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康格莊

2024-09-13 17:42:43 作者: 馮玉祥
  在保定府城裡住了不久,全家即遷移到康格莊。

  遷移的動機,主要的是為減輕經濟上的負擔。那時,我大概才三歲的光景,對於人事雖然尚很淡漠,然已漸能認識。並且嘗試著要了解人生種種迷惑錯亂的景象。

  康格莊距保定府城東約有二里之遙,我們初搬到這兒,在村的小西頭路南賃了陳家的兩間西房住著。

  大約房主人的狀況也很艱難,房子很不好,房間怕只有一丈余長的光景,房身也非常低矮,父親立起身來,舉手可觸著頂上的梁木。

  屋內,除了睡眠的土炕及造飯的地鍋之外,很少再有空隙的地方,桌凳等的陳設不消說,都是沒有的。客人來了,連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難,這時,父親那種謙窘的樣子,看了真令人難過。

  這與其說是家裡來了客人,倒不如說是父親的難關來了恰當,四圍的牆壁,因為年代久遠,風吹雨淋,都已漸漸地鬆弛崩潰,成塊的泥皮常常向下脫落,更因造飯的緣故,炊煙在牆上塗抹了一層很厚的黑堊,襯映得滿屋裡黑漆一團;

  最討厭的是吃飯的時候,一掀鍋蓋,頂上的灰塵就同秋天的落葉一樣,簌簌地往下降落,有時,猛烈的水蒸氣上沖,多年停滯在屋頂上的灰塵也會掉落下來,弄得滿鍋里烏涅白皂,令人看了無法下箸。

  平常坐在屋子裡,若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看見細雨似的煤灰滿處飛舞著,地上,衣服上,被子上,無處不是塵屑。

  這兩間齷齪不堪的房屋,就是我們全家安身立命之所,會客、睡覺、廚房、餐室,統統都仰賴著它。

  經了長時期的辛勞刻苦,家裡積聚了一百六十吊京錢,始在康格莊南頭典了一所葛姓家的房子。這所房子一共七間:三間正房,兩間東房,正房東頭另外還有兩問小房間。

  能夠住這麼多的房間,比較以前總算寬暢了許多,搬家的那天,孩子們固然歡天喜地興高采烈地呼喊,就是大人似乎也是異常欣慰的。

  一天黃昏,父親同母親正在屋裡坐著談話,母親一手抓著我的手,一手撫摩著我的頭髮,眼睛直向我的左耳朵看著。一會兒,她對我說:

  「科寶,從前你受不了屋裡黑暗骯髒的苦,常常撒腿就往外跑。幸虧門神爺一手把你抓住,你才沒有跑掉!看看,你的左耳朵不是缺了一塊嗎?」

  母親說話的聲調愉快而自在,說完了,抬起頭來,望了望父親,兩位老人臉上都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可珍貴的微笑。

  原來,我的右耳朵大而長,左耳朵卻比較的方短,這大概因為在我吃乳的時期,習慣於向左邊側臥,大人又整天忙於操作,沒有工夫顧到孩子身體正常的發育,日子久了,左耳朵就比較右耳朵短小,沒有得到平均的發育。母親同我說的話,不過是藉此拿我取笑罷了。

  家裡生計艱難,年幼的孩子也不能不幫同大人操作,我七八歲的時候,便有時同家兄到野地里拔草拾柴。每天吃過早飯之後,各人背著自己的草籃,拿著鐮刀,下身穿一條露著半截腿的褲衩,跳跳蹦蹦地向草地里進發。

  這時,真可說是我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自然的幽美,長空的遼闊,煽發了我潛伏著的生命的火焰。清脆的鳥聲,唱著生命的讚美歌,委婉而動聽;

  迎面吹來的微風拂到臉上,一種愉快的感覺,似電流一樣,傳感了我的周身。情不自禁的時候,我就放大了喉嚨,喊上幾段梆子腔,發泄心中的積悶。

  如果湊巧成群結夥的拔草拾柴的小朋友們遇到一起,笑笑說說,跳跳唱唱,那就更熱鬧有趣了。拔草的地方,大都在高粱地里。拔的是一種黃草,可以用來餵馬,曬乾了,也是一種很好的燃料。

