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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移營東北新民府

2024-09-13 17:43:05 作者: 馮玉祥
  彰德秋操結束,我們的隊伍仍回駐南苑,這期間,王化東統領對於講堂的訓練加倍努力。

  在秋操的時候,他曾著有《步兵戰鬥心鐫》一書,內容切實精到,不但在當時是本好書,就是現在,還依舊有價值的。

  我們從這本書中,獲得豐富的知識。此外,官兵課目的規定,也都非常適當,真正能做到使不識字者識字,使粗有根底者有興趣進而學習的地步。

  記得這時我因看了《飲冰室文集》,上面序文上提到《綱鑑易知錄》一書,立刻到北平琉璃廠書店裡花了一兩六錢銀子買來一部,日夜地死讀,時刻不離手。

  ——但事實上只是一知半解,許多句子都沒法看得懂。有一天,我帶著弟兄們打造營牆,工作得熱起來,我把衣服脫了,放在一邊。這時,王化東統領同一位將弁學堂畢業的軍械官劉錫九走過來,看見我的衣服口袋裡露出來一本書,他們就拿出來看,一看,是一冊《綱鑑易知錄》,就問這書是誰看的。

  當時,王統領高興得什麼似的,連聲地誇獎著我,並且說給別人聽:「我們營里的官長居然也有看《綱鑑易知錄》的,真是了不得!」

  後來,他常常到我房裡來問我「易知錄」看到什麼地方?哪些懂的,哪些不懂的。其誨人不倦,誘掖後進的精神往往如此。

  這時候,由於清廷政治日益腐敗,革命的空氣已一天天瀰漫全國。當時,使我感觸最大的要算是吳樾謀炸北洋五大臣的壯舉。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種種的疑念都從我腦子裡湧現出來。我想,吳樾為什麼有此一舉呢?為什麼現在又要嚷著立憲呢?數年以前不是已經有過一次變法的運動了嗎?

  為什麼,那時主張變法的首領——康、梁——當成叛逆捉拿呢?後來不是惹出一次聯軍攻陷北京的大亂子來嗎?大好國防工程不是又自行拆除了嗎?許多同胞不是橫遭凌辱與屠殺了嗎?種種喪權辱國的事實是誰招致的呢?為什麼各地暗殺事件層出不窮呢?為什麼革命的事件此伏彼起呢?

  一想到這裡,過去單純的仇視外人的心理,不知不覺轉移到對清廷不滿的念頭上來。時間越久,這種念頭也就越發的堅定,覺得一切都是清廷的罪咎,一切喪權辱國的事實,都是昏庸腐朽的清廷招致的。

  我覺得吳樾這一炸彈,雖然沒有真的把五大臣炸死,卻把我大大地驚醒了。

  1907年,徐世昌由郵傳部大臣調為東三省總督,我們奉令跟隨他由南苑開赴新民府駐防。

  隨徐開赴奉天的隊伍,計有第三鎮一鎮和第一、第二混成協。第三鎮統制是曹錕,第二混成協協統是王汝賢,第一混成協協統是王化東。

  ——這第一混成協,原由駐山東的第五鎮和我們的第六鎮,各提一標合編而成,我們是開駐新民府,其餘的則分駐北大營等處。

  我們第一混成協的王化東協統,不但在教學上很認真,就是辦事方面亦極其細心,這次統率部隊從南苑出發,一切都有周密的計劃。甚至,士兵身上攜帶的應用物品,如針線,如暑藥包以及馬匹需用的什物,都一件一件預先辦得周周全全。

  上了火車,沿途到站,士兵下來散步,馬也下來溜達,各班各隊輪流替換都有規定。槍枝輜重,在車上如何擺放,下了車,如何攜帶,也都吩咐得清清楚楚,從南苑到新民府,全協人馬物件都有條有理,絲毫不亂。

  這時,正是暑熱天氣,新民府是遼河西岸京奉線上的一個重要商埠。隊伍開到,因為沒有營房,暫時分駐在販賣糧食的一種所謂「穿行大店」里。這時,我當督隊官,經常的職務是管報表的事,預定表,實施表,按天繪畫填寫,忙得不亦樂乎。

  但做好表格,送呈上去之後,看也不看,只往旁邊一扔完事,從來沒有一次按照表格做事的,做督隊官的卻必須耗費時間在這種毫無實益的官樣文章上面。

  我們在這裡住下,軍隊中有了許多惡現象。

  第一,就是賭博的惡風。因為住處分散,管理上鬆懈下來,於是官長帶率著頭目,大家一塊兒賭博,甚至訛賴詐騙,無所不為。有時官長輸了錢,頭目向他索要,官長不肯給;有時頭目輸了錢,官長向他要,頭目也不給。

  到了上操的時候,頭目犯了過失,官長加以責打,頭目就不心服,說這是因為討錢的事懷了恨,所以藉故來泄憤出氣。情形糟到如此地步,怎麼能練得好兵來?

