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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家中的變故

2024-09-13 17:42:49 作者: 馮玉祥
  我們的軍隊,從大沽口撤回保定的第二年,父親接著遭遇到兩次不幸的事變,使我們整個家庭陷入了悲苦的深淵。

  一天,我正在營中讀書,父親的護兵忽然驚惶失色地跑來,見了我,急忙地說:

  「快點兒回家。大老爺墜馬受傷了!」

  我一聽這話,覺得眼前掠過一陣黑影,一時也未及細問原委,即匆促地走回家來。這時,父親正躺在炕上呻吟著。

  原來這天是陰曆二月初一日,又是「上衙」的日子,父親照例循著營中的規矩,戴著大帽子,穿著馬褂袍子,騎著馬,到協台衙門裡去。

  不料,剛走到城門洞間,馬的前腿忽然被冰滑倒,全身仰翻,父親的右腿被壓到底下,等到人家救起來一看,右腿迎面骨被馬簽軋破,約有一寸多闊的一個傷口。

  因為傷處未能保持清潔,微菌侵入,不久即起化膿作用,一直養了三個多月,方才養好。

  俗話說:「禍不單行」,這話好像是為父親說的。正在父親養傷期間,營中接到裁併的命令,兩營合併為一營,結果裁去了大批人員,父親不幸也在被裁之列。

  在貧病交加之中,忽又慘遭失業,這種突如其來的威脅,在我們無論如何都預料不到的。

  從此以後,家庭的費用只有全靠家兄同我來維持,家兄在騎兵隊上吃一份兵糧,每月關七兩二錢銀子,這前面說過的。我吃的是步兵種,每月關三兩六錢。兩個人合起來,除了馬吃的,不過七兩二錢銀子,尚抵不上父親一個人的收入。

  以這樣微小的收入來養家,日常生活的窘苦,可以想見。過了不久,家兄又因事他去,家庭費用,更弄得不能維持了。

  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父親在這種艱苦的境況中,仍然親切地關懷著他的愛兒。直到今日,每當我獨坐沉思的時候,一想起父親當時對我的那種慈愛之情。不由我傷感得流淚。

  那時我們軍隊中的規矩,是三八打響,逢五排十打靶。所謂三八,就是初三,十三,二十三;初八,十八,二十八。逢五排十,即初五,十五,二十五;初十,二十,三十。

  每次打靶的時候,我從家裡去得很早。那時當兵,不一定都住在營中,除上崗而外,其餘時間即使全在家裡待著,也沒人過問。

  父親疼我年紀小,怕打靶的時間過長,每次總給我六個制錢,叫我買幾個燒餅揣在懷裡,預備餓了的時候好掏出來吃。

  從父親手裡把錢接過來,自己在路上一面走著,一面不住地打算,心裡想,父親的飲食已經淡薄得很了,我怎麼能再拿去買東西吃呢?

  而且,父親拿這六個制錢的時候,那錢袋裡不是只剩下幾十個制錢了嗎?老人家的心情,該是怎樣的苦痛焦急啊!我想了又想,怎麼樣也不忍得把這六個制錢花掉。於是決計把它留起來。

  打響的時候,每人每次得領五十個藥條。這些藥條,並不一定都須打完。每人總要剩個十幾條,自己賣掉,換錢用。那時,有個教習閻吉勝收買藥條,每次打響完事,他那兒就站攏很多目兵,爭著換錢,彼此見了,只相視一笑,誰也管不著誰,這事已成了公開的秘密。

  我每次剩的藥條,可以賣得十幾個制錢,加上早晨父親給我買燒餅吃的錢,一共大約可以湊個二十四五個制錢——保定府用的是津錢。叫做五十錢——我有了這些錢,就到肉鋪里買半斤豬肉,提著飛奔回家,預備燉好了,晚飯時候給父親吃。

