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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一次失敗

2024-09-13 17:43:19 作者: 馮玉祥
  自從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灤州秋操中途停止,留在新民府的我們一般傾向革命的同志們,人人興奮得坐立不安。

  鄭金聲、王石清、戴錫九、我和馬醫生李某等人,常常在一起聚晤、商談我們應當怎樣對武昌響應,應當怎樣在新民府發動。

  大家都想著,在這方面軍事沒有動作之前,要儘自己力量,做一番工作。於是在軍隊裡暗中鼓動,有時分頭到各營里去串門兒,乘機向目兵們宣說革命的道理。有時寫印傳單,向各處散發。一時工作緊張,情形非常活躍。

  這時,我家裡弄來一架油印機,從早到晚印刷傳單,每天將《大漢報》等刊物上所刊載的民軍勝利的消息,各省響應的文電,還有許多鼓吹革命的小文章,都摘錄出來,用油印印好。每次三四百份,到晚上派人偷偷地到各營去散發,或是由郵局寄到本地各機關去,常常忙得通夜不睡。

  不料從那架油印機身上,卻露出一個破綻來。原來,那油印機是營中公用的,我派護兵王某取回我家裡,怕被人家看見生疑,還特意叫他用布把外面包著。不料,走在路上,被范標統碰見。

  這護兵為人極忠實可靠,只是遲鈍笨拙得很,一句瞎話也不會編。范標統問他手裡拿的什麼,他就老實告訴他是油印機。問他拿到哪裡去。他就老實說:「送到馮大人家裡去。」

  范標統當時倒也沒有在意。及至後來營中檢查信件,發現大批油印傳單,都是本地的郵戳,各兵棚里也不斷地發現油印的宣傳品,都不知從何而來。范標統慢慢把這事和那天送油印機的事聯想到一起,才恍然大悟。於是暗中對我特別注意起來。

  但我當時仍是悶在鼓裡,並不知道這些情由。

  這時候,各省獨立的消息相繼傳來,我們秘密宣傳和聯絡的工作,也一步步加緊。此時,清廷已經重新起用了袁世凱。第三鎮和第二十鎮,都接到調開關內的命令,準備攻擊民軍。但將領們卻各打各的主意,觀望不前。

  這時,二十鎮的將領們,大約可以分為三派:一是革命派,主張立刻出動,進攻北京,劉一清、王金銘、施從雲等都是;二是保皇派,主張開赴平漢前線,攻擊民軍,蕭廣傳、潘榘楹、范國璋、徐廷榮等都是;三是中立派,這又可名之為穩健派或滑頭派,主張觀望,將來哪邊勝了,就往哪邊倒,抱定了不吃虧的主義,陳寶龍,周子寅等都是。

  二十鎮統制張紹曾被這三派包圍著。進退失據,恰如周公瑾從柴桑口回東吳時的處境一樣。

  一會兒革命派去見張統制,說:「時勢緊迫了,你得馬上帶領我們去打北京!」張統制說:「對!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們一定干,你們先回去。」革命派走了。

  一會兒,保皇派又來,說:「咱們的骨頭都是皇家的,統製得拿定主意。」張統制只好說:「我自有辦法,你們不要著急,你們先回去。」

  保皇派走了,一會兒中立派又進來,說:「事情太大了,請統制不要輕作主張,我們這時千萬不要哼氣,將來有機會再干,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對的,你們的意思很好,你們先回去!」張統制只好用同樣的口吻來應付。

  這派走了,那派進來,有時這一派在棚子裡說話,那一派就在外面守著,等到出來,大家遇在一起,就互相叫罵起來。我罵你是滿清的走狗,你罵我是亂臣賊子,弄到後來往往掏出手槍來拼命。

  於是張統制又要跑出來勸解,大聲地嚷著說:「你們不要吵。我自然有辦法,快回去!」一天一天過去,張統制眼看著無法維繫。

  其時,清廷派彭家珍押運五千支槍,五百萬發子彈,由奉天運向漢口前線接濟。

  彭家珍原是革命黨,就事先電告金銘、從雲。運到灤州,即被張統制派人到車站扣留。金銘、從雲諸同志因時機急迫,不可錯過,又同去見張統制,切實要求他即刻和吳祿貞、藍天蔚聯絡一致,率隊直搗北京。

  張統制則以為本鎮高級將領,多半都是保皇派,若是倉卒勉強從事,一定得不到好結果。乃想出一個權宜辦法,條陳了十九條政見,要求清廷改革政治,宣布立憲,反對討伐民軍。請清廷立刻答覆,態度很是強硬。

