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911年2月—8月
2024-09-13 17:43:15
作者: 馮玉祥
1911年2月,陳宦去職,二十鎮的統制改由張紹曾繼任。張先生是河北大城縣人,和第六鎮統制吳祿貞,第二混成協協統藍天蔚,同為北洋軍中傑出的維新人物。
他的繼任,使軍中新派分子頓呈興隆活躍的氣象。
張統制到任以後,有一天,特召集營長以上的官長講話。大意說,國家艱危至此,吾輩軍人應加倍自勵,方不負國家人民之重託。關於軍紀整飭,訓練方針,官兵一致以及興利除弊等各方面,都請大家不要客氣,儘量發表意見。如覺一時想不周到。那就以後用書面寫給我——當竭誠採納。
說時,他的態度和藹誠懇,講詞極有條理,表現著他豐富的學問,和他做事的熱誠與決心,使我聽了非常感動。他一說完,就等著大家發表意見。
可恨那天站起來發言者,說的完全是一派子恭維濫調、敷衍門面的話頭,這種腐敗的官僚惡習,很使我覺得失望。
回到營里,我一肚子苦悶,很懊悔當時不曾把自己的意見痛痛快快陳述一番。挨到夜間一點鐘,我終於從床上起來,鼓起勇氣,提起筆給張統制寫了一個條陳,一共列舉了六項,切實指說軍中興利除弊的諸點。
後來,這個條陳給我們標統范國璋知道了,他和我說:「你講得太毒辣了。」那條陳的五六兩項我已記不起來,頭幾項的大意現在還能記得:
1.所有沒有志氣,自甘墮落——吃喝嫖賭吹的軍官,應一律撤換;
2.學識淺劣,不懂軍事,不諳訓練,因循苟且,故步自封的軍官,應一律撤換:
3.軍中公費不歸公用,多人個人私囊,此等惡習,應從嚴徹查,切實革除;
4.馬乾、柴價應歸士兵公用,私己分肥,實非當有,應請立即取締。
那時軍中的惡習,可以再在這裡補說一下:最使我看不慣的,就是軍中一切專講派頭,專講樣子,換言之,即是不重實際。比如操練的事,完全敷衍塞責,不是為的準備作戰,而只是預備給人家看的。
體操一課,不但官長不參加,連士兵也不注重,僅僅每連里派兩個兵出來,集合到一起,練些「拿頂」「飛腿」,以及各種的花騷拳法,準備著有人參觀,就拿出來表演一番,以博稱譽。
打靶原是軍隊訓練最重要的事,然而這裡一年之中還練不到兩次三次。練兵無非是要打死敵人,可是這樣的練兵,幹什麼用呢?
再比如做工事,無論是進攻,無論是防禦,都是不可或缺的。可是我們這裡的軍隊,卻從來不練習掘造陣地,預備做工事用的鐵鍬、鐵鎬、鐵鏟等傢伙,全都油漆得嶄新,放置在軍械房內,永遠沒看見拿出來使用過。只準備著給人來點數而已。
總而言之,這裡一切全是擺擺樣子的,全是假的,絲毫沒有想到真正作戰上面來。這些情形,再加上前面數章中屢屢說及的公開貪污等惡習,成為軍隊中積重難返的嚴重病根。
我向張統制條陳的幾條簡單的意見,原都是針對著這種種弊病而發,決不是無的放矢,范標統說我的條陳過於毒辣,也就是這個意思。
這年夏間,新民府大水,水勢由東北奔向西南,營房的東面和東南角正當其沖,牆垣被水沖塌多處。
——順便在這裡略說一點這裡的地勢:新民府,原名新民屯,東去十八里是有名的巨流河,西面四十里是白旗堡,也有一條大河。