  父親失業之後,葷食本已斷絕,這時居然有燉肉吃,自然覺得欣慰。可是這燉肉從哪裡來的呢?父親禁不住要問了。

  「從哪裡來的燉肉?」父親剛拿起筷子,就向我發問。

  「您老人家只管吃好了……」我低著頭囁嚅地回答。

  父親看見我這樣的情形,越發非問不可了。最後問得無可奈何,我只好將原委說出。他聽了之後,立時把筷子放下,眼淚不住地往下流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現在我回想這種情形,猶歷歷在目。

  父親對待我們孩子,總是親熱慈祥的,從來沒有嚴厲斥責的時候,小時候,我老覺得父親比母親還要慈愛。母親有時因家事煩惱,常常對孩子發脾氣,以發泄她心內的苦悶,然而,父親卻永遠寧靜,永遠安詳溫和,他的慈愛的音容永遠在我們眼裡閃爍著。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父親從失業以來,差不多半年了,百般設法謀事,總沒有絲毫的希望。生活時時感受到嚴重的威脅。後來他幾經考慮,覺得非南返故里不可。

  南行計劃既然決定,惟一的難題就是川資。那時,從天津到上海,輪船票價是十兩八錢銀子,加上由保定府到天津的一段民船費,由上海到巢縣的一段路費,合計起來,至少須十八九兩銀子方才敷用。

  這麼一筆大款,向哪裡弄去呢?父親從前固然是半點積蓄也沒有,親戚朋友都如自己一樣的窮困,借貸的事更是辦不到的。處此情況之下,左思右想,實在沒有辦法,不得已遂將自己住的房子轉典給當地一戶人家,得了十五兩銀子,不足之數又變賣了些動用物件,才算解決了當前的難題。

  我們一家,只父親同我兩個人住在一起。父親是怎麼樣也不忍丟開我的。我呢,自然也不願離開父親。一個十八歲的孩子,隻身孤影,流落異鄉,在父親實在不能放心。

  但如果一同回南,原已籌好的川資又發生問題,這使得父親已有的決心也不免動搖起來。然而,同留北方,事實上已不可能,當初萬一有些微的辦法。父親是決不作南行之計的。數月來的窘困生活,實在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

  因為房子已經典賣給人家,父親要動身走的前一晚上,新房主一連來察看了好幾次,這顯得我們一家人已無棲留之所,一種悽苦的感覺困擾著我們,使我們禁不住相對落淚。

  屋裡的一點木器家具,以及應用的什物,早幾天已變賣盡淨。這時所余的,只有父親炕上鋪著的幾件簡單的被褥和正屋裡布幔中的一幅觀世音菩薩像。如此情形,看來真叫做「家徒四壁」——但這四壁又何嘗是我們的呢?


  這晚上,父親一邊流淚,一邊囑咐著我,滔滔不絕。我坐在炕沿上,低著頭,只知嗚咽地答諾著。

  「張管帶,苗管帶,高誠義,這三位,你千萬不要忘記他們對我家的好處,以後你要想法子報答。我是不行的了,你可千萬不要忘記。」

  這些話,本來是父親平素說慣的,但今晚聽來,分外覺得悲楚。

  張管帶為我補兵的事,曾盡過不少的心力,雖然並沒有成功,然而人家的厚意,總是不能忘記的。

  苗管帶為我補兵,不及通知我的父親,連我的名字也是他代起了,他那一片關切的熱忱,委實使父親感激涕零,曾不止一次地在背後對他致深切的謝意。

  高誠義是父親的一個老護兵,父親所以紀念他感謝他。是因為有過這樣一段舊事:

  父親當哨長的那年,奉命到唐官屯(在天津迤南,是津浦線上的一個重鎮)挖河,挖完河之後,又奉令修築永定河。

  大概由於疲勞過度,又受暑受涼,忽然患了瀉肚的病,瀉得很是厲害。這時,我同母親留在保定,並沒有跟他同去,隨同父親在一起的,只有護兵高誠義。因為病的太厲害,通身無力,連大小便都須高誠義扶持。後來越病得厲害,他照料越是細心,一點沒有厭煩的表示。