  張統制的意思,以為這樣的辦,可以相當滿足一般守舊將領的要求。而條陳提上去,清廷必不允准,而後發動革命,則舊派將領也就死心塌地,無話可說了。

  電報遞到北京,以變生肘腋,清廷震驚之下,不料竟低聲下氣,覆電將十九條政見一一接受,並立即人太廟宣誓立憲。二十鎮雖因此不曾遵命南下。攻打武昌的計劃,雖也因此遭了挫折,但張統制預計的第二步也就無法實行,同時,被清廷所忌,把他調任長江宣撫使之職,以削其兵柄,原缺由潘榘楹繼任。

  金銘、從雲等得信息,極為憤懣,曾召集在灤州的同志張之江、張樹聲、劉驥、龔柏齡、張振揚等七十餘人,在灤州車站的文廟內舉行會議,以為張統制的撤職,是清廷剷除革命分子的毒辣手段。張統制的去留,關係北方革命之成敗者至深且大。於是一致議決,還請張統制切勿受命離去,同時電請清政府收回成命。

  這時,第三鎮由盧永祥代統制率領,已遵清廷命令向豐臺開拔。他們的隊伍經過灤州的時候,金銘、從雲非常憤激,當即奉張統制之命,派隊到車站截阻。向盧代統制嚴詞詰責,要他明白表示態度。

  盧代統制從車上跳下來,和張統制他們說:「你們不懂我的主意,我是就機起事。我這一去脫離了東三省那個窩子,就好從豐臺進攻北京。你們在後面等著作我的應援吧!」

  盧代統制這麼一說,張統制及金銘、從雲等半信半疑,但終於把第三鎮隊伍放了過去。誰知,盧代統制到了豐臺,一面卻打電報到北京,將東三省和灤州的消息一一向清廷告密,一方面又督率部隊去打娘子關,向閻錫山進攻。

  原來,張統制與吳祿貞、藍天蔚等事先已有密約,共同響應民軍,合兵進攻北京。打算以第二十鎮由灤州西進,吳祿貞統率第六鎮由保定北進,兩路夾襲,藍天蔚則留後方策應,以期一鼓而下京都。

  不料,張統制條陳政見十九條的初步手段被挫後,吳祿貞亦被袁世凱派人刺死於石家莊,又加上第三鎮這次的出賣,張統制處此情境,自顧力量單薄——即本鎮之中,重要官長也都是保皇派,主張革命的多只是下級將領——因此益發加重了知難而退的心理。

  那時,金銘、從雲等要求收回撤換張統製成命的電報,清廷一直沒有答覆,張統制進退失據。至此就決意把二十鎮之職交卸,帶了一排人,偷偷地上了火車,回天津去了。

  張統制走了,革命派失去領導者,一時頗成散漫的狀態。這時,潘協統升為統制,蕭廣傳升為協統,我們八十標的標統仍是范國璋。他們這些上中級的官長,都是保皇派的,於是把目光集中到金銘、從雲等人的身上。

  我也因為取油印機的那次失慎,一舉一動都被我們那位范標統暗中派人監視著,不久,我們第八十標即由新民府調往山海關內海陽鎮駐防,因為,那時風傳民軍即要在這一帶登陸。

  范標統奉命帶隊一開到,即布置陣地,以為防範,王石清第一營在右。鄭金聲第二營在左,我的第三營則派在中央後防為預備隊。此外炮兵營駐左翼後防。張之江、張樹聲、張憲廷的騎兵營則在沙崗子右翼前方。


  二十鎮的革命勢力雖被分散監視,但革命的進行並不中止,反而再接再厲,更具體地幹起來。

  推溯這方面革命的醞釀,原受有兩方面的影響:一是握有實力的國民黨黨員吳祿貞等,一是在天津任教員的黨員白雅雨和王勵齋等,他們都是奉了黨的命令,由南方北來,在山海關、天津一帶活動革命。

  這時,吳祿貞雖已被刺,張紹曾雖被撤職,但二十鎮革命派的將領和白、王等的奔走聯絡卻格外密切起來。那時,白雅雨、王勵齋曾數度和我們接洽,他們以為京奉線這一帶,革命實力過於單薄,主張密約煙臺民軍由海道自秦皇島登岸,到那時再合力發動。

