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從軍前後

2024-09-13 17:42:46 作者: 馮玉祥
  我的童年時期,一直在窮苦中掙扎著,但其間也曾有過一度學塾生活。不過,為時不久,就又不得不丟棄了這個幸福,走上長征之途。

  1891年的秋天,我開始到學塾里讀書。這在有錢人家子弟看來,當然是一種兒童應享的福利,絲毫不覺得稀罕的。然而在我,家庭狀況是如此的艱苦,卻把它當作一個天外飛來的福音。

  父親是個因為沒受學校教育而飽受痛苦的人。他不識字的痛苦生活,使他深切地希望著:無論自己的經濟狀況如何窘苦,自己的兒子一定要讓他們有上學讀書的機會。

  我的家兄基道便在父親這種心愿之下,勉強人了學。

  那時還都是些「子日」「詩云」的私塾,現代的新式學校,不消說還沒有。先生的束惰,每年才六吊京錢,合現在三百個銅元。父親常常對家兄說:

  「北寶,咱家裡可不容易呀!你上了學,要好好地用功,才對得起我們。將來有機會我再替你補兵,那時就休想讀書了。」

  家兄於光緒十二年正月入學讀書,到了第六年,即光緒十七年九月間,他即補上騎兵之缺,吃一份馬糧,每月關得七兩二錢銀子,除養馬外,頗可補助家用。

  於是,他的學塾生活至此遂即停止,總計家兄上學共只五年零九個月。可是,這一年的束惰是已經繳給先生了,當然不能退回。

  算起來,下余尚有三個月,於是由我頂替了他,去補滿那三個月的期限。就這樣,我得到入學讀書的幸福。

  我平素羨慕慣了有錢人家子弟出入學塾的生活,心裡渴望著自己也能有這麼一天。可是,等到自己真要入學的時候,心裡又不免忐忑不安起來。那快來的新奇生活老在我腦子裡盤旋著,使我又是高興,又是害怕,一連興奮了好幾天。

  那天,父親帶領我去上學,見了先生,第一件事就是叫我向他叩頭。父親說:

  「這是你老師,快給老師磕頭。」

  我恭而且敬地磕完了頭,就坐到預先為我安排好的座位上去,書房裡一切情景都使我感到新奇。霎時間,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了新的生命,許多美麗的希望在我眼前閃爍,我小小的心裡充滿了快樂和幸福。

  先生姓陳,六十多歲,是保定府新安縣同口人,名字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他雖然是我開蒙的先生,但除了記得他愛用旱菸袋敲我們的腦袋而外,留給我的印象卻並不很深,這倒是很奇怪的。

  我開始照例是念《百家姓》和「人之初」,初次捧到書本,每個字對於我都是生疏的,它們在我眼裡亂跳,使我沒法把捉。捺下心思念了半天,才背得出幾個字,但也非常生硬,老是不成腔調,至於那字是什麼意思,那句怎樣解。不消說更是不知道了。

  念了三個月,就到了放學的時期。這時,我住到父親的營盤裡自修功課。

  在營中,每天的功課是寫字認字,溫習舊課。這期間給我影響最大,留給我印象最深的,要算營中的一位賈少書。

  我那時年紀小,模仿性特別大。賈少書的一言一動,我都覺得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尤其那一筆優秀的書法,和他的豐富淵博的學問,更加強了我對他的敬佩仰慕之心。

  他成了我的楷模,我的典型。事事我都要學他。那種熱烈的情形,真是少有。每天,我跟著他認字寫字,聽他談書說理,心裡感到萬分的愉快。他對我也特別認真教導,在短短的歲月中,我有了很大的進益。從此我對於讀書的興趣,一天天濃烈起來。

  我每天練習寫字,可是買不起紙筆,於是就用一根細竹管,頂端紮上一束麻,蘸著稀薄的黃泥液,在洋鐵片上塗寫。後來,聽父親的朋友劉賀堂告訴我,說在方磚上也能練習寫字,並且比洋鐵片還好,所以我就改在磚上練習楷書。這樣,比較以前是更合用更經濟了。

  父親人事的關係愈複雜,經濟方面就愈感到拮据,每月十幾兩銀子的收入。無論如何是不敷支出。這時惟一的希望,就是把我也補上兵額,每月多領幾兩銀子,補助家庭的用度。

  保定府五營練軍,是有名的「父子兵」。這意思就是老子退伍,由兒子頂名補缺,普通外面不相干的人,是很難補進去的。有時,即使一年半載能出一個缺,就有許多人來爭著補,各方面托人保薦。所以,我補了幾次,都沒有補上。

  父親境況困難,他的同營友好都盡情明悉。但彼此都是窮困中掙扎的旅伴。除了給他一點精神上的安慰而外,有什麼法子可想呢?