  這個惡風,到了民國時候,愈益不堪。師長和旅長窩在一起打牌,一輸數萬,甚至數十萬。如此情形,作戰時怎麼指揮?這是最使我痛心疾首的一件事。

  第二,吃飯的現象,也非常叫人看不慣。伙食的辦理,是以連為單位,可是頭目買菜,官長卻毫不過問。買好的,買壞的,官長不管:今天買這菜,明天還是買這菜,永遠不更換,官長也不管。做出來的菜生了,不管;煳了,不管;鹹得不能進嘴,淡得無法下咽,官長都不管。

  官長為什麼不管?就因為他有自己的小廚房,盡可以開私菜。因此,士兵們吃的什麼,他們都可不過問,反正和自己無干。士兵們受不了,背地裡咒罵,他們也充耳不聞,逼到出膿,鬧許多無謂的岔子。

  與士卒共甘苦,是治軍最重要的一個信條,別的方面縱然不能同甘苦,至少吃飯應當相同。上級官長不能相同,至少日常和士兵接近的下級官長應當相同,可是這裡卻不全注意。

  第三,衛生方面,也太馬虎了。廁所的管理,是軍隊中一件重要的事。本來,舊式軍隊,是向來不知道講究衛生的。及新教育興,方一知半解地注意到這方面來。廁所污穢,也知道打掃打掃了。

  可是,這裡的廁所,則僅僅在官長檢查的時候,清理一下。官長不檢查,就永遠不打掃。把衛生之道,當成敷衍差事。

  士兵們好像以為這是替官長做事,不是替自己做事。因此,弄得廁所污穢不堪,臭氣衝天。一個人染了痢疾,全連全隊的人都染痢疾。

  而這些骯髒的廁所,又和廚房緊鄰著,大個兒的綠頭蠅在廁所里吃完了「大菜」,就到廚房中的碗盞上、食物上去大便。大家司空見慣,不以為怪。總之,毛病全在官長疏懶,不負責任;士兵缺乏教育,沒有知識。

  我們的營部,住在街南的一家「穿行大店」里,與我同住一室的是本營的軍醫長鄧鑒三。


  鄧先生是一位老廩生,我在南苑時就認識,他專長的雖然是醫學,而漢學方面也極有根底。平時,常見他涉獵經史子集,非常用功,他對朋友也忠誠懇切,算是我早年最敬愛的一位朋友。

  一天,我問鄧先生:「我看《彭公案》《施公案》《封神演義》等小說書,句句都懂;看《綱鑑》《列國演義》,就囫圇吞棗,許多地方看不懂,這怎麼辦?」

  「都足讀得太少的緣故。」他說,「你要是熟念二三百篇古文,一定就可以有很大的進步了。」

  因此,我開始念《古文釋義》,由鄧先生隨時為我講解,隨時自己偷空念,每篇念至能夠背誦方肯罷手。這樣地讀了不到百餘篇光景,覺得就有了不少的進步,普通的文章不用講解,即能自己領悟。

  再後來翻閱《綱鑑易知錄》一類的書,情形就大大不同,以往看不懂的,這時,就很容易就懂了。

  這時可說是我求知慾最旺盛的時期。除了努力自修以外,營中的講堂,督促得仍然很嚴厲,王化東協統每天親自到堂,親自點名,看著督著,因此誰用功,誰不用功,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人人為之振作,不敢荒廢。

  講堂的教官都是由陸大畢業的,—其中最使我服膺的是段雨村先生和蕭習之先生。課目有高等戰術、兵棋、戰時國際公法、率兵術、日俄戰史、圖上戰術、應用戰術等,各科講授都非常熱心,大家也極努力。

  我們從早到晚,很少有空暇的時間,下堂還要帶題目回來做,隔幾天一次測驗,功課進行,分外加緊。如此者有三四年之多。

  以前,我關於軍事方面的知識,很是紊亂,而且也多是啟蒙的,尚談不到分門別類的專門方面的研究。經過這番講堂上的系統的訓練以後,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對於戰時軍事指揮的基本理淪和應用,我都粗粗有了一點兒心得。