  一到收割麥子的時期,保定府附近,衣服襤樓的農夫常常成群結夥地去拔麥子。這時,我也隨著大家同去工作。

  農民生活的艱苦,如果不去實際體驗,怎麼樣也是難以想像的。勞動者的苦楚,只有勞動者自身才能夠知道。後來,我自己怎麼樣也難以克服的農民性格,都是我過去的生活遺留給我的。

  這種生活與環境,深切地影響到我日後的思想與情緒,影響到我日常處理事務的習慣,以及我訓練軍隊的方法,同時,直接間接也使我必然地傾向革命,並且時時刻刻忘不掉改革勞苦大眾生活的職志。

  現在略舉幾件事談一談。

  夏天,高粱快要成熟,稈上的葉子照例須經一次擗剝,據說,這與它的谷實的發育有很大的關係。

  保定府的慣例,擗葉子的時候要敲鑼,一敲鑼,大家都鑽進高粱地里去,誰擗了誰要。每年一到這時候,我往往把其他的工作放置不顧,專門到高粱地里去擗葉子,因為這種機會實在太難得了。

  擗葉子的苦楚,到現在想起來還使我的頭暈。地里好像一座大蒸籠,一鑽進去,就覺得窒息氣悶。四圍密集著的高粱,一株接連一株,一點風也吹不進來。上頭熱辣辣的太陽曬著。蹲在裡頭,簡直是麵包烘在火爐里。汗水雨似的滴著,頭上像有一個鐵箍緊緊箍著,胸口像有一團棉花塞著。

  這種苦,自然不是我自己願意受的。但一想起家裡的情形,又不能不狠著心,咬著牙,強打精神去擗。有時從早晨直到晚上,赤著腳,挽著腿,袒胸裸臂,在裡頭擗一整天,中間連飯也不吃,因為怕耽擱了時間,葉子都被別人擗完了。

  出來之後,低頭一看,脖子上,胸膛前和兩隻臂膊,都起滿了鮮紅的痱子。由於過度的疲勞,不僅飯吃不下去,連水也懶得喝。頭、耳朵,轟轟地作響,口腔和咽喉里淤積著一股很厚的苦澀的粘液,一噎上來就要嘔吐。

  到了冬天,原野上無草可拔,地里也沒有可尋找的燃料,於是就到樹林裡去投干枝棒。

  所謂投干枝棒,就是用一根較粗的枝丫,向樹枝稠密的地方投去,冬天樹枝特別乾脆,只要擊中了,就很容易斷落下來。

  這樣投個半天,落下很多的干樹枝,收集起來,背回家去,可以燒一兩天。另外,我又常常穿楊樹葉。北方楊樹特別多,一到隆冬,樹葉兒完全脫落,遍地都是。


  穿楊葉的方法倒也很巧妙:是用一根細棍,一端削得尖尖的,一端刻一道槽,系上一條長繩,把削尖的一端戳到葉子上,隨手捋上繩索,很快地就可以穿一串。

  我冬天的生活,大部分是在穿楊葉和投干枝棒兩項工作上消度過去。

  幼時,我穿新鞋的時候很少,所著的大都是「二鞋」。說起「二鞋」來,怕只有穿過的人才能道出原委。

  普通人家,常常把穿得半舊不新的鞋子賣給打鼓的小販,而後經過一番洗刷修補的工作,前後再打上皮包頭;這樣的鞋子,從外面看來好像新鞋似的,其實叫做「二鞋」。

  穿這種鞋,有一種缺陷,就是鞋的大小往往不能適合自己的腳,也許小些,也許大些,穿長久了,腳上就會生毛病。現在,我腳上毛病所以特別多,都是因為幼時穿「二鞋」太多的緣故。

  這時候,家裡日常生活差不多天天要同當鋪發生關係。父親的薪餉不到月杪不下來,在那青黃不接的時期,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惟一的門路就是上當鋪。

