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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在山東道上

2024-09-13 17:43:10 作者: 馮玉祥
  我們在巨流河秋操結束以後,山東第五鎮也舉行校閱。於是,我們第一混成協派去兩個人參觀,一個是我,一個是第七十九標的標統蕭廣川先生。

  和我們做伴同去的,有第二混成協選派的段雨村先生和李排長,還有第三鎮的幾個官長。

  我們由新民府動身,乘火車到天津,住了一夜,我因為手邊沒有帶書,旅途中甚覺無聊,就到商務印書館去買了大批的少年叢書:《大彼得》《哥倫布》《富蘭克林》《林肯》《納爾遜》《班超》《司馬光》等,共有幾十本,每本價值一角,內容都通俗淺顯。

  我得了這些新書,如獲至寶,喜歡得像小孩子得了糖果一樣。第二天,從天津坐轎車往濟南,一路上,我就細讀我的新書,雖然車子顛動得非常厲害,但我直看到頭暈眼花,還是捨不得放手。

  尤其關於外國名人的故事,都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讀之耳目一新,增長了許多的見識,引起了無窮的感想,對這種書發生了極濃厚的興趣,每天總要看完一本或兩本。

  我心想,書店裡若是多多編印這種書,努力在內容通俗和價值便宜兩點上注意,那麼,對於一般平民,真是一個莫大的福利。可惜,當時文化界對於這項工作並不怎麼重視,等我再廣泛地搜羅時,就很少有所得。這使我非常地失望。

  和我同車的幾位同伴,蕭廣川先生為人忠正,段雨村先生則極其好學,一路上談話行事,都很使我敬佩。

  惟有第三鎮選派的幾位官長,真是莫名其妙,沿途不是唱小曲,就是談賭博,再不然就是去逛暗娼。聽不見他們說一句正經話,看不見他們做一件有道理的事。

  對於他們,我又是氣惱,又是厭惡。心想,他們也是選拔了去參與人家校閱大典的官長,竟如此的惡劣而荒唐!這樣的人物,怎麼可以做軍官?這樣的人物,更怎麼配選拔?

  後來,我才省悟:當時軍隊中任用人才,只看有無勢力,有無夤緣,學問品行都是不管的。因此,到處壞人竊居高位,為非作歹。晚清之亡,這實在是很大的一個原因。

  我們乘坐的轎車左右晃蕩,老是躺著,使人非常難受,但一坐起來,就被顛震的碰了頭,左右耳朵都碰得流血,一條坎坷不平的路,滿是厚厚的塵土。

  這時,正在四月底五月初,太陽蒸熱難受,塵土使人窒息,拉車的驢子,骨瘦如柴,因為每天長途跋涉,它漸漸地已經走不動。趕車的不時用皮鞭抽打,一抽,一顛,一打,一跳。越是走不動,越是挨打得厲害,趕車的絲毫不加愛惜。

  我和趕車的說:「你這樣虐待它,來世一定要變頭驢子!」趕車的苦笑著回答道:「我情願變豬,也不做驢子!」說著,還是使勁地抽打。牲口是他自己的,他為什麼這樣地不知愛惜?就因為他生活窮苦,要牲口跑得快,替他多掙錢。

  這叫做「越渴越吃鹽」。因為他們越是窮,越養不起驢子;越是養不起,驢子越受苦;驢子越是受苦,越是死得快!

  我們每天就這樣,從早上走到天黑,就在村莊或市鎮上投宿。下了車,臉上蒙的塵土至少有一個銅板那麼厚。在小店中歇下腳,洗臉,漱口,口裡吐的也是塵土,鼻子裡噴出來的也是塵土,頭上碰破的不算,渾身筋骨也被震得發痛,其苦真是不可言狀。

  我們許多大人先生,到現在還要誇說我們中國的古舊文明。以為凡是古老東西,都是好的,凡是新東西,都不贊成,真是可笑得很。我是素來認定古不如今,舊不如新的。

  我覺得,我們民族太落後了,若不努力趕上時代,真會沒有前途!

