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遞解回鄉

2024-09-13 17:43:21 作者: 馮玉祥
  在海陽鎮,我被監禁到第四天的早上,執事官梁喜奎同幾個弁目到我禁閉的屋裡來。

  梁是河南舞陽人,光緒二十九年,在韓家墅時,我們同為哨長。在這裡,順便插敘一兩件事,以見梁的為人,和我們的交誼。

  ——那時梁極好讀書,也希望我專心向學,我說:「我們自小失學,根基不好,自己用功總不行,最好還是請個先生來教我們。」

  梁告訴我,門口有個賣油條的老先生,是個飽學秀才,原在韓家墅教蒙館,只因為人太老實,學生都不怕他。有一天學生打架,他不責備,只說:「你們慢慢打,不要打破頭。」這事給東家知道了,怪他誤人子弟,把他辭退了。

  他離家太遠,腰中不名一文,又患腳瘡,沒法回家。因此在韓家墅流落,賣賣油條,又替我們軍隊的廚房挑挑水,藉此維持生活。

  這人沉默寡言,秉性忠厚,我們把他請了來,每月送他四元束惰:梁出兩元,我出兩元,我和梁同在他跟前念書,念的是《四書》。每天講一次,講完即讀,受的益處很大。

  這時,我和梁同住一間房,朝夕相處,相愛如弟兄。有一天,左隊頭棚副目高懷仁到我們房裡坐,他是河南歸德人,和我很熟,因為他抽大煙,談話之間,我就勸他不要抽,把自己弄成廢人,實在痛心。哪知,高懷仁卻生了氣,搶白我道:

  「你不要這樣說我!騎快馬,坐快車,不抽大煙不算闊!兔子不抽大煙,因為它三片嘴,銜不攏煙槍;王八和鱉不抽大煙,因為它側不過肩膀。我是人,怎麼不抽!我爹也管不了我,不談你!」

  這一下,使得我抹不開臉,此時梁喜奎正在旁邊,聽了他的話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他,我趕忙從中勸阻,他指著大罵道:

  「你這渾東西,怎麼好話賴話也聽不清!人家好意勸你,你倒傷他!簡直不識好歹!」

  ——梁的為人,大都類此。他同我既有這樣深厚的交誼,這時見了面,很難為情,對我苦笑了一下,說:「你已經批准遞解回籍,今早便解往保定去。」

  我們兩個人也無多話,當即打點動身,我低頭沉思著,覺得這樣輕輕地發落了我,實在有些意外,但轉念又想到,這顯然是他們陰險狡猾的另一種手法。因為,金銘、從雲等橫豎已經處死了,倘若還要過細追究,反而把事情擴大,難免不激起新的事變來的。

  那天早上,我連自己的住處也沒有回去,便同梁喜奎和幾個弁目搭京奉路火車前去北京。

  車到雷莊,天已近午。我隔著車窗外望,看見第三鎮的部隊還在不斷地向這兒輸送,企圖徹底解決這次舉義隊伍。這種光景,使我眥裂發指,心如火焚,不由得握緊了拳頭,狠狠地在車凳上擊了幾下。

  我暗暗地發誓道,假若有一天我能風雲際會,誓必繼續死難同志的遺志,推翻萬惡的清政府,並且消滅賣友求榮的第三鎮軍閥。

  十餘年來,我不敢一日忘記我這個誓言,不敢一日放棄諸位死難朋友的遺志。1924年的「首都革命」,終於達到我的願望,出了一口鬱氣,把帝制餘孽的溥儀驅逐出宮,把禍國殃民的曹、吳軍閥打倒。

  這一趟回籍之路,我們到北京已經夜半,就暫在前門外西河沿一家高升客棧落腳。那時,陸朗齋將軍剛從廣東潮州鎮守使下任回來,任京防營務處之職。

  他是我們的老長官,一別已經多年了。粱喜奎要去見他,我說我也去。於是同去。到了那裡,喜奎把我的事全都向陸將軍說明,陸將軍就叫喜奎把我留在他這裡,不必向保定押送了。

  喜奎聽了這話,很是為難。一方面他固然為人慷慨好義,和我私人交誼又很深厚:但另一方面,他也是非常忠於職責的,前面我口述中,有一段敘及那年彰德秋操後回南苑,因為丟了一本帳簿,他竟急的跳車一事看,很可以概見他的為人。

  陸將軍的要求他是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他躊躇著說道:

  「命令叫我送交保定府衙門,若是交在你這裡,回去銷不了差,怎麼好呢?」

  「梁副官,」陸將軍說,「你是我的部下,馮某也是我的部下,你們長官,潘統制、蕭協統、范標統,也都沒有一個不是我的舊部。你現在把人交給我,回去有什麼不好銷差?」

  喜奎遲疑了一會,笑著說道:「話雖是這樣,到了時候,公事明明叫我送人到保定,我卻跑來見你,又把人交給了你。回去問我話,我怎麼回答呢?我和馮某是多年好朋友,他們若說我徇私情,把一個叛徒隨便放了,判我罪名,我怎麼辦呢?」

  陸將軍說:「你回去不必說謊話,你和他們照實說。就說你順便來看我,我問到,知道是押馮某回籍。我就一定要你把人交給我。你只管照實說,沒有你的干係。

  什麼是叛徒?現在許多人都以為革命的就是叛徒,過幾天誰都要革命,誰都要做叛徒了。這個時勢,誰也說不定的,到了那天,現在這些殺革命,拿叛徒的,保不定自己要幹革命,也要做叛徒了。

  我剛剛從廣東潮州府回來。我並不是反對革命才回來的。我在那裡人地生疏,言語不通,我想革命,也號召不起來。我說我革命,誰也不相信我;人家說他革命,我也不能相信他,誰也信不了誰。這樣我才回來的。——一會兒,大家都要革命了!」

  喜奎含笑說:「話是這樣說,就是我眼前交不了差……」

  「你即使送到保定府,我打個電去要人,還是要交出來的。現在圖省事,所以叫你直接交給我。

  你說要交差,這不是難事。我可以給你字據,若是還覺得不夠,我再打電報去給你長官,說人已經交給我好了。如果那邊有困難,說不行,那人在我處,仍舊可以來提的,反正沒有你的事,你不必著急。」

  說到這裡,喜奎方才沒說話。於是,陸將軍寫了一封給王懷慶和潘、蕭、范的信,又寫一字據交喜奎帶回去。另外又打一電報給王懷慶等,當即把喜奎打發走了。

  陸將軍這種盛情,真使我感激,他同我談了一回契闊,很懇切地對我說:「你還是先回保定去住住吧,不久,一定有機會給你為國家效力的。」


  我辭別了陸將軍,當天便搭平漢車到保定去了。

  我離開保定,差不多已經有十年,這一次回到了康格莊,看看舊居如昔,鄰里無恙,心裡頗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街坊鄰舍大半都還認識我,看見我回來了,就高興嚷著說:

  「科寶,你回來了?幾年不見你,發福多了。」

  那種親熱的神情,使我真要感動得流下淚來,覺得眼前腐惡陰險的世界,到底還有它溫暖可愛的一面。

  我在康格莊住著,幾乎每天都要到保定府城裡去,從康格莊到保定府,約有兩里路,保定府東關附近有一個火藥庫,裡面儲藏著多量的軍火。由王懷慶統帶的淮軍把守。

  東關,正是我往來康格莊必經的要道,我每次經過這裡,都要受檢查。盤查我的人,雖然不見得就認識我,但我頭上卻裝著一條假辮。

  那時,王懷慶有命令,凡是沒有辮子的,就是革命黨,都加以逮捕。我為了頭上的假辮子,每次進城,都是提心弔膽,惟恐被守兵看出破綻,惹下無謂的亂子。若是繞路,又太不方便。再三考慮,終於把家眷搬到城裡,在羊肉胡同租了幾間房子住下。

  在保定,這時和我過從相談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位老朋友叫做王兆祥的,住在城隍廟街一家古玩鋪里,因為他的舅父在那古玩鋪中做掌柜。他這裡很有幾位青年朋友。都是熱血赤心,傾向革命的,他們也都剪了辮子,並且私下弄報紙看。

  那時,保定府不許民間私下看報,凡是私下看報的,就都以革命黨論。我們秘密的過從相談,十分的投契。

  此外,在城裡炮台開茶館的一位安亮先生那裡,我也常常去座談。我往來相與的朋友很多,他們有的也談談時局,贊成革命;有的則不敢談,怕談;有的則什麼也不懂,根本談不來。

  我漸漸感覺到精神上的寂寞,覺得這樣下去,實在不是事,同時生活也驅迫著我,使我不能在家裡久住。因此決定離開保定。

  1912年正月初3日,我搭早車到北京去。行前,我把自己所有的一點東西全都送進當鋪,換成幾塊大洋作為川資。

  在前門下車,口袋裡只剩了八個銅子。一個人沒精打采地隨著旅客們走出站台,一面盤算著下車後的行止,一面卻又不住地數著口袋裡的銅子。

  我一時覺得,天地雖闊,世界雖大,獨沒有我容身的地方,正在這樣胡思亂想,忽然看見許多旅館的接客者整齊地在站外排列著,他們手裡都拿著旅館的招牌紙,放大了喉嚨,好像在歡迎我。