  大人因為礙著顏面,不好意思上當鋪去,每次都是由我同父親的一個護兵竇玉明外號叫竇老魁的一同去。贖當的時候,也是他跟著我去贖。

  每月上旬,所當的大都是些整齊的比較值錢的衣服;可是快到下旬,不僅家中隨手應用的什物要拿去典當,就是炕上鋪墊的褥子,也要揭下來送進當鋪了。

  這樣剜肉補瘡地勉強支持著,一直要到眼看著快斷炊,家中再也找不出可典當的東西來的時候,父親的餉才能發下來,餉一領到手,頭一件事就是贖當。

  這好像誥命似的,一點也不敢拖延,要不然,錢花光了當也贖不出來,下月的生計可就毫無辦法了。

  贖當的時候,竇玉明拿著扁擔在頭裡走,我在後頭跟著。這時我一面走,一面卻在算計當票的張數以及利息的多寡,生怕大人算錯了帳,多付了人家錢。

  到當鋪把當取了出來,用繩子捆好,兩人就抬著回家,長袍、馬褂、坎肩、衩褲、褥子以及各種應用的什物,統統都在裡頭。

  當鋪在保定府東大街,每逢贖當,東關是我們必經之地,每次到這裡的時候,父親的朋友老遠地就笑著問我:「餉下來了嗎?」

  經過這樣的一問,不由得我臉上就有點發熱。有時,不等把我應答的話說完,我就低聲催著竇玉明說:「快走!快走!」

  說也奇怪,這種羞怯的心理,只有在我經過東關的時候,才顯著地感覺到。一到東大街,特別是快要進當鋪的時候,不知怎的,羞怯的心一點也沒有了,代替而來的是一股憤懣之氣,從心裡一直衝到腦門上。


  每次進當鋪,總要使我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苦惱。最可恨的是掌柜的那副冰冷的面孔。

  每次走進去,抬頭一望,櫃檯後頭站著的,就是那個害貧血病的尖頭鼠腦的怪東西。這時,我的心房驀地感到壓迫,跳躍的次數驟然增加,好像要立刻爆裂的一樣。

  等到把要當的東西雙手遞上櫃檯,自己就如一頭被宰割的羔羊,只有俯首帖耳,動也不動地在那比成年人還要高過一頭的櫃檯旁邊靜靜地靠著。

  待不上半分鐘,就聽見一種油腔滑調刁吝刻薄的,好像含有槍藥的聲音爆裂出來:

  「三百錢能當得了吧?」

  每個字眼裡都吐露著一種惡意——就是:「你多嘴,就立刻滾出去!」

  頭一兩次,我把東西遞上去以後,還離開櫃檯,退後一兩步,仰著臉,立起腳跟,看看他的臉色,希望他能多給我當些錢。後來,我簡直不敢再望他了。

  我幾乎每天要進當鋪受這樣的晦氣。那時心裡不禁反覆地想:「這比坐監牢好些嗎?」

  家裡日常吃的米麵,都是在一家雜糧店裡賒取。這家雜糧店的字號,現在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地址在保定府東門外,正對著城門,因此外號就叫「迎門沖」。

  掌柜的姓米,人都稱他小米。這位小米先生做生意,那種精奧巧妙的手段,真叫你不能不嘆服。

  我們賒用的糧食,都是暫時不付錢,按日把帳目記上摺子,日後再算帳。這樣的辦法,表面上好像小米先生吃了虧,可是,實際上他卻大施其剝削手段,比較現錢交易還要賺的多。

  每次在他店裡取了麵粉,分量總是不夠頭,拿回來一稱,一斤至少要短二兩。至於小米,不僅分量不夠,並且還摻雜了很多的砂子。

  我們明知他巧妙的剝削方法,但是只有忍受,不敢和他理論。原因就是:我們拿不出現錢來買東西!除了賒取糧食之外,我家日用零錢也在他店裡挪用,這也是叫人氣憤的事。

  因為,在他店裡取的是大串錢,他就弄些小錢摻雜著,我們也看不出來,等到取回家,把錢串拆開來用的時候,三個錢的醋,四個錢的油,那些小錢就沒法花得出去。花到最後,剩下的一些小錢只好白白地扔了。到了月杪,餉下來了,白花花的銀子再給他送了去。