  這時,津浦鐵路已經動工修築,沿途都擁擠著黑醃醃的工人,在堆築土基。這使我非常的高興。心想,若是有一天全國各地都密布著鐵路網,一切笨重落後的交通工具都淘汰乾淨,那就好了。

  我在驢車上,細看那路基,完全是用磚鋪墊路,每隔二三十里路,就有一座新壘成的燒磚的洋窯。這事我覺得很奇怪,就問修路的工人,為什麼不用石頭墊路?工人回說因為運輸困難,用石頭太不方便。

  我就很是納悶,心裡想:「滿山都是石頭,有什麼不方便,這樣子修窯燒磚。究竟得多花多少錢!而且路修好了,窯還須拆掉,實在太不經濟了。」直到現在,我還懷疑著那時燒磚鋪路是何用意。

  好容易到了濟南,逕到第五鎮營房的招待處下榻。這招待處預備得非常周到,床鋪不用說,就是盥具和文具等也都應有盡有。第二天,即參觀第五鎮的校閱。看完這次校閱我發生幾點感想:

  第一,覺得這次校閱,目的完全是準備給人家看的,並沒有練習實際作戰的意思。國家花了許多錢,練了多年的兵,到頭不過擺擺樣子而已,豈非笑話!這些官兒們,實在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

  第二,校閱的人預備了非常豪華的大菜,這除開故意擺闊而外,與國計民生有什麼好處?

  第三,夜間的對抗演習,陣線重疊,兩面都弄成自己的人,天亮一看,才知道自己在打自己。軍隊訓練了多少年,拿出這樣的成績,真令人氣憤!

  第四,步兵、炮兵的實彈射擊,一次也打不中,這表明他們平素毫無練習。

  第五,對於士兵,沒有一點精神教育,而且官長士兵之間毫無感情,簡直彼此離心離德,背了臉,士兵一提到官長就是罵。小官怨恨大官,小兵咒罵官長。《孫子兵法》上一再地著重軍心的培養,可是這裡的治軍者(當時那桐任統監)卻一點沒有注意。

  第六,最可惡的是,參謀處總辦同軍務處總辦——都是東西洋留學回來的——卻在場內大喝其白蘭地酒,有的拿起瓶子仰著臉往嘴裡倒,有的在那裡大說大笑,弄到後來喝醉了,嘴裡流著白沫,打滾號哭,又唱又嚷。有的,則互相罵著小白臉,或者打起架來。

  國家練兵,竟糟至如此!這哪裡是校閱,簡直是兒戲,簡直是拿百姓開心。

  回到招待處,我就和同來的幾位談我對於這次校閱的感想,將上面各點一一指說出來。想不到,第三鎮的那幾位官長,卻不約而同地譏笑我:「你是個老粗,當兵的出身,你懂得什麼!也亂批評人家!」

  我說:「我們練兵,絕不能怕人家批評,否則,怎麼會有進步?這樣子練兵,不叫練兵,叫做害國家害人民!」

  這時,正是五月端午節,山東巡撫趁著這天在大明湖宴請參觀校閱的來賓,陪客的都是第五鎮營副以上的官長。這天,我穿著一副灰粗布大褂,用一塊白粗布手巾遮著眼,把辮子盤在上面,一個人背著手,慢慢走向大明湖去赴席。


  剛走到大門口,兩個戴紅纓帽的差役走上來,望了望我,就說:「今天巡撫大人在這裡請客,掌柜的要逛明天再來吧!」

  我當時聽了,也不好說什麼,轉身就退回來,走到大門對面的陰壁下蹲著。心裡想:「想個什麼法子才能進去呢?」

  我在一邊沉思著,那邊赴席的人已經陸續地走過去,十之九都穿著官紗大褂或是紡綢大褂,走到門口,大搖大擺地就走進去,差役們問也不問一聲。

  跟看已到十二點了,來的人也漸漸稀少了。我想再不進去,就要遲了。於是重複走向前去,離門口十幾步,那兩個差役又走上來。這次神色已經不大好看,語氣也分外地不客氣了:

  「給你說過的,巡撫大人今天在這裡請客,叫你改日再來,你不肯聽,又走上來!」

  我忍耐不住了,我說:

  「你知道今天請誰們不?」

  「橫豎不是請你?」

  我說:「正是請我。」

  我們在大門口大聲嚷起來。正嚷著,張丕鏞營副同方玉璞營長從大門口門房裡走了出來,看見是我,趕忙把我讓進去。裡面幾百人,穿粗布大褂的只我一個,頂不濟的也著一件紡綢大褂。無怪差役瞧不上眼,他不讓我進來了。

  「人憑衣服馬憑鞍」,在我們這社會中,這句話委實不錯。

  五月初六日,我動身到曹州去。因為家兄這時在曹州府帶縣隊,我們已多年不見,他聽說我到了濟南,特意派了谷良友兄來,接我去敘敘。

  我們坐的是山東流行的一種二把手小車。出濟南,走東平州大路直奔曹州府。在小車上,他坐一邊,我坐一邊。車子吱吱呦呦地響著,倒很有趣。只是苦了車夫一個人。

  等到走了一段路,我們就下車步行一番,讓車夫歇歇力。這一路上一日三餐,連鹹菜也買不著,村莊到處蒼蠅飛舞,骯髒不堪。所遇百姓,都不識字,婦女都纏著小腳,小孩子掛著濃鼻涕,人人愁眉不展,毫無生氣,社會上看不見一點新的現象。

  此時正值仲夏,沿路上農民埋首田間,辛苦地做工。車子從他們身旁走過,有的只抬頭望一望,隨即又落下頭去,有的竟連頭也不抬。那種沉著耐苦的神情,深深表現著中國農民生活態度的嚴肅。


  我坐在車子上,著實感嘆了一番。一時覺到我們的老百姓,實在是非常可愛的,只可惜當政者昏庸無道,弄得社會貧窮落後,國家地位一天天低落,人民也困苦難言,真是深可痛心的!

  過了鉅野就到谷莊,這是谷良友兄的故鄉。我們下了車,走到一處場園裡休息。谷良友兄臨時拆了一扇門板,權且代替了桌子,又搬了幾塊磚頭,疊起來,當凳子坐。

  吃飯吃的是烙餅卷炒雞子兒,另外又炒了一碗豆芽,拌了一大碗黃瓜。正吃得高興,有一位六十餘歲的老先生,口裡銜著一桿菸袋走進來。他穿的白布褂褲,白須白髮,神情很是矍鑠。

  經過谷良友兄的介紹,才知道是他同族的一位大哥,特地來找我談話的。

  老先生態度誠懇,看見我就問:「這是馮大人嗎?」谷良友兄代我轉述了幾句以後,我們便坐下來談話。

  老先生坐下來,頭一句就問我:「你置了多少地了?」

  我說:「咱們的國家如今衰弱已極。緬甸、安南、高麗、琉球、台灣,都被外國占領去了。國家危險到這種地步,自己哪有心思去置產業?我們一切打算,都要以國家為重才是。」

  老先生笑了一笑。這一笑里,蘊藏著他的飽滿的世故閱歷,同他的人生哲學。他說:

  「你究竟年紀輕,還不知道世上的艱苦。什麼外國人占高麗,占這占那,這和我們有什麼相干?我勸你最好還是置幾頃地,有上三頃五頃的。再好也沒有了。說什麼也是地好。古話說,有地能活百病,你是良友的朋友,我要把老實話告訴你。你千萬不要上人家的當。」

  「要是我們的國家亡了。有地也是無用的了。」

  「為什麼無用?誰來做皇帝,就給誰納糧好了。」

  我當時再也沒法往下說。後來,我想到,這位老先生的話,很可以代表中國一般老百姓的意識和觀念。這種意識觀念的形成,一方面是由於專制政治。使人民覺得國家只是一姓的私產,和自己毫不相干;一方面也是由於在私有制度之下,他們深深地感到土地分配不均的痛苦。