  金銘的兄弟金鈺,也是一位民黨分子,這時也從國外回來,亦奔走於其間非常努力。

  有一天晚上,金銘從灤州到海陽鎮來,找我商談,我當時住在車站附近一個小鋪子裡。金銘一到,剛剛坐下來,不知怎樣蕭協統和范標統就知道金銘來了,打了電話來把他找去談話。

  到了夜間,金銘就在我那裡住宿,我們同在一個炕上打通腿,睡到了半夜,他掉到我這一頭來,兩個人開始談起來。

  我和金銘的意思,都以為老袁上台後,北軍已漸見振作,如果和議不成打起來,只怕民軍吃不消。再則,北方一帶,情勢一天天惡化,我們若不早干,終有被保皇派全部消滅的危險。所以,主張即刻動手,從他肘腋之間的嫡系軍隊中爆發一枚炸彈,使他們無所措手足。於是,金銘把灤州方面最近和南方聯絡的情形詳細告我。

  當時,他們計劃等到煙臺民軍一到秦皇島登陸,灤州和海陽鎮同時動作,三張的騎兵亦在秦皇島西南山嘴發動,鄭金聲為右翼,王石清為左翼,我為預備隊。到時,我的預備隊先襲擊炮兵陣地,並將蕭廣傳、范國璋的旅部團部完全解決,而後合占山海關,分頭進擊北京和奉天省城。

  這一舉措,即使不能直截了當地打倒滿清政權,也可使之喪膽,牽制其進攻武昌的行動。商議的結果,我在海陽鎮負責和登陸煙臺的民軍接頭,其餘在灤州等地策應者,都由他們去分頭布置,等約好了日子,即行發動。

  金銘由海陽鎮回到灤州,白雅雨早從天津到灤,齎有北洋軍政府大都督之印。他因為南北和議行將決裂,情形已十分緊急,而且京奉線一帶革命的醞釀,清廷亦有所聞,故力促從雲等立即發動,一可以先發制人,二可以為民軍之聲援。

  於是,灤州大街小巷遍貼起反正文告,公開宣傳,人人口裡嚷著光復,空氣已被弄到白熱的程度。金銘一看情形,大吃一驚,以為非同小可。

  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大家即到師範學堂商議,一致主張迎就情勢,立即發動,我們明知實力上極不充足——煙臺民軍沒有到達,各方聯絡沒有妥善——但認定只要幹了起來,則義聲所播,北方青年軍人必定可以自動響應。

  而那種猶疑彷徨,首鼠兩端者,亦必惕於威勢,翻然相從,則革命自有成功的可能,若是氣餒中止,那就滅絕了自己。於是,即於十一月十二日成立北洋軍政府,宣布獨立,當推金銘為大都督,從云為總司令,我為參謀總長,白雅雨為參謀長。

  11月11日晚間,即以金銘從雲和我三人的署名發出電文:

  北京內閣總理大臣(上海伍代表,唐大臣,天津順直咨議局)鈞鑒:


  自武漢起事,各省響應,勢如奔濤,足見人心所向,非兵力之所可阻也。全國人民,望共和政體,甚於枯苗之望雨也。誠以非共和難免人民之塗炭,非共和難免外人之干涉,非共和難免後日之革命。

  我公身為總理,系全國之總代表,絕不能以一人之私見,負萬人之苦心。況刻下停戰期迫,議和將歸無效。全國人民,奔走呼號,驚惶之至,而以直省為尤甚。是以陸軍混成四十協官長目兵等駐紮直省,目睹實情。不能不冒死上陳以瀆尊聽。查前奏之信條內開,軍人原有參政之權。

  刻下全體主張共和,望祈我公詢及芻蕘,不棄鄙拙,速定大局,以弭亂事,而免慘禍,實為至禱。臨發百拜,不勝惶悚之至。

  檄文一發出,沉寂若死的北方,一時革命空氣高漲萬丈,北洋軍青年將領希圖響應者極多。灤州迫處近畿,清廷這時正要動員馮國璋部隊,想先一挫民軍銳氣,卻不料後方出了這亂子,把北軍軍心完全動搖。

  清廷震驚之下,心碎膽喪,袁世凱也不由得手忙腳亂,只得派令通永鎮守使王懷慶到灤州鎮壓撫慰。王懷慶與金銘之兄金鏡、從雲之兄從濱原有換帖的關係,希冀他可用感情說服他們。

  他來的時候,輕騎減從,金銘、從雲迎接他到灤州駐軍行營下腳,第一句他就同金銘、從雲說:「你們做得不對,你們不應該亂來。」

  金銘說:「你來得正好,你得幫著我們干。現在大都督的位置讓給你,若是不受,你也休想走得了。」一時間,將領頭目將他團團包圍,要求他一同舉義。

  其中,有一位排長張振甲,用槍口對著王的胸部,說:「你若不干,咱就開槍!」王懷慶看見情形如此,就臨時生了詭計,滿口應允了下來。大家當即排成行列,擁著他進城拜印,宣誓就職。