我們的營房,位置在新民府的東邊,外面一個大土圍,圍牆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都約有兩三里路寬闊。正中,是協統衙門,東西兩側是標統住所,南北有平列的步兵兵棚六個,衙門北首是炮兵營、工兵營、騎兵營、輜重營和醫院,西南角上有彈藥庫。出西圍子門為勸忠祠,歷年陣亡官兵都列名於其內,北邊是一大塊義地。
這土圍子,東南北三面都沒有門,只西面開一大圍子門,是出入惟一的孔道,步兵營每營之後都有一口井,是磚井,馬路都是從東到西,一共三條。
圍牆高有一丈二尺,底下闊三丈,牆頭闊一丈五尺。圍牆內有「打靶擋」。圍牆外面八里遠近的地方有大溝,深一丈五尺,闊一丈五尺。
每年夏秋兩季,巨流河水漲,向西南奔騰,正衝擊著圍牆。因為營盤地勢低洼,裡面的積水流不出去,外面的洪泛反要向裡面灌注,往往使圍牆之內盡成澤國。
這一年,水勢分外大,情形萬分險惡,當時動員全體官兵搶救,各級官佐都忙著督兵堵截,我們的潘大協統也不得不趕來監視。
他來到一點看,各級官長都到了,裡頭單單缺少七十九標一營同二營的兩位管帶。他就問值日官,一營同二營的高、王兩位管帶為什麼不來,值日官連忙向他們倆公館裡通知,催促他們倆從速趕來。
兩個管帶到了,潘大協統一見面就沒頭沒腦地大加申斥了一頓。可是在這裡,有一段使人永遠不能忘記的事,那便是潘大協統新接事的時候所發表的那一番軍人是大丈夫不可管柬過嚴的「讜論」。而且他自己也是每天九點鐘才上營盤,不到下午三點鐘就走,處處都是虛應故事,敷衍塞責。因此下級軍官們也群起效尤,慢慢地成了一種風氣。
現在,他突然嚴厲起來,發這一場威風,滿口協統是我,我是協統的嚷著,擺起官架子來,人家怎麼心服?因此,一營同二營的兩管帶,滿肚子不高興,背地裡就說了許多怨言。
正當他們倆指手畫腳議論協統的時候,恰巧潘大協統的執事官賈凱——綽號「外國驢」——正從那兒走過,都把話聽了去。後來,潘大協統派這位「賈外國驢」去帶工,怎麼說他也不肯去。潘大協統就問他:
「你為什麼不去?」
「高、王兩位管帶在那裡罵你,我沒臉去帶工。」
「罵什麼?」
「罵你『八代』!」
潘大協統一聽這話,不由得心頭火起,立刻把他倆找了過去。問他們說:「賈副官說你倆罵我『八代』。你們罵了沒有?」
高、王兩管帶齊聲說:「沒有罵。我們哪裡敢罵協統?」
「你們一定罵了!要是沒有罵,賈執事官怎麼會說呢?」潘大協統說時,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像被誰劈面打了幾掌的一樣。
爭執了大半天,高、王兩管帶就說:「罵就罵了吧,我們說沒罵,你非說我們罵了不可,那也沒有法子。」
沒等高、王兩管帶說完,潘大協統回頭就走。我們都在旁邊,看見風勢不佳,就有幾位跟隨了去,代他們倆求情。可是在那種情勢之下,已經無法挽回。
這時,張統制住在奉天,潘協統回到營里,就給張統制打了個電報,說高、王兩管帶違抗命令,玩忽險工。罪狀只八個字,字字都藏著刀劍。張統制接電報後,馬上回了個「立即撤差,聽候查辦」的判書。
在潘大協統雷厲風行的手段下,高、王兩管帶終於撤差了。這事對於他們自己固然是啞子吃黃連,有無法申辯的苦楚,就是大家心裡也都很替他們抱屈。
因為潘大協統自己先就不能以身作則,並且一上任就灌些迷人的米湯,藉以收買人心,等到大家的壞習慣已經養成,卻又來一個殺威棒,輕輕地給人家一個罪名,把人家斷送。這不是居心擺布人是什麼?