  記得那時他們常對我父親說:

  「秀公,等著吧,等老大老二年歲大了,您就用不著發愁了。」

  有一次,營中出了一個缺額,外人還不知道,管帶苗大人就說:

  「這回補馮大老爺的兒子。」

  旁邊人就問:

  「馮大老爺的兒子叫什麼名字?」這一問,苗大人也怔住了。接著那人就說:

  「讓我問問去。」

  這時,苗大人生怕他去一問,耽擱了時間,缺額又被旁人搶去,所以他隨即說:


  「我知道,用不著問。」於是他就隨手寫了「馮玉祥」三個字。

  本來,我們的名字是按照族中「基」字的排行取的,家兄叫基道,我叫基善。這次補兵,因為苗大人隨便這一寫,以後我就沿用下去,沒有更換本名。

  這就是我的名字的來由。我補兵的這年,是光緒十八年,西曆1892年,我才11歲。

  補上兵之後,我並沒有隨營操練,除了發餉時到營中應名領餉外,其餘時間我仍在家中過活。這在保定府,叫做「恩餉」。

  第二年,我改入一位馬先生的學塾里繼續讀了一年書。馬先生只有三十多歲,年輕性躁,每天用板子責打學生,我所得的益處依然很少。因為,那種嚴厲暴躁以及糊裡糊塗讀死書的辦法,一點也不能引起我的興趣。

  不過,我要特別申說的,就是縱使是那樣的學塾教育,但居然也有我的份兒,我已經覺得萬分欣幸了——上學讀書,原是有錢人家子弟的專利呀。

  到了年底,由於環境的逼迫,我不得不結束了學塾生活。合計我正式上學的日子,一共只有一年零三個月。一生永不再來的童年教育時期,便這樣匆促地告終,然而這段生活,我卻永遠不能忘記。

  十二歲這年,我就到營中拿槍,練習打靶。那時,我的身體異常發達,身高足有四尺七八,我記得有一次同一個三十多歲的同伴相比,我還高他一寸多。

  這年春夏之交,保定府突然發生了空前的瘟疫,傳染迅速,死亡極多,後來越是蔓延,越是厲害。不記得是誰異想天開,出了個主意,要調軍隊進城,轟打瘟神。

  那天絕早的時候,我們的軍隊就奉命進城,我們都穿著滿身雲頭的軍衣,興高采烈地去執行這個奇怪的任務。進了城,隊伍分做若干排,每排十人,每走過一條胡同口,就砰砰地一排槍,從早到晚打了一整天,打得滿城都是火藥氣。

  那時,我就有忿恨外國人的心理,總覺得他們欺壓我們,不是好東西,我這種排外心理的出發點,當然只是一種幼稚簡單的民族感情。

  這一天,我們走到北門,路東恰巧有一座外人傳教的福音堂,我看見了不由得十分厭惡,就托起槍來,瞄準福音堂的上半部,砰砰打了兩槍,我看見門匾上立時黑了一大塊,心裡覺得很痛快,背起槍來,回頭就走,從這種幼稚的行為上,很可以想見當時一般民眾的情緒。

  晚清的時候,有兩次意義影響都極重大的對外戰爭:一是鴉片之戰,一是甲午之戰。前者是帝國主義勢力侵入中國的第一炮,並且加速了太平天國革命的爆發;後者完全暴露了滿清政府的懦弱與無能,使人民對它根本失去信任。戊戌政變和辛亥革命諸役,可以說大部分都由此釀成。

  保定府在滿清時代是京畿重地,自從英法聯軍攻入北京以後,軍事上的地位益形重要,朝鮮事變甫起時,五營練軍即接到加緊操練的命令。

  這時,保定府就有很多的謠言在流行著。一會兒說皇上不願打,一會兒又說李鴻章不肯對日本開戰。一般軍民對於日本,更有許多懵懂愚昧的估量,簡直荒謬可笑。


  1894年7月1日,清廷終於下令正式和日本宣戰,練軍前後兩營即奉令調開大沽口警備。命令剛到,官長尚秘而不宣,到了下午,方始集合目兵講話,宣布了開赴大沽口警備的命令,囑咐大家準備一切,決定第二天早晨開拔。