  因此,我感到軍隊中教官的好壞,關係實在重大,如果得有好的教官,逐漸由淺入深的教導,無論知識如何低落的人,要不是自甘墮落,都可以成為國家有用的人才。

  那時,我為三營後隊隊官,同我時相砥礪的,一是二營左隊隊官王石清,天津人,為人刻苦耐勞,好學不倦,處人對事都畢恭畢敬,把小事當大事做,把假事當真事做,最擅長的是拳法,在營中首屈一指。

  還有一位,是右隊隊官鄭金聲,山東人,為人熱誠渾厚,努力讀書,什麼苦都能吃,他當排長時,每月二十五兩的餉銀,他要分出一半去奉養老母,留下的一半,都被營中伙食等項扣光,往往在冬天還穿著又單薄又破舊的衣服,後來為張宗昌所害。

  另一位是三營左隊長邱峴章,濟南人,短小精悍,寫做俱佳,為人極有血性,真誠爽直,這三位和我同在王化東協統的督教之下,得益很多,我們也過從最密,相知最深。

  新民府的駐軍,這時除了我們第一混成協以外,尚有當地的巡防營,巡防營的統領,便是後來鼎鼎大名的張作霖,他之所以獲得這個職位,說起來也頗有趣味。

  原來,有一位和他同在梁山泊聚義的好漢,被他不動聲色地出賣了,他拿了這位好漢的腦袋,便換成功這個巡防營第三營統領的官職。


  古話說「長袖善舞」,他有的是梁山泊上源源而來的資財,因此,不但和徐總督拉得很好,就是王化東協統以及各標標統處,他也今日送禮,明日請客,千方百計地拉攏聯絡,甚至營長以上的官長,他也有的送他們幾匹馬,有的送他們幾支盒子槍。

  ——這盒子槍,那時是少見的貴重東西,帶兵的人見了,無不食指大動的,人家一得到這些東西,嘴巴都被塞住,心肝也就變換了方向。就是這樣子,他一帆風順地飛黃騰達起來了。

  可是,當我們的隊伍剛到新民府的時候,這位了不得的張作霖還剛被收服,他的住處在街的另一頭。因為對他不能放心,我們奉了令,每天都要實彈放哨,防他變亂,市面上為此顯得驚慌緊張,士兵們也個個存了警戒之心。

  有一次,兩個哨兵相遇,因為口令沒有答上,就神經過敏,以為張作霖圖謀不軌,兩下里都開了槍,大打起來。打了一回,聽到嚷:「排長打傷了!排長打傷了!」停了槍過去一看,方知道自己打了自己。

  張作霖雖然被收服,而且已經據有高位,但東三省的匪氛仍舊甚熾,我們的隊伍隨即奉令分路清鄉。我帶著一連人開往小黑山——現在的黑山縣——駐守。

  到那裡不上旬日,有一個百姓前來報告,說他家裡遭了土匪搶劫,並說土匪現在什麼什麼地方,匪首名叫孫景山,我當即帶隊緝剿,把孫景山抓住,槍馬也都搜了出來。

  其時,報告的人尚在營里候著,我立刻回來審訊。審案時,孫景山一開口就說:「你也不必審問我,你不過是個營副,我卻當過把總。你憑什麼來審問我?」

  我說:「不論官大官小,你如今搶了人家,我就要拿住你審問。」

  「難道搶人家也有罪不成?張作霖這麼一個大土匪,一樣在當著統領!」

  這樣一說,可把我怔住了,想了半天,我只好說:「不論你怎麼會巧說,今天我先押起你來!」於是,當下就退堂,令司務長朱金誠看守著他。

  不大會工夫,朱金誠來報告,說孫景山願意送我三千塊錢,希望我放了他,要不然,即使把他送到省城,也不過花三千塊錢了事。

  我一聽,不由我無名火起。「真可惡!」我心裡想。從前,我也聽說過賄賂買動的事,但自己卻未親身經歷過,不料,如今竟買動到我身上來了。

  想了一會,我跑到軍醫生周錫三屋裡,我問他:「犯了搶案,能不能處死?」我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法律知識甚差,閱歷也不足,一時不敢決定如何處置。

  周軍醫說:「既然人贓俱獲,怎麼不可以處死?」從周錫三屋裡出來,我即派人到縣公署借來一把刀,把孫景山拉出來,立地在營門口砍了。

  這時,百姓爭著圍看,營門口擁擠得水泄不通,他們都妄加揣測,說馮煥章是馮國璋的兄弟,又說我是帶了先斬後奏的命令來的。


  當天,我打了電報給管帶和標統,報告拿獲孫景山的事,標統范國璋接電,即約同一位軍法官雷某馬上趕到小黑山來,見了面,范標統誇獎我剿匪馬到成功,隨即就問我:「土匪在哪裡?」叫人提來審問。

