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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組織武學研究會

2024-09-13 17:43:13 作者: 馮玉祥
  我對於滿清政治不滿,對於革命抱著同情,已非一日。但有了行動的決心,還是我到新民府第二年的事。

  那時,《中日安奉鐵路協約》剛簽訂,接著又發生了關島問題(吳祿貞抵抗日軍,其英勇義烈使我深受感動),這些問題的發生,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東三省一貫政策下,不可避免的。

  在新民府,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除前面說過的王石清、鄭金聲等以外,尚有王金銘、施從雲、戴錫九、孫諫聲、張之江、張樹聲、張憲廷、劉驥、軍醫李某等。

  我們幾個人,雖然有的在工兵營,有的在輜重營,有的在騎兵營,有的在步兵營,但彼此往來,極為親密,無日不見。因此,誰的志趣如何,誰的個性如何,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同時也就無話不談。

  有一天,工兵營排長孫諫聲到房裡來,我正在看《曾文正公家書》,他就很不高興地說:「你還想當忠臣孝子嗎?」我說:「當忠臣孝子難道不好不成?」

  他說:「當孝子,我不反對;當忠臣我可不贊成!」又說,「等一會兒,我拿兩本書給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話不錯了。」

  隨後,他把兩本書拿來,一本是《嘉定屠城記》,一本是《揚州十日記》。

  記得他給我這兩本書的時候,神色上很有些不尋常,他向四周巡視了一會兒,才從腰裡掏出書來。送給了我以後,很鄭重地和我說:

  「沒人的時候,你再拿出來看,千萬不要叫別人看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說完了,他即匆促地走開。

  關於滿清種族上的怨仇,以前我雖然知道一些,但僅僅是一個籠統的概念。滿清入關的時候,虐殺漢人的種種事實,我是絲毫都不知道的。

  等我看完這兩本血淚寫成的書,我出了一身冷汗。閉起眼來,看見靼子們殘酷猙獰的面目,聽見數百萬雞犬不如的漢人的慘號,不由我咬牙切齒,誓志要報仇雪恨,恢復種族的自由。

  我自己本來就是個不能安於腐惡的現狀,懷有反抗情緒的人,此時,又經這種種刺激,心裡的火山像新加了幾個噴火口,血液被燃燒得沸騰,不可遏制。

  而軍中一部分有良心熱血的官長,對於清廷的昏庸誤國,也都憤恨不平,深惡痛恨。在這種無形的一致要求之下,我們常在一起的一些朋友,遂想到暗自組織一個團體,大家磋商鼓勵,從而做推翻腐敗政權的工作。

  最初同意參加的分子,計有王金銘、施從雲、鄭金聲、王石清、岳瑞洲和我,一共六個人。

  王金銘、施從雲是由第五鎮第十八標撥來,二人都在七十九標,王為第一營營副,施為第二營營副。他們兩人都品行端正,吃苦耐勞,內外如一,好學不倦。

  王為人足智多謀,施則勇敢善戰。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看出他倆是有熱血良心的人,但因彼此都是新交,許多話不便深談,兩方思想意見,也就不曾立即打通。

  後來,終於使我們成為同志者,不能不感謝徐世昌的被參卸職與錫良的繼任東三省總督這一個變動。

  徐世昌的免職,據說是被人參劾;我想,滿漢種族的畛域,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影響到我們的,倒不是徐世昌的去職,主要的還是錫良繼任後的種種令人憤慨的作為。

  以前,徐世昌在任,時常派人到新民府來,看馬匹,驗軍械,查問軍中情形。而他自己每年照例要經過新民府三四次,每次,都由王化東協統帶著隊伍到車站去候謁。

  車子進了站,徐總督照例先延見王化東協統,問士兵有病沒有?房子潮濕否?軍隊訓練的情形怎樣?並且親自視察部隊,問士兵生活實況,摸摸士兵衣服的厚薄,愛護備至,而後再延見地方官張知府。每次都是這樣。

  及至錫良繼任總督,每次經過,總先問:「張知府在這裡嗎?」張即登車參見請安,扯了幾句閒談,就要開車。張知府說:「軍官還在這裡等候著。」及至王化東協統進見。他就把頭一昂,眼一斜,問:「你們軍隊搶了人家沒有?」王協統趕忙說:「我們隊伍向來認真訓練,不敢有一點越軌行動。」錫良還要噦唆下去。

  清廷末年,國社飄搖,人心浮動,他們這些朝廷親貴的一言一動,都與軍心有重大關係,錫良這種傲慢荒唐的態度,叫人怎麼能夠忍受?