  命令一宣布,不啻晴天一個霹靂。同伴弟兄們平素過慣了自在安閒的生活。不要說對國外作戰。就是連鄉門都還未出過,驟然間聽說要向大沽口開拔,抵禦日本兵,大家立時駭得失神失色,十分恐慌。

  整個的下午,營中就同煮開了的水鍋一般,七嘴八舌,嘈雜不休。有的三三兩兩聚在房裡,指手畫腳地瞎猜胡說;有的聚在空地上交頭接耳,來回地走著閒談;有的躲在牆角里唉聲嘆氣,有的坐在板凳上撅嘴咋舌,種種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好像在演著一幕滑稽劇,叫人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家庭方面,聽說隊伍即要開拔,都紛紛到營中探詢,一探聽,果然屬實,回去的時候,也有拭眼淚的,也有垂頭喪氣的。還有些家長們走到營門口,大聲地對他兒子嚷著:

  「小三兒!你可不能去呀!家裡就剩我自個兒啦!萬一有個好歹。可叫我怎麼著?」

  這天晚上,大家睡在鋪上,好似熱鍋上螞蟻一般,滾過來,翻過去,整整一夜合不上眼皮。第二天起來一看,大家的眼睛都腫得像桃子一樣。

  怪劇接著出演了。

  這天早晨開拔,情形就如杜甫《兵車行》所描寫的一樣。軍隊走出保定府城外半里路的光景,忽然看見當地的男女老幼——同營官兵的父母兄弟妻子們——手連著手站在路旁,一直排了三四里路,哭天叫地地送行。

  我親眼看見一個老太太,拉著她兒子的手,淚流滿面,嗚咽不已,死也不讓她的兒子成行。這樣的情形,觸服皆是。從早晨直到正午,奇哭怪號,聲震雲霄,只是不肯罷休。

  在不明底蘊的人看了,一定會以為是誰家大出殯,所以驚動這麼些人來哭送,決想不到這是保定府五營練軍開往大沽口警備,去抵禦敵人,為民族爭生存,為國家爭光耀。

  原來,他們只想著大沽口就是死地,就是陷人坑,如今去了,一定不能復回的。所謂國家觀念,民族意識,在他們是淡薄到等於沒有的。

  至於這場關係中華民族命運的中日戰爭,意義有多麼重大,不消說更是絲毫也不懂的。這種可悲可惱的現象是怎麼造成的呢?我敢肯定地回答:這完全是專制政治和愚民政策的結果。

  我們的軍隊開到大沽口,日本軍艦正在對岸二十里名叫攔沙崗的地方「掛口」。這攔沙崗是多年海沙淤積而成的平地,在這兒開炮,正好轟打大沽口的炮台。

  我一到這裡,看見這樣被威脅的情形,就感受很大的刺激。心裡想:「今後我不當兵則已,要當兵,誓死要打日本,尺地寸土絕不許由我手裡讓日本奪了去!」

  現在看到,我們國家民族所處的境狀,再回想我那時的豪志,一方面固抱有極大的隱痛,一方面卻使我的意志愈加堅強,精神愈加奮發起來。


  這次戰爭的結果,中國大敗,旋即停戰,議和於日本馬關,清廷特命全權大臣一等爵肅毅伯李鴻章前去出席。和約成功,中國賠款庫平銀二萬萬兩,給與日本種種利益,朝鮮獨立,並把遼東半島和台灣澎湖割讓。

  日本獨吞了這樣大的一塊土地,立即引起歐洲列強各國的忌妒,特別是帝俄,那時正銳意侵略南滿。對於這事決不甘於默認。所以《馬關條約》剛剛簽訂,帝俄即聯合德法向日方交涉,將遼東半島的割地強行索還中國,由中國再出三千萬兩以為贖償之費。由此遂種下1905年日俄戰爭的根苗。

  和議進行的時候,我們的隊伍正奉令修築大沽口炮台。那時,我年歲尚小,抬不動土,白天除做些雜務外,就幫著掃掃土,夜間隨同父親巡營,整天過的都是軍隊中的生活。

  李鴻章畢竟不愧為一位深通洋務的大臣。為時不久,北洋海軍造船所,已在他的擘劃之下宣告成立,炮台上也新從西洋購來了十幾尊二十四生的新式大炮。

  政府迷信大刀,妄自尊大的心理,至此可說受到一個致命的打擊。炮台修了二年,才告成功。工程的偉大,建築的堅固,在當時的確稱得起全國首屈一指的海防工程。

  不幸的是,後來庚子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列強逼迫中國將大沽口炮台拆毀,深可痛惜!