  我回說已經殺掉了。標統就吃一驚說:「你們的營長真冒失!如何就殺了呢?」

  我說:「殺的時候,營長尚未來。」「那麼是你殺的?」

  我答,是的。

  標統聽了就連聲嘆氣:「唉!唉!」他唏噓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弄得我滿腹疑雲。我就問他說:

  「到底怎麼的?」

  他說:「你不該把他殺掉。我已報告協統,協統已經轉電徐總督。倘若他要提解,那怎麼辦?」

  「那沒辦法,」我說,「我頂罪好了。」

  「那就划算不來了。你原是有功的;如今不但弄成沒功,而且反要負罪。」

  「這麼著,我先去見一見王化東協統好了。」

  他說:「那也好。」

  當晚,我便乘火車到新民府去見王化東協統,到了營門口,就有許多人向我賀喜,見了王協統,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頭一句就說:

  「剛才軍帥來電。令將土匪就地正法,所獲槍枝馬匹,留營自用,有功人員,賞洋五百,以資鼓勵。」接著又問我,「你打算什麼時候辦他?」

  我說:「已經辦掉了。」

  王協統精明幹練,聽我這麼一說,就連聲說:「殺是應當殺,但你應當請示之後再辦,不該擅自做主。好在軍帥的命令是如此,別做聲了,別做聲了,回頭電報軍帥,就說已經遵令正法好了。」


  至此,一樁公案才算了結,我們那位標統也算放了心。

  從小黑山回來,即奉令開往新民府東郊,蓋造營房。這時,接到了二十四標第一營剿匪失利的消息。

  第一營營長是車震,一共四連人,分成四處,獨立駐防:一連駐黑山子,一連駐黑屯,一連駐白土廠門,一連駐西里屯。

  駐黑山的一連,連長姓杜,外號叫小杜子,當連長的一經獨立駐防,沒了營長和旅長的約束,紀律立刻廢弛,起居飲食沒有定時,操練也不守時間。

  一天下午,一個百姓到小杜子連里報告,說小村子那兒有土匪,請隊伍趕緊進剿,杜連長立地集合隊伍,預備出發,有些目兵卻已經早睡了。

  集合了大半天,才站了十幾個弟兄出來,報過數,即令先行出發,由報告的那位百姓領路,免得土匪遠竄了。等到第二次目兵集合好了出發,卻已遲了十幾分鐘。

  不巧的是,先走的一批走的是小路,後去的大隊卻是走了大路,因此又落下四五里,先走到的隊伍,被土匪發覺了,一排子槍,就掃倒了好幾個,目兵褚樂平連頭也被砍去了,新槍帶走,土匪都乘機脫逃。

  第二天一檢點,槍械失落了好幾支,人也傷亡了六七個。不想練了好多年的有名的新軍,打了一次土匪,便弄得這樣狼狽,大家臉面上都覺得不好看。

  這時,營長車震正掛病號,他便同王化東協統商得同意,把隊伍交給我,令我全權去進剿。

  此時,土匪早已跑得無影無蹤,我只有沿途追索,我帶去的騎兵,排長是張之江。一日,走到一座山背面,接到探兵的報告,說土匪在前山,隊官張炳賢便帶領隊伍向山上進擊。

  這張炳賢是個有名的大胖子,挺著肚子,走起路來渾身只哆嗦。山路崎嶇,他沒走幾步,就喘氣,越喘心裡越急,越急越喘,越喘越走不動。沒辦法,只好令兩個士兵用槍桿托著他的屁股走。

  等到走了上去,探兵報告說:土匪已經跑了。大家後來就亂嚷,說張炳賢見了土匪就嚇得走不動,一時成了大家說笑話的資料。其實,張炳賢的確是因為太胖,所以走不動,並不是害怕土匪。

  他聽了人家笑話他,懊惱得不得了,但是沒法辯白。直到1913年,有一次在綏遠打土匪,別人皆利用地物,惟獨張炳賢挺胸站著,他說:「我這次非恢復過去的名譽不可。」從此以後,他的名譽才恢復過來。

  在軍隊中,最要緊的是一副強健的身體,身體不濟,任你有遮天蓋地的本領,顯不出來,人家也不會原諒的。還有,就是山地戰應當多多練習,若是只在平地演習作戰,一旦上了山,就必致毫無辦法。