  在康格莊,我的母親戒鴉片時的那種痛苦的情狀,也是我所不能忘記的。父母早年都染有鴉片煙的嗜好。這在清末,已成為一種最普遍的風氣,尤其是軍政界,簡直無人不吸。


  那時,鴉片雖然便宜,可是我父親每月只有十二兩銀子的餉,維持全家日用必需,已經就捉襟見肘,當然難有餘力來負擔一筆鴉片煙的開銷。不得已,父母下了極大的決心,決計要戒菸。

  戒鴉片煙的苦痛,我真看夠了。開始戒的一兩天,父母筋骨都感到疼痛,臥在炕上,像害了霍亂病一樣,呻吟嘔吐,不住地轉側翻騰。他們眼角里含著淚,清鼻涕不斷地向外流,哈欠,寒噤,連續地發作。

  端起碗來呷一口水,兩手就顫抖得厲害。一直鬧了三四天,才能稍稍安靜一點,但也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衰弱不堪了。

  記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簡直瘋狂了一般,仰臥著也不合適,坐起來也不舒快,左翻右轉,怎麼樣也沒有是處。那種痛苦難熬的情狀,叫人看了不寒而慄!

  他們難受得無法可想,就橫臥在炕上,把腿伸出來,令我同家兄兩個人每人拿一根捶布用的木棒槌,各按著一條腿去捶。

  捶上半天,筋肉才覺得舒展一些。精神也能安定一些,這才勉強合上眼,睡一兩個鐘頭。從這裡,我就深知道鴉片煙的可怕,以後我看見鴉片煙就要發惱,比看見仇人還氣恨,從心裡起一種不可遏止的憎惡之感。

  父親信仰佛教,到晚年尤其誠篤。

  我家裡正房的中央,懸著一幅白布繪的觀世音像,兩邊蒙著白布幔,中間只露一塊斜窄的三角形的空隙,從這空隙處,僅能看見觀世音的下體。

  黃布幔的上端,還橫蔽著一條黑布簾,底下拖出兩條綠布飄帶,襯托得異常精緻。每到初一、十五,或特別的祭節,父親即穿上開衩袍子,戴上大帽子,著上靴子,在佛像面前行三跪九叩禮。

  每次看見他行禮,我心裡總覺著奇怪,心想這是什麼事呢?有時父親行完了禮,仍不起來,趴在那兒,把頭伏在地上,嘴裡嘰里咕嚕不住地念誦,聲音特別微細,辨不出念的是什麼話,弄得我莫名究竟。

  有一次,我實在悶不住了,輕輕地走到他背後,側耳偷聽,才聽見了下面的一段話:

  「祈求老佛爺大發慈悲,救苦救難,保佑一家平安,升官發財,一順百順。」

  念完了,就在地上嘭嘭嘭地連磕三個響頭。

  他在家裡,閒常沒事就在炕上打坐,盤起兩條腿,像彌勒佛一樣,手裡拿著一串佛珠,來回沒遍數地數著。

  一天下午,他從營中回來,又到炕上打坐,這時母親突然叫喊起來:


  「蛇!蛇!」

  我驀然一瞥,一條七八尺長蠟黃色的毒蛇,正沿著南牆根爬去,駭得母親手忙腳亂,慌張地向外跑,我也未及細看,隨著母親一同跑了出來。

  父親真不愧為佛門弟子,的確有點鎮靜的功夫。母親驚惶失措的呼喊絲毫沒有擾亂著他,他依舊安靜自在地坐著,慢慢睜開眼睛,向那條正在爬行的蛇望了一望,而後,不慌不忙地站起來,穿上大袍子,戴上大帽子,著上靴子,開始向那條蛇焚香叩頭,同時嘴裡還不住地念著:「阿彌陀佛!」

  原來,他竟把這條毒蛇當作了財神爺,財神爺居然進了家,他相信完全是他終年祈禱,感動了佛爺慈悲心腸的緣故。他的虔誠信佛,不是自費的了。

  從那天起,他就在連接正房東端的兩間小房裡設立了一座財神牌位。每天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每到初一、十五,替佛爺上供;初二、十六,就給這位財神爺上供。一家人常年在多神教里過日子。