  這種誠摯的盛情,實在是很難得的,無怪父親提起來,就要念念不忘;並且一再囑咐我,叫我務必要答謝他的厚意。

  我坐在炕上,越聽越覺得悲痛,前思後想,怎麼樣也難以制止自己的淚。

  閒常父親談話,總愛把他過去的經歷以及祖母所受的苦難,反覆地說給我們聽。這晚上,他自然也談了不少。

  他說他當了哨長之後,才買得起四十錢(合現在一大枚)的豬肉,燉小白菜吃飯,這算是頂好的飯食了。他還常常說:

  「現在有豬肉吃,已經升到天堂里了。」

  然而曾幾何時,這個幻夢又復破滅。

  夜深了,四壁幽黯,萬籟無聲,襯托得屋內的氛圍益發淒涼。我的眼淚就同開了閘的流水一樣,一直無法制止。


  第二天一早,父親起來收拾行李,我也醒了,一面披著衣裳,一面望著他,心裡說不出的萬千酸苦,如同刀絞一樣。我幫著他把行李收拾完了,立即動身。他在頭裡走,我在後頭背著行李,送他去上船。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哭,一直到了上清河的岸邊。

  上清河是由保定直通天津的一條河流。上船的地方,靠近劉爺廟的東邊,從家裡到這裡約有半個鐘頭的路程。

  人到了生離死別感情奔放的時候,一切習慣上的拘泥都要無形中被衝破的,在到了河乾的一剎那,父親同我從心的深處湧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感情,不由自己地相互抱頭痛哭,我甚至大聲號啕起來。

  我自己心裡一方面想著:一會兒工夫,自己就要成為孤苦無告的遊子,獨自嘗受漂流異鄉舉目無親的辛味了;同時,卻也惦念著父親,他南返以後,職業問題怕依然沒有希望解決,生活依舊得不到保障。

  父親的心理是和我一樣的,南返後職業既很渺茫,而竟忍痛把十餘年來從未相離的愛兒丟棄在北方,我知道這是最使他難過的。

  我們一直哭得頭暈眼花,日腳漸漸偏西,父親始忍痛上船開行,我在岸上痴痴地站著,直到望不見桅杆方才回去。

  父親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在保定練軍營中,先在右哨,後到中哨,營中的生活同父親在這裡時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但我卻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對一切都感到空虛,整日裡如在雲霧中漂浮著,心神恍惚不定。

  同伴們有時同我談半天話,我卻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有時,獨自傻傻地坐著出神,連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麼。那時郵政剛剛設立,郵件多從鏢局輾轉傳遞,由保定府到巢縣,一年也通不成一封信。

  從冬望到春,春望到秋,終年都在失望之中,我千方百計地探聽走信的歷程,預計信函來到的時日,並且幻想我的信到達父親手中時的情景,但都不能排解我思親的哀愁,雖然我只有這樣,才覺著精神上有所慰藉。

  在保定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每月能多掙幾兩銀子,好早日接父親回來團聚。

  我們軍隊中,每哨里都有一個喊口令的教習。設置這教習的用意,說來也十分可笑。原來,當時軍隊中的軍官,什九都是仗著同鄉親戚的援引而來,其中受過軍事教育的固然也有,但大部分都不明軍事,別的事不必說,連喊操他們也不會。

  於是,由於事實的需要,每哨里要設一個教習,專門代替官長喊操。教習的待遇沒有一定,須看所能喊的人數多寡,定其高低。有的能喊三五十或百幾十人,有的能喊至千兒八百人不等,普通較士兵的待遇可以高至一倍。

  當時,自己想不出較好的辦法來,心想當這樣的教習我也許有點把握,於是,每早天還未明即到東大教場學習喊操,放大了喉嚨,「立正」,「稍息」,「托槍」,「開步走」,大喊一陣,喊得喉嚨於啞了,也總未問斷過。