  探兵說土匪已經跑了,其實跑得不遠,就在前面的山坳中。於是,我點派隊伍,分把四路要口,一面派兵爬山越嶺,予以包圍。


  在東路把守路口的是一位騎兵營李連長。那時天氣奇冷,到了夜間,兵們冷得受不住,就燒起火來取暖。土匪遠遠地看見火光,闖過來一排槍,打旁邊又溜走了。

  所以說,士兵不能耐寒耐苦,十分危險。夜間生火,敵方見你,你不見他,無有不吃虧的,平素訓練不注重夜戰,也是一個大弊病。

  土匪跑了,隊伍又只得尾追過去,直進到朝陽縣境,在一個山腰裡——名叫博拉斤溝——方擒獲了幾個土匪,方才了事,隊伍也隨即開了回來。

  朝陽縣地當遼熱要衝,大部分都是蒙古王公居留之地,這些王公都是不折不扣的特權階級,完全靠著剝削人民,奴隸人民來維持自己的優厚生活。

  在我回來的途中,走過一處王公最興盛的地方,許多王公戴了紅頂子(二、三品)跪在地上迎接,我才戴白帽證(五品),按職級說,我尚小一級。

  這時,我不還禮不好,還禮也不好,臨時慌了,只好把為首的王公扶起來。略談一會,一位王公讓我到他家裡坐坐。到了他家裡,看見端茶的兩個女子,上身僅穿著一件破褂子,外面套一件皮坎肩,下身一絲不掛的光赤著。

  朝陽是有名的寒冷地帶,那時正下著大雪,兩個姑娘衣服這樣單薄,真叫人瞧著難過。我問侍候的人,這兩個女子是什麼人,回說是王公奴才的女兒。我問穿的這樣,吃的如何?回說吃不飽。

  我說為什麼如此虐待,同說這王公還算頂厚道的,多少人家的使女,不但忍飢挨凍,而且還要每天挨打,簡直不當人看待。我就不由得向王公發問:

  「這兩個姑娘假如是你自己的女兒,你難道也這樣子對待她們嗎?」

  說完了,由翻譯翻給王公聽,王公當然很不快意,但當時也沒說什麼。接著,我就告別出來。一路上我不住地想,同是一樣的人,王公是長袍馬褂,大帽長靴,那樣的威風;當婢女的,竟光赤著下身,冷得直打寒噤,生活比豬狗不如。這算個什麼混帳世界呢?

  翌年——1908年——我們又奉令到巨流河,舉行秋操。參加的部隊是一、二兩混成協。

  在這次秋操的時候,我認識了朱子橋先生。朱先生那時在錦州任獨立第一標標統,聽說我們舉行秋操,特意趕來參觀的。

  他自己背著水壺飯袋,我們休息的時候,他就坐在地上,盤著腿獨自吃飯。那種儉樸勤苦的精神,我見了異常感動,不由得對他起了無限的敬仰之意。

  反過來,看看我們自己的標統,行軍桌,行軍椅,行軍床,吃起飯來,四大盤四小盤熱騰騰地捧上來,享受極盡豐盛,一切應有盡有,完全是官僚的氣派,哪有半點作戰的準備?名字叫做新軍,實際上和舊軍又有什麼分別?

  我以為,軍隊中生活必須時時刻刻有作戰的準備,吃飯平素就應該常常練習吃冷的,士兵如此,官長亦須如此,士兵睡草,官長亦須睡草,士兵如何簡便,官長亦須如何簡便。萬萬不能官僚化。

  看看朱子橋先生的生活,再想到我們軍隊的情形,使我得到無限的啟發。我後來治軍隊,在這些地方是嚴厲注重的。

  這次秋操的表演,也很糟糕。一、二兩混成協,騎兵和騎兵打起來,官長和官長衝突起來,因為統監部叫西軍後退,以便第二天重行演習,可是東軍卻堵著後路,不許西軍走。

  西軍說:「這是參謀長的命令,怎麼有意違犯?」東軍官長說:「參謀長有什麼稀罕?我也當過的!」

  於是兩下秩序大亂,差一點不曾鬧出事來。發給獎品的時候,統監部總參議王揖唐演講,滿口道地的合肥話,又好玩文,之乎者也,搖頭晃腦。

  官長們聽懂的不過百分之十,士兵們聽懂的不到百分之一,他是進士出身,一點不懂官長心理,不顧士兵的程度。

  他的這番話,不是對牛彈琴,簡直是牛對人彈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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