  戒菸以後不久,母親就病了。那時我年歲還小,她生的什麼病,也弄不清楚。只記得,她因為家裡煮的麵條吃著沒有味,叫我到保定府城裡玉美軒去端麵條,並且順便請來一位姓宋的大夫。

  這位先生據說是專門針灸,到了家裡,醫生照例必須有的「望」「聞」「問」「切」四步手續也沒做,他就從腰裡掏出一根九寸多長的銀針,也不消毒,也不揩拭,對準母親胸部一直刺了下去,刺得很深很深。看去快到後胸,停留了好久,才拔出來——怎麼能刺進胸口裡去呢?真是怪事!直到現在,我還莫名其妙。

  俗話說:「炕上有病人,不得不信神。」我那時年紀小,每天受著迷信空氣的薰陶,而且,又一心希望著母親的病快好,於是許多迷信的勾當我都願意扮演。

  比如在家裡燒香禱告,遠遠地向著真高莊的劉爺廟叩頭,我都虔誠地照做。往往搬一塊磚頭放在面前,就在那上面叩頭許願。

  我在院子裡從黃昏一直叩到半夜,四肢漸漸地不能動了,腦袋疼痛難忍,像要脹裂似的,前額上突出了一大塊,好像另外生了個腦袋,而母親的病,不消說並未因此減少分毫。

  對於神的信念,這是第一次在我心目中起了動搖。庚子年義和團起來,八國聯軍打到保定,劉爺廟遂被毀掉。它的無邊的法力,也一旦竟降伏于洋大人之手!可是聽說現在又有人重新把它修建起來,恢復昔日的盛況了。

  母親死了,照北方的風俗在家裡停靈三日。「接三」的那天,才到義地找了一塊地方安葬,說起義地,我還記得當日家裡的悲苦情況。

  母親死後,家裡一文不名。我同家兄終日啼哭,父親雖幾經籌思,也是一籌莫展。後來實在無法可想,才決定葬到義地里去。當時,假使稍微有一點兒辦法,是決不會把母親埋到那裡去的。以後,我一想起這件事來,就覺著如芒在背,坐臥都感到不安。

  民國十一年(1922年),我從河南回到保定,才把母親的靈柩從義地起出來,同父親的靈柩合葬於保定府西北新塋。幾十年來的宿願,這才得以償還。但這也恐怕是多餘的吧?

  我的家庭給與我的影響固然很大,但同時整個的康格莊的環境影響我的地方亦復不小。在這裡,我覺得也有一述的必要。


  康格莊的居民大約不下二百餘家。討飯的人雖然少見,但大部分都是窮苦的。他們大都以農為生,其中以自耕農和半自耕農為最多。每家土地類多在十畝上下。做生意的人這裡很少。販賣油鹽醬醋,算是村內惟一的營業。兒童玩具以及婦女用品,在康格莊都不容易買著。

  村里不到過年的時候,看不見穿新衣服的人。在平常,人民的衣著十九都是襤褸不堪,滿身補丁。綢緞綾羅不消說這裡壓根兒就沒見過,就是洋布之類,這裡也很少有人穿。

  吃飯的時候,沒見過誰家特意做一碟炒菜,葷菜自然更不用提了。大蔥、蘿蔔、鹽菜,是他們經常的菜蔬。有些人家竟連鹹菜也捨不得吃,只臨時泡點鹽水吃。麥熟的時候,才有一兩家吃麥子面的,平素吃的都是高粱、棒子、小米麵等雜糧。