不論如何優良的軍官目兵,如果做長官的不能善為領導,不能處處身體力行,軍心也終歸要渙散,紀律也終歸要廢弛的。治軍如此,推而至於政治何獨不然?可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卻是中國政治的一個通病。
不過我雖然很替高、王兩位的撤差叫屈,另一方面卻也很為欣幸。因為高、王被撤,七十九標一營同二營管帶的職位,後來是由金銘、從雲兩位繼任的,這卻種下了灤州起義的根苗。
水災過去,接著大鬧起瘟災來。那病疫據說是從哈爾濱傳過來的,中國名字叫「鼠疫」,外人則稱為「伯斯堵」。病勢兇惡,傳染非常迅速,染到身上,一星期即可致人死命。屍體都呈現黑色,可怕之極。因此個個談虎色變,一時新民府到處忙著防災。
軍隊設辦的防疫處,是在營圍子西門外的勸忠祠內,醫生每天頭上戴著白帽,嘴上套上自口罩,身上穿著白衣衫,腳上穿著白鞋,手裡拿著外國買來的石炭酸之類,到營房裡消毒。
防疫處收容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各營的目兵,間或也收容百姓,但為數很少。大門一天到晚緊閉著,吃飯的時候,由外面把飯遞進去。送飯的人在門口等著,吃完了再把碗盞傢伙遞出來,防備隔離得非常嚴密。
可是,百姓少見多怪,就以為裡面滿藏著神秘不可告人的事,於是亂造起謠言來。有的說病人一抬過去,就沒法活命;有的說裡頭堆滿石灰,病人進去,就用石灰活埋。把一個防疫處說得如同殺人場。
士兵們本來沒有什麼科學知識,聽見百姓這樣傳說,也就視防疫處如閻王殿,即使有病也不肯進去。
一天,我那一營里的一位後隊的楊排長身上發熱,軍醫聽說,趕忙跑了來,也沒問個長短,也沒有診察,就說:「伯斯堵,要隔離!」馬上就令夫役把他抬了走。
楊排長一聽,急得咕嚕從床上爬起來,順手拿了把手槍,嚷著說:「我沒病,誰要抬我去,我就拿手槍打誰!」嚇得夫役倒退了好幾步。楊排長終沒有進防疫處治療,但也慢慢地好了。
我們學歐美人的東西,一定要把他學全了,最怕只學一點枝枝節節的皮毛,卻不去做真正的研究。比如西醫,如果半生不熟的只學人家穿白衣,戴白帽,學一些百姓看不慣的洋派頭,而學識經驗一無所有,只拿病人的性命開心,委實有很大的惡影響。吃雞蛋半生不熟也許不要緊,吃小米半生不熟可要生病。
還有一層,我們舉辦一事,必須先使大家了解,萬不可蒙著被褥跳井。使人家莫名所以。試看防疫原是多麼好的事,只因大家不明白其內容,不懂其意義,反致拿出手槍來抗拒,這真值得我們深思的。
清陸軍章制,本來是每隔三年,舉行一次秋操。辛亥春,規定這年八月,陸軍第二十鎮,第六鎮和第二混成協等赴永平府秋操。
事先,第二十鎮革命分子即和第六鎮吳祿貞,第二混成協藍天蔚密商,暗謀於秋操時私帶真子彈,相繼起事。不料,事機微露,清廷起了疑心。
那時,吳祿貞屢任新軍高級將領,在東三省一帶宣傳革命,最露鋒芒,因此清廷對吳的疑心更大,至時遂停止第六鎮參加。
第二十鎮和第二混成協則仍按照原定計劃舉行。二十鎮接到命令,即在全鎮選拔參加部隊,當以七十八、七十九標為主體,全鎮各標都挑選官長目兵參加其中,合編成一混成協,開赴灤州。
這次秋操的預備,規模很大,儀式隆重。單獨從軍事上說,是具有檢閱自創辦新兵以來的成績的用意。如果從政治上看,當時革命空氣瀰漫全國,尤其兩廣一帶,簡直一觸即發,這次秋操,當然更含有重要的政治作用的。
誰料正在軍隊紛紛調開灤州的時候,武昌舉義的消息就已晴天霹靂似的傳來,這裡的秋操即中途停止,這是1911年10月8日。
一般青年官佐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家身上如同打了嗎啡針一樣,一時興奮欲狂。清廷見情勢緊迫,急令所有部隊停止調動,只留七十九標金銘、從雲、張建功,一、二、三營駐紮灤州,其餘部隊各回原防,以待後命。
當時,清廷決以武力對待,臨時編成的隊伍,計有馮國璋第一軍,段祺瑞第二軍,以蔭昌為總司令。後來格於形勢,乃又襲用以漢人制漢人的故技,重複起用袁世凱為總司令。這裡還要補敘一筆,東三省總督錫良也於半年前撤換,這時已改任了趙爾巽為東三省總督。
武昌首義的檄文傳了開來,各省紛紛響應,北方各省亦都激起了很大的波瀾。新任東三省總督趙爾巽覺得軍隊不穩妥,自己責任重大,即在瀋陽召集新舊將領會議,討論應付時局的方針,及東三省應持之態度。