  我也不假思索,順手隨便拈了一張,一看,奇怪的這仍然是我上次住過的那家高升棧。我隨著接客者走出站來,隨即,又被一群歡迎我的洋車夫包圍起來。


  好一陣工夫,我才衝出重圍,走過前門,不久便到西河沿,高升棧就在這兒的東口上。

  在旅館裡休息片刻,肚子裡一陣轆轆作響,我起身呷了一口水,深長地呼了一口氣,又不得不開始想到「噹噹」的事上來。

  好在,我已成了「噹噹」的老手。進當鋪已不感覺苦痛,於是檢了隨身帶來的幾件衣服,打成一個包袱,走出棧房,送到當鋪里,換了一頓飽餐。

  當晚,我便去京防營務處晉見陸將軍,我把來意向他說明,陸將軍給我的答覆是讓我先住著。

  客棧里的規矩,是兩天一算帳,到時掌柜的板著面孔進房來,向客人討房錢。我因為不知道這種規矩,所以事先沒預備這一著,驟然聽說要房錢,不由我一時慌了手腳,急得直出汗。

  呆了半晌,想不出法兒來,於是又只好把身上的坎肩送進當鋪里去了。這回得了錢,不待掌柜的向我討索,我就自己把房錢向他付清,免得再看他的自眼。

  接下來,我擔負不了這項房錢,就搬到京防營務處住下了。

  這時候,北京在政治方面社會方面都亂七八糟,許多令人悲憤的現象,每天不斷地聽到見到,最出人意料的,就是捕殺革命黨的事。

  滿清政府推翻了,民國建立了,新的當局因革命而握得政權,卻反過來仍要仇視革命。社會上凡稍有革命思想和同情革命的人,都被當局者假造一個什麼口實,或秘密地予以逮捕,關到監牢中,胡亂處置掉。有時甚至不惜出以暗殺的手段。

  在軍隊中的革命分子,更大有剷除盡淨的樣子。青年軍官中,凡是用功讀書的,喜歡看報的,喜發議論或喜研究國事的,都一律視為革命黨,都在剷除之列。雖然不曾挨戶挨室地搜查,但偵探密布,寫信,談話,一舉一動,都得分外小心,有時,忽然被捕本人還莫名其妙。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人們以為滿清遺老所組織的宗社黨,與革命黨正是對立的,總不致有什麼危險了吧?哪知大大不然,宗社黨也是不容的。

  有一位偵探長郝某,就藉此大施敲詐,常常拿不到證據,他就自己捏造一封信,由郵局寄給某一位滿清親貴,比如寄給肅親王,而後他就到肅親王門口去等著。看見信班一來,他就搜出那封信來,作為話柄,說肅親王是宗社黨,危害革命,敲個十萬兩銀子方肯罷休。

  敲了一次,還要二次三次地去敲,到後來,肅親王、順承王等被逼得沒奈何,都跑到袁世凱、陸將軍跟前去跪著,請賜他們死。親王所遭遇的尚且如此,旗人中的平民百姓更不用說了。

  在北京的一些所謂青年革命者的情形,也很叫人痛心。他們由於熱情的驅策,不滿意當前的黑暗,確乎抱著大志,想為國家社會做一番事業的。

  可是,不久他們因幹革命,或談革命,受了一點挫折,吃了一點虧苦之後,就立刻心灰意懶,一變而為悲觀主義者,有的反而終天痛罵起革命來,有的甚至向黑暗投降,拿革命來升官發財。

  就我所孰知的,就有許多青年志士,有的勤苦耐勞,真誠不苟,的確是以教徒的虔誠去獻身革命的,可是經了一次打擊,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成天埋身八大胡同中,縱情享樂,再也不提革命這回事了。

  有的則熱情如火,平常高談闊論,拍桌頓腳,熱淚泉涌,真是好樣兒的革命志士。可是,在北京社會上混不多天,也就變了樣兒,也是成天打牌喝酒,吸鴉片,逛胡同,昔日的革命志士立刻成為吃喝嫖賭吹的健將了。

  這真叫人看著太可痛心了。當時,有一位李六庚老先生,看著這些情形。憂憤至極,每天早上提著一面鑼,到八大胡同去打六更,嚷著說:

  「你們這些青年革命者還不醒醒嗎,國家馬上就要完了!」

  有時大白天裡,他老先生打著燈籠,在大街上跑來跑去,問他幹什麼,他就眼淚汪汪地說道:「我找人!我成天看不見人,這地方儘是鬼!」

  後來,李老先生竟因此神經失常,憂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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