  我們在大沽口住了一年多,頗有幾件事情可寫。

  一是老兵吃新兵的故事。那時,駐守大沽口的各隊伍中,都招有大量的新兵。這些新兵,年紀輕,見識淺,又沒有受什麼訓練,因此,有些油滑奸詐的老兵就想盡方法加以欺騙恐嚇,從中獲取利益。

  老兵常常故意對他們說些恐怖的事,無中生有,誇大其詞。一會兒說:「日本兵在對面掛口了!」一會兒又說:「日本兵在對面一開炮,我們大家都成為碎粉,一個也別想活!」又說:「每月三兩三,就賣了我們的命,太不值得!」

  他們整天在新兵耳朵里這樣嘰咕,說得那些新兵們恐慌萬狀,都要想法子溜逃。要溜逃,白天是沒有機會的,必得在夜間。

  那時,他們的衣服用品,一件也不能帶,只能赤手空拳地逃走。於是,留下的東西都由那些奸詐的老兵得去,賣成了錢,就買肉來燉了吃。一邊吃著,一邊笑罵那些無知的新兵:「冤大頭!好好的兵不當。要溜逃!東西也不要了,給我們吃燉肉!」

  他們罵著,笑著,吃著,津津自得。回頭又用同樣的方法,去欺騙恐嚇另一批新兵,把他們嚇跑了,於是老兵又大吃燉肉。

  有一次,颶風襲來,立刻發生海嘯,大風大雨,翻江倒海,海浪拼命地往陸地上奔騰傾注,低洼的地方都成澤國。那時,有位曹總兵,統帶著二十多營新兵駐在大沽口的雙橋。

  那是一個窪地,在颶風駭浪的猛襲之下,立時水深二三十尺。那些沒有多少訓練的新兵一個個都慌張亂逃,也不看清方向,也不辨別高低。只是你擠我推,一個勁地亂跑,越跑,水越深,結果二十多營人都慘遭滅頂,一個不留。長官沒有周詳的籌劃,士兵沒有良好的訓練,其危險有如此者!

  還有,駐在大沽口的各軍,都毫無軍紀可言,官長以及士兵不受約束。荒唐百出,那兒的街市有東大沽和西大沽,都相當的繁華,士兵們就隨便上街逛窯子。


  在此駐守的還有個之字營,士兵都是奉天錦州人。我們的練軍則都是保定人。為了逛妓,兩方面發生衝突,一次兩次的打架,結下了大仇恨。

  有一次,因為爭風吃醋,又打起架來。當時練軍人手多,又都長於武術,之字營在場的人少,武藝上也不能相及,即被練軍痛打了一頓。

  之字營的弟兄吃了虧,氣憤得不得了,跑回去邀集夥伴,打開了倉庫,拿出槍彈來。練軍這邊也不相讓,立時兩邊排陣對壘,準備大打。後來,由韓協台和羅鎮台出面調解,費盡心力,方把一場風波平息下去,但兩方打傷的人已經不少了。

  這件荒唐的事鬧了出來,當地的報館——那時初有報紙,辦報的人往往藉此為要挾圖財的工具——覺得有生意可做,就聲言要把事情起稿發刊。直隸總督王文紹以此事太礙體面,急得不得了,派人去和報館疏通,結果,是送報館二千兩銀子了事。

  到了1896年,五營練軍方由大沽口開回保定原防。這時,我才正式入伍,開始受軍事操練。

  在兵營中,最難得的是好長官好頭目,若是能遇著學術兩科兼優的熱心長官,那就是士兵們最大的幸福。

  我的最直接的長官是正目劉賀堂和哨長王春。他們兩位教導士兵,真可說循循善誘,無微不至。事無大小。他們無不一一詳加講解,尤能處處注意士兵的教育程度,按部就班地教練,非常認真。我正式入伍的半年期內,確實得了他們極大的益處。

