士兵大暴動,失勢的大院君利用亂兵,顛覆新政府,並且襲擊日使館。因此,中日雙方都派兵馳赴朝鮮,幾至釀成戰端。
更遠之前,美政府經李鴻章的介紹,在仁川港與朝鮮締結美韓通商條約。以後,法、德、俄、意、奧諸國都先後派遣使臣赴朝鮮,締結修好通商條約,這些都加重並且加速了日後中日戰爭爆發的原因和發展。
我出世的那年,祖母已經去世了。當我長兄隨父母回南的時候,祖母還健在著。因為我長兄是在北方生的,所以祖母就給他取個名兒,叫做北寶。
我既然得不到祖母給我的命名,父親就順著祖母的意思,給我取個名兒,叫做科寶。「科」,大約就是指科舉而言。
後來李鴻章到直隸,淮軍分駐於津郡各屬。於是保定府「五營練軍」開始,父親就到保定府,全家也都搬去同住。因此,這兒就成了我兒童時代的養育之地,成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現在說話操的是保定府口音,也是這個緣故。
上述家世,正替我埋植了一個艱苦的前途,並且替我打下後來奮鬥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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