  有一年大年初一的早晨,保定府居民燃放爆竹。拜神上供,正在忙著享受他們新年的歡樂,我依然一出門就練喊操,引得人家都笑罵我。如此一直練了四年,我居然有了驚人的成績。後來,各哨里目兵都認識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勤勞人的社會不許懶人立足,同樣,懶人的社會也不許勤勞人立足。因為每天天還沒有亮,我就起來練習喊操,我的聲音洪大,操場離營房又近,營中好睡懶覺的目兵,就十分厭煩我,並且因此招致了他們的忌妒和譏笑。


  後來,他們送給我一個外號,叫做「外國點心」,意思是說我如此拼命,早晚要被洋鬼子打死,洋鬼子來了,必定先要用洋藥丸崩死我。

  對於這個綽號,我欣然領受,我說:「我一定要做欺壓我們的外國人的仇敵,我情願叫外國人崩死我。」

  他們這樣地凌辱我,有幾位我的朋友就為我抱不平,要同他們爭吵,甚至動武。我聽見這事,就和朋友們說:

  「好兄弟們,我正願意叫外國人崩死我!因為我要保衛國家,抵抗強權,外國人一定要崩死我的。外國人把我打死了,那倒成全了我。」

  我特意刻了一顆「外國點心」四個字的圖章,到現在我還保留著,有時給人家寫對聯,我還蓋用這顆圖章。

  我這樣用功練習喊操,對於身體的裨益實非淺鮮,因為早上空氣新鮮,喊時渾身使勁,天天如此,從不間斷,吃仙丹怕也沒有這樣大的效益。

  除此之外,我也酷好各種武術,自小勤奮練習,興趣極濃,我現在也順便在此一述。比如摔跤、打拳、舉石頭等,我都下過很大的工夫。

  摔跤,漢滿蒙人都愛練習,保定府以及四鄉各村,每到冬天的傍晚,自七八歲的小孩至三四十歲的大人。都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聚集在郊原上,練習摔跤。怎樣用手,怎樣用腳,怎樣擺好適當的姿勢,都有精審的考究。胳膊,腿部,身子,也都要分別練習。

  練得好的,處處到功;練得不好的,一摔就倒,而且很容易摔壞了身體。練腿的方法,是在院子中打一個木樁,時時用腳去踢,漸踢漸使勁,踢得腿部腳部比鐵還硬,一踢,那木樁就「砰」地發出沉重的聲響。

  練胳膊是碰樹幹,碰木柱。不管在何時。在何地,看見樹幹或木柱就用臂膊使勁碰它幾下,日子一久,自有很好的成績。

  至於整個身體的練習,則在墳地中行之。這在保定府就叫做「跑墳頭」,其法是由遠處跑上墳頭,而後將手落地,再從上面摔下來。要練得不傷筋骨,不傷五臟。

  練得好的,摔下來時全身縮做一團,成為一個緊湊的疙瘩;不會的,則四肢張開,渾身鬆懈,很容易受傷。

  打拳,北方鄉民和軍隊中都普遍地愛好。我們的練軍雖然不注重練操,可是對於各種拳術卻頗為講究。軍中有雜技一科,刀槍劍戟無不分別傳授,我們一早一晚都熱心練習。

  此外,還有舉石頭,其重量可分六十斤、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不等。我們每天都要練一次,各人按其體力。選擇適當重量的石頭,逐漸遞進。

  我普通可舉一百四十斤的石頭。此道可擴大肺部,全身使勁,真是很好的運動。我現在仍舊常常地練習。

  我至今身體強壯,精神健旺,回想起來,都是平素勤習苦練的結果。許多人以為我生來如此,其實世上哪件事不是慢慢練出來的?

  下一分工夫,即有一分效果,工夫下得越深,則效果越大,不下工夫,即無效果,這是一點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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