當時,被邀參加會議的,新軍計有二十鎮,第二混成協,第三鎮(統制曹錕——盧永祥代理),凡協統以上的將領都在被邀之列。舊將領方面計有五路巡防營統領。
正式會議之前,新軍將領如張紹曾、藍天蔚、劉一清、盧永祥等先在一處開預備會,討論在會議中所持之態度。商議結果,大家一致主張東三省宣布獨立,對清廷不出一兵一卒,械彈糧秣也一概不供給,以掣其進攻武昌之肘。
正式會議時間定在下午4時,大家都到齊了,惟獨趙總督和某統領遲遲未到,一直等到五點左右,總督才坐著轎子蹣跚而來。
在轎子前面,某統領先搖搖擺擺走進來,他兩手托著一個羊肚毛巾包,裡頭裹著三隻三炮台的香菸筒子,走進屋裡,就把毛巾包往桌子正中一放,氣喘喘地說:「媽拉巴子,這是炸彈。咱們今天誰要說妨礙皇上的話,咱就戳響他,誰也別想逃出這座屋子!」
說完坐下,雙手握著那毛巾包,趙總督隨後笑嘻嘻地進來,只說諸位久待了,當即宣布正式開會。
總督首先立起發言,內容可分三段:
第一段:我們拿皇上的俸祿,吃皇上的飯,我們連骨頭都是皇上的,朝廷的深恩厚澤,為臣子的不應一刻忘記。我們要鞠躬盡瘁,以死相報。這是我們軍人的天職。現在湖北亂臣賊子反叛朝廷,實屬神人之所共棄,天地之所不容。
說完這一段,總督斜著眼珠望了望大家,一看將領中有許多在怒目縱眉。神色很不對,他於是趕忙喘了口氣,改過語氣來——
第二段:諸位還都年輕,遇事總不免愛莽撞。須知英雄識時勢,咱們總要見機而行。這時,我們東三省最好不動聲色,什麼態度也不表示。湖北果然成功,咱們再響應,那時少不得有咱們的一份。如果失敗了,那時咱們並沒有表示。自然也沒我們的事。我這麼大年紀了,什麼事沒經過?你們聽我的,準保沒有錯。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接著又說——
第三段:現在朝廷還沒有旨諭下來,咱們的要務是「保境安民」四個字。抱定這宗旨,無論是誰來,咱們也正正堂堂拿得出去。地方百姓能安居樂業,就是咱們的一大功勞。這是我的意見,大家是否贊同?
總督說完了,屋裡是死一樣的寂靜,待了半天,他又催著說:「怎麼辦?大家說話呀!」
嚷了半天,依然沒有一個人發言(那羊肚毛巾包裹到底是不是真有炸彈。誰也猜不透)。總督沒奈何,摸了摸脖子,站起來說:「咱們今天應當鄭重地表決一下,誰贊成我的意見,就請舉手。」
當時,某統領先舉手,五路巡防統領也隨著舉了手,可是新軍這邊各鎮統制、各參謀長、各協統——所有新軍將領卻依然低著頭坐在那兒,動也不動。
總督一看會場裡的情形,覺得這個事不好收台,於是厚著臉皮,用著乞憐的口吻。又向大家嚕囌起來:
「我這麼大年紀了,頭髮也白了,什麼事都不想幹了。大家今天總得賞我個臉。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總得讓我老面子過得去。有什麼困難,大家儘管說出來,咱們從長討論,也許是我上了年紀,話沒說清楚,大家沒聽明白,現在我再說一遍——」
於是又把上面的話重說了一次,接著又付表決。這次新軍將領裡頭某代統制首先舉了手,經他這一破壞,大家也就不得不隨著舉手。
這下子,樂得個總督笑開了臉,連聲說:「這是全體通過了,我有面子出得這道門了。」哈哈地笑著,宣布了散會,某統領依舊拿起那羊肚毛巾跟在後面徜徉而去。
會議完了,大家走出來。新軍將領中有許多人氣得要死。藍天蔚氣得走過去,將某代統制的袖子抓住說:「你這個傢伙,在外頭我們怎麼說的?說定了的不算,到裡面又舉手!」
某代統制臉紅耳赤地說:「老兄,光棍不吃眼前虧。桌上擺的什麼玩意兒,你難道沒看見?而且我舉手也只舉到耳朵跟上,我是一半贊成,一半反對。你們沒看清楚,就隨著亂舉手,誰叫你們舉手來?」
大家互相抱怨了一陣,方才散了。
那邊東三省新舊駐軍的將領在瀋陽開著關係重大的會議,這裡在新民府的將領都以萬分焦慮的心情掛念著。後來,赴會的人回來,大家都爭先恐後地去打聽消息,潘協統先回來,和大家說:「咱們只應該忠君愛民,其餘什麼事也不要去過問。」
大家聽說,知道事情糟糕了。後來有人看見藍天蔚,藍協統非常憤激地說:
「現在到了咱們流血的時候了,咱們得自己想法子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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