  從此,王金銘、施從雲兩位日常神情態度便有些不同,談話之間也漸漸有了顯明的表露。我之與他們交誼日益親切,並且公開傾談到反對清廷,同情革命的話頭,就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我們六個人組織的團體,是採用讀書會的形式。經我的提議,定名為「武學研究會」,以掩上峰耳目,會長一席當時推我擔任。而鄭金聲、王石清、岳瑞洲等,都由我的關係,早與金銘、從雲結識,而成為知交,大家都志同道合,幾個人一條心。

  那時,我們並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我們所知道的,只是清廷的昏庸,政治的腐敗與日本侵略的可恨。我們知道欲抵禦日本及其他列強,必須先推翻清廷的統治。我們欲利用現成的武力,以為推翻的工具,希望新的漢族的政府早日出現。

  我們每天聚到一處,以讀書為名,暗中即討論些擴大人數,運動軍隊等的具體問題,或是互相報告各人所得的時事新聞:何處新起革命運動,何時又有朝廷貴胄賣官盜爵的黑幕等。

  那時,報紙上時常揭露許多清廷親貴的醜史,其中尤以關於慶親王的為最多。凡有「慶字號買貨」字樣的記載,就是指的慶親王賣官的事。

  比如,有一次,袁世凱部下大名鼎鼎的段芝貴花一萬兩現銀買了女戲子楊翠喜送給慶親王的兒子振貝子,慶親王被其子所慫恿,即放段芝貴為黑龍江巡撫。各報無不痛加攻擊,江春霖、趙炳麟等三位翰林亦連連上奏參劾。後來,御史包圍慶親王府,嚇得楊翠喜跳牆而逃。這種政治的黑幕,報紙上都盡情揭露。

  當時,報紙的敢於說話,權力之大,都是後來所沒有的。

  在這裡。我要特別說明的是我們活動的方式還十分幼稚,主要不過是感情的聯絡和結合,至於理論方面的探討,以及組織技術等的研究,嚴格地說來,是很不夠的。


  這原難怪,因為我們都是窮小子出身,不但政治認識缺乏,而且所受的教育根本就不多,即連最低限度的鄉村學塾,我們也很少有住過幾年以上的。大家所有的,只是一種直感的內心衝動和要求,覺得不可遏息。在進行與實踐上,則完全暗中摸索,不知走了多少冤枉的道路。

  儘管這樣,我們活動的範圍還是逐漸擴大到各營各連:工兵營方面有高震龍,孫諫聲,戴錫九等;騎兵營方面有張之江、張樹聲、張憲廷等;其他如李炘、龔柏齡、李鳴鐘、鹿鍾麟、葛盛臣、石敬亭、劉驥、周文海、商震、鄧長耀等百餘人,皆極同情。

  雖然,他們沒有加入我們的武學研究會,但我們已經把他們看成准同志之列。此外,二十鎮參謀長劉一清(原為吳祿貞參謀,來此後,於二十鎮官佐影響很大),第三鎮參謀官孫岳,第二混成協協統藍天蔚等,也無形中早已和我們表示了積極贊助的意思,取得密切聯絡,時常供給我們宣傳的資料。

  事有湊巧,這時,忽然我們四十協王化東協統辭職,換了一位潘榘楹繼任,當王協統在任時,治軍極為認真,任用多量的品學兼優的人才,為學術兩科的教官,努力在教與練兩方面兼顧,目的要使兵在伍時為好兵,退了伍,仍為好百姓。士兵以及下級官長,都一天天不斷地進步。

  而潘協統繼任,不知聽了誰的話,說王協統治軍過嚴,故應一反其道,方可收買軍心。因此,潘口口接任的那天,集合各級官長目兵講話,即把他的態度明白宣告出來。

  那次,他用意卑劣的講話,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

  第一,他說軍人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以不應該受嚴厲紀律的管束。比如這裡不能去,那裡不准去,那事不許做,這事不許做,等等,就未免太輕視了軍人的人格。

  第二,他說軍人偶然以賭博消遣,不應該認為不正當的行為,只要不妨害公事,沒有什麼不可以。賭博能夠活潑精神,調劑生活,是軍人應該享受的娛樂。

  第三,他說軍隊裡操練固然重要,但也不必太認真。只要公事上過得去,就很好很好了。

  這一番講話,使我身上一陣陣的發麻,心頭一陣陣的火熱。我想,這位潘協統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腐惡官僚!但是他的話未免說得太露骨,已經明明白白地把他的狐狸尾巴顯露出來了。

  他沒有想到,用這種卑鄙可憐的手段來收買軍心,結果恰恰適得其反。稍有思想,稍有骨氣的人,對於他這番話是誰也要嗤之以鼻的。

  講完了話解散,大家異口同聲痛詆潘協統的荒謬。到了晚上。我們讀書會開會,就以潘協統這番談話為中心,作為我們擴大宣傳聯絡新同志的資料。並且分配人員,商酌步驟,鬧了半夜才散。後來,自然收了不小的功效。

  潘大協統接事不到半月,軍隊中紀律完全廢弛,新民府街上每天總有數起士兵砸窯子鬧飯館的事情發生,到後來弄得潘大協統自己也看不過去了,便自己拿著槍把門。

  因為他自己講過,軍人是大丈夫,不可管束太嚴,所以站崗的阻止不住「大丈夫」的隨便出入。此外,各營里公開賭博,偷竊的事情也時常發生,情形糟成一團,大家沒法干涉,弄得潘大協統只好御駕親征,滿處抓人。