  談到房屋,稍微講究一點兒的人家,才在屋頂上抹一層石灰。所謂「石灰房」,為村內較好的屋舍。瓦屋全村里只有一二家,其餘都是些敝舊破壞狼狽不堪的屋子。

  有的人家連院牆也建不起,僅用秫秸紮成稀疏的籬笆,算做院牆。院牆內外,破亂的瓦器,瘦小的牲畜,是惟一的點綴品。

  到了冬季,特別是寒風凜冽的天氣,村內到處呈現著一種衰殘荒涼的景象。間或有人從村首走過,穿著臃腫的破棉衣,瑟縮著身肢,慢慢移動著,看來簡直像一個影子,像一個鬼魂。

  這時,如果一兩隻狗吃驚地叫起來,聲音也是那樣的悲慘,那樣的淒涼。這種種現象,都在反映著人民的生活是怎樣的乾枯與貧乏。

  村里遇有喜慶喪祭的事,平常的交情是隨一百三十錢的禮(合現在三個半大銅元);交情深厚的,隨二百五十錢的禮(合現在六個半大銅元)。待客的席面,有名的是「白菜豆腐泡席」,八大碗一齊端——白菜、粉皮、粉條、豆芽、豆腐泡等。飯是攙有很多細砂子的大米蒸的,吃時一不小心,就會把牙齒震掉。

  我們在這裡住了十餘年,只吃過一次葷席,然而那所謂葷席也者,也不過每碗裡蓋了兩三片飛薄的豬肉而已。

  人民除了完糧之外,很少和政府接觸。政府既不注意人民的生活,人民也不關心政府的作為。兩方面只是一面收稅,一面納糧,此外再無關係。

  保定府距這裡雖然僅只二里,然而村民對於那裡的城市文明並不感到多大的興趣,有時,卻反而以鄙夷憎恨的眼光去看它。這裡聽不到關於政治的談論,也聽不到列強侵略中國的痛史,外面種種巨大的時變,如同隔成兩個世界,很少波動到康格莊來。

  政府開徵錢糧的時期,里正一手提著鑼,一手拿著木棰,從村西頭一直敲到東頭,口裡大聲嚷著:

  「完糧哪!上忙銀子,每畝地四百六!」

  村人聽見這樣的鑼聲,並不見得馬上就去完糧。他們只沒精打采地走到門口,漠然地對里正望一眼,很快地就縮回身子,只當沒那麼回事一般。一直到了最後的限期,延無可延的時候,他們才三五成群地到城裡,去繳出他們的血汗錢。

  他們整年忙碌著愁苦著,惟一的娛樂就是看戲。自然,這樣的機會,也是非常難得的。保定府附近流行的戲劇有「哈哈」「二黃」「梆子」「老調」等數種。

  這類的戲劇,對於我們村民的影響非常深大,我們的人生觀、社會觀,都由此中漸漸地陶冶出來。

  我自己最愛看《老包斬陳世美》的一齣戲。每逢看到陳世美強派韓琦迎路去殺他妻子的時候,我的兩手總要握得緊緊的,全身的神經緊張起來,心裡罵著:

  「喪盡天良的陳世美呀!」

  這樣,直到全出演完,陳世美被鍘,我的一口氣才可以松下來。

  這時,心裡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痛快。但隨即又要生出模糊不清的疑念。心裡想:假如沒有鐵面無私的老包,這位喪盡天良的駙馬爺,誰敢鍘掉他呢?那麼,他妻子的冤屈到幾時才能伸雪呢?世界上真有老包這樣的官嗎?假如沒有,這些罪惡和冤孽有什麼法子可以解除呢?每次看完戲,我總要這樣興奮地自問著。

  受這齣戲的感動的當然不止我一個。上廟燒香的人,尤其是那些老太太,在燒完香回家的時候,一手拿著帶土的油條吃著,一手掠著頭髮,一路上還不住指手畫腳地大罵陳世美。

  此外,《溪皇莊拿花得雷》,也是我最愛看的一齣戲。故事是花得雷為非作歹,強橫豪霸,張耀宗奉了令去捉拿他。幸虧褚彪老英雄肝膽義氣,用盡心計,叫俠女張桂蘭等巧裝歌女,為花得雷祝壽,賈良等乘隙而入,裡應外合,一戰將花得雷拿住。

  那時我常常想:「以後我長大了,不能做老包,也要做個褚彪才行。」我一生疾惡如仇,這類戲劇給我的影響實在不小。

  離開康格莊後,隨軍飄流各處,再不曾回去住過,然而這裡一切情狀,我一經回憶,依舊宛然在目,歷歷不爽。

  這是我幼年時期的生長之地。它給我的印象,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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