  不久,我們的隊伍又開赴安肅縣「拉撥子」。所謂「拉撥子」,就是巡防地方,維持治安的意思。

  我們的隊伍開到安肅縣,當地士紳都派人來招待,並且請我們吃酒,一天,一家酒商宴請我們,在席上我竟演了一幕滑稽劇。

  我本來不能喝酒,但這天同伴們卻故意同我開玩笑,堅執地說我會喝酒,有的人又用話激我。說我喝半斤十兩不算一回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專門對付我一個人,我那時年幼無知,又卻不過情面,一時把不住主意。

  我是初次喝酒。一點經驗也沒有,既不知酒的分量,也不會取巧藏拙,每次都是一口喝乾杯。每喝一杯,大家就在一旁喝彩,叫號。越喝,他們越叫,越叫,越不由我不喝。這樣一連喝了幾杯。

  掌柜的以為我的酒量真很好,於是拿出頂上等的帶漿酒,要我喝個充量。當時,我的神經怕是已經麻痹,也辨不出什麼滋味,只是糊裡糊塗地喝下去,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喝到散席的時候,酒力突然衝上來,眼前一陣黑,四肢軟弱無力,已經再也不能支持。

  大家七手八腳地扶持著,才把我踉蹌地送回營里去。幸虧離營不過百步,路上倒沒有出什麼意外。次日,渾身發出透明的水皰,小的如黃豆,大的竟和蠶豆差不多,難受了好多天,精神也萎靡到了極度。

  從此之後,我深知酒的可怕,決心不再喝酒,而且事實上,也是看見酒就厭惡,遇有宴會,連杯也不去動。一般人都說我矯情,其實哪裡知道我有這個底蘊呢?

  在安肅縣,我新認識了幾位朋友,年歲都與我不相上下。他們有的在當地團練上服務,有的在鐵路上當警察,也有的正在修築車站上的站台。


  我們「拉撥子」的工作,本來很清閒,除了受人家殷勤招待而外,簡直可以說再沒有別的事可做。那時,軍中紀律也很鬆弛,沒到自己值班的時候,盡可隨便在外頭溜達。

  我是個初涉足社會的少年人,好奇與好動的心理整個把我支配著,一有空暇,我就愛找那幾個朋友去聊天鬥趣。一天晚上,大家正談笑得起勁,朋友中的一個忽然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說:

  「走,咱們扣寶去!」一面說著,一面就拉著我往外走。

  這一套,在他們是玩慣的勾當了,惟獨我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受了慫恿之後,心裡又是恐懼,又是覺得新奇。

  就在這樣遲疑不決的情況下,我被他們拉拉扯扯地被拖到賭場裡,對於扣寶這門徑,我一點都不懂,下注也不會下,籌碼也不會擺,坐在那兒,隨著人家雲天霧地地賭下去。

  賭到半夜,就輸了十幾吊。起初,尚想撈一撈,希望能夠贏回來,怎麼也不願離開座位。那寶盒上好像有吸鐵石一樣,緊緊地把我吸住——兩眼直瞪瞪地對它望著。

  哪知,弄到後來,好像在爛泥坑裡掙扎,越掙扎,越爬不上來。看看沒有希望了,只好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苦笑著離開那兒。

  一路上越想越追悔,越想也越焦急。輸了這許多錢,到哪裡弄來還帳呢?還不出來,又怎麼樣應付呢?

  這天回去得太晚,生怕父親追究,於是又預先編好了一套謊話,準備把事情掩蓋過去——原來一切惡習,都是連套著的,有了這樣,就自然有那樣,用不著壞朋友一一教唆。至今思之,猶使我不寒而慄。

  幾十吊錢!這樣大的一個數目,一時我是無論如何也還不起的,於是,想出了分期償還的辦法。商得對方的同意,每月八百五百不等,陸續地支付,如此一直鬧了三年,還有人同我要賭帳。

  這一次糊塗勾當,可真把我害苦了,三四年中弄得我上天無路,人地無門,每天都逃不脫那些賭博鬼的糾纏。從此我痛切地覺悟到,交結朋友,關係一個人的前途實在太大,非得小心謹慎不可。

  我經過這些刺激,心中的悔恨自不必說。回防後,即約束自己,向讀書和修養方面努力。

  我過去因為念過一年零三個月的書,又在營中受賈少書很多的指教,因此普通的文字頗能粗識一些。每逢操練餘暇,自己就愛看些武俠小說,一半是為的看熱鬧,一半也是企圖多識些字。