  大家騎著馬,走了不多遠,王懷慶故意把韁繩勒住,馬即亂跳躍,金銘忙問底蘊,他說:「我這馬是頭牲口,野蠻不馴,最好大家走開一點,不然就會出亂子的。」

  大家誰也沒防他心存詭計,都信以為真,當即讓開。原來王懷慶是馬弁出身,騎的好馬,這時,他乘機迴轉馬來,死命加了一鞭,就一溜煙落荒逃走,等到大家掏出槍來追擊,他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王懷慶逃走,灤州自然不免要遭大軍圍攻的危險,金銘、從雲等回軍政府會議,都主張一不做二不休,為要先發制人,馬上率隊直襲京津。

  這時,七十九標駐灤州的隊伍,除金銘、從雲所帶的第一、第二營外,尚有張建功所帶領的第三營。張建功表面上與金銘、從雲表示好感,暗中卻時常將消息報告給標統范國璋。

  此時,一、二兩營向城外開拔,張建功即命令所部在城頭開槍截擊,金銘、從雲這時已有決死之心,除分派石敬亭等率隊抵禦外,余則悉數登車,向前開發。到了雷莊,王懷慶已把路軌挖斷。火車既停,隔著五里路,即與王懷慶所部交鋒,打到深夜,王懷慶那邊漸漸不支,隨即鳴號請求停攻,派人過來請金銘、從雲到雷莊那邊去議和。

  原來,王懷慶這次帶來的都是巡防隊,作戰能力很是有限。

  金銘、從雲當即答允前去,左右一齊勸告,都說王懷慶詭計多端,絕不可去。但他們倆意志已決,以為議和如能成功,彼此可免無謂的殺伐犧牲,或竟可直接進攻京津。否則,以身殉志,亦正是所謂求仁得仁。

  於是,部屬都要求同去,誓共生死,同去的共有官兵一百多人。

  其實,王懷慶是存心詐騙,賣友求榮。金銘、從雲到了那邊,他即避不出見。金銘、從雲正詢問間,伏兵已出,將他們一一捕拿,電請袁世凱發落。

  袁復電後,即先將金銘殺害。金銘就刑時,罵不絕口,視死如歸。其後殉難者有施從雲、白雅雨、張振甲、孫諫聲、戴錫九、董錫純、熊齊賢等十四人,余者都被羈押。

  最可敬的,是金銘的一個護兵黃雲水。金銘被害後,王懷慶叫人攆他走,他不肯走,反對王破口大罵說:「王懷慶你這個害民賊,甘心當滿清的奴隸,賣朋友的豬狗!……」

  王懷慶聽得惱了,遂也將黃雲水一併槍斃。

  自從金銘由海陽鎮走後,我就天天盼望著煙臺民軍和灤州方面的消息,希望短期內能有佳音到來。

  一天早晨,忽然范國璋派護兵來找我,我也未疑有他,即隨同前往。到了那裡,范標統說:「袁宮保來電報,詢問這裡駐軍的情形。我要回個電報,你替我幫幫忙。」我坐了下來幫他寫稿子,他就走開了。

  一直寫到中午,我肚裡餓極了,就告訴面前一位姓江的弁目,我回去吃了中飯再來寫。不想,那弁目向我尷尬地一笑,說:「馮管帶,你耐心坐一回吧!標統有話,不讓你出這個屋子了。」

  又說:「你那天晚上和王大人談的話,協統標統全都知道了。王金銘、施從雲今天在灤州成立了軍政府,你是參謀總長。今天一早協統已經見到檄文。」

  至此,我大吃一驚,一時如入五里霧中,不懂他們為什麼也不等煙臺民軍登陸,也不和我約好日子,便先幹起來。一時心神不定,焦急萬狀。

  如此一直監禁了四天,最後兩天連飯也不給吃。不料在我被監禁的第三天上,他們大批同志已遭了王懷慶的毒手了。

  這樣一個在帝制勢力的重圍里生長起來的革命運動,因為本身的脆弱,領袖人物的幼稚與急躁,以及奸人的詐騙破壞,終於瓦解,成為一場悲痛的失敗。

  但是如果說,正因為這次的失敗,遂使清廷知其大勢已去,恐懼愈深,因為此時,南方民軍的聲勢大振,不久即因而整個顛覆了清廷的統治,這也並不是誇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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