  因為,人民的生活所需,完全仰給於土地。有了土地不但生活有保障,而且門第也隨之而高,可以睥睨於鄉里;沒有土地的人,勞苦終年,難得飽暖,就只好受苦一世了。因此,人民深知土地的可貴,企求獲得土地的心,也就益加迫切了。

  這次在曹州府,我順便去見陸朗齋將軍,談了些關於軍事方面的問題。臨別,他送了我一本彭剛直公的奏稿。他說這本書,很有意思,叫我拿回去仔細讀一讀。

  同家兄在一塊盤桓了六七天,把要談的話都談完,便從那兒和谷良友兄動身,騎馬到了開封,會晤一位和我同時入伍的朋友李健亭先生。


  健亭那時在河南混成協第二標當執事官,多年故舊,一旦聚晤,促膝長談,箇中自有一番樂趣。在這裡不曾久停,又乘車到鄭州,由鄭州轉北京,再回新民府。

  火車中所見的情形,也很使我憂悶。旅客之中,我們自己的同胞,一路上不是亂吃東西,就是躺著歪著呼呼大睡,好像他們只有對於吃和睡發生興趣。外國旅客就不然,或是看書,或是看報,女子則一邊編織衣服,一邊教小孩子認字看畫,至少也是談談話,看看窗外景物,消磨時間,沒有濫吃濫睡的。

  而車上查票者都耀武揚威,開口就是叱罵,對於旅客,儼如審判官,十分地令我憎厭。那時,從北京到新民府這段路還沒有直通車,途中須在山海關換一次車。

  換車的時候,意外地碰見了一位朋友張君,他的大名恕我不在這裡說出來。他原是第三鎮的軍官,剛從陸軍大學畢業,正要回營去服務。因為過去我們曾在一個隊子裡當兵,所以見了面,彼此分外的親熱,談的話也很多。

  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有一次出旅館去散步,他同我談了一番「麻將做官論」。這段話很使我驚訝,所以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煥哥,」他說,「現在你會打麻將了嗎?」

  「我不會。」

  「你怎麼不學呢?」

  「國家快要亡了,好多地方都被人家占去了,我們都是青年軍官,身上的責任重大,我們不應該沾染這些不正當的惡習。」

  「你太傻了!我原先也是不會打麻將的,現在可學會了。這玩意兒很容易聯絡人,如今馮國璋的親戚,段祺瑞的子侄,都同我感情很好,都是打麻將的時候聯絡認識的。

  我們借著這個機會,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人都能聯絡得上。你如果不會打麻將,你憑什麼和人家聯絡?你不會聯絡,憑什麼能做官?我勸你不要老是死心眼兒,也活動活動吧!」

  他滔滔不絕地發揮這樣一番妙論,我聽著,怎麼也不能人耳,呆了半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不到,他在陸軍大學畢了業,就變成這樣的一個人。

  國家設辦高等軍事教育機關,每年不知花費人民多少血汗錢,結果卻造就出這樣的捍衛國家、造福人民的人才來,豈不令人痛心!這些話在我心內直打轉兒,我勉強地忍住,不曾說出來。當時點頭而別,各自住到旅館裡去。

  那天晚上,本來和他約定的第二天乘火車同出關。可是,第二天我在車站上等他。怎麼等也等他不到,看看離開車只有一個鐘頭了,我只有趕忙到旅館裡去找他。

  到了那裡,門口站有勤務兵,不許我進去。我一定要進去,到他房間裡一看,還是昨天見面的一批人在那裡,卻單單不見這位麻將做官論的仁兄,我探詢他到哪裡去了,大家都半吞半吐,想說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料想其中必有蹊蹺,跑去問勤務兵,才知道他昨晚上打牌,同另外一位陸軍大學畢業生鬧翻臉,結果打起架來,彼此都被刀子把臉劈傷,住到醫院裡去了。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裡想,這一下,他的「麻將做官論」可要破產了!後來我回到新民府,打聽各方面的朋友,知道這位仁兄那天的確鬧了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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