  我看的第一部小說是《封神演義》,其次,是坊間流行的《繡像彭公案》。初看時半懂不懂,只管囫圇咽下去。讀完一遍,從頭再讀,讀長久了,書中大意也漸能領悟。但字的意思和音讀,有許多依然摸不十分準確,以後接著又讀《施公案》。這是我最初自動閱讀的三部書。

  那時,我們的正目劉賀堂——別號叫做劉老喜——專門愛說《三國演義》。一到他說的時候,很快地就圍上一大堆人,聚精會神地聽著,連咳嗽也不敢大聲。自然,我也正是這些聽眾之中最熱心的一個。


  每聽到張翼德大戰長坂橋,趙子龍大戰長坂坡,樂得我心花怒放,恨不得手舞足蹈。於是,又引起我對於《三國演義》的興趣,立時借了一部來仔細閱讀。

  初看的時候,只見生字連篇累幅在眼裡亂跳,用手指按著。逐字逐句地慢慢讀,鬧半天還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咬著牙,耐著心,隨時隨處向人家請教,我終於把它讀完。

  營中新認識的朋友,大般會幾套拳,我的一位頂要好的朋友,是同哨的馬老殿,他的拳術極好,在保定府稱得起第一。

  而且,他為人十分和易,平素同伴們在一起,大家最愛同他鬧著玩,有時甚至動手動腳。每次這樣的鬧時。他老是笑著讓開,有時也說一句「鬧什麼」!總不肯和人家打鬧。

  日子長久了,我心裡卻有點納悶:「為什麼他老是不還手呢?」一天,又有人同他動手動腳,他又是照例一笑讓開。我就忍不住問他:

  「人家打你,你為什麼老是不還手?」

  他含著溫和的微笑回答我說:「他們打我幾下,不要緊,我要是還手,他們可受不了。」

  我聽到他這話,立時恍然領悟,功夫是愈練愈爐火純青,愈練愈能使人有涵養的。地里空癟的穀子,總是高昂著頭,洋洋自得;但充實豐滿的穀子,卻總是低著頭的。

  每次關餉之後,我總喜歡花幾文制錢去吃一頓大餃子。這時,我情願多跑幾里路,繞過東關,到南大街去吃平老靜的牛肉餃子。

  這餃子鋪是開在一家當鋪的門洞中。我為什麼要跑這麼遠,吃一頓餃子呢?說起來倒也很有趣的。

  原來,這位平老靜曾在當鋪里當過一副包金鐲子,後來贖當時(正是年三十的夜間),不知當鋪夥計怎麼弄錯,居然還他一副真金鐲子,他拿回家去之後方才發覺,深怕因此逼出人命,於是毅然決然把鐲子送回。

  這一來,使當鋪老闆意外地驚喜了一場,除當時給他送了一塊「拾金不昧」的匾額之外,並且,把當鋪的門前讓給他開了一爿餃子鋪。

  市井貧賤之中,能有這樣的正直君子,的確令我欽敬。我覺得能夠在這樣的人物所開的鋪子裡吃一頓餃子,也是一件光榮的事,就是多花一些時間,多走幾里路,我也甘心情願。

  除了這一點之外,平老靜還收容著很多習武藝的徒弟,刀槍棍棒,應有盡有。這也很能吸引我這個正在充滿著習武狂的小小的心靈。可是別人卻不了解,因此都喊我「老冤」。我也只好報之一笑罷了。

  滿清的腐敗,不僅限於政界,就是軍界亦莫不如此。那時,軍營中每到初一、十五,有所謂「上衙門」這一個老套。

  到時候,各級官長都穿上袍子褂子,著高底緞子靴,戴著紅纓帽,騎著馬——文的文打扮,武的武打扮——一早上衙門。

  我因為個兒大,在營中當一個大旗手,所以也幸能參加他們這個勾當。初次看見這一套,總覺得很奇怪。心裡想,這是幹什麼呢?大概是議論軍機大事吧?不然,也是討論地方上的政務,或是各部隊相互間的重要事情。

  哪知道,不久我就發現這種猜想完全不對。原來他們那樣鄭重威嚴地到了衙門裡,大家一見面,不過彼此把腿一彎,互相請一個安,就同木偶一樣,站在旁邊再也不動了。

  俄頃,大家便出來,重複上馬,一溜煙飛奔走散,有的下小館子,有的去隨便玩耍,什麼事也沒有了。他們把這件無聊的事,做得如此鋪張,如此鄭重,我覺得真是滑稽到了極點!

  就因為「上衙門」,我又遭遇到新的不幸的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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