  「姑息養奸」,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誤的。


  1910年9月,原來的獨立第一、二團和獨立第一混成協,另編為第二十鎮,由陳宦統制。

  陳統制字二庵,為人精幹練達,到任後,很想將北洋軍中許多積習革除,如公費不歸公用,柴價不交目兵,馬乾不歸馬用,概由團營長侵吞分肥,等等惡習,他都很想整頓一番。

  這種大刀闊斧的精神,確實博得了一般青年軍官的極度同情。不過,那些喝慣兵血的先生們,卻因此恨他入骨,百般設法阻撓。從此,營中軍官間對立,日漸鮮明。

  陳二庵對於官長的學術兩科,看得也非常著重。記得那年9月底,舉行官長考試,內堂外場同時舉行,各級官長都須一律參加。

  以前,潘口口對於軍官的學術科,向來是不過問的,他自己就是個有名的標準飯桶,教育方面的情事,全權委諸兩個教練官和一個參謀辦理。

  閻王找小鬼,小鬼找閻王,土地堂里找不出羅漢。這三位全權大臣,是同潘大協統一樣的,只坐在那兒拿乾薪,什麼事也不管。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一旦聽說要考試了,三位大臣立時著了慌。

  考慮了多天,想出一個辦法,就是串通作弊,預先把題目泄露給各級官長,免得大家考試不及格,使他們自己臉子過不去。哪知,事情敗露了,陳二庵大為震怒,派人查察,結果將他們三個人一齊革掉,另新擬了題目,作第二次的考驗。這次的結果,僥倖我又考取了第一。

  經過這次考核,陳二庵將程度低劣,名譽不佳的營長,撤換了好幾個。我就在此時,升任第四十協第八十標第三營的營長。

  過了不久,北京政府又派人來檢閱我們東三省的駐軍。這次校閱,給我的印象,更助長了我民族意識的抬頭。

  這次來校閱的是一批少年親貴,都是軍咨府里派來的貝子貝勒們,一共十幾位。這一來,可把官長們著了慌,急忙各自趕造假帳,連夜將從光緒二十一年起,幾年來的柴價、馬乾、公費等帳目造齊,準備著給校閱者查看。並又專人到天津購置上等洋瓷馬桶二十個,每支價值兩元的雪茄菸兩百盒,海參魚翅兩百斤,其他奢侈貴重物件,無不應有盡有,以為招待之用。

  那時,天氣正冷,那些養尊處優的貝子貝勒們,一個個穿著狐裘禮服,闊步昂視,把檢閱隊伍的使命放到腦後,成天的苛求供應,胡嘴亂罵。甚至閒得無聊,把價值昂貴的雪茄菸扭開來,投到火爐中燃燒,以為笑樂。

  再不然就滿營亂闖,查看帳目,走到這一營,翻了翻帳目,張嘴就罵:「媽兒巴子,假帳!」走到那一營,翻了翻帳目,也是罵:「猴兒崽子,假帳!」弄得大家沒辦法,於是急忙商量應付方策。

  這時,有一位四十協的軍需官,安徽合肥人,名叫吳慶宣(曾在將弁學堂畢業)的在座,大家贈他一個外號叫做「老母雞」。這人老奸巨猾,是個道地的官僚,他看大家正愁鎖著眉頭,就站起來說道,「我有辦法」。大家高興得不得了,齊聲說:「你有辦法,就說出來,我們願意依著你去辦。」

  「只要依著我,準保成功。」「老母雞」十分有把握的樣子說道:「你們只要肯拿錢,叫上幾十個日本窯姐兒,教她們一人拉一個,把這班王八蛋統統拉了走,什麼事不就完了?」

  大家一聽這話,有的漲紅了臉,覺得為這事用到日本窯姐兒,未免有點犯不上;但有的人卻主張事已至此,不得不這麼辦。結果,少數服從多數,為了飯碗問題。遂通過了「老母雞」的提議。

  等到校閱員們吃過燕菜席,走到街上溜達,一群預先約好的妖精似的日本窯姐兒蜂擁而上,一個人拉了一個,一個個被拉到窯子裡去。

  一進窯子,這般大爺們就被奉承得昏天黑地,校閱的事完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有幾位在窯子裡一住五六天,還捨不得出來,後來一算窯子的帳,共花三萬幾千塊。

  「真厲害!」我當時說,「拿錢給欽差們玩娘們就可以,給當兵的洗澡,就不行。這真是哪裡的話?」

  校閱完畢,大家想起這批校閱員們兇橫霸道,無不切齒痛恨,無形中幫助了革命的進展。這時,我同金銘、從雲等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首先將辮子剪掉,以示非干不可的決心。在那時,誰要是剃去辮子,就被人目為大逆不道的。

  從這樣的行為,很可以看出我們當時心裡是怎樣的憤激了。

  就在這一年的年尾,又由金銘發起,聯合孫諫聲、張振甲、董錫純、石敬亭、周文海等,成立了山東同鄉會,以保護同鄉在山海關外開墾為名,籌措巨款,購置彈藥,以為準備。

  同時,暗中派人與內地的革命分子結納,而其他外層組織,尚有陸續成立同學會和同志會等。至於我們的讀書會,這時也愈加充實起來,專等待成熟的時期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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